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浊浪中的弄潮儿:阳虎
中国历史到了春秋急转直下,西周封建制度开始遭遇考验,周王再也无法号令天下。诸侯之间相互征伐,大欺小,强压弱。各个诸侯国内,主政大夫渐渐成为国中之主,诸侯大权旁落。
“犯上”似乎成为一种潮流。鲁国,也是如此。从鲁文公开始,鲁国开始被三桓主宰。截至孔子时代,这种局面已经持续了五世(宣公、成公、襄公、昭公、定公)。鲁国人已经习惯听命于大夫。
而一个人的出现使鲁国政府的权力进一步下坠。大夫的家臣代替大夫,渐渐掌控国家实权。春秋从此出现了“陪臣执国命”的乱局。
这个人就是阳虎。阳虎是季孙的家臣,《论语》称为阳货。阳虎与孔子年纪相仿,也有人说略大于孔子。
《史记》记载,孔子与阳虎相识很早。孔子十七八岁时,母亲过世,孔子为母守孝在家。季孙设宴招待“士”。孔子听说后,腰扎孝带前往季孙府邸。走到季孙家的大门,被季孙家一个家臣拦在了门外。此人叉着腰说:“季孙让读书人前来进餐,而你并不在邀请之列啊。”孔圣人吃了一个闭门羹,怏怏地回去了。这个刻薄的家臣正是阳虎。
阳虎为何如此不给少年孔子面子,我们不得而知。我们只知道,在任何时代,底层的政治生态都是十分现实和残忍的。在春秋,或者在鲁国,官员都是世袭的。官一代的儿子是官二代。那时没有科举,没有高考。农二代或者穷二代想当公仆,必须先到权贵人家担任家臣。家臣地位低,但也有一些实权,负责大夫家的私人事务。如果说大夫是国的公务员,家臣则是家的公务员。
孔子的家庭,不属于社会最底层。孔子的祖先是宋国的贵族,因为政治迫害逃难到了鲁国。孔子的父亲叔梁纥是鲁国小城邹邑的大夫。在孔子三岁时,就去世了。孔子从幼年起,家境已经和普通百姓没有区别。被阳虎拦住后不久,孔子也进入了季孙家,做起了家臣。
孔子在季孙家的具体情形,史书记载很少。从有限的文献来看,孔子做过管理仓库、放牧牛羊的工作。另外,孔子说,“吾少也贱,故多能鄙事。”少年的时候,身份比较低,学会了很多一般人不屑于学习的手艺。这些手艺,很大一部分就是在季孙家学来的。从孔子的话也可看出,孔子在季孙家,仕途并没有太多惊人之处。他只是放羊养牛,不太可能接近季孙家的权力中枢,从而对鲁国政治产生影响。
而同是在季孙家,阳虎的人生却异常精彩。举一个例子。孔子四十七岁,鲁国执政季平子去世。葬礼如何安排,阳虎和季孙家另一位家臣仲梁怀发生了争执。阳虎说,主公生前实际权力等同诸侯,主公死后就应当按照诸侯之礼下葬。仲梁怀拍桌子反对,葬礼没能按照阳虎的意愿进行。阳虎很生气,后来借故就把仲梁怀赶出了鲁国。尽管史书没有记载阳虎此时在季孙家的实际职务,但可想而知绝非等闲之辈。
葬礼事件接下来的事态发展,更证明了阳虎的实力。阳虎驱逐仲梁怀,惹怒了季平子的接班人季桓子。季桓子要给阳虎一点厉害。不料,没等季桓子动手,阳虎已经察觉。他带着一帮人将季桓子捆了起来。季桓子没办法,只好与阳虎山盟海誓,永远哥俩好,才被释放。从此,阳虎连季桓子也不放在眼里。司马迁说“阳虎由此益轻季氏”。
孔子四十八岁,阳虎的权力达到了巅峰。《左传》记载,这一年鲁国侵犯郑国。战斗中,“阳虎使季、孟自南门入,出自东门”。同年,季桓子到晋国向晋君献礼,阳虎则强迫孟懿子到晋国问候晋君夫人。季孙、孟孙作为鲁国上卿,却要听从家臣阳虎的命令,可见阳虎的权力有多大。阳虎在这一年,“又盟公及三桓于周社,盟国人于亳社,诅于五父之衢”。不仅三家大夫,就连国君和国人都要和阳虎盟誓,才能换得安宁。此时,阳虎已经俨然成为鲁国权力第一人。
在政坛上,阳虎唯一欠缺的,就是贵族头衔。阳虎有的是办法,他利用三家的矛盾,成功鼓动起了三家中郁郁不得志的力量。季孙家的季寤,觊觎兄长季桓子的位置已久。叔孙氏家族的庶出子弟叔孙辄,也一直想当上叔孙一把手。阳虎大胆计划,血洗鲁国高层。事成之后,扶植季寤、叔孙辄两人登上季孙和叔孙族长之位,而自己则取代孟孙。
鲁国政坛正在酝酿一场地震。这时,阳虎突然想到了孔子。这里需要交代一下时间。孔子三十岁之前,任职于季孙家,但随后就辞掉了工作。从此,在家开设学堂,招收门徒,当起了教师。到阳虎想起孔子,已经过了将近二十年。这二十年中,孔子教授学生,名满天下。但司马迁也一针见血地指出,孔子在这期间“循道弥久,温温无所试,莫己能用”。修炼了很久,但无用武之地,无人可以投靠施展抱负,十分苦闷。阳虎心想,这是天赐良机。孔子名望出众,如果出手助我,必能为革命带来道德和舆论上的极大支持。
