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战国策》文形成的原因
上编 《战国策》背景研究
第一节 “纵横”含义的演变
《汉书·艺文志》在溯源诸子学术时以为:“纵横家者流,盖出于行人之官。”行人游说在春秋时很普遍。有一大批行人奔走于诸侯之间,聘问、斡旋。因而行人在春秋政治舞台上扮演着重要角色,是一个活跃的群体。关于行人在春秋政治生活中的作用,历代论述已非常充分。正由于行人起着重要的作用,所以即使像孔门弟子,也有奔波于游说之途者。“利口巧辞”[1]的子贡便是一个赫赫有名的说客。《论语·先进》云:“言语:宰我、子贡。”《孟子·公孙丑上》言:“宰我、子贡,善为说辞。”《史记·仲尼弟子列传》说:“故子贡一出,存鲁、乱齐、破吴、强晋而霸越。子贡一使,使势相破。十年之中,五国各有变。”扬雄《法言·渊骞》认为:“辞而不解,子贡耻诸。”但此时的说客不是纵横家。春秋行人的职责,游说的动机、目的,与战国纵横家有很大差别。
对于战国的“纵横”概念,历代有不同解释。《韩非子·五蠹》云:“纵者,合众弱以攻一强也;而横者,事一强以攻众弱也。”《忠孝》云:“纵成必霸,横成必王。”《淮南子·览冥训》云:“晚世之时,七国异族,诸侯制法,各殊其俗。纵横间之,举兵而相角。”高诱注:“苏秦约纵,张仪连横。南与北合为纵,西与东合为横。”高诱此说若指公元前260年长平之战前的情形是对的,但若指整个战国时的“合纵连横”就欠妥。《史记·周本纪》云:“(周赧王)五十九年,秦取韩阳城负黍。西周恐,倍秦,与诸侯约纵。”《集解》云:“文颖曰:‘关东为纵,关西为横。’孟康曰:‘南北为纵,东西为横。’瓒曰:‘以利合曰纵,以威势相胁曰横。’《正义》云:‘按:诸说未允。关东地南北长,长为纵,六国共居之。关西地东西广,广为横,秦独居之。’”《张仪列传》曰:“三晋多权变之士,夫言纵横强秦者大抵皆三晋之人也。夫张仪之行事甚于苏秦,然世恶苏秦者,以其先死,而仪振暴其短以扶其说,成其横道。要之,此两人真倾危之士哉!”对其中“成其横道”,司马贞《索隐》云:“张仪说六国,使连衡而事秦,故云‘成其横道’。然山东地形纵长,苏秦相六国,令纵亲而宾秦也。关西地形横长,张仪相六国,令破其纵而连秦之横,故谓张仪为连横矣。”《文心雕龙·论说》云:“纵横参谋,长短角势。”刘勰将“纵横”与“长短”视为同一概念。
对“合纵连横”,司马迁在《史记·孟子荀卿列传》中还有这样的说法:“孟轲,邹人也。受业子思之门人。道既通,游事齐宣王,宣王不能用。适梁,梁惠王不果所言,则见以为迂远而阔于事情。当是之时,秦用商君,富国强兵;楚、魏用吴起,战胜弱敌;齐威王、宣王用孙子、田忌之徒,而诸侯东面朝齐。天下方务于合纵连横。”今人徐中舒的说法就更为具体、切合实际。即战国时的“所谓合从连横,原是以三晋为主,北连燕,南连楚,为从,东连齐或西连秦为横;合从既可以对秦,也可以对齐,连横既可以连秦,也可以连齐。自齐闵王失国以后,齐即一蹶不振,继以长平战役,秦坑赵降卒四十余万,赵亦从此削弱,六国中再没有可以与秦抗衡的力量了,于是合从连横,就凝成了一个定型,无论合从或连横,都是以六国为一方而以秦为又一方,这样形势沿至秦并六国以前,都没有什么改变”。[2]
第二节 战国社会风气与士人追求对《策》文形成的影响
春秋除了没有战国时的“纵横”概念外,春秋时一般士人的职事如《国语·齐语》所说:“群萃而州处,闲燕则父与父言义,子与子言孝,其事君者言敬,其幼者言弟。”其时人们奉行“忠臣不事二君”的信念。《左传·僖公二十三年》载:“冬,怀公执狐突,曰:‘子来则免。’对曰:‘子之能仕,父教子忠,古之制也。策名、委质,贰乃辟也。……父教子贰,何以事君?’”《国语·晋语九》记鼓子之臣夙沙厘在回答穆子“鼓有君矣,尔心事君,吾定而禄爵”之劝时说:“臣闻之:委质为臣,无有二心。委质而策死,古之法也。”这种遗风在战国初年还可见。《战国策·赵策一·晋毕阳之孙豫让》载豫让之语曰:“且夫委质而事人,而求弑之,是怀二心以事君也。吾所为难,亦将以愧天下后世人臣怀二心者。”
