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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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孤寂

孩子动也不动地留在悬崖上,眼睛呆呆地望着。他没有叫喊,也没有恳求。事情也来得突然,他一句话也没有说。船上也保持同样的沉默。孩子没有叫喊船上的人,船上的人也没有向孩子道别。两方面都默默地容许他们之间的距离愈来愈大。这种情景好像是鬼魂离开冥河的岸边。孩子像钉在悬崖上似的,望着那船逐渐远去,上涨的潮水已经开始浸上岩石。孩子好像懂得似的。懂得什么?他懂得什么?他懂得的只是黑暗。

过了片刻,船已经到达小海湾的出海口,而且驶进了海峡。船桅的尖端高过峭壁露出在明亮的天空上。海峡就在悬崖峭壁之间弯弯曲曲地进入大海,仿佛在两面墙中间流过似的。船桅的尖端在岩石顶上徘徊着,好像要撞进岩石里去。现在船桅看不见了,完了,船已经进入大海。

孩子望着船只消失。

他很惊讶,可是他在沉思。

当他隐隐然窥测到人生的意义的时候,他的惊讶更是复杂化了。这个初入世途的孩子似乎已经有了人生的经验。也许他已经能够判断人了。过早地获得人生经验有时会在孩子的不很清楚的理智里形成一具可怕的天平,这些可怜的小灵魂就拿这具天平来衡量上帝。

因为他觉得自己是清白无辜的,他就忍受了,他没有发出任何怨言。无可谴责的人是不谴责他人的。

这样突然把他遗弃,他连一下反应也没有。他的心似乎坚强起来了。他并没有在命运的这个突然打击下屈服,尽管这个打击似乎要结束他的还没有开始生活的生命。孩子挺直身子接受这个闪电袭击。

很明显,从他的毫不悲痛的惊异神情看来,那班遗弃他的人中没有谁爱他,他也不爱其中任何人。

在沉思中,他忘记了寒冷。突然间,海水浸湿了他的脚;潮水涨上来了;一阵冷风穿过他的头发,北风刮起来了。他打了一个冷战。他从头到脚哆嗦起来,这个哆嗦就是觉醒。

他向周围望了一眼。

他只是单独一个人。

到今天为止,除了目前正在船上的那些人以外,他在世界上没有别的人。可是这些人刚才偷偷地逃走了。

还有一点说起来似乎是十分奇怪的,就是他所认识的这些人,对他其实是陌生人。

他说不出这些人是谁。

他的童年是在他们中间度过的,可是他并不觉得他是他们的亲人。他只不过和他们相处在一起,如此而已。

如今他被他们遗弃了。

他的身上没有钱,脚上没有鞋子,身上穿的也很难说得上是一套衣服,口袋里连一片面包也没有。

这时是冬天,傍晚时分。要跑好几里路才能走到有人居住的地方。

他不知道自己在哪里。

他什么也不知道,只知道那些和他一起到这边海岸来的人们已经抛下他走了。

他感到生命已经离开了他。

他觉得没有一个人可以依靠。

他今年十岁。

孩子是在荒漠中,两边都是深渊,一边升起黑夜,另一边浪涛在怒吼。

他伸长他的消瘦的小臂膀,打了一个呵欠。

突然间,他像一个下定决心的人那样,勇敢起来,活跃起来,以松鼠或者以马戏班小丑那样的敏捷转了一下身,背对着海湾,向悬崖爬上去。他攀登那条小径,一忽儿离开小径,一忽儿又跑回来,行动迅速而且大胆。现在他很快地向大陆走去。他好像有固定的路线似的。其实他并不准备到任何地方去。

他的匆忙赶路是没有目的地的,就像逃亡者逃避命运一样。

人会攀登,兽能爬行;他现在是既爬行又攀登。波特兰的峭壁面朝南,小径上几乎没有雪迹。过冷的天气使雪变成粉末,给走路的人增加困难。孩子克服了这个困难。他的成人上衣太宽大了,有些碍手碍脚,妨碍他前进。他不时在斜坡或者断岩上遇见一点冰而滑跌一跤。这样他就吊在悬崖上几分钟,然后攀住一根干树枝或者一块突出的岩石再往上爬。有一次,他踏在一块砾岩的纹理上,砾岩突然在他脚下坍倒,把他一起带下去。这种砾岩的崩溃是最容易叫人上当的。孩子像一片瓦在屋顶上滑下来似的滑了几秒钟,一直滑到深渊的边沿,在紧要关头抓住一丛野草才救了他。他在深渊的边沿上没有叫喊,如同他没有对那些遗弃他的人叫喊一样;他振作了一下,默默无言地再往上爬。绝壁很高,因此沿途他又遇到了几次危险。黑暗更增加了深渊的危险性。这块笔直的岩石好像没有尽头。

岩石在孩子的面前往深沉的天空后退,愈退愈高。孩子愈往上爬,岩石的峰顶也愈向上升。孩子一边爬,一边察看这座黑色的牌坊,它像水闸一样阻隔在天空和他之间。最后,他到达了。

