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小说界革命”的酝酿
近代小说是衔接古代小说与现代小说的过渡环节,但并非历史步入近代,小说就立即发生相应变化。近代前三十二年里,小说发展态势一如以往,直到同治末年《申报》开始刊载翻译小说,其内容与传播方式才呈现出新因素,而从“小说界革命”到清亡的十年里,小说面貌与现代已渐至相差无几。同治末年到光绪二十年(1894)的那三十年,报刊附载小说逐渐蔓延,小说读者群不断膨胀,人们对小说的关注度随之提升。同时,先进的印刷技术与设备逐渐取代了传统雕版印刷,在物质层面上为小说爆炸式增长做好了准备。其后,甲午战争、戊戌变法、庚子国变相继发生,社会剧烈动荡刺激了创作,也为创作提供了极为生动的素材。此时小说形式虽仍依旧,内容却已向于社会现实与政治事件倾斜。人们也开始关注小说在社会生活中的作用与地位,不断提出改良主张,这是“小说界革命”重要的创作实践与思想舆论的准备。
光绪二十三年(1897)十月,梁启超宣传变法时注意到,“西国教科之书最盛,而出于游戏小说者尤夥;故日本之变法,赖俚歌与小说之力。盖以悦童子,以导愚氓,未有善于是者。”他发表这一论点的五天后,天津《国闻报》连载严复、夏曾佑的《国闻报附印说部缘起》,对小说的功用作了较深入的论述,其中主要议论有二:“夫说部之兴,其入人之深,行世之捷,几几出于经史上。而天下之人心风俗,遂不免为说部之所持”;“闻欧、美、东瀛,其开化之时,往往得小说之助”。其他人一般是在戊戌变法之后,甚至是庚子事变之后才关注小说的社会功用问题,可是早在戊戌变法的一年前,这篇论文已提出了“天下之人心风俗,遂不免为说部之所持”的观点。梁启超当时“狂爱”此文,它那些重要观点实际上是后来《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的重要立论基础之一。戊戌变法的领导者康有为对小说也极为重视,他提出“仅识字之人,有不读‘经’,无有不读小说者。故‘六经’不能教,当以小说教之;正史不能入,当以小说入之,语录不能喻,当以小说喻之;律例不能治,当以小说治之”,故而主张“经义史故亟宜译小说而讲通之”,又介绍“泰西尤隆小说学哉”。总之,他的结论是:“今日急务,其小说乎。”梁启超同时也接受了他的老师的这一思想。在戊戌变法前夕,无论是北方的天津,或是南方的上海,几位文化界、思想界名重一时的学者,都已意识到可借助小说推进社会变革。类似的观点几乎同时发表,这表明在当时相当一部分人心目中已是共识。
再次看到论述小说与社会变革关系的文字,已是戊戌变法失败之后。梁启超流亡日本期间,对小说功用的关注日甚一日,但他感兴趣的是如何利用小说以助变法维新。光绪二十四年十一月十一日(1898年12月23日),他创办了《清议报》,在第一册上就刊载了《译印政治小说序》,该文之末云:
在昔欧洲各国变革之始,其魁儒硕学,仁人志士,往往以其身之所经历,及胸中所怀,政治之议论,一寄之于小说。……往往每一书出,而全国之议论为之一变。彼美、英、德、法、奥、意、日本各国政界之日进,则政治小说为功最高焉。英名士某君曰:“小说为国民之魂。”岂不然哉!岂不然哉!