《论语》真实地记载了阳虎如何请孔子出山,“阳货(虎)欲见孔子,孔子不见”。阳虎想见孔子,但孔子不愿意见阳虎。世事反转,当初阳虎不愿意在季孙门前,看见落寞的孔子。今天,孔子不愿意在曲阜的家中,遇见发达的阳虎。
阳虎想到了“礼”。当时,阳虎虽是季孙家臣,但已位列鲁国大夫。而孔子还是士,和大夫之间还差着一个身份等级。依礼,大夫向士馈赠,士不可以在家接受礼品,必须亲自前往大夫家拜谢。于是,阳虎趁孔子不在家,给孔子家送了一只蒸乳猪,然后回家静待孔子上门。谁知,孔子也玩起了计谋。他专门趁阳虎不在家,掂着乳猪,前往阳虎府邸答谢。
世间很多事情,真的很巧合,孔子在回拜的路上却和阳虎不期而遇。阳虎冲孔子招手说,来,我问你几句话,自己有一身本领,却听任国家糊里糊涂,这是仁爱吗?孔子答,不是。阳虎又问,喜欢做官,却屡屡错过机会,这叫聪明吗?孔子答,不是。阳虎笑了,悠悠地说,青葱岁月,马上就会成为过去,时间不等人啊。孔子叹了一口气说,好吧,我收拾收拾,马上出仕。
阳虎和孔子,一个是史书中的大奸臣、大军阀,一个是读书人心中的大圣人、大宗师,就这样在《论语》中展开了对白。让人意外的是,阳虎的表现可圈可点,而孔子却相形见绌。阳虎层层设问,步步紧逼。孔子在阳虎面前,似乎并无多少发言机会。就像少年时期一样,阳虎一句“季孙没请你”,就把孔子打发了回去。而这次,阳虎同样没用几句话,就逼得孔子不得不说出“我将出仕”的话来。
《论语》是一本语录性质的著作,主要记载的是孔子和别人的对话。我们可以看到,孔子无论和弟子对话,还是和国君、贵族对话,都始终不慌不忙,掌握着谈话节奏。唯有和阳虎的相逢,孔子似乎被阳虎的气场镇住了。一个圣人,唯唯诺诺。一个奸贼,霸气外露。《论语》的此段文字,例外得实在让我们吃惊。
孔子和阳虎谈话后不久,阳虎发动了政变。三家被阳虎逼到墙角,却爆发出了惊人的力量。阳虎军队,如纸糊的老虎,终于被打败。阳虎败后,并没有低下头想着逃走。他脱掉铠甲,闯进鲁王宫内,取走了鲁国两件宝贝——宝玉和大弓。王宫之人眼睁睁看着阳哪一种方式更值得向往?在混浊的波涛中,随波逐流,像阳虎一样,做风光的弄潮儿?还是像孔子一样,在茫茫的雪野上,守住寂寞,做独钓寒江雪的独行者?这可能本身就是个无解的问题。虎潇洒地进入王宫,潇洒地走出王宫,没有一个人上前阻拦。阳虎从王宫出来后,在五父之衢美美睡了一夜,随从劝道,“快跑吧,三家的追兵到了。”阳虎轻蔑地笑了笑说,“鲁国人听说我走,都庆幸自己可以晚死几天,如何会有时间追我?”事情的发展,还真如阳虎所料,鲁国没人敢来追赶。于是,阳虎悠哉悠哉地溜进了齐鲁边境的阳关。
而唯唯诺诺的孔子承诺出仕后,并没有立即出山。孔子选择了继续等待。但孔子和阳虎的缘分,并没有随阳虎的落败而告终。孔子和阳虎长得十分相似。孔子周游期间,一次路过匡地,匡人听说后,以为鲁国的阳虎又来骚扰。以前,阳虎曾经暴打过匡人。匡人就将孔子拘留了起来。五天后,在众弟子的帮助下才脱险。因为阳虎,孔子躺着也中了一枪。这段经历,历史上称为“匡地之围”。
纵观阳虎和孔子的一生,可以看出,这对一辈子纠缠不清的“朋友”,有相似,又有不同。他们都来自贫寒阶层,都不满社会,都想改变现状,但采取的方式截然不同。阳虎以暴制暴,以阴谋对抗阴谋。这种人生路径,在政治上很有可能成功,也很容易失败。成功了,便是侯王;失败了,便是奸贼。而孔子的选择则是另外一种。他试图用温良恭俭让,来对抗无处不在的政治险恶。这种方式,在现实中却最容易碰壁。你按规矩出牌,社会却处处不讲道理。众人皆醉的时候,独醒的人往往最痛苦。
哪一种方式,更值得向往?在混浊的波涛中,随波逐流,像阳虎一样,做风光的弄潮儿?还是像孔子一样,在茫茫的雪野上,守住寂寞,做独钓寒江雪的独行者?这可能本身就是个无解的问题。
我常想,阳虎和孔子,年龄相似,出身相似,相貌相似,智商相似,年少时工作单位相似。他们本该有一场相似的命运,享受相似的沉浮与枯荣。然而,造化弄人。生前,阳虎登上权力之巅,生命怒放,死后跌入深渊。生前,孔子理想碰壁,倍感挫折,死后登上了神坛。
命也?非也?冥冥中,一切似有定数,却又无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