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1】
夏乐葵提着两大包外卖回到基地时，整个人被大雨淋成了落汤鸡。她手指冰冷，脸颊紧绷，骨头被冻得发疼，她边哆嗦边小跑着经过训练室，听见里面传来响亮的嬉笑声。
“葵哥的神经粗得无下限，动不动就把牙膏当洗面奶用，上次还错拿染发膏把脸整黑了。”听声音是队友A。
“这算什么，她还好几次出门时袜子都不对称，衣服都穿反了。”队友B不甘示弱。
“哈哈哈哈，那她走在路上岂不是被无数人围观？”隔壁男队成员A笑得上气不接下气，“阿冬，你当心以后找个夏乐葵这样的女朋友。”
被唤为阿冬的人急得跳脚：“你可别咒我啊，男人婆不是我的菜！”
“胡说八道，夏乐葵才不是男人婆！”男队成员B顿了顿，“她是娘娘腔！”
男队成员C：“心疼夏乐葵未来的男朋友，和女朋友同居就像找了个糙汉子当室友。”
“你别吓我，她还能找到男朋友？”队友C声音颤抖，“你知不知道葵哥小时候有一次被不良少年扇了个耳光，她立马抄起凳子就往人家头上砸啊？”
“嘎——哈哈哈——”
一群人如同澡堂中被踩住的橡皮鸭般发出尖厉的笑声。
“葵哥威武！”
“铁血真汉子！”
夏乐葵两只手都提着沉甸甸的袋子，只能俯身用下巴转动把手，再哐当一脚踹开大门。屋里谈笑风生的男男女女表情卡顿片刻，但很快便自在如常，丝毫没有嚼舌根被当事人撞见时的尴尬。
“今天外出路过×坊烤鸭店，给你们带了点。”
夏乐葵将外卖摆上桌，才发现自己这是多此一举。隔壁男队全员来访，吃的喝的堆满了训练室，她的队友们个个儿妆容精致，美瞳短裙齐上阵，不知道的还以为身在联谊现场。
“乐葵辛苦了。”女队友A递来一个盒子，“栗子蛋糕，大伙特意为你留的。”
夏乐葵拨开盒盖，里面仅剩丑兮兮的一小块，她没找到叉子，便随意地用手拿起，塞到嘴里。不料刚咬了几下，整张脸就红得犹如火烧，她捂住嘴，跺着脚，咳得差点背过气。
他们故意在蛋糕里放了辣椒酱！
“想要水吗？”女队友B一把抽走离夏乐葵最近的饮料罐，晃了晃，“不给你。”
夏乐葵辣得眼泪直流，伸出舌头，用手在嘴边扇着：“水……水……我要喷火了……”
“哈哈哈哈哈哈！”
众人再次乐得前俯后仰。
有一个男队员看不下去了，接了杯水给夏乐葵：“你们别闹啦，她会生气的。”
“大家都是开玩笑嘛。”战队里与夏乐葵私交最好的顾晴走上前，亲昵地拍拍夏乐葵的脑袋，“我们家乐葵不会介意的。”
其他女队成员连连点头。
夏乐葵灌了两大杯水才缓过神，然而，经过一番捉弄，脸上却未见有怒意，她吹了吹刘海儿：“都散了吧，我要练习。”
顾晴无所谓地摆摆手：“你尽管练呗，难得男队来玩，咱们接着聊天。”
她的话音刚落，男生们便指着其他几个女队成员调侃道：“看看，这就是咱葵哥能大杀四方，而你们的操作始终菜得抠脚的原因。”
顾晴笑嘻嘻地说：“那当然啦，乐葵可是要当世界冠军的，我们没法和她比。”
“哇！求葵大大到时候让摄影师给我们个镜头呀！哈哈哈哈！”
“是啊，看好葵大大得个大满贯！苟富贵勿相忘啊！”
夏乐葵没多理会他们，默默地在自己的电脑前盘腿而坐，戴上耳机。
【2】
出道以来，夏乐葵每天都要问自己三个问题。
我是谁？
我在哪儿？
我在干什么？
每当别人问起她的职业，听见她的回答“电竞选手”时，对方的表情总会在顷刻间拐过好几个弯，最后以一种微妙的语调问道：“你们平时的工作就是打游戏？”