在发挥一年前各人已提出的观点的同时,梁启超也提出了他自己独有的意见,即“政治小说为功最高焉”。这是对小说功用的极其功利的见解,他对形态丰富的小说只是中意其中的一种题材而已。这一着眼于政治的取向在当时有特定的积极意义,但也给后来的小说创作造成了困扰。梁启超在这篇论文里还宣布,《清议报》将连载“有关切于今日中国时局”的翻译小说,即《佳人奇遇》与《经国美谈》。前者连载一年有余,似未见有何社会反响,只是梁启超自己在《清议报》第二十六册发表《饮冰室自由书》,再次强调“于日本维新之运有大功者,小说亦其一端也”,同时也归纳了如何借政治小说以助维新的路径:先是“西洋小说中,言法国、罗马革命之事者陆续译出”,助长了“民权自由之声,遍满国中”的声势。于是很自然地,“翻译既盛,而政治小说之著述亦渐起”,紧接着,便是日本政界人物自己动笔了,“寄托书中之人物,以写自己之政见”。这些作品政治目的十分明确,“固不得专以小说目之”,其实这些作品的小说意味也较淡薄,也较难“专以小说目之”。《佳人奇遇》之后是《经国美谈》的连载,《清议报》宣传时称它为中国“政治小说之嚆矢”。这时,梁启超的努力得到了回报。上海《中外日报》接连发文,既称读该书“志气为之激昂,神采为之飞舞”,还评论道:“君子读《经国美谈》一书而知欲振起千年之弱国,挽救濒危之种族,诚非大开民智不可。而暴君污吏必以遏抑民智为第一义者,诚亦非无故也。”这两年里,梁启超小说理论阐述似无进展,现能见到的“小说家势力之牢固雄大,盖无足以拟之者已”,“说界之腐坏,至今日而极矣。夫小说为振民智之一巨端,立意既歧,则为害深,是不可不知也”云云,也只是先前论述之重复。这些见解的刊布,似只在较小范围内产生影响,这期间,小说界更引人注目的事件是林纾与王寿昌翻译的《巴黎茶花女遗事》引起阅读热潮,它再次验证了“天下之人心风俗,遂不免为说部之所持”的论断。
小说界在光绪二十七年(1901)有较多事件发生。二月,杨紫与包天笑翻译的《迦因小传》问世,目的只是“以资茶话,觇西俗将附于艳丽”注2,并未宣称有何改良小说或社会的宏旨。该书与《巴黎茶花女遗事》以及福尔摩斯侦探案一起打开了翻译小说进入中国的通道,只是译者似未曾想到这层意义。四月,“忧亚子”翻译的《累卵东洋》在东京出版,当时清政府正在与八国联军谈判,“其时和议未成,而俄又索三省专约也”。此书描述了印度亡国故事,于中国现实有强烈的针对性,“是真足为吾中国之车鉴”。如何方能拯救祖国于危难,译者的答案是仿日本之例,从向民众推介政治小说做起:
注2蟠溪子(杨紫):《迦因小传》篇首语,光绪二十七年二月十五日(1901年4月3日)《励学译编》第一册。
日本明治初叶,维新自讲明于上,而民气自固蔽于下。邦之先觉,谋有以布化之者,乃相率而纂译政治小说。不敷载而民智大辟,骤进文明国之权力,骎骎乎与欧罗巴诸大邦相拮抗,不可谓非政治小说之功也。
小说的功能原只是“怡性悦情之具”,而政治小说“卒能转移国运”,因为它能“移易风俗,激发人心”,“英美法收其效矣”,日本明治维新的成功更是范例。这部《累卵东洋》“言英人蚕食印度种种之虐政之惨黯无天日”,可借以警醒中国民众,所以译成后“亟付手民,以饷同志”。政治小说在此特殊历史条件下倍受重视,但译者并不是照本翻译,而是在叙述中“又益之以政家之言”,译者还认为这样比原作“更益完善”,而理由则是可更好地起到“开豁民智”的作用。若将译本与原本对照,“辄芟改之,盖十之五六,增益之亦十之三四也”。小说已被定义为改良社会的工具,为了更好地实现目的,自然是改易增删全视我之需要,后来《新小说》刊载的那些似翻译又不全是翻译的作品,其实也正是这一观念的产物。