后来上述情况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当今之世,巧谋并行,诈术递用,攻战不休。”[3]诸侯国因出于兼并他国的现实需要而重士,即如《吕氏春秋·贵直》所言:“贤主所贵莫如士。”虽说战国诸侯国君不都是贤主,但在重视士人上却有共识。《战国策·楚策一·威王问于莫敖子华》载秦王说:“寡人闻之,万乘之君,得罪一士,社稷其危。”《燕策一·燕昭王收破燕》载郭隗说燕昭王时,指出对士的不同态度及导致的结果是:“帝者与师处,王者与友处,霸者与臣处。”在诸侯国君重视士人的同时,战国诸侯割据的政治格局,又使士人有充分的人身自由。“行不合,言不用,则去之楚、越。”[4]扬雄《解嘲》称其时“士无常君,国亡定臣,得士者富,失士者贫。”顾炎武《日知录》卷十三“周末风俗”条说得更透彻:“如春秋时,犹尊礼重信,而七国则绝不言礼与信矣。春秋时,犹宗周王,而七国则绝不言王矣。春秋时,犹严祭祀,重聘享,而七国则无其事矣。春秋时,犹论宗姓氏族,而七国则无一言及之矣。春秋时,犹宴会赋诗,而七国则不闻矣。春秋时,犹有赴告策书,而七国则无有矣。邦无定交,士无定主。此皆变于一百三十三年之间。”战国纵横家“生于乱世,事乱君”,[5]“口道天下之事”。[6]即如《战国策·楚策三·秦伐宜阳》所说:“寡人闻韩侈巧士也,习诸侯事。”这些“习诸侯事”的纵横家,应该是亡能存、危能安的“贵知之士”。[7]他们“释本而事口舌”,[8]且只要“舌在”就“足矣”。[9]
同时,战国时世态炎凉,整个社会弥漫着趋利媚势的气氛。《战国策·秦策一·苏秦始将连横说秦》载苏秦“说秦王书十上而说不行。黑貂之裘弊,黄金百斤尽,资用乏绝,去秦而归。羸縢履,负书担橐,形容枯槁,面目□黧黑,状有愧色。归至家,妻不下,嫂不为炊,父母不与言”。但后来说赵□王成功并受相印。“将说楚王,路过洛阳。父母闻之,清宫除道,张乐设饮,郊迎三十里。妻侧目而视,倾耳而听;嫂蛇行匍伏,四拜自跪而谢。苏秦曰:‘嫂何前倨而后卑也?’嫂曰:‘以季子之位尊而多金。’”《齐策四·孟尝君逐于齐而复反》载:“孟尝君逐于齐而复反,谭拾子迎之于境。谓孟尝君曰:‘君得无有所怨齐士大夫?’孟尝君曰:‘有。’……谭拾子曰:‘事之必至者,死也;理之固然者:富贵则就之,贫贱则去之。此事之必至,理之固然者。’”这种现象更刺激了士人们入仕的渴望,而游说是达到这种目的的很好途径。在诸侯国君重视游说之士的环境下,游士们能有机会与诸侯王展开论辩。《秦策二·秦王谓甘茂》载:“秦王谓甘茂曰:‘楚客来使者多健,与寡人争辞,寡人数穷焉,为之奈何?’”《汉书·叙传》载:“游说之徒,风扬电激,并起而救之。其余猋飞景附,煜霅期间者,盖不可胜数。当此之时,搦朽摩钝,鈆刀皆能壹断。是故鲁连飞一矢而蹶千金,虞卿以顾眄而捐相印也。”因而有一批游士为了自己的利益,朝秦暮楚,连祖国、家乡的概念都没有了,哪还有什么忠君念头?他们倒是对那些奔走于诸侯之间并获得成功的说士很欣赏。“景春曰:‘公孙衍、张仪岂不大丈夫哉?一怒而诸侯惧,安居而天下熄。’”[10]《战国策·齐策三·楚王死》楚景鲤对齐薛公田文说:“今苏秦,天下之辩士也,世与少有。君因不善苏秦,则是围塞天下士而不利说途也。”
战国士人大都如著名纵横之士张仪、陈轸、苏秦、范雎一样出身卑微,所谓“士生于鄙野”,“士之高者乃称匹夫,徒步而处农亩;下者鄙野坚门闾里,士之贱也亦甚矣!”[11]《战国策·秦策三·秦攻邯郸》范雎自称“东鄙之贱人”,《秦策五·四国为一》韩非说姚贾为“梁监门子”(即守门之人),《赵策三·郑同北见赵王》郑同向赵王称自己为“南方草鄙之人也”,《燕策一·人有恶苏秦于燕王者》苏秦自称“东周之鄙人”。因为出身下层,依靠如《汉书·叙传》所说的“亡命漂说,羁旅骋辞”的游说,在别国取得高位时,像范雎、甘茂、腹击诸人均称自己为“羁旅之人”。社会风气的趋利附势,处于社会下层的现实,使纵横策士力图获得较高社会地位的愿望十分强烈。《战国策·秦策一·苏秦始将连横说秦》中苏秦代表纵横家所说的“安有说人主不能出其金玉锦绣,取卿相之尊”是他们的宣言。《史记·李斯列传》载其“从荀卿学帝王之术,学已成”,辞荀卿并将西说秦王时言:“处卑贱之位而计不为者,此禽鹿视肉,人面而能强行者耳。故诟莫大于卑贱,而卑莫甚于穷困。久处卑贱之位,困苦之地,非世而恶利,自託于无为,此非士之情也。”扬雄《法言·渊骞》云:“说而不富贵,仪、秦耻诸。”《汉书·叙传》以为“游说之徒……因势合变,偶时之会,移风易俗,乖忤而不可通者,非君子之法也。及至从人合之,衡人散之。……彼皆蹑风云之会,履颠沛之势,据徼乘邪以求一日之富贵。”依靠游说不仅可以摆脱这种状况,改善他们所处的社会地位与生活环境,求得高官厚禄,跻身权势行列,进入上流社会,而且可以积极参与社会事务。《史记·张仪列传》载“秦惠王封仪五邑”。《苏秦列传》载其自言:“使我有雒阳负郭田二顷,吾岂能佩六国相印乎?”《后汉书·蔡邕传》云:“连衡者六印磊落。”《文心雕龙·论说》亦云:“六印磊落以佩,五都隐赈而封。”也才有了如《战国策·韩策三·韩人攻宋》所说的“中国白头游敖之士”。纵横家公然宣称:“不用臣言以危国”,[12]用则可以“决霸王之名”。