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魂归来兮
大抵连教教规便是低调,连教弟子行走江湖时要么扮作农夫渔民、要么扮作商贩走卒,从不显山露水。
连晋很有自知之明,一般都扮作乞丐。他浪荡惯了,穿得再破烂也掩不了一身的轻佻气。
然而这回,当连晋拎个破碗站到连横面前时,他那双忧郁的眼睛令连横刮目相看,还以为他奋发图强、开始扮落魄秀才了。
“你爹死了,回吧!”连晋直剌剌道。
连晋平日里不着边际,却从不信口雌黄,连横心里明白,但还是皮笑肉不笑道:“开什么玩笑。”
“那边的事白易之在料理,他让我来找你,我说你们父子俩形同陌路,有什么可找的,我是不太想来,想起教主于我有恩,便来了。”连晋叹口气,“教主死了,恩情一笔勾销,从今往后,我再不必听人差遣......喂!话虽是这样说,你若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千万别客气,尽管说,我十分乐意。”
多年来,连晋就差把地翻一翻了,东寻西觅为连纵合找“阴符册”,还没找到呢,教主就死了,连晋总觉得自己欠了人家什么、债没还清。
人生债终清。
“陪我回去吧。”连横淡淡道。
连晋呆若木鸡——连横还真是不客气。连晋有一种预感,这辈子怕是栽姓连的手上了,不管老的少的,都如此不把他当外人,哎!难道是因为自己也姓连、祖宗讨债来了?
司辰救回奇青性命,留下药方着他调理,和云儿随连横、连晋一同回洛阳,云儿说小西有可能被带去洛阳井下的那个老地方。
连横打心眼里没把连纵合当爹,就算天下人皆来唾弃他不孝、他也绝不会假惺惺哭喊棺材板一声爹,可连纵合就这么一下子没了、就这么离开人世,连横觉得一颗心好像缺了一块。
“他怎么死的?”连横问连晋。
连晋摆摆手:“不知道,大奔给教主送饭,他说那时候教主躺在地上,没气了。”
“你怎么看?”
“教主脖颈上有淤痕,是没声没响让人活活掐死的,谁有这么大能耐掐死他?大奔一口咬定没人来过,难不成教主自个掐死自个?”连晋难以相信。
“易之没说什么?”
“他那个闷葫芦,假清高,哪里愿意和我这种人说三道四?他又不是你。”连晋笑道,“你看你,爹死了,一滴眼泪都不掉,还有心思问这问那,这种事要放在别人家,儿子还不得哭个肝肠寸断?”
连横讽刺连晋道:“爹死了而已,又不是死情人,有什么必要哭?”
去年冬至日,连晋的老相好病逝,连晋哭成了个泪人。
连晋的老相好是大户人家的千金少爷,少爷死后,连晋不可理喻地在一屋子人面前抢走少爷尸体,面对尸体嚎哭了整整三天三夜。
白易之给连横的信中说连晋枕着墓碑睡醒后,觉得气不过,跑去将医治他老相好的大夫家屋顶给掀了,一片瓦不剩。
连晋有事没事跑去他老相好家搬些少爷生前用过的东西来烧,烧些衣物也就罢了,大烧名画名迹便是罪过了——连晋不觉得那些名画名迹有哪里好,他心中的天平翘上天际,认为少爷的临帖仿迹比那些不知所云的东西好千万倍。
明明一样是不知所云。
连晋单独挑拣出老相好的亲笔画作,将他收藏的那些全烧了。
连晋仰视天际、眺望山河,盛天地奇景于眼底,心下对他老相好道:“你总说想出来看看这四方天地,我悉数替你看了,你可高兴?”
连横回到教中时,白易之已妥善料理了一切。
连教少主、分舵舵主连晋、百余名弟子跪满长长的甬道,朝连纵合安眠的冰室叩拜。
百余名连教弟子无人有幸见过连纵合一面,他们万念俱寂机械叩拜。
司辰走进冰室,看向冰棺里连纵合的脸,和他记忆中的不一样,有些认不出来。
冰棺置于白帘后的寒冰床上,连纵合在此处守藏棠棣的尸体十年,他一生的牵挂全都系在这里。
司辰感到白帘上萦绕有一层很特别的气息,压得他喘不过来气——不知是因为连纵合那没来得及散开的念想太重,还是因为他的母亲棠棣曾躺在这儿。
连纵合的父亲连置在他死去那一年创立连教,最开始只有连置和他两个徒弟三人,随之陆陆续续捡回来七八个弟子,棠棣出嫁后,连纵合继任教主之位,壮大连教。棠棣死后,康虞出任连教圣使,她是个能人,召来第一富商金点王和南阳山庄庄主贾涧任分舵主,此两位分舵主能为连教提供万贯钱财和锐利武器。
连教另两名分舵主是红笼女和连晋。红笼女只管听从康虞指令杀人,连晋则为连纵合铺天盖地寻找“阴符册”。
连教四大分舵主各司其职,偏偏没人传授弟子武功。
总舵主寒野原更是形同虚设。
正如连纵合不理解他父亲因何奄奄一息创建连教,连横也不理解连纵合为何还不解散连教。
连横做出一个令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决定,他命令全体连教弟子随连晋去西北参军,跟着奇青将军保家卫国。
连晋无奈,他自个还没答应呢!
众人散退后,连横去找白易之,专程向他道谢。
“吃连教这么多年饭,做这点事是应该的。”白易之道。
连横道:“我为你留下四名可靠之人,陪着你,不至于冷清。”
“冷清的人,有再多人陪也是冷清。”白易之挥挥衣袖,“你去哪?也去打仗?”
“我去找康虞。”连横道。
“康虞掌控连教这么长时间,没人不遵从她,真正听你话远赴战场的能有几人?”
“教主死了,四大分舵舵主只有连晋在,说什么连教,早已不是连教了,都是康虞的走狗。”连横未有丝毫气愤,有的仅是淡然,这些欲盖弥彰的事他又不是第一天发觉。
“教主死的那天,康虞来过。”白易之道。
连横冷哼一声——康虞养的血蟒留守甬道关口,除了康虞,没有能轻易进那间冰室的外人,更没人有对着连纵合脖子下手的本事。
康虞没再回来,盘踞于甬道关口的血蟒也不见了。
“和你一起回来的那个人就是庭司辰吧,和你先前描述的分毫不差,我一眼便认出来了。”白易之抿口茶又问,“寒野原怎么没回,夤夜带回的信上说你和他一起去的西北。”
“遇着点事儿,和野原分开了。”
连横细细过问他不在这段时间的琐事,没再提他父亲连纵合,他不提,白易之也知道他心里难受,因为难受,从不闲聊的连横扯出一大堆鸡毛蒜皮,以求消释心头缺空感,好像多说些话便能将心上的口子填补起来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