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构性
最近看了《超验骇客》(Transcendence),片子出来的时间似乎不短了,想必看过的人很多。片子的想象力还是不错的,身体死亡的科学家临终前把自己的意识上传到了超级计算机上,于是这种具有了意识的人工智能开始自主演化,因为有强大的计算能力,很快它就突破了重大的科学难题,有了办法让森林恢复、让污水清洁、让雾霾消失……但是,人们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它就像上帝一样无所不能,反对者最终用病毒将其摧毁。结局是,城市失去了电力,笔记本电脑只能当作塞门的垫石。
看完片子后忍不住要做一点儿反思,这样的片子看多了,基本架构都差不多。我想,是什么导致这样的相似性呢?有些片子甚至都不用看,也可以对情节做出基本猜测——肯定是一方灭掉另一方,典型的二元论的结构。按照冯友兰先生的说法,西方的观念就是“仇必仇到底”,直到矛盾的一方被消灭,矛盾消失。二元论是西方文化的基本法则,消灭敌人或是消灭矛盾的一方是必然的,没有什么其他的选择。西医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我们或许可以称之为“同构性”。
有趣的是,与二元论相辅相成的是上帝作为终极的存在,人工智能之所以被质疑,那就是有人认为它取代了上帝的角色。它似乎无所不能,不是上帝又是什么呢?片子反映西方人一种很矛盾的心理,既期待上帝的出现,解决人类的困境;又害怕真有这么一种力量,让人失去了选择的自由。片子所支持的价值观无疑就是个体本位的,强调个人自由高于一切。这些东西都是我们熟悉的西方价值观。作为一个文化背景不同的人,我看这部片子,比较容易发现这些明显的特征。我相信,西方人甚至不会注意有这样的东西存在。最近看霍德的新作《纠缠:人类与事物关系的考古学》(Entangled:an Archaeology of the Relationships between Humans and Things),他首先强调,我们很容易忽视一些经常存在的事物,比如说电视机,有多少人注意到电视机有个屏幕呢?人们关注的是电视节目!那些我们看到很不同寻常的东西,对西方人而言,早已熟视无睹,甚至根本就没有感到其存在。反过来说,我们自身文化中人人视为理所当然的东西,西方人可能又觉得不可思议。
同构性无所不在,却不是那么容易看见的。最近还看了本有趣的书,威廉·麦克尼尔(William H. McNeill)的《瘟疫与人》(Plagues and Peoples),书写得很精彩,其中贯穿着一个基本理论线索,即微寄生与巨寄生。前者很好理解,即微生物对宿主的寄生,如果宿主都死掉了,微生物也无法生存下去。许多微生物原来的宿主都不是人类,只是因为人类侵入到了其生态环境中,而且人类的人口密度足够高,于是就有了成为宿主的价值。巨寄生指的是一个社会内部统治阶级之于被统治阶级的寄生。狩猎采集时代,人们的剩余财富极少,无法养活统治阶层。农业起源后,生产剩余增加,人口密度足够高,社会分工加剧,此时统治阶层也分化出来。统治阶级如果过于残酷,被统治阶级活不下去,或是死亡,或是造反,统治阶级也不得好过。
麦克尼尔是美国著名的历史学家,影响力非凡。微寄生很科学,很好理解;但是巨寄生更像是一个比喻,而不是对自然界规律的揭示。不过麦克尼尔将两者并称,让人不知不觉地将其自然化了。你会不知不觉地接受其中暗含的观点,即统治阶级剥削被统治阶级是合理的,是“自然的”。他所希望的就是统治阶级行一点“仁政”,不要搞得民不聊生,阶级矛盾过于尖锐,这样对自己也没有好处。是不是有点意思呢?那些看似天经地义的东西的背后是不是都有同构的观念在支撑呢?电影《勇敢的心》的最后,造反者华莱士被绞死前,高呼“Freedom”,翻译成中文就是“自由万岁”!与其说是华莱士的话,还不如说是当代美国社会的核心观念,把启蒙运动以后形成的个人本位思想推到了从前(当然,其中可能还有分化削弱老牌帝国主义英国的作用,最近苏格兰闹独立很厉害,其民族主义与这类电影的推波助澜不无关系)。
回过头来看考古学,我们的研究是否也存在类似的同构性呢?以前读理查德·利基(Richard Leakey)《人类的起源》(Origin of Humankind),他说第二次世界大战时流行达特“凶杀者,猿”这样的假说,20世纪60年代出现第三次技术浪潮,这时流行研究技术,俨然是原始版的“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1968年,“Man, the Hunter”会议之后,女权主义开始影响到考古学,考古学家开始重视女性采集对于古人生活的贡献,后来强调男性在狩猎中的作用主要是猎杀,之前的追踪,之后的屠宰,女性都有参与,所以不能说只有男性才狩猎,如此等等。考古学家的研究其实深受当时社会思潮的影响,纳粹德国的种族主义考古就是一个极端的表现。
了解同构性可能会促使我们反思自己视为天经地义的某些东西。比如“中国式的”实用主义,干什么都要问问有什么用,究其所谓“用”,仍不过是权与利。这样的“用”还是在社会关系层面上打转转,而没有深入到精神层面上去。即便是高谈阔论,最终的目的仍然是实用的,所以事情难以做好。
同构并不限于意识形态与各种社会制度设计,技术与社会也具有同构性,人类学家早已有论述,尤其是法国人类学家安德烈·勒鲁瓦-古昂(André Leroi-Gourhan)。这种思想与旧石器考古关系重大,因为它意味着从技术出发是可以去研究古人的思想的。不是吗?机械唯物主义流行的时代就是一个机器开始流行的时代,人们总是追求机器一般的确定性,笛卡尔的思想、牛顿的力学,甚至拿破仑与克劳塞维茨的军事思想都透露了机械的力量与精确性。我们现在生活在一个网络时代,中心在瓦解,结构日趋扁平化,权威、确定性等都受到挑战,从后现代哲学到后现代科学,再回到后现代社会,无不如此。克莱夫·甘布尔(Clive Gamble)研究欧洲旧石器时代社会,特别关注的是社会关系网络(network)。人类在地球上生活了几百万年,似乎现在才突然明白只有在关联中我们才能理解个体与社会。因为今天我们完全依赖网络生存,人的存在似乎是以手机是否运作为标准的,没有了手机网络,虽然人还活着,就好像已经弃世了。
说到这里,我们似乎已经揭示了同构性存在的机制问题,为什么会有同构性存在,那是因为人类生活诸层面之间存在密切的关联。我们之所以会如此关注网络,那是因为我们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与之不可分割。而在小农经济时代的中国,流行的天人合一的思想,“天”在社会制度中就是皇权,人们的宇宙观也是围绕太阳展开的;男权对女性的主宰也用太阳与月球的关系天然化了。寒来暑往,秋收冬藏,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随着自然节奏的生活不知不觉地深入到社会与文化的方方面面。
同构性是我们研究考古学思想史的理论基础,没有这个基础,我们很难理解考古学的发展历程。特里格《考古学思想史》(A History of Archaeological Thought)了不起的地方就是他很注意从社会背景、思想潮流,甚至技术发展的角度来理解考古学的发展历程,但是他没有点明同构性这个理论基础。简言之,从这个角度出发,我们也就有了理解中国考古学发展的钥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