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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学问以及作为一门学问的考古学

遇人引荐,常说是搞学问的,偶尔还要着重强调一下,说是真做学问的。(难道学问还可以假装做不成?)突发奇想,我们所谓的学问指的是什么呢?为什么大家认为学问是值得一做的事呢?或者至少是比较冠冕的说法。一般来说,我被认为与自认为是“做学问的人”,然而我却从来没想过学问是什么,这实在有点说不过去。

什么是学问呢?吃喝拉撒不是学问,我们称之为本能。《红楼梦》中贾政教训宝玉,有所谓“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曹雪芹通常都是正话反说的,显然他并不欣赏什么世事洞明的学问——通常不过是附和流俗的代名词。所以,从逻辑上讲,学问与世事洞明有点反义;也就是说,学问就不是直接关注现实本身的东西,好比说,买东西善砍价,发大财,当大官,甚至是如西门豹那般能够安定一方,就此我们一般都不会说有学问,我们称之为“能干”。因此,我们又可以说,学问只是人世生活的一部分,是某个群体的主要追求。如果你没有学问,并不等于你不能干,不优秀,你可能另有所长。贾政所犯的错误就是想官商学通吃,经邦纬国已经够风光了,硬要当个教授、院士什么的,反而不伦不类,学问属于追求学问的那么一个群体。这么比较一下,不难发现,学问的确是离现实有点远的东西!

人,有时是很现实的,今天能够对付过去,就无须考虑明天。房子能用70年,太长了,三五年就行;马路嘛,能过一个冬天就足够了。我们都会同意孔老夫子是有学问的人,是有大学问的人,万世师表,人间圣贤。然而,孔夫子活着的时候惶惶如“丧家之犬”,走到哪里都不受待见。道理其实很简单,孔夫子解决不了春秋时期诸侯争霸的难题。搞什么仁义礼智信,说什么三代最好,严重脱离现实,完全处在做梦状态。随后两千年的历史却证明孔夫子是有价值的,他的思想对于中国社会的长治久安贡献大极了。我们如今的一言一行,所思所感,无不受到孔夫子思想的影响。北宋大儒张横渠有所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说法,就此而言,孔夫子确实是开天辟地的。学问是关于人之根本与未来的东西。大学问家解决的是大问题,是最长久的问题。学问家应该是理想主义者,而不应该是现实主义者。不是哪一种更好的问题,而是“术业有专攻”。

既知学问的特征,再回过头来看考古学,考古学是否是一门学问呢?考古学是一门怎样的学问呢?考古学研究过去,目的却是未来。从这个角度来说,考古学非常符合学问的一般特征,它之于现实的意义是相对有限的;实际上,现实中运用考古学成功的例子并不多。政治上用以促进民族的认同感,强化政治合法性,服务于某个阶层的利益,这些都可以理解,但如纳粹、种族主义以及类似政治体系运用考古学就是一场灾难;经济上,现实中的人们视考古学基本为挖宝与鉴宝,屡禁不止的盗墓与盗掘自然是违法的,那种为了现实利益曲解考古材料或是过度开发对文化遗产的破坏也不可小视。理想都是美好而纯洁的,现实总是妥协与郁闷的。从学问到现实似乎需要某种“中程理论”来沟通,更需要审时度势地运用。现实有点残酷的骨感无损于学问的丰满,打了败仗责怪《孙子兵法》是没有道理的。

作为一门学问的考古学本来就是研究人之过去的,尤其是没有文字可考的历史。它探索人的由来,是人了解自身的基础。人从哪里来的、怎么来的等问题有助于我们了解人是什么,人的本质是什么。知道这些有什么用呢?既不能解决衣食住行的问题,也无关国家民族的强盛,但是这些研究构成人类知识的基础,就像一栋大楼的底座,你看不见它,但它不可或缺。人若对自己都不了解,何谈人的利益呢?就好比我们经常说要满足人们日益增长的物质与精神需要,人们的物质需要为什么一直要增长呢?人为什么有精神需要呢?人何时有了精神需要?我们的物质需要究竟何所指?是指生理需要的基本满足吗?满足这些需要之后的“物质需要”还是物质的需要吗?作为一门学问的考古学也许不能单独回答这些问题,但是回答这些事关人类本质的问题是离不开考古学的。

