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见与所思

偶尔读到英国经济学家乔治·沙克尔（George Shackle）的一句话：自然科学是有所见然后有所思，经济学是有所思然后有所见。酷！很值得琢磨。自然科学中有所见然后有所思比较好理解，如阿基米德见到水溢出浴缸想到浮力定律，牛顿看见苹果落地发现万有引力，达尔文看到加拉帕戈斯群岛形态多异的雀类想到自然选择，魏格纳住院看世界地图悟出大陆漂移假说，这些例子都很好地说明了自然科学中所见与所思的关系。为什么说经济学是有所思然后有所见呢？以亚当·斯密为例，他把市场视为“看不见的手”。市场一直是存在的，人们也知道市场，但是将市场视为经济运行调控的主要力量则是亚当·斯密的贡献，某种意义上说是他发现了市场。再比如马克思，他发现了资本家剥削的秘密，资本主义在马克思之前已经发展几百年了（如果从文艺复兴时期算起的话），人们每天都生活在其中，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但是马克思的思考让人们注意到资本家在剥削工人，赚取了剩余价值。为什么不说经济学也是有所见然后有所思呢？我想原因可能是自然现象比较稳定，苹果天天往地上掉，年年往地上掉，没有什么区别；而经济学现象就不是如此，资本主义不是从来就有的，马克思看到的也只有几百年的历史，若是从工业革命算起，不过数十年而已。

由此不禁想到不同学科的区别，所有学科中数学可能是最有规律的，自然科学还需要考虑外在的客观世界，数学家只需要考虑纯粹的逻辑关系就行了。难怪数学家成熟最早，经常二三十岁时就已经取得了成就。其次要数物理、化学，十亿年前的原子运动规律跟今天没有什么区别，时空的差异是不需要考虑的。到了地质学，时间之箭开始发挥作用了，查尔斯·赖尔的“古今一致”原理只是一般意义成立的，因为有时间因素的考虑，所以地质学的规律是难以检验的。《生活大爆炸》中谢耳朵高呼“地质学不是真正的科学”，结果挨了许多彩弹，地质学家想必对此是耿耿于怀的。地理学因为涉及人的因素就更难说了，恐怕很少有人会把人文地理、历史地理、经济地理等也视为纯科学。生物学的研究对象就更复杂了，若非把生命还原成了DNA，恐怕也不会被视为纯科学的。生命科学的特点是复杂性的递增，热力学第二定律失效，生命系统能够将高熵及时输出，而自身保持有序状态。到了人类社会，复杂性更进一步，人类文化系统不仅复杂，而且具有能动性（人有自由意志），即人除了受制于自然规律外，还会违背与打破规律。这就使得人类的文化系统常常难以捉摸。虽然不时有人号称发现了历史规律，但是这些规律却没有经得起时间的检验，都只是在某个时空情境下才适用。

了解了不同学科的区别之后，我们再回过头来看考古学，考古学属于哪种类型呢？比如研究石器，注意到中国石器风格中有“大小粗细”的区别，我就需要考虑如何去解释这种现象，运用文化生态原理某种程度上可以回答上述差异。再比如我看到某些聚落的房子里保存的器物不仅多，而且完整；而某些聚落的房子里器物非常少，也很破碎。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区别，是什么因素导致这样的差别呢？考古学家发展出废弃过程理论来解释这种差异。这两项研究都是先有所见然后有所思，跟自然科学研究差不多。但是考古学研究还存在另一种情况，如性别考古的研究，性别一直都存在，差异一直摆在考古学家面前，只是他们视而不见；性别考古学兴起之后，考古学家突然发现性别因素其实一直影响考古材料的特征，以及考古学家工作的方法。与之类似，权力、地方、阶级、景观等因素都是一直存在于考古材料中的，但是直到最近一二十年才开始受到注意。这无疑是典型的“有所思然后有所见”。

产生这种状况的原因可能与考古学科的性质有关，考古学是一门边缘学科，它通过实物材料的研究了解人类的过去，包括行为、社会与文化等。实物材料研究当然会涉及理化层面研究，也会涉及地质、地理，还有生物层面的研究，不过它最终要深入到人的层面上，其中有经济行为、政治组织、宗教礼仪、意识形态，等等。在行为层面上，相对客观，因为现实情境中行为是可以观察到的东西，通过考古材料去重建行为类似犯罪现场的推理，是必须立足于现实材料特征的。但是社会结构、意识形态等层面上，物质材料与它们的关系具有惊人的多样性，其联系通常淹没在无数的其他联系之中。若没有考古学家有所思，意识到这些联系的存在，一般是不会有人注意到它们的。

当然，有人可能会说从所见到所思，再从所思到所见，这是认识的基本循环，体现了螺旋式的认识过程。这种说法从一般认识论的角度来看，自然是正确的，但是它有点忽略了不同学科研究对象之间的差别。研究数学运算关系跟研究人类社会是有很大区别的。有所见然后有所思是自然科学偏重的，而有所思然后有所见似乎可以归为人文社会科学的方式。考古学既是自然科学的，又是人文社会科学的，或者说有自然科学的方面，也有人文社会科学的方面。从近几十年的考古学发展来看，考古学越来越重视人文社会科学的方面了，这方面的研究主要是后过程考古学所支持的。

最后自然要反躬自问，我们的考古学做得怎么样？我们是有所见然后有所思，还是有所思然后有所见？似乎两者都不是！问题出在哪里呢？问题在于我们有所思得不够。遇到有所见，若少有所思，就会产生许多想当然的东西。再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因为思得不够，所以也没有感觉到考古材料像个信息宝库，不断有新的东西可以提炼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