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相依
批斗会扩大到斗争会,批斗会是批评交代问题,言语型的,斗争会就不一样了,是完全的斗争,是对待阶级敌人的,因为是敌人,所以要像秋风扫落叶一样无情。
强子先被几个年轻人滚了一个小时的西瓜,然后脖子上带上两斤重的铁块,站在摞起来的两把破椅子上,开始接受全村革命群众的斗争。
石主任开了头,高强,他老子就有问题,属于不明不白分子,他应该和他老子划清界限,当初他就没划,所以他也成了分子,这样的分子,是我们群众不能容忍的,是我们斗争的对象。这样的分子,应该再让他生黑类分子的后代吗?
群众举手,不能让他生。
石主任一拍桌子,对,大家说得非常对,我们村的革命群众思想是纯净的,所以没人给他当老婆,可是他姐……石主任咳嗽了一声,又啪地拍一下桌子,他姐死了也是分子,还帮他兄弟从外面买个媳妇回来,今天就不斗争她了。高强!石主任一指站在五尺高摇摇晃晃的破椅子上的强子,他还敢娶老婆,还想生孩子!大家说他的思想对不对?
革命群众高喊,不对!
所以,我们不可以让更多的分子产生,我们必须把他媳妇隔离开。说着扭头向强子问道,你媳妇怀上没有?
强子依然一言不发。
不说?不说就是和群众为敌,放下来,继续斗争他。
有人把强子放下来,几个年轻人过去,又滚强子的西瓜。
人群从喧闹到了安静。强子,几乎走遍了每家每户,谁家没个木匠活儿,谁家做活儿没占过强子的便宜。
石主任四下瞧瞧,挥手让人下去了,慢悠悠走到破椅子前,抬头看看,一脸讥笑道,高强,你不说没关系,你媳妇就是怀上生下来,也得弄死,明天就把她抓到村革委会房里隔离。
有人高喊,把她送回老家去。
石主任摆摆手,她是受害者,咱们得保护好她,等我问清了她老家在哪儿,我亲自送她回去。
斗争会开到子夜时分,革命群众拖着疲惫的身子打着哈欠慢慢回去了,强子又被关进了四面漏风的房里。
石主任散会后哼着小曲出了村革委会,朝通往强子家去的小路上看了看,想起强子狼一样的眼睛和那把刀,恨恨地转回自己家。
强子被关了三天后,没吃没喝,周身酸软。
是医生家两口子把强子扶出来的,说,强子你快出来,你家出事了。
强子惊醒,医生两口子挽着他回家,街上已是三五成群的人,都远远看着,强子头嗡嗡作响。
家里,傻媳妇在炕的一角浑身缩成一团抖着,旁边菜刀上还有几丝渐干的血痕。
医生说,快去看看老爷子吧,不行了。
强子急急走进对门屋,老爷子躺在地上,是挣扎着爬向门边的姿势,右手向前伸着,睁大了眼睛,嘴角沾着血迹。
强子眼前一黑,完全失去了知觉。
醒来时疯一样跳到炕上,抓起菜刀往外冲,医生两口子死死拉住他,兄弟兄弟,听我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别急,先把老爷子的事儿办了,再说还有你傻媳妇呢。
强子啥也听不进去,只没有挣脱医生两口子的力气。
医生老婆在强子耳边说:强子,你媳妇差点把石主任的胳膊筋砍断,他没捞着好处。
强子慢慢平静下来,是啊,这世上他还有一个傻媳妇呢,一个有名无实的傻媳妇,除了这个,他再也没牵挂,把爹的事办完,他就把傻媳妇送回老家,然后把石主任他们一家都宰了。
医生老婆去拉妞,妞儿硬硬地往墙角缩,一双眼睛惊慌的小鹿样看着强子,身子一直抖个不停。
强子,你媳妇吓坏了,快把她魂儿叫回来,别作出病来。
强子浑身的劲道放松,转向妞儿,放缓声音道,过来。
妞儿慢慢伸出手,一点点伸向强子,眼睛一点点转动着,里面无声地蓄着泪,满了就一滴一滴落下来。
医生长叹,我招呼人把老爷子埋了吧。拉着老婆出了门。
强子上前拉住了妞儿伸出的手,把她使劲拉进自己的怀里,紧紧地抱住,泪如泉涌。
强子把爹葬在姐的旁边,拉着妞跪下,说,给爸磕头,爸为你死的。
妞儿不知道爸是咋为自己死的,但给爸磕头,她愿意,于是就一个个磕下去,直到强子拉起她。
快春天了吧,春寒料峭。强子坐在老爷子睡过的炕上,靠着墙,盯着房顶,妞儿站在地上看着他,直到天明鸡叫。
强子说,你家在啥地方?