[13]有些纵横策谋之士如卫鞅“谋约不下席,言于尊俎之间,谋成于堂上而魏将以禽于齐矣,冲橹未施而西河之外入于秦矣。”[14]范雎为秦制定的“远交而近攻”[15]的策略所取得的成绩,在《战国策·秦策三·蔡泽见逐于赵》写蔡泽说范雎应功成身退、让位于己时做了充分说明。李斯《谏逐客书》称“昭王得范雎,废穰侯,逐华阳,蚕食诸侯,使秦成帝业。”另如《说苑·尊贤》载:“燕昭王得郭隗而邹衍、乐毅以齐、赵至,苏子、屈景以周、楚至。于是举兵而攻齐,栖闵王于莒。”对战国纵横“辩士”的作用,《文心雕龙·论说》这样评价:“暨战国争雄,辩士云踊。纵横参谋,长短角势;《转丸》驰其巧辞,《飞钳》伏其精术。一人之辩,重于九鼎之宝;三寸之舌,强于百万之师。”因而纵横之说盛极一时。纵横之士“为公画阴计”,[16]诸侯王“迷于言,惑于语,沉于辩,溺于辞。”[17]从而形成如章学诚所说的“战国者,纵横之世也”[18]特征。而纵横家合纵连横的游说活动,是形成这种特征的一个很重要的原因。为了配合游说活动,纵横之士在揣摩人主或权贵心理的基础上写成游说稿,这便是《策》文的雏形。
《战国策》许多《策》文的原始底稿,应如《秦策一·说秦王》《战国纵横家书》中苏秦的书信那样,是一篇完整的说辞。不像今本《策》文前有背景,后有结果交代;或前有背景,后为说辞;或说辞后有结果交代的形态。依先秦书写方式及记载文字媒介为竹帛的情况而言,这样的长篇大“说”之辞,现场不可能记录下来。今本《策》文中说辞以外的部分,应是收集、整理者依据自己的理解,为了说明游说的原因或结果有意加上去的。最初的《策》文形态与今日所见《策》文之间应该有差别,或者部分《策》文有差别。但今本《战国策》文内容是复杂的,不是被收入《战国策》的所有文章都为纵横说辞,也不是所有文章均为纵横策谋。对不同内容《策》文当区别对待。
第三节 战国学术的特点与《策》文的形成
除了前已谈及的原因,战国有的君主对学术予以重视,有的还附庸风雅,这样就形成了几个大的学术中心。有些学术中心人员规模以千人计。
战国初年“独魏文侯好学”。[19]所以《吕氏春秋·谨听》言:“齐桓公之见小臣稷,魏文侯之见田子方也,皆可谓能礼士矣。”《下贤》云:“魏文侯见段干木,立倦而不敢息。”《察贤》云:“魏文侯师卜子夏,友田子方,礼段干木。国治身逸。”而据《论语·先进》记载:“文学:子游、子夏。”子夏是孔门掌握文献知识最丰富的。《史记·魏世家》云:“文侯受子夏经艺,客段干木,过其闾,未尝不轼也。秦尝欲伐魏,或曰:‘魏君贤人是礼,国人称仁,上下和合,未可图也。’文侯由此得誉于诸侯。”《新语·本行》对此也有记载。《汉书·艺文志》亦云:“六国之君,魏文侯最为好古。”正因为魏文侯礼贤诸人,而“子夏居西河”,[20]才有了战国时的第一个学术中心——“西河学术中心”。这个学术中心的著述,《汉书·艺文志·诸子略》“儒家”著录“魏文侯六篇”,“李克七篇”。自注:“子夏弟子,为魏文侯相。”[21]《诸子略》“法家”著录“李子三十二篇”。自注:“名悝,相魏文侯,富国强兵。”《兵书略》“兵权谋家”著录“吴起四十八篇”。
魏文侯之后,“(齐)宣王喜文学游说之士,自如邹衍、淳于髡、田骈、接予、慎到、环渊之徒七十六人,皆赐列第,为上大夫,不治而议论。是以齐稷下学士复盛,且数百千人”,[22]因而使“稷下学术中心”大盛。“自邹衍与齐之稷下先生,如淳于髡、慎到、环渊、接子、田骈、邹奭之徒,各著书言治乱之事,以干世主,岂可胜道哉!”“自如淳于髡以下,皆命曰列大夫,为开第康庄之衢,高门大屋,尊宠之。览天下诸侯宾客,言齐能致天下之士也。”[23]《盐铁论·论儒》《风俗通义·穷通》等对此也有说明。这个学术中心的著述,《史记·孟荀列传》《汉书·艺文志》或说明或著录。正因为统治者有这样的态度及做法,并有一大批充满睿智的思想家,学术领域“辩”风盛行。在“诘辩”中形成的诸子百家,要宣传、树立自己的观点,就必须辩驳另外的观点。这样使得“辩”成为战国学术的一大显著特点,在论辩中形成了许多思想的结晶,“辩”是战国学术繁荣的一个重要因素。
春秋时人们认定“辩而不德,必加于戮”。[24]然而,“暨战国争雄,辩士云踊。”[25]战国士人以“辩”为能事并不受“德”的约束。尽管《老子》第十八章云:“善者不辩,辩者不善”;《墨子·修身》云:“慧者心辩而不繁说”;《荀子·非相》指出“有小人之辩者,有士君子之辩者,有圣人之辩者”;《庄子·知北游》云“辩者若默”。其区别只是“辩”的方式不同,但都不否定“辩”。“公都子曰:‘外人皆称夫子好辩,敢问何也?’孟子曰:‘予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圣王不作,诸侯放恣,处士横议。杨朱、墨翟之言盈天下。天下之言,不归杨,则归墨。……我亦欲正人心,息邪说,距诐行,放淫辞,以承三圣者。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26]公孙龙对魏牟说自己“困百家之智,穷众口之辩。”[27]《史记·孟荀列传》言:“邹衍之术迂大而闳辩;奭也文具难施;淳于髡久与处,时有善言。故齐人颂曰:‘谈天衍,雕龙奭,炙毂过髡。’”《孟子·公孙丑上》提出了“诐辞知其所蔽,淫辞知其所陷,邪辞知其所离,遁辞知其所穷”的辩术。