夏乐葵认真地摇摇头：“不止。”
铺草皮、贴墙纸、当水军、发传单，她甚至在俱乐部资金赤字时扫过厕所。
将真实情况和盘托出有些丢脸，好友顾晴教过她，这种时候什么都不说，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是最好的。
说回她的职业，电竞，即电子竞技，是以电子游戏为载体的竞技运动，国家体育总局列出的第78个正式体育竞赛项。近年来，随着科技的发展、直播平台的涌起，电竞行业的发展可谓是如火如荼，资本的注入为这个领域带来了生机，但也伴随着巨大的泡沫。
顶级职业战队的选手收入优渥，名声显赫，与其说靠打比赛而活，不如说比赛靠他们而活。然而，徘徊在二三线的队伍却还有成千上万。
越来越多的人打着“追梦”的名号涉足电竞圈，喊着高大上的口号，干的却是圈钱的事。其中，相较于男子战队的高要求、高标准，女子战队似乎更受捞金者的青睐。
比起技术，大部分人更关心女队的身材和颜值，许多俱乐部的宣传甚至毫不避讳地打出“诱人大长腿”“宅男女神”之类的标签。
夏乐葵就是这类女子战队中的一员。
她平时只能打女子线下比赛，工作的大部分时间都毫无意义——在直播平台开游戏直播，偶尔出席商业活动，离大型赛事最近的一次是去比赛现场，高举应援牌为俱乐部的男队加油。
与其说是“电竞战队”，不如说是“电竞文工团”或者“电竞啦啦队”。
正因低如蝼蚁，所以认真练习时被周围人阴阳怪气地调侃“要拿世界冠军”，实在讽刺。
曾经有个亲戚家的小男孩指着一张拍得犹如山寨版美少女战士的海报问她：“姐姐你是不是偶像女团的明星呀？”
夏乐葵胸口一涩，看向海报上自己那张被P得她妈都认不出的脸，艰难地摇摇头。
小男孩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读着她们战队的英文名：Super Baby，简称SB。
他每蹦出一个音，她便抖三抖，心中凄凄惨惨戚戚。
就算是偶像女团，那也是个无人问津的十八线野鸡团。
【3】
“夏乐葵，你拿脸滚过没干的油画吗？你想吓死爹啊！”
夏乐葵脑内正在进行日常三问的第三问——“我在干什么？”突然被领队大勇用卷起的杂志抽了下后脑勺，顿时疼得龇牙咧嘴。
“卸掉卸掉！你到底是不是个女人？”大勇拿手捂住眼睛，不忍心看她，“顾晴，你来帮这傻丫头化妆。”
顾晴正对着镜子给鼻梁打高光，闻言笑道：“你别为难人家，这就是乐葵独特的审美。”
夏乐葵向来素面朝天，偶尔被迫将自己打扮一番，总会化身为那天边最吓人的云彩，连迎面跑来的狗都会夹着尾巴乱吠。
领队大勇想起第一次吩咐夏乐葵盛装出席活动时的场景，她换上一条橙白相间的直筒型连衣裙，戴着尖头橙帽子，好端端地走在路上，突然从天而降一盆脏水，将她淋成了落汤鸡。
头顶传来肇事者的惊呼：“不好意思，没发现楼下有人，以为是个路障！”
屡次收到大勇的警告后，夏乐葵不再“作妖”，平时出门不是穿队服就是T恤、运动裤，素得如同一棵水煮的青菜。后来有一天她不知抽什么风，抄起大剪刀冲着脑袋咔咔一阵，将飘逸长发剪成狗啃的锅盖，从此愈加雌雄难辨。
大勇回过神，瞥见夏乐葵那张经卸妆油清洗过的脸，灯光下，小姑娘皮肤红润，五官精致，分明是个美人坯子。
大勇掩面哀叹，暴殄天物。
战队预约了场地和摄影师拍定妆照，成员们换装时，发现摄影用的服装中有一套是坏的，袖口掉线，肩膀褪色，背后还裂开了一道大口子。
