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打球的人不时会听到“这只是一场游戏”这句话。许多人试着去想象,这句话是真的。然而,你只需要知道一件事,就会了解这句话完全是胡说八道:如果这场游戏从未存在,那么这座小镇里的每个人都将不会是现在这样。
在和班杰一起去学校之前,凯文总是会上卫生间。他并不喜欢上学校的卫生间,这倒不是因为它们很脏、很恶心,而是因为它们让他感到压力。它们带给他一种他始终无法向别人说明的、诡异的焦虑。只有在家里,在被报价过高的瓷砖与造型独特、看起来简直不实用的洗手台包围,他才能感到放松。这些摆设和材质都是由一个装潢设计师精心挑选的,他的工作时数报得甚至比施工人员还要多。在这个世界上,这座屋子是他学会与自己独处的唯一的地方。
除此之外,无论是在冰球馆、在学校里或是上下学,他总是跟着团体行动。他总是排在中间,冰球队的其他球员则根据他们在冰上的球技水平,以他为中心依序排开。越优秀的球员离他越近,呈圆圈状向外依等级逐次排序。在家里,凯文很早就学会和自己独处,这显得自然而然。但现在,他在其他任何地方都已经无法忍受与自己独处。
班杰在别墅外等着。一如往常。换作一个自制力比凯文差的小男孩,早就拥抱他了。但他只是简短地点点头,说道:“我们走。”
玛雅快步离开父亲的车子,以致安娜必须小跑着才能跟在她身边。她掏出一个塑料杯气喘吁吁地说:“我现在正在使用思慕雪节食养生法!你要不要试试?”
玛雅放慢脚步,摇摇头说:“你为什么要搞这些节食养生法?你为什么这么讨厌自己的味蕾?它们哪里得罪你了?”
“别闹了,很好吃的!尝尝看!”
玛雅的双唇犹疑地在塑料杯边缘动了动。她才吸了半口,就直接吐了出来。
“里面怎么一块一块的!”
安娜满意地点点头,说:“是花生酱。”
玛雅不胜恶心地用手指揩了揩舌头,仿佛它里面塞了肉眼看不见的一丛丛头发。
“安娜,你病了,病得不轻。你需要帮助。”
过去熊镇有好几所学校,当时镇里的儿童还比较多。但是现在,这里只剩下两间校舍:其中一间是小学中低年级的校舍,另一间则是小学高年级与初中的校舍。所有人在同一间食堂吃午餐。现在,全镇的规模已经仅止于此。
停车场里,亚马跑步追上利法和札卡利亚。从学前班开始,他们一直都是同班同学,也一直是彼此最好的朋友。这倒不是因为他们性格非常相近,他们的共同点在于,他们和其他人不一样。在熊镇这种地方,最受欢迎的孩子很早就成了小团体的头头。在游乐场上,大家就已经非常默契地站好队了。亚马、利法和札卡利亚就是那种没人理的小孩。从那之后,他们就窝在一起。利法比一棵树还要木讷寡言,札卡利亚比广播电台还要吵,亚马则只是希望有人陪。他们可是一个很棒的团队。
“……该死,彻底爆了他的头!他想装死,躲起来……喂,亚马,你有没有在听啊?”
札卡利亚穿着黑色牛仔裤、黑色连帽外套,戴着黑色棒球帽,从十岁以来,他似乎就一直是这身装扮。他本来正滔滔不绝地讲着显然是他前一晚在虚拟世界里担任重武装狙击手的显赫战绩,这时却停了下来,激动地推了推亚马的肩膀。
“什么?”
“你听到我讲什么了吗?”
亚马打了个哈欠说:“听到了。爆头了,你好强啊。我只是肚子饿了。”
“你早上去训练了?”札卡利亚问道。
“是的。”
“你那么早起,头脑坏掉了。”
亚马笑了一下,问道:“你昨天晚上几点上床睡觉的?”