考古学研究人类过去的历程,我们有时希望从人类的历史进程中看出某些规律来,然而,愈研究,我们愈发现存在许多特例难以被规律所包括。我们既不能说历史毫无规律可言,也不能说历史铁律无人能挡。考古学就是历史统一性与多样性之间的辨证论治。从历史的角度说,一切都是过去的事,一切都会过去,没有人能够万寿无疆,除了DNA之外。在人类社会中,还有一种东西跟永恒的DNA一样,能够不断流传、传播、变迁,当然也会灭绝消失,我们称之为“文化”。说到文化,我们首先想到的就是千姿百态。比如我刚刚读到苏丹的努尔人(Nuer)用牛粪灰刷牙,用牛尿拌奶酪洗手、洗脸,我觉得这真不可思议,很有点猎奇的心理。想当年西方人看中国人裹小脚、留长辫子,恐怕也是如此。考古学需要理解为什么文化如此不同。不过,目前考古学的解释大多是归因于环境,自然环境,或者再加上一个,社会环境。重建文化多样性的形成过程(历史)无疑是另外一种很好的解释方式。时间与空间,统一性与多样性,考古学让我们看到一个丰富的过去,尽管有点残缺。了解它,至少可以让我们多一点儿谦卑,多一点儿包容,多一点儿相互理解。

考古学是晚近出现的学问,为什么这么晚呢?因为考古学的立足点是近代科学。人类很早就试图了解过去,通过传说、神话,甚至是某些被神化的古物来传递有关过去的故事。我们现在知道这些方式不大靠谱,口口相传之中芝麻能够变成西瓜。考古学的出现就是为了有效地了解人类的过去,其基本的立足点就是科学。科学有理论、方法与材料,这三者相结合使得我们对古代认识有据可依,能够不断修正。考古学跟自然科学相比,也许不那么客观,不那么可靠,但是跟传说、八卦、迷信、神话等相比,它就太高明了。不管怎么说,考古学是我们目前了解史前时代最有效的工具。这句话暗含着一个前提,即考古学是要探索真实的史前时代的。“求真”这一普遍的科学目标,也是考古学的目标之一。

与真实、宽容相对的是欺骗、狭隘,它们是人类的大敌。人类的悲剧大多与欺骗、狭隘联系在一起。欺骗之流行,以至于需要我们在每一个领域都成为专家才能勉强应付。欺骗之普遍也反衬出真实之可贵。与欺骗相比,狭隘的危害有过之而无不及,看看每天发生在世界上的悲剧,就不能不感慨宽容是多么重要。考古学并不会自动生成真实与宽容,但是它无疑是真实与宽容的基础。我想,只要欺骗与狭隘还很猖獗,考古学这门学问就有存在的必要。不过,我们也要小心这门学问被它们侵蚀殆尽。

学问是值得追求的东西,除了上面有点堂皇的理由之外,学问的价值在于能够帮助人理解现实,尽管它很少能够改变现实。当代社会,学问已经高度分化,从学问到社会生活之间产生了许多中介或桥梁。比如说,一门科学往往有理论学科,有方法论学科,还有工程学科,通过它们,“无用的学问”逐步化为可以改变现实的手段,学问变成能耐,知识成为力量。“百无一用是书生”,那是因为那些书生除了考试之外,并无真正的学问。考试是能力,不是学问。

最后也许应该说点学问之道,古人其实已经说尽了,这里不过是重复一下而已: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也许可以补充一点个人的小心得,那就是读书中多一点思考,读书之外多一点切身的实践与体验。学问可能不会让人飞黄腾达,但至少有可能让人少一点虚伪与狭隘。能够真实地活着,在这个时代,尤为珍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