大勇在装衣服的箱子里翻了又翻，没找到备用的，急得满头大汗。
女队成员各做各的事，谁都不搭腔。
见大勇为难地瞥了自己一眼，夏乐葵低头笑笑：“那套给我吧。”
其他人这才继续拿衣服换装。
顾晴笑嘻嘻地靠过来，帮夏乐葵整了整领口：“哎呀，其实无所谓啦，又不会拍到背面。”她回头，埋怨大勇，“都怪你，那么寒酸。”
大勇拔掉衣服袖口的线头，用别针扣住背后裂开的缝，然后变魔术般从口袋里掏出一支马克笔，在褪色的布料上一阵狂涂。
“我把预算全花在摄影师这儿了，你知道这摄影棚一小时多贵吗？俱乐部穷，能给你们拍就不错了，其他东西就将就将就。”
他将随随便便补救完的衣服递给夏乐葵，拍了拍她的脑袋：“委屈你了啊。”
夏乐葵弯起眼睛：“没事。”
大勇被她的笑容闪到，感觉仿佛有一阵清新温暖的风吹入胸口，抚平了他心头的烦躁。
看到小姑娘抿住嘴唇，正了正别针的位置，防止一会儿扎到肉，他移开目光，有些心疼。
等到夏乐葵换装完毕，大勇再次发出了暴殄天物的感慨。
她身材娇小，比例却很好，头戴贝雷帽，身着蓝衬衫和白色高腰短裤，露出一双又白又直的美腿，和之前那个鸡窝头的大兄弟判若两人。
十几分钟后，姑娘们全部整装完毕，在大勇的催促下走到摄影棚的布景处。
“我不要站在乐葵旁边！”
“我也不要！”
“乐葵，你别靠过来！”
摄影师要求女队成员们排好队形，她们却十分不配合地互相推搡。
大勇感觉自己的太阳穴又开始突突直跳。
不知从何时起，战队里流传起“站在夏乐葵旁边就会不上照”之类的“诅咒”，自那以后，除了顾晴外，几乎没有人愿意和夏乐葵合影。
摄影师和工作人员们不耐烦地低声抱怨。
女生们吵闹期间，夏乐葵独自戳在一边，尽管这样的情况时常会发生，但在那么多陌生人的注视下，她仍有些尴尬。
大勇只好下指令：“顾晴，你站乐葵旁边去，你们可是好闺密。”
顾晴躲到队友A的背后，冲大勇做鬼脸：“这可是关键的定妆照，不讲闺密情。”
“就是！”队友A附和道，“我们猜拳吧，输的人站乐葵旁边。”
“你们别坑我啊，我最不擅长猜拳了！”队友B尖声抗议。
夏乐葵眼神黯了黯：“你们慢慢讨论，我去下洗手间。”
她说完便扭头往走廊的出口走，脚步渐疾，连呼吸声都变得沉重，像有石头堆在胸口，而且越积越多，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夏乐葵跌跌撞撞地冲进厕所隔间，在马桶盖上坐了好一会儿才缓过神。
她洗了洗手，怕弄花了妆不敢乱碰脸，只能用力拍拍脑袋令自己清醒。
别在意，别在意。
【4】
回去的路上，夏乐葵被一道挺拔的身影吸引了注意力。
那个人长着一张极好看的脸，五官深邃，皮肤白皙。他倚墙而立，单手插在裤子口袋里，垂着眼，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看清他的长相后，夏乐葵惊愕地立在原地，霎时间，无数画面在眼前闪现重叠，有股电流沿着背脊一路蹿上后脑勺，电得她视野一白，头皮发麻。
对方突然抬起头，撞上她的目光，夏乐葵无所遁形，只能尴尬地咧开嘴，笑得如同地主家的傻闺女。
男人一愣，微微颔首，神情冷漠而疏离。
“乐葵，你没生气吧？”
夏乐葵刚回到摄影棚，顾晴便迎了上来，拉住她的手，晃了晃，声音有点委屈：“大勇还说你被我们气走了。”
“没有啦，我就是去上厕所。”夏乐葵竭力露出轻松的表情，“刚才很急很关键。”