他跳到平台地上。我们差不多可以说:他登上陆地了,因为他是从深渊里走上来的。

他一到达绝壁的顶巅就战栗起来。他觉得北风在鞭打他的脸,北风是黑夜用来咬人的工具。当时吹着的是刺骨的西北风。他把那件粗布水手上衣紧紧裹住前胸。

这件上衣很好。船上的术语称它为“防水衣”,因为这种上衣吹西南风下雨时雨水是不能够透进去的。

孩子到了平台地上,停下来,两只赤裸的脚坚定地踏在冰冻的土地上,然后向四面张望。

他的背后是海,前面是大陆,头上是天空。

可是天空上没有星星。一层薄雾笼罩着天顶。

到达了岩石的顶端,他就面对着大陆,他仔细察看大地。在他前面的大地一望无际,平坦,冰冻,覆盖着白雪。有几簇灌木在风中发抖。看不见有道路,什么也没有,连牧人的小屋也没有。只看见这里那里有一根根白色的螺旋形柱子在盘旋,那是风从地上吹起的雪粉卷涡,它们在天空飞舞。一连串起伏不平的地形一直向地平线伸去,突然变得朦胧起来,在远处折叠着。幽暗的大平原消失在白色的雾中。四周是深沉的静寂。大地无边无际地伸展开去,四周像坟墓似的静寂。

孩子转过身来望着海。

大海像大地一样白蒙蒙的,大地是因为覆盖着雪,大海是因为浪涛喷着泡沫。这两种白色所反映出来的亮光是最悲怆不过的。亮光使人感到很柔和,大海就像钢铁一样,悬崖就像黑檀木一样。从孩子所在的高地上看下来,波特兰海岬仿佛一幅地图,整个海湾颜色苍白,作半圆形,被小山包围着;在这幅夜景里有梦一般的朦胧;苍白的圆圈被黑色的半月形包围着,月亮有时也有这种景象。沿着海岸,从一个海岬到另一个海岬,看不见那里有足以表明有生了火的火炉、有灯光的窗户,或者是有人居住的房屋的那种闪耀的亮光。地上没有亮光,天上也没有亮光;下面没有灯火,上面没有星星。海湾内宽阔平坦的海面上这里那里不时突然掀起波涛。风在扰乱和吹皱平坦的水面。那条船还看得见在海湾内逃走着。

那条船像一个黑色的三角形在苍白色的海面上滑走。

远处,模糊地,海水在凶险的半明半暗的天空底下骚动。

“晓星”号在飞似的向前驶。每一分钟都显得缩小了一点。船在远远的海面上消失是最迅速不过的了。

忽然间,船头点着了灯;大概是包围着船身的黑暗使船上的人们感觉不安,所以舵手认为有必要点起灯来照亮海里的波浪。这一点亮光,远远地看来只是闪耀不定的火光,阴惨地粘着在这个又高又长的黑色形体上,仿佛一块垂直的尸布正在海中间行走,尸布下面有人手里拿着一颗星星在那里徘徊。

天空中有暴风雨即将到来的景象。孩子一无所知,可是一个水手就会因此而哆嗦起来。现在正是暴风雨来前的不安时刻,在这个时刻中,风、水、火、土四大元素[53]似乎都要把它们的意志表现出来,人们马上就可以看到风变成朔风的神秘变化。海要变成大洋,我们认为没有灵魂的东西其实是有灵魂的。我们马上就得到证明。这就是最可怕的事。人的灵魂害怕同大自然的灵魂见面。

混乱马上就要到来。风把雾揉成一团,把云堆砌在后面,正在为波浪和冬天合演的可怕悲剧搭起布景,这出悲剧就是所谓海上暴风雪。

船只进港避难的征象已经出现了。几分钟以来,海湾上已经不是一片荒凉景象了,每一分钟都从海岬后面出现一些不安的船只,匆匆忙忙地向停泊处驶去。有些绕过波特兰嘴状岬,有些绕过圣阿尔邦斯头岬。最远的天边也有帆出现了。每一条船都争先恐后地找地方避难。南方的天空愈来愈黑,乌云压到海面上。即将到来的暴风雨,把波浪压得阴惨惨地平静下来。现在不是出航的时候。可是那条比斯开船仍然向海外驶去。

那条船向着南方前进。它已经出了海湾,进入大海。突然间,北风变得猛烈起来;还看得很清楚的“晓星号”张满了帆,似乎决心要利用一下暴风雨。当时吹的是西北风,从前称为朔风,这种风险恶而激烈,立刻使那条船感觉到它的威力。船的一边受了风,倾斜起来,可是它仍然毫不犹豫地继续向海外驶去。这样就足以说明这条船是在逃走而不是在旅行,它对海的害怕不如它对陆地的害怕,它更怕人的追逐,而不怕风的袭击。

那条船逐渐变小,开始没入海平线下;它带着走进黑暗中的那盏小灯,光线逐渐暗淡了;那条船慢慢地和黑暗混合起来,终于消失了。

这一次,是永远消失了。

孩子似乎懂得了这一点。他不再张望海面。他的眼睛又回过来望着那些平原,旷野,丘陵。在这些地方遇见一个活人也许不是不可能的。他迈开步子向着这个陌生地方走去。

注释

[53]此处指一切自然力。希腊哲学家认为宇宙乃风水火土四大元素所构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