第2章 绪论
本书探讨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后中国的和会外交(1914 ~1920)。
1914一战爆发迄今已一百年,世界各地有许多学术会议及反省纪念活动。一战形成的国际政治格局,以及东亚权力架构,一直影响到今天。在一战残酷的帝国主义(Imperialism)争霸中,新兴的威尔逊主义(Wilsonianism)与列宁主义(Leninism)各自提出理想主义的新外交理念,竞争建构新世界秩序的道德制高点;日本则标举大亚细亚主义(Pan-Asianism),意欲领导亚洲排除欧美霸权。中国兴起的民族主义(Nationalism)与前四者都有密切的互动与合作竞争关系,[1]共同构成1920年代以来东亚外交的深层结构。研究百年来的中国外交,需要总结历史经验与教训,突破过时政治宣传与观念的束缚,除了注意发扬民族主义的一面外,还应观照到其他国际面向,进而能提出对全球有吸引力的新的世界秩序构想。
1919年长期以来一直被视为中国现代史的开端,原因之一即与巴黎和会“外交失败”及其引发的五四运动密切相关。巴黎和会的中国外交过去学术研究不多,却早有定论:北洋政府亲日卖国,对日借款缔约换文,自甘丧权,种下外交失败的根源;担任代表团团长的陆征祥对和会没有准备,对外懦弱,又无力整饬代表团秩序;虽有顾维钧、王正廷等外交官的优异表现,但和会仍决定将德国在山东的权利交给日本,而北洋政府居然还训令代表签约;好在国内爆发五四运动,人民坚持“外争主权,内除国贼”,促使三个亲日卖国贼辞职下台,也让代表团拒签和约,得以稍挽国权。
过去这种历史叙事结构中,民族主义及革命史观色彩太重,遮蔽了许多史实。[2]百年来国人的印象就是:凡主张签约的就是亲日卖国,主张拒签的就是爱国,基本上无法对巴黎和会中国外交进行客观学术研究。近年虽有学者指出中国在巴黎和会外交上有不少成就,[3]但基本的诠释架构仍无多大变化;至今许多基本的史实没能弄清楚,不注意其他国家的观点及国际局势,也没注意到一些争议的国际法理依据。基本上,过去巴黎和会的中国外交,是被当成国内政治史发展的背景看待,而不是作为外交史进行研究。
随着近年中国外交档案逐渐被广泛使用,而外国档案及研究成果取得较容易,同时革命史观也在发生变化,对巴黎和会的中国外交进行学术研究的条件日益成熟,主要问题在于民族主义观点仍然强势。
从史料说起
过去研究巴黎和会依据的北洋档案,主要是被学界广泛使用的《秘笈录存》。[4]此书系1920年代吴笈孙[5]将徐世昌任内总统府秘书厅归档的电报编纂而成,辑录有关巴黎和会及华盛顿会议大部分重要文件,1927年书稿粗具规模却中止了,未及发刊。编辑附注称:“以外交关系,于原电中有伤及友邦感情之语及揭明某国某人似有不便者……多所删易。如发刊在若干年后,事过境迁,届时应捡原稿择选补入。”惟此书于1984年出版时并未做增补工作。《秘笈录存》保存许多当时收发电报,甚有史料价值,但是因为是编辑过的史料,经过特定目的之检选与删改,在凸显部分史实的同时,也遮蔽了许多真相,使用时要小心,最好能与原档做比对。
有关巴黎和会中国外交的一手史料,主要是北洋外交部的档案。南京第二历史档案馆有部分收藏,其中一部分已经出版。[6]然而,第二历史档案馆庋藏之巴黎和会相关档案,近年随该馆之北洋档案封库,无法使用,而近期数字化又处理不到这类档案,笔者只能等待日后有机会时再参阅。[7]
收藏于台北南港中研院近代史研究所档案馆的《外交档案》(1861~1928),则是目前最重要的史料来源。[8]其中档案号为03-37的《巴黎和会档》是与和会相关的文件,但该档主要只有代表团会议录、和会期间在巴黎收到各国外文公文部分(应是原件,有陆征祥、王正廷等人的阅后签字),其他都是杂件,缺少最重要的收发电。反倒是在03-13《驻比使馆保存档案》中有1918年10月至1919年3月外交部及陆征祥的收发电,应系和会期间外交部与代表团之收发电档,但是并不完全。
近年《外交档案》03-13《驻比使馆保存档案》增添了新的重要内容。1983年3月台北“外交部”[9]将驻比利时使馆档案141卷共37函,转移给近史所档案馆,经该馆整编扫描后,于2007年末提供在线影像阅览。这一批新档案包括许多与巴黎和会及陆征祥相关的机密档案,其中03-13-067-069《陆总长在和会专电》,应是巴黎和会中国代表团收发电原件,许多收电后有阅看者(如王正廷、顾维钧、施肇基、魏宸组等)签字,少部分有陆征祥的批示及秘书之处理状况记录,十分珍贵。03-13-071-01《总长室和议事收发电》,是1919年1 ~12月北京外交部代理总长陈箓的收发电,即外交部和会收发电。这两个近年开放的珍贵档案,相当完整地呈现了巴黎和会当时的外交情境。
为何这两份重要档案不在外交部的《巴黎和会档》,而在《驻比使馆保存档案》?《陆总长在和会专电》放在比利时使馆可以理解,因为巴黎和会期间负责代表团档案管理的是魏宸组,即当时之驻比利时公使;加以陆征祥、王正廷于1919年9月10日签署完对奥和约后,代表团解散,后续事务由顾维钧负责,1920年6月后由魏宸组接手,因此该批档案保存于驻比使馆有一定的合理性。但是由和会期间收到的外文公文原档放在《巴黎和会档》观之,《陆总长在和会专电》很有可能也曾带回北京,后来才移至欧洲。
