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执子之手

除夕那一天的下午，盗跖冒着雨跑出去了。

那一瞬间，他的脑子里蹦出了太多几百年没用过的词。比如，心乱如麻，追悔莫及。

可能都很贴切。

云今最后连封信都没有给他留下，他觉得她应该是很失望了。

自从遇到盗跖之后，她总在哭，她本来是不喜欢哭的，最后却为他流完了眼泪。她哭的时候，眼睛总是红的像兔子，紧紧地抿着嘴，不愿意哭出声来，像是无助的小兽在呜咽。小兽以为找到了安身的家，后来这个家太冷了，她又自顾自地跑出去了。

小高说，她去给荆轲报仇了。

除夕之日，本是一年之始，她硬是要把这一天变成自己的终点。

咸阳他进不去，秦王宫他更进不去。

站在城外的高树上，远远地望着最高的宫殿，宫殿是红漆的，金色的瓦只在阳光之下闪闪发光。

可惜，今天是雨天。

雪女曾经和他戏说，在燕国，如果你喜欢一个女孩，就送她一支玉簪，如果她收下了，就代表她愿意嫁给你，和你一辈子在一起。

当时雪女说出这句话时，颇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

他只是胡乱点头，没明白她的意思。

回想起来，他觉得自己的脑子真的缺根筋。

他怎么就没听懂雪女的言下之意呢？

所以，除夕那一天的下午，盗跖冒着雨跑出去了。

他去为今儿买了一根玉簪子。

凄厉的雨天，他只期望，如果他的姑娘能收到这支玉簪子，她会笑得很开心，就像是她收到那块玉佩的那一天，流云轻轻地随风飘扬，而太阳，像是在他身旁，甜甜地笑。

她接过玉佩时眼睛蓦地发亮，手指白如青葱，修长纤细，有那么一瞬间，他承认自己看呆了眼。

雨下的越发大了，有一只手轻拍了拍那棵树的树干。

他低下头，才看清是高渐离沉默地看了他一眼，然后转身离开。

雨水顺着他的发滴了下来。

说真的，盗跖一度以为高渐离想揍他，后来回想才发现，高渐离想揍的是他自己，如果没有他，文牒不会到云今的手上。

他们俩，谁也没有资格说谁的错。

恍然间，他好像看见天空中有一道熟悉的白影飞过，它飞过的那一瞬间，落在盗跖脸上的雨水忽然就少了。

但再定睛一看，他只觉得是自己出幻觉了。

流沙的人，哪里可能跟着过来？

雨水似乎已经浸湿了他整套衣服，所以他不介意再站一会。

慢慢的，云彩失去了亮光，舒卷着从白天的光景中悄然而去到了夜晚的星空。

雨水顺着他的脸慢慢留下来，有几缕头发紧紧地贴在了他的脸颊上。

路上积了水，本来还泥泞着的路面盛的水多了，倒像是明镜一般亮，天际传来沉闷的雷声，云雾散开，雷雨化作无数细碎的流星，落在澄净的湖面上。

盗跖想了很多，想了从前，也想了未来。

许多一直没有给出答案的事，他终于在心里了断。

他远远地望去，很多人家都在家里点起了灯火，最亮的地方还是最高的宫殿。亮的像是迷雾里的星河。

他看见咸阳城门口走出了一个红色的身影。

她穿了一袭如血的红裳，轻轻地握着一把油纸伞，伞面上点点珠光，雨声琳琅。

极美。

美得让人心醉。

他匆匆忙忙地跃下树。

他跃下去的那一瞬间，墨汁般的天上，突然闪过狰狞的电光，轰的一声，紫色的弧光像是一柄巨剑，蜿蜓闪烁，划出天幕上的裂隙。

盗跖愕然抬起头，却发现路上空无一人，刚刚看见的人，也不见了。

他不知道，在那一刻，有一个人曾在广阔的大殿里伸出手，空悬了许久，他却没有紧紧握住，或者轻声对她说一句“你不许走”。

他只觉得那一刻，胸口的伤又被雨水濡湿，裂了开来，殷红的血，滴落在池塘一样的积水中，很快又消散了。

他还在远远地遥望。

手上握紧了那支簪子。

可惜，那个红裳的女孩转身的那一霎那，就注定，她不会再回来了。

秦国天牢。

朦朦胧胧之中，云今觉得自己像是身处在了一个密闭而潮湿的地方。

干枯却又沾了粘稠的干草，湿漉漉的地板，和黑暗里空洞的哭喊。

血慢慢地流，好像过了许久许久。

温度一点一点的，弥散在黑夜里。

黑暗之中，她听见牢房的门被打开的巨响。

一个黑色的人影缓缓走了进来。

那个人蹲下身，她看不清他的眉眼。

他的身后是光。

很亮，很白的光。

然后，她只看见，他向她伸出了手。

伸出了手。

那双手上有常年练武留下的老茧，大拇指的指节上还有一道旧疤，不算好看，不算光洁，但骨节分明。

他说，跟我走吧。

云今抬起了手，指尖微微发颤，吃力地，白皙却沾满血污的手紧紧握住了他伸出的手。

像极了握住生命里，最后的光辉。

她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