到了五月,意在改良小说,并借此唤醒国民的《杭州白话报》问世,其创刊比《新小说》早了一年五个月,对其办刊宗旨与风格,上海《中外日报》曾刊发专文介绍:
整襟危坐,庄言高论,洵足以动学士之听,悦文人之目矣,而阛阓之市夥与村落之耕夫,类皆识字无多,虽欲纵观而苦于不能通其文义,则反不如向所谓之小说、平话、盲词之耐寻味资谈助也。故十人之中嗜小说者有八九,嗜报章者无二三。《杭州白话报》同人有鉴于此,爰仿旬报体裁,月出三册,一以通俗之语言演之义,取粗浅不嫌质俚,而后真如白香山诗,老妪都解,其苦心孤诣,诚加人一等。将来风行内地,民智大开,则斯报之功大有造于支那矣。
介绍还概括该报特色是“通文字于语言,与小说和而为一”,以期达到“使人之喜看者亦如泰西之盛,变中国人之性质,改中国人之风气”之目的。在梁启超倡导“小说界革命”之前,《杭州白话报》已开始改良小说,并借此唤醒国民的实践,而且数年始终如一。它从创刊号开始就连载了《波兰国的故事》,讲述俄国与列强如何将波兰“同那分西瓜一般,都占去了”。这篇小说的式样与以往传统小说迥然有异,而它的内容于当时的中国又有极强的针对性,作者还特地在篇首向读者点明了这层意思:
我因为这件事体,同我们中国的情形有几分相像,所以把波兰灭国的故事告诉你们。要晓得你们再不明白,再不振作,恐怕别人家把我们的堂堂中国当作波兰看待。孟夫子说的,家必自毁,然后人毁之;国必自伐,然后人伐之,便是这个道理。
一个月后,它又开始连载讲述美国独立故事的《美利坚自立记》,篇首题解云:“美利坚就是美国,‘自立’就是自己强起来的意思。”篇末结语则道:“列位,你不要把这部书当做《三国演义》、《封神传》看。我们演书的意思,是要望你大家一心一意学这美国人,后来好替我们中国争争气呢。”可以看出作者既注重通俗普及,开发民智,又宣传中国当自强的思想,同时还隐含了批判旧小说,提倡新小说的意味。
第十一期又开始连载《俄土战记》,故事虽在讲土耳其如何被列强欺凌,但着眼点仍在中国,故而篇首的点题中写道:“据外国人的公论,他道东边有两个国度,好像病人一般。这两个国度是谁?原来一个是土耳其,一个就是中国。”故事结束时作者又向读者呼吁:“列位,我们都是中国人,照现在的景像比较起来,与土耳其也相去不远了。但是大家若果有志气,还可以救得转来。”紧接着,十五期开始连载《非律宾民党起义记》,故事讲述菲律宾百姓如何反抗侵略,但作者的写作宗旨却是号召中国人团结起来,“讲究那保护种族的道理”。至于第二十期开始连载的《檀香山华人受虐记》,则是以事实让读者明白,倘若中国灭亡,人们将会遭受怎样的冤惨。
《杭州白话报》第一年各期的小说着重以外国的实例警醒国人,亡国后会落到怎样的惨状,第二年各期的小说则较多地介绍外国百姓如何从自己做起,终于使祖国富足强盛。《日本侠尼传》通过一个普通日本女尼救国的故事,向读者宣讲自强救国的道理。作者写道,日本原先“内政不修、外邦欺侮的情形,却和中国现在相仿”,而今日它之所以厕身于强国之列,“这多是他们国民的头颅掉换得来,志士的热血浇灌出来的。”作者还直接向读者呼吁道:“瓜分的说话已听惯了,奴隶的苦处要到快了”,亡国的危机已在眼前,中国人必须立即觉醒,当普通百姓“脑筋里也有国家思想,也有国民精神”时,国家就有希望了。至于《三大陶工故事》,作者将创作的意图在篇末讲得十分明白:“愿诸君想想中国的商务怎样受亏,工艺怎样不振,也设个法子,把极贫极弱的中国,变成极富极强的中国。”《女子爱国美谈》则是收集了各国女子的爱国故事,作者在篇首就感叹道:“难道我们女界中竟没得一个英雄豪杰么?”她希望中国女子行动起来,“也做些爱国救民的新事业,替中国争光呢!”