因“辩”是当时学术领域里的重要活动,所以战国成为一个“辩”的时代。“辩”不仅成为一种社会思潮,而且成为衡量某人是否是士的重要条件与标志,故《荀子·非相》云“君子必辩”。虽说其时的辩士不都是君子,但许多思想与智慧的火花,就是在“辩”中碰撞而迸发出的。“百家争鸣”的学术之花,滋润在互相辩难的思想土壤里。若没有这些思想家的智慧之灯在闪烁,战国思想的天空只能是一片黑暗。“辩士”不仅形成了一个阶层,同时成为一个受人尊敬的群体。士与士之间对善辩者也极力推崇。《公孙龙子·迹府》云:“公孙龙,六国时辩士也。”《战国策·赵策三·秦围赵之邯郸》辛垣衍称鲁仲连为“天下之士”。《史记·范雎蔡泽列传》载:“燕客蔡泽,天下雄俊弘辩之士也。”太史公还赞叹:“范雎、蔡泽世所谓一切辩士,然游说诸侯至白首无所用者,非计策之拙,所为说力少也。”士以能成为辩士为荣,辩士正是因辩得以进身。故《韩非子·五蠹》指责:“今人主之于言也,说其辩而不求其当焉”,“谈言者务为辩而不周其用”。“辩”的思想成果使人们的观念上确实出现了许多新气象。如“说大人则藐之,毋视其巍巍然”,[28]“士贵耳,王者不贵”,[29]“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也,天下人之天下也”之类体现着观念上变化的认识,都是有振聋发聩的警醒意义的。
“辩”的另一成果是大量著述出现。《史记·孟荀列传》记淳于髡等“稷下先生”“各著书言治乱之事”,“而赵亦有公孙龙,为坚白同异之辩,剧子之言;魏有李悝,尽地力之教;楚有尸子、长庐;阿之吁子焉。自如孟子至于吁子,世多有其书,故不论其传云”。正因为有了各人的著述,才有了《七略》的著录。
纵横家及诸子虽“辩”的内容有很大区别,但都是大辩士。其原因,正如《新语·辅政》所言:“小慧者不可以御大,小辩者不可以说众。”在同篇中陆贾还特别指斥“谗夫似贤,美言似信。听之者惑,观之者冥。故苏秦尊于诸侯,商鞅显于西秦”。“辩”与“智”紧密相关,而“辩”与“智”又是“说”的基本前提。“说”是要有理有据、能言善辩的。如《吕氏春秋·当务》云:“所贵辩者,为其有所论也。”《战国策》中称“辩士”者,俯拾即是:
周相吕仓见客于周君。前相工师藉恐客之伤己也,因令人谓周君曰:“客者,辩士也。”——(《东周策·周相吕仓》)
夫轸,天下之辩士也。——(《秦策一·陈轸去楚之秦》)
客新有从山东来者蔡泽,其人辩士。——(《秦策三·蔡泽见逐于赵》)
今苏秦,天下之辩士也。——(《齐策三·楚王死》)
左右曰:“使者三往不得通者,必所使者非其人也。曰谅毅者,辩士也,大王可试使之。”——(《赵策四·秦攻魏》)《战国策》中将“辩”与“智”(才智)、“博”(博学)并举。《东周策·石行秦》云:“欲决霸王之名,不如备两周辩知之士。”《齐策四·齐宣王见颜斶》“辩知并进,莫不来语。”《赵策一·苏秦说李兑》载“李兑舍人谓李兑曰:‘臣窃观君与薛公谈也,其辩过君,其博过君。’”才智、博学是“辩”的基础,“术”是“辩”的具体策略与方式,“计”是“为辩足以道人”的“辩”的具体内容。许多《策》文就是为了与君王“辩”而产生的,如《秦策一·说秦王》《秦策三·谓秦王》《齐策三·国子曰》《齐策五·苏秦说齐闵王》等。而纵横策士的相互辩难在《战国策》中也已普遍,并成《战国策》文产生的又一个重要原因。《战国策》中最具文学色彩的张仪连横、苏秦合纵的成对出现的12篇说辞,既是在揣摩人主心理基础上为游说准备的底稿,同时也是策士或学纵横之术者相互辩难的产物。而从纵横家的言论看,在当时的社会背景下,他们的主张还是有可取的方面的。