队友A闻言，在旁边埋怨大勇：“我就说嘛，你瞎发什么火！”
大勇抬眼看向手拉手的两人，没回话。
顾晴将夏乐葵脸颊边的碎发抚到耳后，柔声道：“乐葵，大家是跟你关系好，所以才开你的玩笑。”
夏乐葵嘴唇微抿，点点头。
后来她们说了什么她都不记得了，像是被滤镜网住，周遭的话语淡化成了嗡嗡的细鸣，只有一道身影在脑海里不断放大，男人线条优美的五官愈加清晰。
夏乐葵如同在心里计算一道数学题，反反复复算了几遍，总觉得答案不可思议，可又似乎并没有算错，于是在开口时，她的声音都有些颤抖。
“我刚刚……好像遇到裴浠了。”
众人倒吸一口冷气。
“没看错吧？”
“Summit裴浠？”
“在哪遇到的？和他说话了吗？”
夏乐葵正组织语言准备回答，门口突然冲进来一个人，将她撞得如陀螺般在原地转了好几个圈。
“勇哥勇哥，我给你们一条信息！”男生的脸颊因兴奋而发红，鼻孔呼着热气，“Phoenix战队今天也在这拍宣传照！”
又是一阵倒吸气声。
“什么？！Phoenix在隔壁？”大勇双目圆睁，反手抽了那小哥的后脑勺一巴掌，“我捶死你个冬瓜皮！你咋不早点告诉老子？”
小哥揉着脑袋：“我也是刚发现！还偷拍了好多樱女神的照片！”
大勇一脚踹上他的屁股：“就你这蛇皮怪，还敢肖想季神的女人？”
小哥往他背后一指：“看，樱女神原味丝袜！”
大勇扭头：“在哪儿？！”
【5】
Phoenix，风靡全球的5V5团队即时对战游戏《Conquer》的中国王牌战队，去年在堪比电竞界“世界杯”的《Conquer》全球总决赛中勇夺冠军，此后以十连冠横扫各大赛事，开辟了中国《Conquer》的新王朝，荣获今年中国十佳劳伦斯冠军“最佳非奥运动员奖”，也是吉尼斯“最高电竞奖金”世界纪录保持者。
夏乐葵所在的俱乐部成绩稀烂，不争气的男队参加比赛大多是一轮游的炮灰，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到立体的顶尖选手。夏乐葵整个人都剧烈地震颤了下，感觉自己如同领盒饭的十八线群演走错了片场，遇上了国际大牌，还是Phoenix战队的核心，她最崇拜的职业选手Summit，裴浠。
不知道她刚才那副蠢样有没有吓到偶像，门牙上应该没沾菜叶吧……
夏乐葵还在回忆裴浠的长相，突然被队友推了一下，大勇在后边赶鸭子一样催促着。
“早拍早收工，赶紧赶紧，我要去给裴皇请安！”
后来的几小时像是开了两倍速。大勇下了血本，请出顶级摄影团队，每分每秒都是钱，啪啪啪一阵狂拍后，队员们瘫倒在地，仿佛身体被抽干。
“勇哥勇哥，我再给你们一条信息！”
方才的小哥再次如太监传信般冲进门，刚蹦出两三个关键词，大勇立刻一个鲤鱼打挺站起身：“什么？！Phoenix约我们拍照？”
小哥手脚并用地解释了一下现状：Phoenix俱乐部刚刚创立电竞潮牌，设计并销售印有战队logo的时装，原本今天下午只安排拍摄男装宣传照，见时间充裕，摄影团队便临时起意加拍男女合照。
“他们俱乐部没有女队，正好得知你们在隔壁，便来问问有没有意向合作，有偿的！”
国内顶尖俱乐部抛出了橄榄枝，这是教科书级别的狗屎运！
大勇振臂高呼：“Super Baby，全军出击！”
小哥打断他：“不过Phoenix的队长季向崆和领队秋樱是情侣，女生只需要四个。”
这次，大勇还没开始为难，夏乐葵就抢先开口：“正好，我不喜欢拍照，你们去吧。”
