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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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飘雪

强子的活儿很多,因为强子不仅活儿好不计工钱,而且让他做活儿不用客气,他也从不说不给做,忙不开了宁肯起早贪黑。但这段时间强子却没感觉累,不用他做饭伺候爸了,爸的屎盆尿盆都不用他管,更重要的是他在外做活,知道家里有个人照应,从心里感觉松分,最舒服的是每天热热的被窝,能解一天的乏。

傻媳妇儿姐说叫秀丽,名字很好听,强子眯着眼睛调线,用牛角墨斗打线。做完活把人家的院子收拾干净,破碎的木片用袋子装回家,天冷,强子嘱咐妞儿多添些木屑烧炕。

转眼,寒风就吹进了院里,冬天不能盖房子,活计却不少,毛主席的语录和文选家家有,每家都要做个书架,把毛主席像和语录文选什么的放好,是石主任交待的。

妞就从高粱花子开到高粱米进了锅,来了一个半月了,这是她这辈子最快乐的时候,天天笑着,家里那些做饭洗衣的活累不着。她的脸色更加红润,手上皮肤也细白了好多,几件衣服洗得干干净净,姐还给拿来了一身棉衣,虽是旧的,却是妞最漂亮最暖和的棉衣了。只是姐时不时问她,怀上了没,妞儿摇头,她知道娘怀小六子时天天吐,爹说又怀了,她没吐,所以没怀上。姐后来问着问着就烦了,说到底能不能怀上?别买个不下蛋的鸡。

第一场雪下来时,妞正在屋子里给强子缝袜子,她是看过强子用针时记着针和线放哪儿了,可她不会用,针扎了手几次,冒着细细的血点,妞儿放嘴里吮,抬头看时,外面天地浑暗,满天飞舞着细鸡毛一样的东西,不,是白色的,像鹅毛一样白。妞儿呵呵乐着,放下袜子,急急披了件衣服跑出门外,仰起头,双手接着不断落下的晶莹的凉丝丝的东西,却接在手里就没了,这是啥东西?这么好看?妞儿在院里站着,站了多久她不知道,她一点点地看着周围的一切染白了,好看的,干净的,这所有的一切,都变样儿了。妞儿觉得这里真好,什么都好,吃的好,住得好,强子好,姐好,爹好,今天这天地从来没有这么好过。

强子一路不知道寒冷,他是听打书架的人家说的英英的事,英英是这石门村里最俊的姑娘,自然有很多给提亲的人,也是人们茶余饭后谈论的对象,自从他家成了群众仇视的目标,英英和强子的事没人关心了,大家只关心根正苗红出身的英英花落谁家。

今天听人说英英许给了公社副书记的儿子,洋历年那天结婚,婆家光彩礼钱就给了五百块,还不算衣服鞋子,还给了个家传的金戒指。说话的人们满口地羡慕,背着强子说,可强子听到了。还有十九天,英英就嫁给公社副书记的儿子,他默默地做着活计,狠狠地推着刨子,英英,她真的嫁?直到天黑,人家催着说别干了,在这儿吃吧,强子说不,回家吃。

英英本应该是他的女人。

披着一身雪,强子不知道天黑天冷,推开栅栏,直直往屋里走,险些撞上一个雪雕人,是妞儿,伸着双手,仰望着天,和天地浑然一体。

强子站住,以为妞冻死了,细细看才发现她被雪花打得眨眨的忽明忽暗的眼睛。

“想冻死啊,回屋去。”强子拨拉一下她,径自走回屋里。

妞儿才看到强子,这是到这里的第一次,强子回家她没接。

跟着强子蹒跚地回到屋里,妞儿没打扫身上的雪花,忙给强子倒水,不小心碰倒了暖壶,一壶热水全洒在身上。

强子赶紧走过来,妞儿结巴着,我,我,我,倒了。忙着用胳膊去擦桌子。

你干啥呀!强子大吼,拉过妞儿,用力扯妞的上衣,看看下面裤子也湿了,又去给她脱裤子。

不要脱,不要脱。妞儿急得大叫,这可是姐给的最好的衣服,强子却给撕扯着,妞儿四处躲。

强子着急,她怎么不知道烫疼啊,想想又明白,是她在外冻太久了,还有手,定是没知觉了才碰倒了暖壶。

快脱!强子手上不停,热水透过衣服粘在肉上再脱,会把肉皮都带下来的。

妞儿也感觉到疼了,嘶声叫。

老爷子那边着急的声音,咋了?