札卡利亚耸耸肩,摩挲着拇指说:“四……五点吧,也许。”
亚马点点头,说:“阿札,你打电玩的时间简直就和我训练的时间一样久。我们来看看谁会先变成高手。”
札卡利亚想回话,但话还没说出口,他的脑袋被一只张开的手掌狠狠往前推了一把。札卡利亚、亚马和利法不用转身就知道是波博。棒球帽旋转着朝地上坠落。青少年冰球代表队的球员们突然将他们团团围住,笑声震耳欲聋。亚马、札卡利亚和利法都是十五岁,青少年冰球代表队的选手才比他们大两岁,但体形已经占了压倒性的优势,以至于双方之间的年龄差距仿佛多达十岁。波博是这伙人当中最魁梧的,身材像牛棚的门一样厚实,脸则丑到连老鼠见了都会逃跑。他经过时,狠狠用肩膀撞了札卡利亚一下。札卡利亚一个踉跄,滑倒了。波博假装惊讶地咯咯笑着,他身旁那些青少年代表队球员也跟着大笑。
“阿札,你留胡子很帅哦,就像仲夏夜的天气预测:豪雨特报!”波博嘲笑着说。
青少年代表队的球员们朝学校走去,只消十秒钟他们就会忘了这件事。然而,他们的嘲笑声却深深烙印在他们背后那些小男孩心里。亚马扶札卡利亚起身时,看见他眼中无声的恨意。每天早上,那股恨意都会变得更加强烈。亚马担心:总有一天,这股恨意会以某种形式爆发出来。
让人喜欢作为团队一分子的事情有大有小。读小学低年级时,凯文有次和父亲一起去赫德镇的圣诞市集参观。父亲要开会,因此凯文便自己参观各项展览与摊位。他迷路了,到达父亲停车的地方时比预定时间晚了五分钟,那时父亲已经把车开走了。凯文必须摸黑独自走回熊镇。道路两旁飘落的积雪直达他的大腿,他花了大半个晚上才走回家。他踉踉跄跄走进沉静的家,全身湿透,疲劳不已。爸妈早就睡着了。父亲想教他守时的重要性。
六个月后,冰球队到另一座小镇参加一场锦标赛。小男生们从没见过这么巨大的冰球馆。在回客车停靠点与球队会合的途中,凯文走丢了。就在一两个小时前,凯文在比赛中羞辱了敌队,敌队三名选手的哥哥们找到了凯文,将他拖进卫生间,痛揍了一顿。在一阵拳打脚踢时,另一名小学生闯了进来,直接痛击那三个人。凯文永远忘不了那三个人脸上的疑惑与不解。凯文和班杰晚了近五十分钟才回到客车停靠点。他俩鼻青脸肿,全身满是血迹。戴维站在那儿,等着他们。他让全队其他球员先走,不必等他一起;他要留下来等班杰和凯文,然后和他们一起去赶火车。但是全队人都拒绝上车。虽然他们都还不够年长,还没有自己的日程表,但他们知道,如果你不能信赖其他人,一个团队就没有意义。这既是大事,也是小事——知道有人永远不会丢下你不管。
凯文和班杰是单独来到学校的,但一踏上走廊,他们周围似乎就立刻产生了一股磁力,波博和青少年代表队其他球员立刻聚拢到他们身边,不出十步,他们就集结成一支十二人的团队。凯文和班杰对此完全不觉得怪异。如果你一直看着这种情况发生,你也不会觉得奇怪的。一种无以名状的事物吸引了凯文的注意力。通常在大战将临的前夕,任何事物都不可能让他分心,但就在他经过一排置物柜时,他的眼神和她交会。他一个踉跄,撞到了班杰。班杰用脏话骂他,但凯文已经充耳不闻。
玛雅将提袋放进置物柜,就在转身之际,她和凯文眼神交会。她大力关上置物柜的门,不慎夹到了自己的手。这一下就过去了,走廊上人满为患,凯文隐没在人群里。但是,很显然地,你在十五岁时结交的朋友是不会错过这种情况的。
“噢噢……现在你突然就喜欢上冰球啦?”安娜逗弄着。
玛雅害羞地揉着自己的手说:“闭嘴。你怎么……”
接着,她挤出一抹微笑,说:“你不喜欢花生酱,并不必然表示你不能喜欢……花生。”
安娜笑得如此疯狂,以至于将思慕雪洒满了置物柜。
“很好,不矛盾!但是,如果你真的能和凯文讲上话,你可不可以把我介绍给班杰。可以吗?他是……嗯……我可以把他一口吞掉,就像……奶油一样。”
玛雅不胜恶心地皱起眉头,随后将钥匙从置物柜上拔出,走开了。
安娜盯着她看,两手一摊道:“怎么了?就你可以讲这种话,我就不能讲吗?”
“你知道吗,他的那些笑话可不是自己想到的,他才没那么聪明。那是他从网络上搜来的。”札卡利亚抖抖身上的雪,狼狈不堪地说道。
利法捡起他的帽子,吹掉上面的雪片。亚马伸出手,试图让自己的朋友冷静下来。
“我知道你痛恨波博,可是我们明年就会进青少年代表队了……那时候,情况就会变好了。”
札卡利亚没有搭腔。利法向他投去夹杂着愤怒与无奈的一瞥。在他们年纪更小的时候,利法就不再打冰球了。别人老是告诉他,要能够面对更衣室里的“玩笑话”,而这变成一个锋利的矛头,因为当利法放弃时,所有人就可以指责他:“在冰球界,你必须能够处理玩笑话。”要不是札卡利亚的双亲喜欢冰球的程度和他们不相上下,他也不会继续待在冰球队;要不是亚马的资质太优异,他也不会有足够的热忱继续待在球队。
“等我们进入青少年代表队,一切都会好转!”亚马重复着。
札卡利亚一语不发。他非常清楚,自己将不会在青少年代表队占有一席之地,这是他作为冰球球员的最后一年。他已经准备抛下自己最好的朋友了,对此浑然不觉的只有亚马一人。
亚马并不被沉默所困扰,他推开门,拐过走廊后,他就只能听到一阵隐约的隆隆声响。
她避开他的目光。
“嗨,玛雅!”他叫道,音量稍微大了点。
她飞快地转过身,看到了他,但也只是这样。在你十五岁的时候,这种眼神是最伤人的。
“嗨,亚马。”她茫然地应道,等不及说完他的名字,她就已经消失了。
亚马站在原地,试图避开利法和札卡利亚的目光,同时也知道:他们会毫不留情地取笑他。
“嗨嗨嗨嗨,玛雅雅雅雅……”札卡利亚模仿着,利法咯咯笑个不停,笑到鼻涕都喷到毛衣上了。
“去你的,阿札。”亚马喃喃说道。
“抱歉,抱歉啦。可是啊,你从小学开始就一直这样做,在你爱上她的前八年,我对你已经很好了。所以,我想我已经有权利取笑你了。”阿札笑着道。
亚马朝自己的置物柜走去,心脏像一块铅,在胸中直直沉落。他对那女孩的爱意更胜于对溜冰的喜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