自春秋后期以来“诸侯力政”[30]的情况下,高喊仁义道德显然不合时宜。《吕氏春秋·遇合》以为:“孔子周流海内,再干世主,如齐至卫,所见八十余君。”但不得干人君很是正常。战国初年时赵武灵王就说“仁义道德不可以来朝。”[31]司马迁在《史记·孟荀列传》中,对孟轲以仁义道德游说诸侯的做法,很形象地比喻成“持方枘欲内圆凿”。《索隐》这样解释:“谓战国之时,仲尼、孟轲以仁义干世主,犹方枘圆凿然。”司马迁还时不时直接用“迂”发表他对诸子中一些人主张的看法。如“见以为迂远而阔于事情”,“邹衍之术迂大而闳辩。”桓宽《盐铁论·论儒》以为:“孟轲守旧术,不知世务,故困于梁。”除儒家外,墨子“非攻”虽满怀良好愿望,但在当时情况下只有以“攻”才能达到“非攻”。道家所谓的清静无为,在当时条件下只能是对社会责任的逃避,以消极的不作为态度,给自己焦灼、苦闷的心灵涂上一点安慰的清凉剂,以求得暂时的慰藉。所以,尽管“凡兵,天下之凶器也”,[32]但在诸侯各怀兼并之心,杀伐不已的时代,只有以战争消弭战争,才能平息社会战乱,拯救民众于水火之中,才能对社会的进步有推动。“以战去战,虽战可也。”[33]谁能尽快以武力结束诸侯混战的局面,谁就代表了历史发展的趋向,推动了历史的进步。我们不能说纵横家推动了中国历史的进程,但纵横家不管是合纵还是连横,有意无意地是朝着这样的目标努力的,因而才能在战国政治舞台上有所作为。古今中外,人们都向往“善”并为此努力,但历史往往会捉弄人。一个不可否认的事实是:“我们向往未来,总是希望出现一个‘善’的世界,但在过去的时代,真正推动历史前进的,却是人的欲望,是‘恶’。”“自从各种社会阶级的对立发生以来,正是人的恶劣的情欲——贪欲和权势欲成了历史发展的杠杆。”而身处战国时代的“纵横家于中取利,但也推动了统一天下的进程”。[34]前面我们已经说过,《战国策》文中的长篇说辞应不会是现场记录下来的,但《战国策》也有许多《策》文就是在这种背景下,记录了纵横家们合纵连横的主张。这种记录应该有现场记录,也有事后的追记。各种《策》文均成为战国学术中重要的组成部分。反过来,就如同从诸子文能感受到战国时代思想纷呈的特征一样,从《战国策》许多《策》文,能很好感受到战国“纵横之世”的时代特征。《汉书·艺文志》云:“诸子十家,其可观者九家而已。皆起于王道既微,诸侯力政,时君世主,好恶殊方,是以九家之术蜂出并作,各引一端,崇其所善,以此驰说,取合诸侯。”
《汉书·艺文志》将“纵横家”作为“诸子十家”之一。但后来人们一提起纵横家,便会与“朝秦暮楚”“惟利是图”等道德层面的价值否定认识联系起来。纵横家虽不是如《吕氏春秋·长利》所说“天下之士也者,虑天下之长利,而固处之以身若也:利虽倍于今,而不便于后,弗为也”的士,但不言纵横家学术,实际上有失偏颇。在诸侯混战,没有形成统一的政治格局的社会环境里,统治者不像后代集权政治那样,可以让统治阶级的思想成为主导思想。割据局面为思想的自由创造了极为有利的宽松环境与活动空间。各家各派竞相树立自己的观点,宣传自己的学说、主张,并捍卫自己学派的主张。而衡量某一派是否有学术成就,无非主要考虑两方面的因素:有没有一批从事这一学术宣传的人,有没有大量代表这一派学术主张、观点的作品。这两点纵横家都是具备的。纵横家是有自己的学术主张的。战国时除道家外,各个学派都试图以自己的主张参与政治,是要以思想渗透到上层建筑领域。虽说纵横家的主要目的在于仕进,但在上述社会政治环境与“百家争鸣”的“论辩”学术氛围中也要树立自己的学说。在“众口之辩”[35]的诘难中发表自己的见解。纵横家与其他学派不同的是:他们从当时各国均想统一天下的愿望与需要出发,以具体的策略体现他们对统一天下的看法。这就需要因时、因地、因势制宜,有自己的主张,但又不受固定的思想、主张条条框框束缚,相机行事,不教条。下面这条出自《战国策》的材料对此有很好说明:
史疾为韩使楚。楚王问曰:“客何方所循?”曰:“治列子圉寇之言。”曰:“何贵?”曰:“贵正。”王曰:“正亦可为国乎?”曰:“可。”王曰:“楚国多盗,正可以圉盗乎?”曰:“可。”曰:“以正圉盗,奈何?”顷间有鹊止于屋上者,曰:“请问楚人谓此鸟何?”王曰:“谓之鹊。”曰:“谓之乌可乎?”曰:“不可。”曰:“今王之国有柱国、令尹、司马、典令,其任官置吏,必曰廉洁胜任。今盗贼公行而弗能禁也。此乌不为乌,鹊不为鹊也。”——(《韩策二·史疾为韩使楚》)
纵横家学术的核心是由“计”“权”“时”“势”组成的谋略之学。《燕策一·燕王谓苏代》云:“且事非权不立,非势不成。”《齐策三·孟尝君在薛》云:“善说者,陈其势,言其方。”这是因为:“智者之举事必因时。”[36]“失之乎势,求之乎国,危。”[37]“人主之行与布衣异,势不便,时不利,事雠以求存。”[38]历代人们均不言纵横家学术,是因为受传统观念的制约。实际上,纵横家学术是致用之术,它不讲究传统道德观念,不以“教化”而以“实用”为目的。《战国策》也不像以前人们指斥的那样为“乱世之文”。纵横家在当时的纵横之术是“用世之学”。前已言之,在诸侯纷争的战国年间,公孙衍、张仪被称为“大丈夫”。孟子以“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要求衡量纵横家,不承认他们是大丈夫。但如果没有对时局的全盘把握,在英才云集的战国政治与学术天地,是不会有纵横家的立足之地的。《吕氏春秋·报更》就称张仪为“材士”。纵横家仅仅为了自己的利益也是不会打动君王或权贵的。只靠危言耸听、“巧言辩说取官爵”[39]也不会纵横驰骋于战国政治舞台,《汉书·艺文志》也就不会将其列入《诸子略》之中了。