没事儿爸,她把暖壶碰倒了。

快抹酱油,抹酱油,咳咳咳……

把妞扒个精光时,强子仔细看她的前身,还好,只有左胸上掉了块皮,小腿上有一片红肿。

妞儿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强子上炕扯开被窝,上来。然后出去倒酱油。

妞儿的手冻僵,想把被子盖在自己身上,动作更加笨拙。强子放下碗,给她盖好,只留下左前胸裸在外,把灯芯挑亮,怒着,外面冷不知道?

妞儿感觉皮肤上火辣辣地疼,可她不敢说疼,她把热水全洒了,强子还没洗脸洗脚呢,他天天晚上得喝水洗脸洗脚,还有,暖壶碎了。小时候她打碎只碗,三天娘也没给她饭吃。

妞儿左胸上面铜钱大一块没了肉皮,冒着淡黄色的体液,周围几个黄豆大小的水泡。

强子拿了毛巾蘸上酱油给她抹,妞儿大叫,强子皱着眉住了手,忍忍。

妞儿就咬着牙不作声了。强子的眉和眼睛最好看,里面黑黑的像夜,却有一点点闪亮的小星星,眉浓浓的,皱起来就仿佛聚了许多愁,妞儿不喜欢看他皱眉,于是伸出手,想把那眉抹平。

你别乱动。强子躲开她的手,继续给她抹酱油。跑外面冻着干啥?啊?

外面,白白的,好看。强子把酱油瓶放桌上,冲她吼,下雪有啥好看的?在屋里不能看?

下雪?雪?

强子压着怒气,你们那儿没下过雪?妞不敢说话,咬着下唇看强子,摇头,不时促促两条弯弯的细眉。好半天才小声说,雪,白的,也,有。

妞儿眼直直地看或盯着强子,她在想家想娘想院子想田里想山林,想鸡狗猪,想,这白白的叫雪的东西,有,是有,可是不一样,与这里,为啥不一样,这里的雪,咋这么好看。

强子不经意地一眼扫过来,她不丑,这细细弯弯的眉和英英的粗浓的眉毛一样耐看。强子从伤处看到了她整个胸部,很好看的皮肤和体形,强子下炕端着碗拿毛巾出去,有点恼自己想掀开被窝看她胸下部位的冲动。

得给她找个医生,吃药或打针,不然她肯定感冒。村里的医生叫半农半医,是做农活和医生的兼职,村里人有个头疼脑热的不用去医院。

自从强子家受了批判,全村里就医生家两口子待强子客气了,他家也要强子给做书架,所以来得倒快,看到妞说,你媳妇还挺俊。

强子扯扯嘴角,跑外面傻站着去了,冻的。

药怕是来得慢,打针吧。

强子说,行。

医生在支架上支一个小铁盒子,妞儿很奇怪,不用柴,居然有小火苗,在用水煮什么东西,却不是做饭。

当医生拿出煮过的针筒,用镊子装好针时,妞儿突然怕了,她想那针不可能是扎强子的,一定是扎自己。

妞儿生过病,却是第一次打针,一切在她看来都很好奇,直到医生走近她说,趴下。

妞儿死死地盯着医生手里的针管,一点点在被窝里蠕动。

强子走过来,抓住她的手,还是冰冷的,抱着她的身子帮她翻过身,妞形体从背后看,更妖娆,左右腰眼里各有一颗褐色的痣。

妞儿怕死了针和医生,可她只流泪没出声。医生是强子尊敬的人,他曾经救过他娘的命,可是后来他娘还是死了,后来给爸看病。

强子说,大哥,我明天就给你打书架去。医生说,急啥,先忙别人的。

送医生回来后,强子看她掉了泪,说,打针治病,小孩子都不哭。

妞儿忍着不掉泪,好半天才怯怯地说,热乎了。

强子叹口气,你在那被窝睡吧。吹了灯。

夜里,强子听到妞在翻身、惊叫,点灯看时,妞儿满身大汗,紧紧闭着眼睛。没了呆呆的眼神,妞儿的神态很像睡着的婴儿,脸色潮红,几缕乱发帖额上,很纯净,让强子感觉心里有什么东西在动,在苏醒。等发觉自己冷时,也不知看了她多久。妞儿的被子移到了肩膀,露出她若隐的胸部,在灯光下闪着温柔的光,包扎好的纱布有些散,强子动手给她重新贴了,居然,有想摸她抱她的冲动。

妞儿三五天就没事了,烫伤不容易愈合,难得她皮肤这么好。

妞儿很高兴强子给她盖被子,虽然她身子烧得难受,可是她知道强子半夜给她盖了被子。特别小的时候,娘给她盖过被子,十几年她就有这么一个美好的记忆,而且为了再等到娘给自己盖一次被子,她有几年天天夜里睁着眼睛等到迷迷糊糊,掐着腿不让自己睡着。看娘在灯下做针线活儿,直到后来娘看到了,吼她,还不闭眼睡觉。

