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宴与家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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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序
厨房里的光阴的故事

我有时候在想,我怎么会想出版这样一本谈食物和记忆的书?或许是因着一场家族聚会,多年没有聚在一起的兄弟姊妹们又都回来了,年纪都过半百的兄姊们聚在一起,坐在餐桌前,话题多半离不开童年往事,回忆往事便是由一连串母亲的盛宴展开而来,于是在那样的气氛下,我开始写下那篇长文《国宴与家宴》。

《国宴与家宴》在媒体刊登出来的第一天,就接到一家熟识的出版社编辑打来的电话,说要帮我出食谱。出版食谱,从来不是我的计划,我请求他看完全文再谈出版计划。说实在的,我写的是我母亲的某一部分的故事,我的母亲并不是料理名师,也不是美食家,我怀念的是围绕着她的厨房的那种氛围,并非要帮她或帮我自己出版食谱。

因此我一直排斥把这本书出版成食谱的形式,因为我毕竟不是专业厨师。这本书是童年的追忆,是对那个年代的怀念。(抱歉,我不愿意说它是对母亲的怀念,我怎能用这样微薄的书写来怀念她?)那样围绕着一个厨房或一张餐桌的怀念,基本上是典型的中国式家庭的氛围吧?当我们讨论母亲做的菜肴,我们怀念母亲主持的一场又一场餐宴,或大或小,或中或西,菜色不一定道道出色,但是气氛却从未打折,只要有母亲在的场合,无不是宾主尽欢的,而且那欢愉和暖,绝不是无谓的交际应酬,是轻松平常且欢乐自在的。

印象中,那一场又一场的餐宴,多是亲朋好友的聚会,参加过的很多人都印象深刻,深刻的不只是满桌佳肴,还有母亲的风范。母亲一向是领袖也是个性格开朗的家伙,我们的朋友来家里,从来不觉得长辈在旁有什么话不好说或是难以沟通,母亲总能和大家玩在一起。

印象深刻的是当年二哥大学时期参加桥牌比赛,母亲带着还在念小学的我,在二哥比赛时到会场塞一支人参给他补充体力。那个年代,有做母亲的会为了孩子的课外活动送人参去打气?也许有些人会说,你家有人参可送,我连人参都没有见过呢。话当然如此,但那时代,能够那样支持孩子、鼓励孩子的恐怕真是不多。可是我妈妈就是那样一个活泼、时髦、思想前卫的母亲。因此多年来,即使兄姊们旅居国外,仍会有他们的同学到家里来探望母亲,且有时候就坐下来吃顿便饭,很开心自在的。母亲一直是亲友聚合的中心,如果在从前大家族时代,母亲无疑就是地位尊贵的族长,能干又有气魄。

所以我一直在想,我这样写我母亲的烹饪厨艺,她一定会有些不爽。因为熟识她的人都知道,她是领袖,也具备很多才艺,烹饪不过是她的小才艺之一。虽然她一生主持的大宴小宴无数,但那仅是日常生活之一,她是个很会安排生活的人。她有很多朋友,她会下围棋、打桥牌,还会很多时髦新鲜的玩意儿,不过最重要的,她永远是所有朋友中的意见领袖,是孩子群之中的孩子王。

但是这本书写的只是关于母亲宴客的故事,关于她的故事她的人,还有很多很多是我这个不成功的作家女儿写不出来的。母亲从来不是有条件当选模范母亲的那种典型,她不是那种黎明即起洒扫庭除的人,她的事迹对其他人而言也不轰轰烈烈,可是母亲知识丰富、头脑清楚,在处理家务上一向指挥若定,是个很平凡也很不凡的家庭主妇,认识她的人都说她是一个大将之才。

母亲出生书香世家,接受西式教育,年轻时在上海、杭州经历过十里洋场最风华的年代,抗日战争时躲过租界、跑过空袭,在战争之中,只身沿着长江千里寻夫,跑到大后方,胜利之后回沪,不久又告别父母兄姊,离开她熟悉的环境和大部分的亲友,独自带着少数家人渡海来台。在那样的时空背景之下,母亲匆促抛掉了往昔的风华岁月,就那样到了一个带着日本殖民遗风的岛屿,面对陌生的一切:陌生的语言、陌生的文化、陌生的朋友和陌生的生活秩序。

我不知道当年她在台北建立起自己的家庭时,有多少惶恐和焦虑,但是亲友们看到的永远是她光鲜亮丽的一面,她的上海人爱面子和海派的那部分,也许是造就她阳光生活的条件,但是智慧和宽大却是让她镇定从容地建立起一个新家庭的因素。