战队的其他人早已兴奋地整理起了行装，对她的反应毫不意外。
大勇静默几秒，哑声说：“乐葵……有时候也得为自己想着点。”
“没关系的，勇哥。”夏乐葵笑得弯起眼睛，“我真的不喜欢拍照。”
大勇叹了口气，他认识夏乐葵那么久，“没关系”“不用管我”“我自己来”，是她最常说的话。他总会提醒她，忍让若是过了度，就变成了理所当然，可这傻丫头却执着地想，如果说人生是由一点点快乐和许多不快乐组成的，那么她希望能够成为身边人的“一点点快乐”。
夏乐葵不参与接下来的拍摄，便将衣服换回了平日里穿的宽松T恤和运动裤。
SB战队全员跟着人来到了Phoenix的摄影棚，队友们需要准备一会儿，留夏乐葵在角落里等着。顶尖俱乐部的排场非同一般，布景考究，器械完备，周围散着一圈工作人员，有的正举着手机做直播。
“哥们儿，帮忙拿一下。”
夏乐葵抬起头，看见了Phoenix的成员林亦轩，他染着一头棕发，说话时两颗对称的虎牙若隐若现。
“哎，我不是……”
她的声音太轻，林亦轩没听见，将手里的外套一股脑塞进她怀里：“谢了啊，哥们儿。”
夏乐葵提高音量：“我不是……”
这下林亦轩终于意识到不对，歪过头定睛看着她，发现并非俱乐部的工作人员。
面前的人打扮得土里土气，长相却令人眼前一亮。
有些婴儿肥的娃娃脸上嵌着一双漆黑晶莹的大眼睛，双眼皮的褶痕很深。灯光下，对方的眼眸中闪着光，令人联想起单纯无害的小动物。
林亦轩忍不住在心中暗叹，真是个漂亮的男孩子。
他将自己的东西收了回来，笑道：“小兄弟，你是谁呀？”
夏乐葵想要解释，林亦轩却先她一步出了声。
“我知道了，”他左手敲了下右手的掌心，“你是我们的粉丝吧？”
“我……”夏乐葵刚发出一个音节，又被他打断：“我现在正好有空，要合影赶紧的。”
话音刚落，林亦轩靠到夏乐葵身旁，拿起她的手机：“脑袋凑近点，显得咱们亲密些。”
夏乐葵找不到插话的间隙，只能配合地露出尴尬的笑。
林亦轩试图揽过她的肩膀，手臂即将碰到她的身体时，突然被人一把抓住。
“阿轩，到你了。”
清冷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夏乐葵闻声看去，不知何时，裴浠已经走到了他们背后，周遭的气温似乎都随之而转低。
他个子很高，鼻梁直挺，低头看人时，长长的睫毛在脸颊上投落一小片阴影。
夏乐葵没来由地有些紧张，用力咽了口口水。
林亦轩一愣，目光扫向舞台，面露遗憾：“兄弟，我得去拍照，下次、下次。”
他想拍拍夏乐葵的肩以示对粉丝的安抚，无奈裴浠抓得太紧，他动弹不得，只能像根拖把似的被队友拽着走。
裴浠拖了几步，突然顿住脚，回头看向夏乐葵，嘴唇微启。
当她对上自己的视线时，他垂下眼，转过头。
夏乐葵怔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看裴浠刚才的嘴形，好像是想说……抱歉。
【6】
夏乐葵的比赛项目是FPS（第一人称射击类游戏）《枪阵精英》，并非5V5团队即时对战游戏《Conquer》，但只要身在电竞圈，便无人不知Summit这个ID。
Summit裴浠，Phoenix战队的利刃。
出道时被誉为“新生代第一中单”。
《Conquer》国服常年排名第一。
全球电竞职业选手赛事奖金收入排行榜第五。
该如何形容这类人呢？
小说中的杰克苏，卡牌中的SSR。
夏乐葵时常会妄想，有朝一日能成为他这样闪耀的职业选手。