《战国策》中出现的士,一批人既游说诸侯,有纵横家作风,像惠施、虞卿、鲁仲连这些人在诸侯间还很活跃,同时这些人又是诸子百家中某一“家”的代表人物。如申不害、韩非为法家,惠施、公孙龙为名家,吕不韦为杂家。《汉书·叙传》以为:“韩设辞以激君,吕设诈以贾国。”《战国策·宋卫策·公输般为楚设机》则载:“公输般为楚设机,将以攻宋。墨子闻之,百舍重茧,往见公输般。”折服公输般后,“墨子又见楚王”。在他的一番高谈阔论下,“王曰:‘善哉!请无攻宋。’”《燕策一·燕王哙既立》载“孟轲谓齐宣王曰:‘今伐燕,此文、武之时,不可失也。’”燕王哙在周慎靓王五年(公元前316年)让位其相子之而引起燕乱,齐趁势攻燕,于周赧王元年(公元前314年)齐将匡章攻下燕国,此时孟子在齐。就齐攻燕事,《孟子·梁惠王下》有好几条材料记载了孟子与齐宣王的对话。《史记·鲁仲连列传》则称鲁仲连“好奇伟俶傥之画策”。还有“先生高议,设为不宦”,[40]被《吕氏春秋·士容》称为“辞令逊敏”[41]的田骈。而像“晚食以当肉,安步以当车,无罪以当贵,清静贞正以自虞”[42]的颜斶,以“先君好马,王亦好马;先君好狗,王亦好狗;先君好酒,王亦好酒;先君好色,王亦好色;先君好士,是王不好士”[43]劝谏齐宣王的王斗,虽在《史记》中未明确列入“稷下”,但钱穆《先秦诸子系年》以为:“又按《齐策》:‘齐宣王见颜斶’。吴师道曰:‘《春秋后语》作王蠋’。又有先生王斗,吴师道曰:‘一本标《文枢镜要》作王升’。今按《汉人表》有王升颜歜。窃疑王升即王斶之脱讹,又误分颜王为两姓。观颜斶对齐宣王曰:‘斶前为慕势,王为前趋士,’而王升之对亦然,知其为一事两传矣。其后当湣王之亡,有画邑人王蠋,乐毅闻其贤,令环画三十里勿入,而使人请之,斶自经而死。此盖即宣王时高论士贵之王斶也。……其人盖亦稷下先生之贤者。当湣王之末,诸儒散亡,彼殆以邦土未去,遂以死节也。”《战国策》中出现的游说之士,许多人的作品,《史记》在《列传》中有说明,《汉书·艺文志》有著录。
《战国策》中出现的游说之士之间进行的学术辩论,《孟子·离娄上》有淳于髡与孟子关于“礼”,《告子下》有二人关于“名实”的辩论。而“惠施多方,其书五车”。“辩者以此为大,观于天下而晓辩者,天下之辩者相与乐之。”[44]惠施与庄周的辩论在《庄子》中时时体现,《天下》记了他的十种观点。惠施与庄周的“有情”与“无情”之辩也是当时一个很著名的论题。二人在“濠上论学”中提出人与鱼乐之间关系的论题,在我国早期美学中,涉及了审美鉴赏中的“移情”活动。即所谓“物皆著我之情”的宇宙的人情化。惠施的著作已佚,但《庄子》《吕氏春秋》等对其思想多有体现。除与庄周论辩外,他与齐威王、魏惠王、匡章、白圭等时有论辩。像《战国策·宋卫策·卫人迎新妇》,《吕氏春秋·不屈》以为白圭议论惠施之语。另外,《吕氏春秋·听言》载:“不习其心,习之于学问。不学而能听说者,古今无有也。解在乎白圭之非惠子也,公孙龙之说燕昭王以偃兵及应空洛之遇也,孔穿之议公孙龙,翟翦之难惠子之法。”高注:“公孙龙、孔穿、翟翦皆辩人。”《淫辞》载“孔穿、公孙龙相与论于平原君所。深而辩,至于藏三牙,公孙龙言藏之三牙甚辩。”关于公孙龙与邹衍辩论、邹衍绌公孙龙之事,《史记·平原君列传》《集解》引刘向《别录》曰:“齐使邹衍过赵,平原君见公孙龙及其徒綦毋子之属,论‘白马非马’之辩,以问邹子。邹子曰:‘不可。彼天下之辩有五胜三至,而辞为下。辩者,别殊类使不相害,序异端使不相乱,杼意通指,明其所谓,使人与知焉,不务相迷也。故胜者不失其所守,不胜者得其所求。若是,故辩可也。及至烦文以相假,饰辞以相惇,巧譬以相移,引人声使不得及其意。如此,害大道。夫缴纷争言而竞后息,不能无害君子。’坐皆称善。”
上述诸人作品,《汉书·艺文志》著录如下:
《六艺略》春秋家:“《虞氏微传》二篇。”自注:“赵相虞卿。”
《诸子略》作品更多:
儒家:“《孟子》十一篇。”“《孙卿子》三十三篇。”“《鲁仲连子》十四篇。”“《虞氏春秋》十五篇。”自注:“虞卿也。”
道家:“《公子牟》四篇。”自注:“魏之公子也,先庄子,庄子称之。”“《田子》二十二篇。”自注:“名骈,齐人,游稷下,号天口骈。”
