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栖身于“思想领土”的概念语词:德勒兹的“地缘哲学”
1991年,法国当代思想家G.德勒兹推出了其著作《什么是哲学?》。该书以对“哲学概念”的分析为线索,对“哲学”进行了深入思考。本文只能挂一漏万地罗列以下几点。
第一,“哲学是一项概念创造(creating concepts)的活动”。
第二,哲学创造的概念不是科学或逻辑意义上的“命题”:
对概念与命题的混淆造成了科学概念在其生存中的一种信念,即将命题视为一个句子的真正“内涵”(intension)。据此,哲学概念也好像是从感觉材料而来的命题。这种混淆统治着逻辑并以此阐释着哲学在婴儿期的理想。概念是根据“哲学”语法来衡量的,而哲学语法可以归结为从语句抽象出来的命题。……但概念绝不是命题(the concept is not a proposition at all),它不是命题性的,而命题也绝不是一种内涵。命题由其指称(reference)确定,它并非指涉事件(event),毋宁说是指涉与某一事态或物体的关系,或这种关系的形成条件。这些条件所构成的不是一种内涵,而整个的是外延性的。
在这里,德勒兹强烈要求将哲学活动与科学活动区别开来,实际上,他认为自己最终找到了哲学、科学和艺术的分野。
第三,哲学概念何以不是科学或逻辑命题,乃在于它把处于不同层面(planes)、不同临近区域(zones of neighborhood)、具有不同来源的各种概念当作其自身的要素,进行重新配置(ordering),从而开辟出新的思想视域或“概念的可能世界”。所以“(哲学)概念是个异质体(heterogenesis)”,概念之间不以逻辑自洽为前提(there is no reason why concepts should cohere)。
为说明这一点,德勒兹设计了若干例证。其中关于笛卡儿的例子表明,在“我思故我在”(I think“therefore”I am)这个“关于自我的概念”中包含着三个要素:怀疑(I doubting)、思(I thinking)和存在(I Being)。通过引入“自我”,怀疑、思和存在这些具有不同来源的概念构成了“临近区域”。而通过引入我的“完满性”的要求,“我在”又与另一层面(plane)的概念——上帝概念——建立起了桥梁。在这里,“自我”构成了笛卡儿哲学的“第一概念”或“开端”,这是由笛卡儿为自己设置的独特问题决定的。
自我所涉及的其他概念只是为这一概念的出现提供了准备,但并没有构成它,因为那些概念在其他地方会陷入其他的问题。
显然,德勒兹所说的“要素”(components)各有其来源和生命,又可以针对特定问题、以“临近区域的方式”构成一个“缘聚整体”。这个缘聚整体首先确定的是概念的内涵,随后(不是在时间意义上的“后”)才给出其外延。
第四,以这种方式来理解哲学概念,“概念”便显示出“语词”具有的特征,即“地域性”。出于这一意识,德勒兹用一大章篇幅来讨论所谓“地缘哲学”(geophilosophy)。
“地缘哲学”中的“地缘”脱胎于地理学意义上的“地域”,但德勒兹赋予其强烈的隐喻含义。它首先要由两个相关词语来注释,即“领土”和“大地”,由此引出所谓“去领土化”或“再领土化”的不断往复循环的矛盾。
领土(territory)和大地(earth)是两个要素,它与以下两个区域概念存在着难解难分的关系:deterritorrilization,即“去领土化”(消解一种领土的界限而回到大地)和reterritorilization,即“再领土化”(从在大地上的活动中又重构一种领土界限)。我们很难说这两个过程哪个在先。我们在什么意义上可以问:Is Greece the philosopher's territory or philosophy's earth(希腊究竟是哲学家的领土还是哲学的大地)?
显然,“地缘哲学”观念给我们提供了两个观察“哲学”的角度:其一,哲学如果只与中立性的、作为资源和对象整体的、客观的“大地”相关,那么它必定就是形而上学。它只需有一个原本,注定要生存于一个普遍同一的“概念世界”。德勒兹由此认为,将康德哲学称为“哥白尼革命”,这里已经包含着“大地中心意识”和“普遍根据”(earth即“大地”=ground即“根据”)的隐喻。
其二,哲学如果作为具体的“概念创造”活动,就总要体现为“异质体”。这个异质体不仅指某个哲学家的某一特定概念,而且指该概念所由产生的特定叙述和思想制度。因此,如同一些低等动物总要以特定方式不断圈定自己的“领地”,作为符号动物的人也总要以特定方式把大地分割为自己的“领土”,并在不断的“概念创造”中,对原有“领土”进行“去领土化”或“再领土化”的解构和建构活动。哲学就是以这样的方式生活在“语词世界”中。哲学概念也可以被称为“概念语词”。
“翻译”——尤其是“语际翻译”——使哲学的“领土化”特征明显凸显出来。它使我们不能毫不犹豫地说,“哲学概念”是无条件具有普遍性的,“哲学”是无处不在的。经过上述理论准备,我们就可以讨论这样一个问题:中国有哲学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