令她印象最深刻的是，裴浠刚出道时以“毒瘤”著称，比赛时只顾自己发育，不顾队友死活。他的打法凶狠激进，一旦交战，必定会血拼到底，好几场比赛直接将对手虐到心态崩溃。透过屏幕露出的戾气，仿佛在警告对方：“想对我动手，你得付出代价。”
虽然之前频繁地在电视、视频和直播中见过裴浠，但近距离接触后，夏乐葵仍不禁感慨，赛场上犹如嗜血战神的Summit，本人的气质却是这般孤高清冷。
等待队友拍摄的时候，夏乐葵也没闲着，她胳膊上搭着四件外套，兜里揣着三部手机，脖子上还挂着五颜六色的包包，活脱脱一棵行走的圣诞树。她一边金鸡独立，一边“身残志坚”地以高难度动作玩打地鼠练手速。
身边直播的妹子举着手机，用甜甜的声音全程解说。
“首先拍摄的是我们的季向崆季队和秋樱女神。请各位护好狗盆，戴上护目镜。哇，亲了亲了……”
……
“接下来是孙哥。说实话，像我们孙哥这样温柔贤惠的男人一直没结婚，背后一定有大隐情！”
……
“终于到夏陵啦，我们的小夏越长越正啦！”
……
“好了，你们爱看的阿轩来了。各位CP党少安毋躁，男子双人照稍后就来！”
……
夏乐葵找了块空地卸下身上的东西，算了算时间。下一组该轮到顾晴和裴浠了，她得把握时机多照几张Summit的照片。
“振奋人心的时刻到了，裴皇压轴出场……”
解说妹子慷慨激昂的话语还未结束，突然被人冷冷地打断。
“等一下，我想和她拍。”
声音来自聚光灯下的裴浠。
全场蓦地陷入寂静。
“她？”
众人的目光如探照灯般齐刷刷地扫向裴浠手指的方向。
夏乐葵摆弄手机的动作一滞，迟缓地抬起头，眨眨眼：“我？”
众人又仿佛多米诺骨牌般依次看回裴浠。
裴浠淡淡地嗯了一声。
顾晴尴尬地僵在他身旁，先前的笑容还未散去，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咦？”
“哎？”
“哇！”
Phoenix的成员纷纷露出活见鬼的表情，尤其是林亦轩，惊得差点下巴落地。
SB战队这边，大勇冲向夏乐葵，激动得全身的肥肉都在抖：“裴皇为你开了金口！厉害了我的葵！”
他正想再夸几句，冷不丁撞见夏乐葵无措地玩着头发，顿时怒火中烧。
大勇轻车熟路地将报纸卷成一束，啪地往小姑娘脑袋上一抽：“夏乐葵，我叫你几天不洗头！我叫你不洗头！你这脑袋油得能当面镜子，站裴皇旁边当他的照相反光板吗？啊？”
夏乐葵捂着脑袋左闪右躲。
大勇用膝盖往她屁股上顶了一记：“赶紧的！大家都等着呢！”
夏乐葵还没反应过来，扭头看向裴浠的方向。他抱着双臂，偏头看着她，面无表情。
崇拜归崇拜，想起Summit比赛时那副凶狠的大杀器样，她仍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简单地补妆完毕，夏乐葵换上Phoenix的女装，却被大勇拎住衣领，勒令戴假发。
夏乐葵扁扁嘴：“我不用戴，我不是秃头……”
“你还不如秃了！”大勇看着她仿佛被狗啃过的发型，气不打一处来。
推搡了一路，大勇终于将夏乐葵带到裴浠面前，他弯腰露出谄媚的笑，说话时眉毛跟着嘴巴一起动：“裴皇，您看我们家乐葵这么打扮，还合您心意不？”
夏乐葵鸡皮疙瘩掉了一地。他这架势，活脱脱一个将不争气的闺女送进贵宾客房的老鸨。
然而，裴浠低着头，一个眼神都没扫过来。
这位客官够冷漠的……
“靠近一点，再靠近一点，不要这么拘谨。”