阴阳家:“《邹子》四十九篇。”自注:“名衍,齐人,为燕昭王师,居稷下,号‘谈天衍’。”“《邹子始终》五十六篇。”颜师古注:“亦邹衍所说。”“《邹奭子》十二篇。”自注:“齐人,号曰‘雕龙奭’。”
法家:“《商君》二十九篇。”自注:“名鞅,姬姓,卫后也,相秦孝公,有《列传》。”“《申子》六篇。”自注:“名不害,京人,相韩昭侯,终其身诸侯不敢侵韩。”“《韩子》五十五篇。”
名家:“《公孙龙子》十四篇。”“《惠子》一篇。”
墨家:“《墨子》七十一篇。”
纵横家:“《苏子》三十一篇。”“《张子》十篇。”
杂家:“《吕氏春秋》二十六篇。”自注:“秦相吕不韦辑智略士作。”
《诗赋略》赋家:“《孙卿赋》十篇。”
《兵书略》兵权谋家:“《公孙鞅》二十七篇。”“《吴起》四十八篇。”兵形势家:“《魏公子》二十一篇。”自注:“图十卷。名无忌,有《列传》。”
从纵横家自身情况看,他们虽大多出身社会底层,但大都从师学“术”,先读书后游说,所谓“游学干诸侯”。[45]学而优则说、说而优则仕。《商君书·壹言》认为:“故民之喜农乐战也,见上之尊农战之士而下辩说技艺之民,而贱游学之人也。”“(张仪)始尝与苏秦俱事鬼谷先生,学术。”“张仪已学而游说诸侯”遭辱回家后,其妻就曾责备“子勿读书游说,安得此辱乎?”[46]《论衡·答佞》更明确指出:“苏秦、张仪习纵横之术于鬼谷先生。”而《史记·樗里子甘茂列传》记甘茂“事下蔡史举先生,学百家之术。”纵横家特别重视“术”。原因如《论衡·答佞》云:“及其说人主,须术以动上,犹上人自有勇以威人。及其战斗,须兵法以进众。术则纵横,师则鬼谷也。”《盐铁论·论儒》云:“故商君以王道说孝公,不用,即以强国之道,卒以就功。”《汉书·叙传》云:“商鞅挟三术以钻孝公。”应劭注:“王、霸、富国强兵,为三术也。”颜师古注:“王一也,霸二也,富国强兵三也。”“术”既包含游说的具体内容,又体现游说的策略。同时,在“孔、墨之弟子徒属充满天下”,[47]诸子百家广收门徒、聚众讲学,讲究学术承传的学术环境与氛围中,纵横家也有自己的门庭、师承与学风。《庄子·天下》《荀子·非十二子》《韩非子·显学》《吕氏春秋·当染》《尊师》均对先秦学术传承有论述。各家虽没有把纵横家作为一个专门的学术派别,但其中论及的一些人就是纵横家。《吕氏春秋·爱类》记载:“匡章谓惠子曰:‘公之学去尊。’”其后《史记·太史公自序》的“论六家要旨”列了阴阳、儒、墨、名、法、道六家。虽未将纵横家列入一家,但纵横家中的许多人同样被包括在六家之中。到《汉书·艺文志》则堂而皇之地将纵横家列入诸子了。
关于纵横策士应有自己的门庭、师承、学风,可以从以下几个方面予以说明。
其一,纵横家在游历之前,大都从师学“术”,对此前面已有说明。这样自然就形成一种承传关系。从纵横家游说时动辄引用典籍的情况,既可以看出他们对前代典籍的熟悉情况,又可以看出所受文化教育程度。
其二,纵横家大都有自己的著述。《汉书·艺文志》著录了其中许多人的作品。像淳于髡虽《汉书·艺文志》未著录其作品,但《史记·孟荀列传》明确说:“自邹衍与齐之稷下先生,如淳于髡……各著书言治乱之事,以干世主,岂可胜道哉?”
其三,纵横家有自己的门客、弟子。《战国策·魏策二·史举非犀首于王》说明甘茂老师史举亦为说客。《楚策三·张仪之楚》载:“张仪之楚,贫,舍人怒而欲归。”《齐策二·张仪事秦惠王》云:“(张仪)乃使其舍人冯喜之楚,藉使之齐。”“四大公子”各养客以千人。《史记·孟尝君列传》载田文西入秦而被谗、免相并遭软禁时,求救于秦昭王幸姬。当幸姬向孟尝君索要已送给昭王的唯一一件狐白裘时,“孟尝君患之,遍问客,莫能对”。“遍问客”说明“客”之多。今本《战国策》中是否有“四大公子”门客作品也未可知。《公孙龙子·迹府》云:“公孙龙,赵平原君之客也。孔穿,孔子之叶也。穿与龙会。”二人有著名的“白马非马”之辩。《史记·平原君列传》云:“平原君善待公孙龙。公孙龙善为坚白之辩,及邹衍过赵言至道,乃绌公孙龙。”《汉书·艺文志·诸子略》“名家”著录:“毛公九篇。”自注:“赵人,与公孙龙等并游平原君赵胜家。”颜师古注:“刘向《别录》云论坚白同异,以为可以治天下。此盖《史记》所云‘藏于博徒’者。”巧合的是:《史记·平原君列传》有这样的记载:“秦之围邯郸,赵使平原君求救,合纵于楚。约与食客门下有勇力文武备具者二十人偕。……平原君曰:‘士不外索,取于食客门下足矣。’得十九人,余无可取者,无以满二十人。门下有毛遂者,前,自赞于平原君曰:‘遂闻君将合纵于楚,约与食客门下二十人偕,不外索。今少一人,愿君即以遂备员而行矣。’”后毛遂使楚王与平原君合纵。“平原君已定纵而归,归至于赵,曰:‘胜不敢复相士。胜相士多者千人,寡者百数,自以为不失天下之士,今乃于毛先生而失之也。毛先生一至楚,而使赵重于九鼎大吕。毛先生以三寸之舌,强于百万之师。’”我们虽不能肯定此毛遂便为《艺文志》的毛公,但也没有根据来否定不是毛遂。