我的童年仍有幸看到父母风华再现的短暂时光:周日早上,一家人到台北的上海路“三六九”吃小笼包,尔后,到现在中华路与衡阳路口的建新百货公司选布做衣服,然后再到西门町看一场电影。那样的快乐童年,因着父亲的身体状况不佳而渐渐减少。我记得多次和母亲到家附近的养鸡场去卖黄金,那应是地下钱庄的一种,母亲的存款便是那样一段一段地给养鸡场换了去。但是我从不曾看到母亲唉声叹气,母亲每天仍是忙着煮鱼炖肉,亲朋好友进进出出,餐桌上的菜色一如往昔。

母亲并不是有多讲究食物,在她的基本观念里吃饭就是这样,不论大宴小宴或家常便饭都一样,难怪亲朋好友都念念不忘我们家的餐桌,桌上丰盛的菜肴和和乐的气氛。

母亲离开我们几年,重新回忆她的菜色,有些竟然已经忘记了。打电话问阿姨,阿姨只能口头教学,年过八旬的她也做不动了,我们姊妹知道有些东西是失传了,已经永远遗失在追不回的流金岁月之中。

但是即使我们的母亲已经不在了,我们也不愿意就因为这样,在回忆的过程里把她的人或她做的菜神话了。我们讨论母亲的每一道菜色,有怀念也有批评,有忘记细节的也有至今仍忍不住觉得难吃的,原来难吃也是一种怀念与记忆的方法。

因此做菜的时候,我会对姊姊说:“啊,如果妈知道我把菜烧成这样,她一定会骂人的,可是我觉得我做得比较好。”姊姊说:“我保证她不会骂你了。”我们做她的女儿,怀念她,仍然调侃她,我们不想神话她,平常就是最恒久的思念。我们常常在厨房里边做菜边忆往,最常说的一句话是“妈是这样做的,妈喜欢那样做”,我们用自己记得的步骤,尝试着重现母亲的味道,我们也推翻一些从前母亲的烹煮方式,改良成自觉更好的调理方法。

母亲做过的大小菜色点心数百件不止,如果有人问我,你最怀念妈妈做的菜是哪一道,我一时还真不能回答。这句话问其他吃过我妈妈做的菜的朋友,我相信百分之五十会回答“红烧牛肉”。至于我们兄弟姊妹们呢?母亲每天做菜给我们吃,就只有一道是最怀念的吗?我想这问题对我们应该都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这真的不是一个菜名就能解决的。吃不到了,什么都是好吃的,每天吃的时候,好像挑剔的时候比较多,嫌这嫌那的。以前我很不喜欢吃江浙菜,看到一桌子酱油菜色就没胃口,没想到后来自己宴客请朋友吃饭,最拿手的还是江浙菜,到馆子店里吃饭,最会挑剔的也是江浙菜,心里总想着,这做的没有我妈妈做的好,那做的也不及阿姨做的好,挑三拣四的。

《国宴与家宴》一文在报纸上连载之后,接到不少朋友、读者来信来电话,有些是来问秘方食谱的,有些来讨食的,有些甚至算起账来,说是什么菜什么点心他没有吃过,或是抱怨有多久没有到我家吃过饭了。当然更兴奋的是,有些和我成长背景类似的朋友,一起讨论当年家庭餐桌上种种相似的景象,或是不同的家族朋友,彼此交换个人童年的食物经验,有共通处也有完全不同的状况,不过似乎每个人都有某种寻访美食的潜能,只要有人挑起,话题就不断地迎面而来,这也不禁让我想到,美食或是说厨艺和写作,同样都是艺术都是创作,但是美食容易得到掌声、得到人气,写作要寻找知音、得到认同却孤独得多。

然而要出版这本书,心情比起之前出版过的小说创作却多了点忐忑不安。小说是个人的,面对读者,好坏自有评判。这本书是一个记录,要面对的不只是陌生的读者,不安的是得先接受家人及亲朋好友的检验。

无论如何,这本书的出版要感谢我的老友,作家张北海,基本上以乡愁佐餐,一年吃不到一碗米饭的食面族,在为了我炖的南方黏稠口味的红烧牛肉而连下一大碗饭之后,在我们数年一次把酒言欢的小聚之后,费心为我这本书做一个开场。

这本书记录的是那样一个年代,一个家庭餐桌和厨房里的光阴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