夏乐葵闻言，往裴浠那边挪了几步，谁知裴浠又不动声色地离远了点。
两人之间始终隔着一个第三者的距离。
夏乐葵有种站在开了门的冰箱前，被吹得快要冻住的错觉。
她从小在男人堆里长大，直到步入花季，仍然大大咧咧不修边幅，将男生都视为同性，拍个合照实在没什么好羞涩的。现在的问题是，合作的大牌、尊敬的偶像点名要和她搭档，却又摆出一副不想理她的样，这到底演的是哪一出？
总不能是特意把她叫过来令她出丑吧？
那边Phoenix领队秋樱在同摄影师解释：“不好意思，裴浠他不喜欢别人离他太近。”她想了想，又说，“被女人碰了，他身上会起疹子。”
摄影师将信将疑。
秋樱语速放缓，煞有介事的样子：“是真的，不然你说他为什么单身至今？”
摄影师皱眉：“你这话傻子才信吧……”
他话音未落，夏乐葵已经当真，方才的不满烟消云散：“原来是这样啊，那我们各自摆造型吧。”
摄影师和秋樱同时沉默。
夏乐葵叉开腿，敛住笑容，抱着双臂站得直挺，仿若一个身穿铠甲扶剑而立的骑士。
“老哥，你看，”摄影师喜笑颜开，偏过头对大勇说，“你家姑娘有股王霸之气。”
裴浠在她右后方，比她高出许多，他微侧过身，双手抄在外套口袋里，神情冷峻。
很美好的构图。
大勇啧啧称赞：“他们俩站一起这气场，八个字总结：生死看淡，不服就干。”
这组照片意外地很成功。
乱哄哄的拍摄结束后，两支战队在一起寒暄了几句。
林亦轩走到夏乐葵跟前：“小兄弟……哦不，小姐姐，我、我刚才真不知道，我不是故意的……”
队友夏陵在旁冷哼：“别解释了，你的脸都快贴人脸上了，还好裴哥及时把你拉走，这叫性骚扰。”
“骚扰你妹！我以为她是个漂亮的男孩子！”
“漂亮的男孩子就许你动手动脚了？”夏陵往旁边挪了些，斜眼瞥他，“离我远点。”
林亦轩撸起袖管：“一会儿回去中路单挑，看老子放你的血！”
“来啊！”
眼见Phoenix的其他人打闹着跑远了，只剩下裴浠一个，夏乐葵鼓起勇气报上自己的游戏ID和名字，恭恭敬敬地向他伸出右手，掌心朝上。
裴浠没有反应。
见她盯着自己，他低下头，微咬下唇，不自然地移开目光。
夏乐葵的手臂僵在空中，头皮发麻，场面一度十分尴尬。
正当她觉得无法下台时，不远处的秋樱突然跨步上前握住她的手，笑道：“你别介意，他……”
“噢，他身上会起疹子！”夏乐葵挠挠头发，笑道，“不好意思，我忘记了。”
秋樱一愣，随后点头如小鸡啄米：“对对对，多可怜的毛病啊，除了他妈之外谁都不能碰，哦，也许他妈也不行，总之，我们要体谅他。”
裴浠瞥了秋樱一眼，眉头微拧，但很快又恢复成方才冷淡的表情。
夏乐葵没多话，只觉得他全身笼罩着一层凉凉的寒意，冷漠得像是不喜欢人类。
“洁身自好也不带这样的吧？”等到与夏乐葵他们彻底分开后，秋樱瞪了裴浠一眼，“你太不给姑娘面子了。”
裴浠转头看向她，表情认真：“她手上有灰。”
秋樱盯着他，嘴唇颤了又颤。
在有洁癖的人眼里，什么东西都是脏的。
秋樱猛地跺脚：“祝你和洗涤剂过一辈子！”
夏乐葵坐上战队的保姆车时，队员们还在讨论刚刚拍摄的事。
被临时换掉的顾晴仿佛受害者，接受着所有人的慰问。
“裴皇应该是不习惯和女生拍照吧，所以找了像男人一样的葵哥。”
“是呀，没关系啦。再说裴皇的女友粉那么恐怖，乐葵的微博没准已经被口水淹没了。”
夏乐葵嘴拙，不知如何开口，只能默默地在顾晴旁边坐下。
“乐葵，你以后别总找不熟的人搭话，”顾晴忽然开口，声音轻柔，“你自己可能意识不到……裴皇看上去觉得你挺烦的。”