其四,《汉书·艺文志·诸子略》“纵横家”共著录十二家,计107篇。但战国纵横家远比十二家要多得多。如《孟子·滕文公下》将张仪与公孙衍并提。这些人不仅为纵横家,活跃于战国政治舞台,奔走于诸侯之间,在战国纷纭变换的社会环境里,扮演着各种各样的角色,表演着一幕幕鲜活而又生动的人生悲喜剧。他们几乎都为饱书之人,走着“学而优则说”“说而优则仕”的进身之路。纵横游说者为中国士人的进身创立了一种新模式。纵横家所学,如《史记·李斯列传》所说为“帝王之术”。纵横家游说的目的,如《战国策·秦策一·苏秦始将连横说秦惠王》苏秦所说:“嗟乎!贫穷则父母不子,富贵则亲戚畏惧,人生世上,势位富贵盖可忽乎哉!”他们成功的行为本身,不仅为当时许多人所倾慕,视为楷模,且为汉代如蒯通、主父偃、边通等人学习。因而《汉书·艺文志》著录他们的作品。
从《艺文志》著录《苏子》、《张子》的情况可知,这些纵横策士的著述,或其门人、弟子以他们的经历为题材加工创作的作品,由其门人、弟子、后学收集、编纂起来。先秦诸子成书,一般不在诸子生前,而在卒后或由门人、弟子或再传弟子将属于这一派的作品收集在一起,以代表人物命名其书。如《墨子》《庄子》《荀子》《韩非子》之类。同时,当时纵横策士外出游说时,还带有门客。门客可能记载说辞,并根据其见闻创作说辞。故齐思和在“《战国策》著作时代考”[48]中引沈钦韩《汉书补注》云:“今见于《史记》、《国策》,灼然为苏秦者八篇,其短章不与。秦死后苏代、苏厉等并有论说,《国策》通谓之《苏子》,又误为苏秦,此三十一篇,容有代、厉并入。’以为《战国策》中所载苏氏之说,即取自《苏子》,其说甚卓。是故策中秦、仪每称子,此亦一证矣。《国策》中存张子说七国之辞凡七篇,短章凡十余首,当亦采自张子之书也。”[49]《史记·李斯列传》《索隐》引:“《庄子》及《苏子》曰:‘人而不学,譬之视肉而食。”若此《苏子》即《汉书·艺文志》所载《苏子》,则唐时《苏子》或尚存。《汉书·艺文志·诸子略》“纵横家”著录“《苏子》三十一篇”,“《张子》十篇”。而《战国策》文中称“张子”“苏子”随处可见。另外如《秦策三·范子因王稽入秦》亦称范雎为“范子”,《齐策一·邯郸之难》称邹忌为“邹子”,《齐策六·田单将攻狄》称鲁仲连为“鲁仲子”。鲍注:“连也。”《齐策六·濮上之事》有“赘子”“章子”“朌子”。《史记·田完世家》“吾臣有檀子者……吾臣有朌子者”。《索隐》云:“檀子,齐臣。檀,姓;子,美称,大夫皆称子。朌子,田朌也。黔夫及种首皆臣名。事详具《战国策》也。”依先秦称“子”一般指老师或有德行前辈及《艺文志》著录情况看,这些作品或许为其弟子、门人所收集。
战国学术还有一个值得注意的现象就是:纵横之士中还有像“文学游说之士”[50]淳于髡那样的“学无所主”[51]而又“滑稽多辩”、[52]无门无派的自由学术人。《吕氏春秋·离谓》记载:“齐人有淳于髡者,以从说魏王,魏王辩之。约车十乘,将使之荆。辞而行,又以横说魏王,魏王乃止其行。失从之意,又失横之事。”淳于髡被司马迁列入“稷下先生”,并称其“数使诸侯,未尝受辱”。[53]同时,如《孟子·滕文公上》所言:“有为神农之言者许行,自楚至滕。……陈良之徒陈相与其弟辛,负耒耜而自宋之滕,曰:‘闻君行圣人之政,是亦圣人也。愿为圣人氓。’陈相见许行而大悦,尽弃其学而学焉。”而“陈良,楚产也。悦周公仲尼之道,北学于中国。北方之学者,未能或之先也。彼所谓豪杰之士也。子之兄弟事之数十年,师死而遂倍之。”像“吴起学于曾子”[54],但后成为兵家;公孙龙为名家,但《吕氏春秋·审应》载其与赵惠王谈偃兵,《应言》有“公孙龙说燕昭王以偃兵”;韩非师荀子,后为法家;李斯先“从荀卿学帝王之术”“知六艺之归”,[55]后游说秦王。这些人思想观点的变化,说明战国出现学术兼容的新气象。因而学术著作纷繁复杂。也就出现了刘向《七略》将以同一人名命名的著作,著录在不同科目下的现象。如《苏子》既列《纵横家》又列《兵权谋家》,《孙卿子》既列儒家又列《兵权谋家》,班氏父子在《汉书·艺文志》中进行了调整。也才有了《史记·平津侯主父列传》载公孙弘所学的《春秋杂说》,《太史公自序》所说的“整齐百家杂语”,《滑稽列传》褚先生的“好读外家传语”。《索隐》云:“东方朔亦多观外家之语,则外家非正经,即史传杂说之书也。”《战国策》便与这许多的著作一起构成了内容极为丰富的战国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