妞儿摇头,妞儿只记得家里有山,姐姐带她坐火车,哐当哐当地坐火车来的。
强子白天磨刀,一把菜刀磨得光亮亮,然后夜里坐着,妞儿做了饭,强子有时候吃一口,有时候端端碗又放下。妞儿急死了,她知道强子病了,她还想去给强子找医生,现在除了强子,医生两口子是她最熟悉也是最亲近的人了,可她不敢出去,再也不敢出去了。
几天后,强子用手摸着刀锋对妞儿说,我把你咋办好?
妞儿直直看着强子,我再也不出去了。
强子在说自己的话,在心里说话,傻媳妇再傻,也是一条命,也是他的媳妇,他不能把她孤零零扔下不管。
所以,强子虽然天天磨刀,夜夜不眠,可他啥都没做,十多天后,又开始做木匠活儿了。
这房里更静了,妞儿像个无影无形的人,只有眼神一刻不变地落在强子身上。
强子沉默少言就知道做活儿,外村的人喜欢把活交给他做,有时候也留他吃个便饭,妞儿一个人待在家里,望着窗外,盼着强子,有时一坐就是从早到晚。
终于盼来燕子来时,严冬过去,让人心底升腾着淡淡的希望,盼着新的一年。
强子在邻村的周叔家做活,是几村几代有名的读书人,也是唯一一家订报纸的人家,周叔很喜欢强子,总给他张罗活儿,强子喜欢来这里,能听到周叔讲很多他不知道的事,能让他心里敞亮些。这天刚到周叔家,就见周叔拿出报纸给他,小声道,是不是要变风向了,看看毛主席的新指示。
强子接过来,是一篇社论。
1972年4月24日,《人民日报》发表社论指出,30年前,在延安整风运动中,毛主席总结我们党内斗争的历史经验,提出了一条著名的马克思主义的方针:“惩前毖后,治病救人。”毛主席反复强调指出:“要相信90%以上的干部是好的和比较好的。犯了错误的人,大多数是可以改的”,“打击面要小,教育面要宽”。要严格区分敌我矛盾和人民内部矛盾这两类不同性质的矛盾。除了极少数混进革命队伍的阶级敌人和屡教不改、不可救药的分子外,对一切犯错误的同志,不论老干部、新干部,党内的同志、党外的同志,都要按照“团结—批评—团结”的公式,采取教育为主的方针。对犯错误的同志,第一要进行严肃的批评,分清是非,目的是坚持马克思列宁主义的原则,坚持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第二还要从团结的愿望出发,努力帮助他们改正错误,欢迎进步。要搞“五湖四海”,不搞山头主义、宗派主义。要提倡顾全大局。对犯错误的同志的处理,要以全党利益为出发点,以党的利益高于个人和局部的利益为出发点。要关怀他们,教育他们,只要他们认识错误并决心改正,就要信任他们,发挥他们的作用。“对于人的处理问题取慎重态度,既不含糊敷衍,又不损害同志,这是我们的党兴旺发达的标志之一。”
强子将重点内容看了一遍又一遍,看完又看周叔,周叔拉他进屋,拍拍他的肩膀,强子,若按毛主席的指示办,你爸的问题,说不定能洗清呢。
强子长长地呼气,毛主席的指示,真能到石门村吗?毛主席,管石门村吗?如果管,怎么会有石主任这样的人?