其他队友纷纷搭腔。
“是啊，Phoenix这种咖位的大神，怎么稀罕认识我们。”
“今天就是运气好，缺模特儿，谁上都一样。”
“他们是因为礼貌才陪你扯这么久。”
“哦。”夏乐葵胸口发闷，抿起嘴唇，扭头看向车窗外。
【7】
晚上，Phoenix俱乐部《Conquer》分部基地，训练室内。
自从裴浠登顶全服第一后，他的单排比赛变得更加艰难，目前这局已经排了八十多分钟。
等匹配的间隙，裴浠面无表情地玩起了跳火车的小游戏。
操纵角色从一节火车车厢跳到另一节，小人满地乱窜，动作毫无流畅感可言，隔着屏幕透出浓浓的不耐烦，仿佛是操作者心境的写照。
哐当！小人头撞电线杆，死了。
重来，跳啊跳，哐当！滚下地面，死了。
再重来，跳啊跳，哐当！卡隧道，死了。
再重来，跳啊跳，哐当！跳下河，死了……
正当裴浠顶着张麻将里的白板脸，在小游戏中上演了九九八十一种花样死法后，秋樱看不下去了，目光带着怜悯：“唉，他只是想打一盘游戏。”
季向崆点点头：“强者真没意思，都找不到对手。”
他们两个一人一句地唱了起来。
“无敌是多么，多么寂寞。”
“无敌是多么，多么空虚。”
“独自在顶峰中，冷风不断地吹过。”
“我的寂寞，谁能明白我。”
啪的一声，裴浠摘下耳机，扭头盯着这对情侣，眼底寒霜弥漫。
季向崆与秋樱同时夸张地抱住胳膊，佯装被冻得直哆嗦。
裴浠下颌紧绷，脸色更难看了。
训练室里仿佛即将响起暴风雪的音效……
“排到了排到了！”林亦轩突然指着屏幕大叫，随后蹲下身，双手向裴浠递上鼠标，谄媚地笑道，“裴皇，比赛快开始了，您赶紧的。”
裴浠打完一局游戏，正打算起身接饮料，突然被队友按在了椅子上。
季向崆将矿泉水瓶放到他嘴边：“裴同学，请说出你的故事。”
他们对白天裴浠邀请夏乐葵拍照的举动十分好奇。
裴浠微微皱眉。
林亦轩用手肘推推他的胸口：“喂，说话啊，你干吗点名人家？”
裴浠没理他。
林亦轩不依不饶：“哎哟喂，难不成你喜欢她？一见钟情？”
众人唱出一声长长的“Only you”。
裴浠不太爽地偏过头，冷声道：“没有。”
下午的场景渐渐浮现在他脑海中——
俱乐部全员照拍摄完毕后，裴浠有事出门，在楼道里听见了那几个女生的对话。
“别看大勇表面上嫌弃夏乐葵，其实心里对她爱护得不得了，好几次向高层帮她要资源。”
“顾晴你也是老一辈啊，他这样有点偏心哎。”
“我没乐葵那么讨喜嘛，傻乎乎的，有些男人就爱这一款。”
“不过说实话，乐葵排位赛积分确实挺高的……”
“有什么用，真以为能和男人一起打职业赛？你见过哪支顶尖战队里有女人的？”
“电竞说白了还是男人的事。你们摸着良心说，谁还真觉得自己能得个国际大赛的冠军啊？”
几人纷纷摇头。
“乐葵觉得她能啊！”
“哈哈哈，人傻点挺好的，还能做白日梦寻开心！”
裴浠在她们的嗤笑声中迈开步子。
那条路走到底是进门的大厅，他看见一个小姑娘孤零零地坐在角落里，穿着同方才那些女生一样的衣服，正专注地用手机看着视频，脑袋垂得很低。
她身后是一幅巨大的向日葵油画，耀眼的金色绵延成一片花海，头顶的观景台遮去了大半光线，将她和画笼罩在阴影里。
裴浠定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看着她，嘴角慢慢收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