《杭州白话报》也连载传统形式的通俗演义,但纯用白话,而且有意识地与旧小说相对立,《救劫传》的作者就认为读他的小说,“恐怕比看《三国志》、《水浒传》还要多得些益处哩。”这部小说系统地描述了从义和团起事到八国联军入侵的整个过程,使读者明白中国之所以沦落到如此地步的原因。所以作者在篇后的跋中又写道:“中国地大物博,人民四百兆,虽经此番创钜痛深,安在无自强之日”;而具体的做法是“非开智无以自强,非自强无以弥患”。另一篇通俗演义是讲述中日战争全过程的《中东和战本末纪略》,作者“平情客”同时向读者灌输道:尽管不断丧权辱国,但“中国仍旧不肯变法,不肯维新”,以致于国势几不可收拾,作者写小说是直接诉诸大众,希望大家向曾败于法国的普鲁士学习:“普国百姓大家发愤,同心报仇,不上几年工夫,终究胜了法国,吐气扬眉,成为地球上一个强国。”这两部小说采用传统的形式是有意而为,正如《救劫传》后的跋所云:“欲开民智,莫如以演义体裁,编纂时事,俾识字而略通文义之人,得以稍知大概。”
光绪二十七年六月初六日(1901年7月21日),上海《中外日报》在“外埠新闻·杭州”栏透露说,《杭州白话报》“日来销路甚旺,每期可售二千分(份)”,这在当时实是相当不错的业绩。就办刊者秉持的思想、提倡的宗旨而言,《杭州白话报》与后来的《新小说》几相仿佛,拥有的读者也不是小数,它改良小说以推动社会变革的实践,烘托了迎接“小说界革命”到来的氛围,也说明社会同样有此需求。当然,就社会影响以及由此而导致的在近代小说史上的作用而言,《杭州白话报》确实还远逊于《新小说》,但并不能因此而否定两者在许多根本性质上的相同或相似。
九月,因《茶花女》而一举成名的林纾出版了新的译作《黑奴吁天录》,其序先于七月刊于报端,既是为新书做广告,同时也借此介绍译者的翻译意图,序末则以连续发问警醒国人:
呜呼!以吾四百兆之同胞而忍听其支庶,受人禽畜耶?矧黑奴成辙,正将来黄种之殷鉴。神京破后,气象如何?西北教案凌侮州将如何?指斥华人动曰贱种。贱种者,奴种也。吾四百兆众讵无智力志概,乃俯首而甘为人奴与?不及此濬其智慧,合力以图自强,讵有待于林肯之援我乎?欧洲亚洲同为男子,印度已矣,吾华苟不自弱,人又乌从弱之?所愿读书者人人以黑奴自惕,勿恃有林肯之援而日鼾睡于豺虎之侧也。
如果说林纾翻译《茶花女》有着悼念亡妻的偶然因素,那么他推出《黑奴吁天录》则是出于对国家危亡的现实的焦虑。该书出版时林纾又另作序跋,其《跋》提及当时轰动的美国虐待华工事件,并以此告诫读者,当人们“既蠲弃故纸,勤求新学”时,不能忘记“虽文明者亦施我以野蛮之礼,则异日吾华为奴,张本不即基于此乎”?而他翻译此书的目的,则是“为振作志气,爱国保种之一助”。
十月,上海广智书局出版“中国逸人后裔”所译的《日本维新英雄儿女奇遇记》,其《自序》写道:日本“举国之民激昂慷慨,莫不有爱国心”,而那些“雄奇哀艳,沁人心脾”的小说促使了这一风气的形成。与此相对照,译者“深慨夫吾支那之稗官野史,不为怪谬荒诞之言,则记污秽邪淫之事,何其相悬也”。译者同时又称赞欧美小说“或对人群之积弊而下砭,或为国家之危险而立鉴”,此语出自一年前《清议报》第六十八册《小说之势力》,其间的联系显而易见。当中国尚无自己创作的政治小说时,翻译海外此类作品便成了当务之急,译者也毫不讳言其政治目的:维新变法当师法日本,“以同洲同种同文,而又同为君王之国,其立宪政体于我支那为尤宜”。
