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佯狂避祸
正德二年(1507),阳明三十六岁
阳明囚禁狱中,不觉冬尽春回,外边气候虽然大变,监里却是无冬无夏。他依旧玩易咏诗,一班同志常来探望,阳明和他们讲道论学,毫没有那种忧愁悲苦的罪犯样儿。一天,有诏书下来,把阳明贬谪到贵州省修文县龙场地方,去做个小小驿丞。
阳明当日奉旨出得监来,领了文书,带些银两,准备出京,友人都来送行,赋诗赠答,极为缱绻。看他诗中的意思,虽免不了离别家国,远投蛮荒的苦趣,独有提倡中国古代圣贤哲理一层,心肠热烈,一刻不忘,所以向同道的一再嘱托。出得京城,一路南行。太监刘瑾,知道阳明是当代数一数二的一个名士,性情又公正不屈,而且世代簪缨,广有交游,将来万一得势,那还了得。看他廷杖不死,监禁又不死,怕他贬到边方,或者也不至于死,便打定主意,密派几名心腹刺客,随后追跟,就便行事,结果了性命,好断绝后患!偏遇阳明,聪明绝世,知道刘瑾惯用这等暗杀手段,当年司礼中官王岳,刚直嫉邪,恼动刘瑾,发充南京净水军,派人半路追杀,便是个前车之鉴,暗想我这番南去,他如何肯轻轻放过。因此一路之上,小心提防,那班刺客,一来不得其便,二来知道阳明武艺了得,怎敢造次动手。
如此一面南进,一面追跟,行到浙江钱塘江边,在常人心里,必定以为已到家乡稳可无事,尽好放心行宿。偏偏阳明的识见,高出常人,料定必有人追他,又料定我越近家乡,那追我的人,心里越是发急,旱道之上,可以曲折躲避,到此江岸,是有一定渡口,倘若错过这最后机会,待我渡过江去,益发不易行事,奉命而来,怎好空手而回?非舍命追寻、出手硬做不可。想到这里,阳明益觉危险,便站在江岸,四野里看个仔细,不见一人,急把衣冠除下,随手取出纸笔,胡乱写了一首投江自尽的绝命诗,和衣冠一起,安放江岸,急忙从斜刺里钻入路草丛中,蛇行而遁。不一刻,那班刺客,果然追到,狂奔大索,不见阳明踪迹,大家慌做一团。有个眼快的,瞧见江岸一堆衣冠,认得是阳明之物,并且有诗为证。这班粗鲁的人,哪里会透进一层着想。大家确信阳明投江自尽,没有疑义,便收拾衣冠、诗稿,回京复命去了。
阳明在芦苇中钻行一程,恰巧一只商船,从江上驶将下来,乃高声喊住,搭上商船。起初,监禁狱中,只指望赦归田里,安居阳明洞中,躬耕养亲,苟全性命;及今奉诏谪赴龙场,自想这等荒烟蛮瘴的边方,去了必无生理,决计抱定出世主义,浪游名山,寻访异人。当日那船乘风破浪地出了钱塘江口,在大海中驶行一程,停泊舟山群岛,阳明上去盘桓一番。回船再行,忽然飓风大作,那船随风飘动,做不得主,如此一天一夜,船才近岸。上去问时,已是福建地方,阳明舍去热闹城市,径向武夷山中走来,行了几十里路程,天色已晚,见山中有座寺院,上前叩问求宿。寺里和尚,开门看时,见他背囊沉重,料定有些银两,暗想临近有座野庙,是个老虎窝儿,我不留他,别无去处,定到野庙投宿,落了虎口,那背囊里的银两,是我稳得的了!想罢,竟闭门不纳。阳明没法,翻身便走,果然着了那和尚的道儿!阳明寻到野庙,困乏已极,便倚着香案,沉沉睡去,刚到夜半,忽闻廊下大吼一声,山鸣谷应,林木飕飕作响!阳明张目看时,廊下一只斑毛大虎,绕着回廊,只是发吼,却不进来。阳明暗想,我阳明子历尽艰险,那生死问题,看得稀松,你要吃便吃,大命所在,决难勉强,依旧闭目静睡。
次早,那和尚欣然走来,准备来取这笔意外之财,踏进庙门,往里一张,那昨夜投宿之人,倚着香案,安然熟睡,不觉大吃一惊!上前唤醒,叹口气道:“公真非常人哪!要不是那样!入了虎穴!哪里便会没事呢!”说罢,叩问姓名。阳明说出来历,和尚惊叹不止,遂请到寺中,竭诚款待,并引入内室,见一异人。礼毕,异人抽出一诗。阳明看时,中有两句道:“二十年前曾见君,今来消息我先闻!”读到这里,顿时回想到当年江西铁柱观所遇道士,恍然大悟。便与异人道:“目下朝廷阉官当国,正人君子,个个遁世,我也决意匿迹深山,不愿奉诏了。”异人正色道:“这样做去,必有大祸。你父亲在南京做礼部尚书时,也曾得罪刘瑾,弄到免官归去;加上你在京里那番举动,一门怨毒,深到极处。路上假托投江,瞒得刘瑾的刺客,恐未必瞒得刘瑾;也许刘瑾确信你投江,却信不得你必死;便捉拿你父亲,诬他个纵子远遁,抗违圣旨的罪状,便怎样应付?此祸还小,你名重朝野,如果从此匿迹,也许有那不逞之徒,假托你的名儿,出来鼓动人心号召。党羽干起叛逆的举动,那时朝廷寻究汝家,不到灭门赤族,怎肯罢休?所以今日的事,为祸为福,全在你这一出一入哩。”阳明昕罢,深然异人之言,决定回越省亲,然后到驿,便提起笔来,高咏一律,题在壁上道:
肩舆飞度万峰云,回首沧波月下闻。
海上真为沧水使,山中又拜武夷君。
溪流九曲初谙路,精舍千年始及门。
归去高堂慰垂白,细探更拟在春分。
阳明当日别了异人,从武夷山而回。十二月里,才拜别亲友,收拾起行,直向贵州进发,一路之上,遍游名胜,饱看山水,遇着学者前来请益,随地讲说圣学。无奈那时士林中积习已深,一班学者,大都慕着阳明的大名,借着问学做进见之路,听些话头,出来装个幌子,实在真心感发的,百无一二。只有他的妹婿徐爱,闻道兴起,所以后来很深明阳明学说。
武夷山拜见异人一回事,照阳明门人钱德洪所著《年谱》演述。倘使拿湛甘泉所撰的《阳明先生墓志铭》细细一看,就知道这些怪异的事,完全为避世之计,凭空虚造。
湛甘泉《阳明先生墓志铭》中有一段道:
人或告曰:阳明公至浙,沉于江矣,至福建始起矣。登鼓山之诗曰:“海上真为沧水使,山中又拜武夷君”,有征矣。甘泉子闻之,笑曰:“此佯狂避世也。”故为之作诗,有云:“佯狂欲浮海,说梦痴人前。”及后数年,会于滁,乃吐实。彼夸虚执有以为神奇者,乌足以知公志哉!
甘泉子和阳明子的交情极深,自然见得到阳明的用意;阳明处世,虽然很有用权的地方,断不肯欺骗道义之友,所以拿实情相告;甘泉子又极不愿世人相信阳明有这些虚伪神怪之事,所以特地替他表明。这是我们应该注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