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忆剑三先生

周振甫[1]

抗战中，上海沦陷，日军进占租界。上海暨南大学解散，剑三先生本在暨南大学执教，这时，应开明书店章锡琛先生的聘请，来开明书店编译所担任编译工作。日军进占租界时，即封闭开明编译所所出版的图书。早在“八一三”抗战时，开明总厂即被日军炮火所毁。编译所迁到福州路开明书店门市部后面的库房内，辟库房二层三库为编译所，利用一层和院子（盖玻璃棚）作为库房。日军进租界，把开明书店库房内的书都封起来，后来经过检查，又开了封。开明书店这时已不再出书。章锡琛先生因此计划编书。当时，开明书店张沛霖先生在翻译《桑狄克英语双解辞典》，分量大，一人翻译需要很多年。章先生就请剑三先生进开明与张先生合译。当时开明为了编译辞典，印有纸条，每条约信笺半张大小。剑三先生翻译英语辞典时，到会心处，把译文条子粘在壁上，细加体味。中午休息时，常出外到市上，购买雪梨，回到编译所，把雪梨削成好多片，分饷同人。剑三先生写王羲之字，很工。作旧体诗，极见功力。当时郭绍虞先生也在开明，工书法，王郭两位先生的书法都受推崇。

后来剑三先生要回青岛去，我去看他，他出示一首留别诗。这首诗，唐弢同志在《剑三先生》文中有了记载。我写了一首和他：

春回消息遍江南，休道余寒日夜添。

且乘长风怀钓咏，漫惊夕照耀锋鋋。

赋归好践乡关梦，话别期寻诗酒缘。

莫道兰成[2]渐憔悴，壮怀未许谢华年。

当时，剑三先生认为抗战胜利越来越近，可是在上海的生活艰苦，因有首联。剑三先生有“梦寐海隅思钓咏，园林故里竞戈鋋”，故有次联，认为日军的“竞戈鋋”不过是“夕照”罢了。从剑三先生的“尚拟努力补华年”里，因有尾联，希望剑三先生回去以后，等待时机，施展壮怀，大有作为。剑三先生有故里之思，因提到思念乡关的庾兰成。

新中国成立后，剑三先生来京出席重要会议，住在北京饭店，我去看他，他的身体已较衰弱了。当时，舍亲金问棠（女）同志，在济南某中学执教，要下放到某地去。她家只有母女两人，她一去老母无人照顾，老母非常忧急，影响视力。我向剑三先生反映，剑三先生向教育主管方面讲了，仍留她在济南执教。她母女对剑三先生极为感激。

剑三先生有一本手册，托人带到北京来请友好题辞。手册传到我这里，听说先生已去世，因题写如下：

往事追寻逾十年，开明虚席撰新编。

壁粘手稿知真赏，移译功深妙语传。

霜毫挥洒学黄庭[3]，诗笔深沉入杳冥。

携得雪梨亲手削，分甘濡沫忆芳馨。

华编辗转嘱题词，永别人天书到迟。

陪谢[4]对棋今已矣，觅徐[5]把剑总堪悲。

末联用杜甫《别房太尉墓》的“对棋陪谢傅，把剑觅徐君”的句子，以志我的哀思。但我到过济南，不能一访剑三的墓地，重写旧作，更觉不安和可念。

1990年2月于北京

注释

[1]作者曾为中华书局编审。

[2]即庾信，字兰成，南北朝诗人。

[3]黄庭坚（1045-1105），北宋诗人，书法家。

[4]即谢安（320-385），东晋政治家，字安石，位至宰相。公元383年，使弟谢石、侄谢玄统兵御前秦，取得了淝水之战的胜利。

[5]徐君，春秋吴王寿梦少子季札，历聘上国。尝过徐。徐君好季札剑，口不敢言，季札心知之，因出使上国，未及献。及还至徐，徐君已死，乃解剑系徐君冢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