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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我虽自学木刻,也开展览会,可总还有一团疑虑难解——木刻是这样创作吗?所以一到上海便四处打听鲁迅先生,渴望能会到他。我写信给北新书局、现代书局、开明书店,多方打听先生的地址,都如石沉大海,杳无回音。我又斗胆跑到内山书店询问。一个会说上海话的日本人答复道:“不知道。”当时我很怀疑他是有意不说的,不过也无法再问下去,只好失望地回到住处。一天,突然有个同学告诉我,内山书店的老板内山完造是鲁迅的朋友,建议我带些木刻画去找他。
内山完造是位身体略胖而矮的日本人,会说上海话。我将来意讲明后,就把我刻的木刻画给他看。他相信了我,便满口答应可以将信收下,转交鲁迅先生。他热情地告诉我书店寄售日本制造的木刻刀,我当即买了一盒。回家的路上想着:鲁迅先生可能回信,也可能因为我是一个普通学生,大作家不值一顾也说不定……总之想得不少。时间过去了一周,回信仍没有来,我悔恨自己的莽撞、幼稚,办事太草率,心头总是惴惴不安。
一天下课后,我照例到学校传达室看信,在插信的木架上,发现一个淡黄色小型信封,上面写着“本埠菜市路上海美术专科学校王泽长先生”,左下角署名“郭缄”。拆开一看,信是用毛笔写的,开首是“泽长先生”,最后具名“迅”。当时我的心情激动万分。鲁迅对我的木刻提出不少意见,也说了些勉励的话。从此以后,我便和先生有了一些往还:通讯,会面,取书,送木刻版……我得到不少教益,这对我后来的创作是有很大的指导作用的。(对此我专门写过文章。)
我打算为鲁迅著作刻插图,就将想法告诉了他,他很同意。可我自己又有些踌躇,因为我的知识有限,技巧不足,为了学习,我大胆刻了《野草》的插图。《野草》是先生的一部散文诗集,他写作时正处在帝国主义和军阀残酷厮杀的时候。这本散文诗是有着鲜明的针对性的。那时年轻的我对这些诗所包含的意义并不很明了,只是凭着热情,便天真地刻起来。这部木刻一共刻成三十二幅,还刻了“野草之图”四个字的封面,订为一册献赠先生。他看过后,复我一封比较长的信,对于我所刻的《雪》、《我的失恋》等,予以赞扬;对其他各幅提出不少意见。记得他明确地说:表达作品的内容可以,刻些与内容不甚关连的,借以抒发画家的想象也无不可。但,既是为某一作品刻插图,总是应当有所依据,力求神形吻合……当时刻法很是杂乱,尤其《〈野草〉题词》那幅,天空乱成一团,遍野杂草丛生,火在燃烧着。先生说我受了荷兰画家戈霍的影响。为纠正我的刀法,他曾赠我一册日本出版的戈霍画集,启发我,用刀不可乱,要加强素描的练习。我那时太幼稚,把先生的来信随便在书内一夹,日子一久就遗忘了。回想起来,确有些悔恨。之后,我继续刻《阿Q正传》、《孔乙己》、《风波》、《白光》等篇。这期间和先生往来次数最多,有时为了画一个人物的形象或衣着,也去请教他。他不仅回答我提出的问题,而且还亲自给予了很多具体帮助。
鲁迅先生在给我的信中写道:
“河南门神一类的东西,先前我的家乡——绍兴——也有,也贴在厨门和墙壁上,现在都变了样了,大抵是石印的,要为大众所懂得、爱看的木刻,我以为应该尽量采用其方法。不过旧的和此后的新作品,有一点不同,旧的是先知道故事,后看画,新的却要看了画而知道或一故事,所以结构就更难。”
“《呐喊》之图首页第一张,如来信所说,当然可以,不过那是‘象征’了,知浅分子是看不懂的,尺寸不也太大吗?”