然而,《总长室和议事收发电》绝对应该存放在外交部,在03-33《中日关系档》、03-38《国际联合会档》中,都有巴黎和会时期相关档案的抄件,显示《总长室和议事收发电》原来是在外交部的,为何后来会存放在布鲁塞尔驻比利时使馆?笔者认为合理的猜测是,1920年初陆征祥回到北京后,即整理了部分机密档案,8月陆氏辞去外交总长职,次年8月偕夫人赴瑞士养病,这批档案(甚至与《陆总长在和会专电》一起)可能即在此时随陆氏带到瑞士, 1922年6月陆氏受任为驻瑞士公使后,就放在驻瑞士使馆。1927年5月陆氏辞驻瑞士公使职,送夫人归葬布鲁塞尔,10月入天主教修道院,观礼者有驻比公使王景岐,或许陆征祥即将该批档案托给王氏,存放在比利时使馆。这一批新近开放的档案中,有许多陆征祥不希望被别人看到的文电,巴黎和会期间列强在华竞争激烈,与中国党派政争及南北之争互相牵引,北京政府内部政策多次变化,加以发生五四运动,国人民族意识强烈,许多外交机密无法说清楚,而囿于当时的国内环境也无法讲道理,陆征祥只能把这批档案藏起来。
此外,《外交档案》之03-12《驻美使馆保存档案》收有1918年底至1919年初,顾维钧与北京外交部往来电文,翔实地呈现当时顾氏与美国总统威尔逊(Woodrow Wilson)及国务卿蓝辛(Robert Lansing)等的接洽谈论过程,对于理解当时中国外交转向“联美制日”,有极大的参考价值。03-33《中日关系档》中的巴黎和会与山东问题部分则已经印刷出版,使用很方便。[10]
过去研究成果
中国学界主要相关研究成果,有王芸生《六十年来中国与日本》, [11]王芸生在1930年代初编写该书第7卷第70章“巴黎和会”时,引用不少《外交档案》中的密电,其中(原批)部分,现在已看不到。另外张忠绂《中华民国外交史(1911 ~1921)》,成书于1936年春,其中第六章专论巴黎和会,写作相当严谨。这两本书奠定了巴黎和会中国外交史研究的基础,后来的著作基本上都延续它们的基调。
近年的相关研究成果主要有:项立岭《中美关系史上的一次曲折——从巴黎和会到华盛顿会议》(复旦大学出版社,1993);应俊豪《公众舆论与北洋外交——以巴黎和会山东问题为中心的研究》(台北:政治大学历史系,2001);徐国琦著、马建标译《中国与大战:寻求新的国家认同与国际化》(上海三联书店,2008);川岛真著、田建国译《中国近代外交的形成》(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马建标《冲破旧秩序:中国对帝国主义国际体系的反应(1912 ~1922)》(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3)等。学位论文主要有:廖敏淑《巴黎和会与中国外交》(中兴大学历史系硕士论文,1998);祝丹《北洋政府在巴黎和会上的外交策略研究》(东北师范大学硕士论文,2006)等。
英文方面近年主要研究成果有:Zhang Yongjin, China in the International System, 1918-1920: The Middle Kingdom at the Periphery,主要使用南京第二历史档案馆的外交档案,以及英文史料及成果,相当完整地叙述了巴黎和会的中日山东问题争夺历程,是笔者所见最翔实的学术研究成果。Bruce A. Elleman, Wilson and China: A Revised History of the Shandong Question, Armonk (N.Y.; London, M.E.Sharpe, 2002),对美国总统威尔逊在1919年巴黎和会背叛中国的说法提出修正,认为美国并没有背叛中国,苏联没有平等对华。Xu Guoqi, China and the Great War: China's Pursuit of a New National Identity and Internationalization, Cambridge (U.K.; New York: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5),使用大量中英文史料,从国际关系史的视角考察欧战与中国的关系,在国际学界广受好评。
日本方面,近年主要专书是川岛真《中国近代外交の形成》(名古屋大学出版会,2004),其中第二部第三章“第一次世界大战与山东问题之解决”,主要使用03-33《中日关系档》与03-37《巴黎和会档》,讨论巴黎和会与山东问题,尤其是4月30日至6月28日间,中国对签字或不签字的决策过程。
基本上,2000年以前的研究未能使用《中日关系史料——巴黎和会与山东问题》一书,而2008年以前的研究未能使用《外交档案》03-13《驻比使馆保存档案》新整理公开的部分。本书主要使用上述新史料,辅以英日文史料及研究成果,希望经百年沉淀后,能比较平心静气地还原历史真相,摆脱先入为主刻板印象的扭曲,理解陆征祥等外交官苦心孤诣的外交努力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