强子红了眼睛,周叔,谢谢你,我这天天就知道干活儿,啥也不懂,以后有啥政策,周叔你得和我说说。
放心吧,我虽不会掐指算卦,可我琢磨着,早晚得有那么一天。
中午周叔一定留饭,刚吃完,一阵春雷滚滚而来,天很快阴暗,强子急急地收拾工具往家赶。刚进村里,雨哗地下来,由远而近的闷雷和乍响的惊雷在耳边回响,顷刻整个身子被冻雨浇透。风雨吹得强子睁不开眼,匆匆在泥泞的路上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家跑。
雨中一个身影从远处闪来,跌跌撞撞奔向强子,到跟前时,拉起强子就跑。强子努力睁眼睛看,是英英。
英英拉着强子一口气跑到强子家,推开栅栏,推开房门,直直跑进屋里,两人从头到脚往下流水,一会儿地上就湿了一片。
强子看着英英,英英也看着强子,两人呼呼地喘气不断打冷战,然后英英放开强子的胳膊,撕扯自己的衣服,衣服湿湿的紧紧贴在身子上。英英脸上毫无血色,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强子,哥,你,要了我,帮我,脱衣服,要了,我。
强子接住英英摇摇欲坠的身子,费了好大劲帮她脱了一身湿衣,扯过毛巾擦擦她的头发、身子,把她推到炕上扯过被子盖好,英英坚持着从被子里爬出来,强子哥,你,要了我,来,你来。伸手拉强子。
强子也脱了湿衣服,换上干衣服上炕,把英英连被子都抱进自己的怀里,摸着她冷冷的脸,你咋跑来了?傻呀,这么大雨,你不要命了?
英英在强子怀里挣扎,强子哥,你要了我,求你,求你了,强子哥。去扯强子的衣服。
有啥不对劲,强子抱着英英四处打量,啥不对劲?
英英已把冰凉的手伸进了强子的衣服。
傻媳妇呢?
强子放开英英下炕穿鞋,跑到对屋去找,那屋自从爸去世后,再无一丝生气。跑到前门后门去看,没有,喊了几声,人呢?跑哪儿去了?没有人声。傻媳妇出了几回事儿后,再也不出家院子了,再说这么大雨,她能去哪儿?
强子回屋翻出自己的几件衣服扔到炕上,说,你穿上快回去,我给你找雨衣。
雨衣不在。强子愣愣,跑进雨地里沿着街喊,四下寻找。
轰隆隆的雷声让人心惊肉跳,天像傍晚一样黑。强子从村东头折回来又往村西头走,不时抹着顺脸流下来的雨,喊着,秀丽,秀丽,秀丽,秀丽。她知不知道自己叫秀丽,傻媳妇就算听到,知不知道是在叫她。
终于在村口的大石碾下,看到一个人影,强子奔过去。
傻媳妇,弯着腰蹲在里面,身子缩成一团,捂着耳朵浑身抖个不停,强子动手拉她,她吓得往里缩,头碰到石碾上,强子大叫,是我,快出来。再喊,快出来。
妞儿侧过头,看,是强子。
妞儿出来,站起身,怀里抱着雨衣,身子早湿透,脸上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把怀里的雨衣抖开递给强子,牙齿上下碰得嘚嘚响,说,给你,雨衣。
强子说,跑出来干啥?下这么大雨,不是不让你出来吗?
妞儿把雨衣给强子披上,哆嗦着嘴说,给你,送雨衣。
强子把雨衣拿下来给妞儿披上,扶着她一点点走,东倒西歪,妞儿把雨衣从自己身上扯下来又给强子披上,强子又扯下来,连头把妞包住,搂在身侧,大叫,有雨衣还不穿上,抱着干啥?
到家,英英已走了,没穿强子的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