在这一二年里,还有数种政治小说的翻译。冯自由以“热诚爱国人”为笔名在东京出版了译作《女子救国美谈》,其友人“杞人”在该书的序中指出了一个使爱国人士困惑且十分焦虑的现象:“自甲午而后,志士仁人欲文明吾国也,敝舌唇以抵抗时流,标新说以号召天下,卒至赴汤蹈火,不惜身命以为我国民者,其苦心亦至极矣。然上下懵懵,今犹熙然。”国家已陷入将被列强瓜分的深重危机,爱国志士为拯救国家危亡奔走呼号,甚至洒鲜血、抛头颅,可是百姓的反应为什么却是麻木不仁、无动于衷呢?作序者寻得的答案是,“其殆人民智识程度未及此,不足以容斯高义也”,“此所以志士日劳,而收功卒未能万一焉”。如何才能开启民智,高涨民气呢?总结欧美与日本的经验,结论是“舍小说无由也”,“盖先导之术,至浅显而至切要也。”作序者称赞《女子救国美谈》的“开民之脑机,导之以文明之前路”的宗旨,并借此发出号召:
更欲我邦人士,多集小说而编译之,则“六经”所不能教者,小说可以教之,语录所不能感者,小说可以感之,法律所不能治者,小说可以治之。吾知其裨益于民智民气,较报章典籍必百倍其功矣。有社会国民之义务者,其以五言为然乎?则吾国人于黑暗暗地狱中,当放一道大光明也。
译者冯自由追随孙中山,其革命立场不容于梁启超的保皇主张,但关于只有借小说方可开启民智,从而实现自己的政治理想的见解却是一致,上文中“‘六经’所不能教者,小说可以教之”,就是对康有为《日本书目志》中“故‘六经’不能教,当以小说教之”一语的化用。
与冯自由相类似者又有郑贯公,他早年曾受知于梁启超,参与编辑《清议报》,后来与孙中山等革命党人交往,因倡言革命而被梁启超驱逐。郑贯公于光绪二十八年(1902)八月由香港华洋出版了《瑞士建国志》,书封面上赫然标明为“政治小说”。光绪二十八年八月,他为该书作序时并未对小说功用之类发表长篇大论,只是扼要地写道:“他山之石,可以攻玉,览是书者,其亦知著者之用意而闻鸡起舞,则幸甚。”但他的朋友赵必振却是作了较充分的论述。他先是引西方哲学家的话:“入其国,问其小说何种盛行,即可以觇其国之人心风俗、政治思想。”可是在中国,看到的是“家弦户诵者,非《西游》、《封神》之荒唐,即《红楼》、《品花》之淫艳,而所谓《七侠五义》之类,词既鄙俚,事亦荒谬。或谓《水浒》一书,稍有国家思想,亦凤毛麟角矣。”而可相对照的英、美、德、法、日本等国,却是倚赖小说而振兴,“小说之功,亦诚伟矣”。为此,他对郑贯公翻译的《瑞士建国记》寄托了很大希望:“以视二万里幅员之广,四百兆人民之众,而低首下心,甘为奴隶而不求脱羁勒者,庶几知所兴起矣。异日者,吾同胞之四百兆感发振兴,步武瑞士而与列强相角逐,则此书之功也。”同时,李继耀的《校印‹瑞士建国志›小引》从另一角度肯定了郑贯公的译作:“小说之多,不可胜数;小说之益,不可胜言。惟我中国政治小说如晨星之落落,每欲得一善本,足以发聋振聩、有补民智者,苦不可得。”而郑贯公在“小说界革命”提倡政治小说之前已致力于此,确可谓得风气之先者。