后天就是阳历年了,强子赶集买了肉和鱼,都冻在窗户外的大缸里,说过年那天吃。妞儿没事儿围着缸转,她很想打开扣在缸上的破锅,再看看一尺多长的鱼。在山里小溪边砍柴时,她看过鱼,可那鱼好小,强子能带回家这么大的鱼,还是两条呢。洋历年啊,为啥叫洋历年呢,点火的叫洋火柴,点灯的叫洋油,妞不知道为啥叫,她只知道在这里,点火多用几根火柴,灯里多加些洋油,锅里多加些米,强子不怪她,妞儿常常乐得心里像飞,真的,那天她擦大柜的时候把一面镜子打碎了,她一天不敢吃饭,晚上强子回来吓得站在碎镜子前看着强子,强子什么都没说,只让她扫干净了,第二天还买来了一面更大的镜子,上面还有毛主席像,还有字,还有花,真漂亮。

妞儿等强子走了,偷偷去照镜子,呀,镜子里的人,真的,真的长得很俊,妞儿摸着自己的脸,乐乐,镜子里的人像花一样。

英英在路上截住了强子,给他一个纸条,上面写着:中午,村后树林。树林是强子和英英几年前常去的地方,树林里有几只鸟,哪只鸟在哪搭了窝,强子都曾经非常熟悉。

强子一上午都在去与不去上不定,看看日已在头顶,他还是收拾了工具走向村后的小树林。中午的林子,北风被树木撕过,传来枯木的呜呜声,阳光并不耀眼,但照在人身上,还是让人感觉温暖。强子四周看看,在几棵一人粗的大树中间,有一堆被人打下的树枝,没来得及搬走,强子在靠南向阳的地方坐下来,静静地听着寒风呼啸的声音。远处传来稀松的狗叫声,一道红影奔跑过来。

强子放下工具包站起身,是英英,迎风飘起的乱发和红围巾,在灰秃一片的树林里穿行飞舞,格外动人。英英远远奔过来,张开双臂,强子迎过去,那身体重重地砸进了强子怀里。怀里的人颤抖着紧紧抱着强子大口喘着气,强哥,带我走,走,哪儿都行。

强子的脸贴着英英冰凉的脸,你咋跑出来了。

我,装病,只有这空儿,你带我走,走,永远别回来。强子的心被风吹透,沉默着,更紧地抱着英英。

强哥,快,带我走,现在就走,走。英英从强子怀里挣出来,拉着强子走。

强子把英英重搂进自己怀里,走?走哪儿去?

哪都行,上不了天堂,咱入地狱,吃不上稠的,咱喝稀的,只要,和你在一起。英英还在喘。

强子的脸在英英脸上磨蹭,不要家了?不要你爸妈了?

英英哭出来,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他们谁替我想了,我不要。英英疯一样拉着强子走,大叫,走,快走啊。

强子不动,闷闷的声音,不能走,我瘫炕上的爸,咋办?英英拉不动强子,急得跺脚,是,你还有瘫爸,你还娶了傻媳妇,你都舍不下,可是我呢,啊?我怎么办?

强子说,你不是要嫁人了吗?

你,你,你个没良心的,如果你不娶傻媳妇,我会答应吗?啊?我不是被你气的?

我不娶媳妇你能嫁我?强子深深地看着英英,英英被这眼神震住,那里面的悲痛和无奈让她心如刀割。

强哥!英英再次扑进强子怀里,哭得惊天动地,我们这是啥命啊!

强子被风刺中了眼,仰头看看天,是啊,老天,这是啥世道?

英英哭着抽泣,走不得,躲不掉,强哥我们就认命吗?

强子沉默地站着。

很久,英英忍住哭声,说,我得回去了,找不着我,他们指不定又生啥事儿。

无所谓,我不怕。

我怕,别给你们家找事儿了。

以后你别找我了,我有媳妇你也成人家的媳妇了,好好过日子。

英英眼睛睁得滚圆,盯着强子眨也不眨,说,强哥,你记着,我是你的人,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

强子捂英英的嘴,瞎说,好好活着,照顾好自个儿,日子还长着呢。

没你我死活一样。

你记着英英,这天儿早晚得变,信我的,也为了我,你得好好活着,让我知道你过得好,这样我活着也有劲儿,知道不?

英英搂着强子的脖子再哭,还哭,哭得风也跟着抽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