“可以找些参考,服饰是难以想象的。北平和天津人的脸型没有区别,这是无所不可的。寄来的照片上的人物服装显得时间距离太久远了。故事所写的人物是南方又是北方,我看不管怎样,重要的是不勉强画自己所不熟悉的。”
“《孔乙己》的图,我看是好的,尤其是许多颜面的表情,刻得不坏,和本文略有出入,也不成问题。不过这孔乙己是北方的孔乙己,例如骡车,我们那里就没有,但这也只能如此,而且使我知道假如孔乙己生在北方,也应该是这样的一个环境。”
“阿Q的像,在我的心目中流氓气还要少一点,在我们那里有这么凶相的人物,就可以吃闲饭,不必给人家做工了。赵太爷可如此。”
“七斤的服饰须改绘,形象显得瘦了……”
从这几则信看,先生为了帮助晚辈,是不吝惜时间和精力的。他既严格又耐心,决不潦草敷衍,更不教训青年人,摆出高人一等的架势。这种品德永远令人敬佩。先生对于国外的木刻家亦有论及:
“永濑义郎的作品,大部不易看懂,矫揉造作,画面空虚,幻想太多,专事趣味,令看画人实在费解。”
“前川千帆的刻法不坏。日本现在的版画有一种通病,就是追求神秘化……”
“来信所举的日本木刻家,我未闻有专集出版。他们的风气,都是拼命离开社会,作隐士气息。作品上,内容是无可学的,只可以采取一点技法。内山书店杂志部有时有《白卜黑》(手印的)及《版艺术》(机器印的)出售,每本五角,只消一看,日本木刻界的潮流,就大略可见了。”
“バルバン和ハヌマツケヘル的作品,我也仅在《世界美术全集》中见过,据说明,则此二人之有名,乃因能以浓淡,表现出原画的色彩来(他们大抵是翻刻别人的作品的);而且含有原画上所无之一种特色,即木刻的特色。当铜版术尚未盛行之时,这种木刻家是也能出名的。但他们都不是创作的木刻家。
“欧洲木刻,在十九世纪中叶,原是画者一人,刻者又是一人。自画自刻,仅是近来的事。现在来刻别人的画,自然无所不可。但须有一目的:或为了使其画流传得更广,或于原画之外,加以雕刀之特长。”
一九三四年,我计划手印一本集子,又请先生手写一篇序文,他欣然答应了,而且极为工整地书写了。我将先生写的序文,反贴在一块木板上,用雕刀刻成阴字。因为经验不足,在雕刻的过程中,手书的宣纸摩擦烂了,以致全文未能刻完。当时,我不假思索地又给先生写了信,并附上透明打字纸(类似拷贝纸),请为重写。先生很快又书写一份,通知我到内山书店去取。这就是后来印出的那篇《无名木刻集》序言:
木刻是中国所固有的,而久被埋没在地下了。现在要复兴,但是充满着新的生命。
新的木刻是刚健,分明,是新的青年的艺术,是好的大众的艺术。
这些作品,当然只不过一点萌芽,然而要有茂林嘉卉,却非先有这萌芽不可。
这是极值得纪念的。
一九三四年三月十四日
鲁迅
同年,我以苏联特力雅可夫著《怒吼吧,中国》为蓝本,刻成二十幅木刻图画。在制作的过程中,曾请教鲁迅先生多次。他又为我找特氏的照片(后来这幅像印在《木刻新辑》续编中),并仔细审阅了印本上的《题记》和《后记》,不妥的字和句都作了重大修改,还添加了一些话:
“就这样子,戏剧是已经刻了半部了。”
“刻法完全是取意。”
刘岘木刻作品
老支书
牡丹
“这才算是告了成功。”
“并首页的一小幅图是采自‘一周间’中的插绘的。”
“看木刻画是没有看肉感色彩明星照片及春画的有趣味的,然而于大众很有益处。”
我在刻《怒吼吧,中国》的木刻时,三番五次地麻烦先生,而他却不厌其烦,总是耐心、热情、严肃地帮助我。先生对青年所寄予的希望是巨大的,他对待青年从不吝惜时间,每每支撑着病体,复信、阅稿、评点木刻,孜孜不倦地给以教诲,使我终生难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