从当时出版界的情况来看,受庚子国变的刺激,在光绪二十七年(1901)、二十八年(1902)间,有选择地翻译小说以促国家变革已是一股新潮流,它也并不仅以政治小说为限。沈祖芬翻译的《绝岛漂流记》是我国《鲁滨孙漂流记》的最早译本,其题材属于冒险小说,但译者翻译的目的也是“欲借以药吾国人”,高梦旦对他“勤事此书,以觉吾四万万之众夫”也赞扬不已,而报上关于此书的介绍是,“惊奇骇怪之事,章回演说之文,最足感动人心之脑筋,智我国民其小说乎”,并又称赞它“叙事明,行文畅,当可与《爱国精神谭》各擅胜场矣”。《爱国精神谭》一书现未见,报上介绍说读此书可作“我国国民之当头棒喝”,“知所以激励国民,养成同仇敌忾之风”,并还引导读者思考:“当时法国程途与我今日之中国等,乃不数十年而仍为地球之雄国。”据此,这也应是一部政治小说。
其时创作也开始有同样的宗旨。光绪二十七年(1901)九月,上海《世界繁华报》开始连载《庚子国变弹词》,篇首有作者李伯元的说明:
殊不知我们中国的人心,是有了今日,便忘了昨朝;有了今日的安乐,便忘了昨朝的苦楚。所以在下要把这拳匪闹事的情形,重新演说一遍。其事近而可稽,人人不至忘记。又编为七言俚句,庶大众易于明白,妇孺一览便知。无非叫他们安不忘危,痛定思痛的意思。
没有政治术语,也没有开启民智的理论阐述,但意思同样讲得明明白白。
当“新小说”方面的创作与翻译颇为可观时,系统的理论主张也已出现。北京的“小说改良会”发表《小说改良会叙》,开篇即言“今中国危弱极矣”,“于是译书籍,著报章,凡所以改良吾民之思想者,日出而月盛”。然而“救国如治疾”,须得“抉去其致病之道而更易之也”。那么,“吾国人之思想界,其最致衰病者何在?曰:小说是已”。小说数量多,传播面广,“近今推流扬波,种类日增,数居通国印刷物中最大之一部”,其结果却是陷大众于“荒怪淫邪、卑污鄙贱”:
俗情莫不崇仰古人而喜声色利禄,吾国小说率能巧摹声色利禄之状态,而又托其事于古人。是以上自王公贵人,以至乡里童妇,莫不爱好之,而弹词戏剧又复取其事迹,饰以声音,表其形状,使樵丁农子不识文字者,皆得览观焉。噫嘻!举四万万余人聪明智慧之脑质,举而纳之荒怪淫邪、卑污鄙贱之小说范围中,舍此外无所知闻,无所效法。哀哉!哀哉!国安得而不垂尽也。
该文又“举小说之弊中于人心、见于事迹者”。首先,小说好描述“或学仙而得异术,或战斗而用秘宝”的故事,“白莲、八卦诸会匪屡惑于此,因以作乱;至庚子而拳匪之变,几沼中国”。其次,小说好描述状元及第、封侯拜相,今日“国权渐尽,异族日侵,而官吏犹专营其富贵,岂非以小说之印于脑中者不易刊耶”?第三,小说好描述“男女之相慕,倡妓之狭邪,仙狐之匹媾,艳冶淫靡,穷情竭态”,致使“少者驰心于荡冶,老者溺情于荣乐”,于是“坚强磊落国民之躯干、气概,不复可睹矣”。总之,“举凡生人之事,自有生至于老死,无一不本于小说”,由此可得出结论:“中国近古以来,操溥通教育权者,莫小说家若也。”
作者并非一概否定小说,因为它在欧美强国却有振兴国势之功用:
虽然,小说之为物,故不可存于中国与(欤)?是亦不然。欧美强国岁出小说以万计,适以益其文明,吾国小说界之坏,非其自坏,编著者非其人耳。苟返其道而用之,振作存立之理想,增进爱国之感情,小说亦乌可少哉,乌可少哉!
为此,“小说改良会”明确提出“改良吾国之小说,以新国民之思想”的号召,这也是它成立的宗旨。若将此文与五个月后发表的《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相对照,可以发现其思想主张、表述方式、论证范围以及最后之号召都极为相似。此文对传统旧小说批判之猛烈,论述之周详,何曾逊于后来的梁氏之文?在这里,不必计较此文发表在先,而梁氏之文问世于后,也不必探寻梁氏之写作对该文是否有所承袭。对此种现象较合理的解释,似应是当时已有相当一部分知识分子对小说持有这样的看法,从而才会在短时期内分别有人将此思想诉诸于文字,以期产生更广泛的影响。前曾论及严复、夏曾佑的《国闻报附印说部缘起》与梁启超《蒙学报演义报合序》几乎同时发表,见解又相一致,现在见到的是此现象的重演。不过,对照时也可以发现相异之处。梁启超羡慕日本维新的成功,对日本也较熟悉,故而论述或举例都常囿于日本,而上文却着眼于欧美,尤推崇法国。然而国度虽异,实际上却是举不同的例子论证同一思想而已。
北京的“小说改良会”究竟是个怎样的团体,它拥有多少成员,有过怎样的创作活动?限于资料的掌握,今日已无法得知,但除了上文之外,可以在《经济丛编》第十册上看到一篇《小说改良会公启》。如果说,上文是通过集中批判传统的旧小说以证明改良的必要性,此文则是论述改良的方向与方法。它首先提出一个思想,即传统的旧小说应批判,但作为文学体裁的一种,小说却不可、也无法禁止废除:“小说者,人情所公好,中外古今所不能废也。”既然小说将永久长存,那么也就必须行改良小说之道。作者总结了以往小说为何会伤风败俗的原因:“无他,宗旨之非也。宗旨之非,无他,逞私意而不揆公是也,投私好而不求公益也。”因此所谓改良小说,就得从端正作家的创作宗旨着手:“天下无论不能言若何,其言而为揆公,是求公益之言,未有不可利天下者。”针对当时晚清的社会现状,作者又认为改良小说时有两点须得注意。一是尽管面对“敝政污俗,千状万态,愤嫉之甚”,但在创作“欲有以警醒之”的作品时,构思与表述都不能激切,因为“发言过激,使人不能堪”。一是其时“人民智慧,度越倍蓰”,开启民智的方式就必须以他们能够接受为度,否则“托想过深,使人不能悟”。这些意见的提出,是在《新小说》创刊八个月后,很可能是针对其中的一些作品而言,可是在当时,却似是淹没在“小说界革命”的巨大声势中。最后,该文作者申明成立“小说改良会”的宗旨,并向有心于此者发出呼吁:
如前所云,小说之弊,中于人心风俗者历历可数,是其所关系为何如也。忠寅等有鉴于此,爰立斯会,期以引伸理想,统一宗旨,洗旧说之弊,而使人群习俗,焕然新焉。凡我同胞,倘不河汉斯举,而有以相助者乎?
在梁启超倡导“小说界革命”与创办《新小说》之际,改良小说的呼声已比较普遍,“小说改良会”的呼吁只是其中之一而已。
总之,甲午战败后,上海、北京、天津、杭州以及日本横滨等地,都有人认为旧小说导致中国危弱,而欧美、日本之所以成为强国,其间小说起了十分积极的作用,因此,中国须得改良小说。在光绪二十八年(1902)十月《新小说》创刊之前,此类包括创作与翻译的实践在内的呼声此起彼伏,已在小说界形成氛围。这其中有梁启超的贡献,他也正是受此氛围的感染,提出了“小说界革命”的主张。他的《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一文写得淋漓酣畅,其主要内容是对众人种种实践、相关探讨、总结乃至呼吁的综合与归纳,而此前朝改良小说方向努力的创作、翻译以及办刊的各种活动,也支撑了该文的阐述与发挥。其时梁启超拥有巨大声望,此文又载于中国历史上第一个小说专刊《新小说》,于是以此为标志,“小说界革命”进入正式启动的阶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