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向“解构论的解释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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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模仿(mimesis):“原本指向”的复制概念

作为“语词复制”的翻译(尤其是语际翻译)所表现出的强烈特征是“模仿”。它是语词对语词的模仿,语句对语句的模仿,篇章对篇章的模仿,从而最终,文本整体对文本整体的模仿。在此意义上,我们可以把译语中的译本视为对原语中的原本的copy(复制或拷贝),或者可以说,翻译是以另外一类文字组合来复述原本文字组合的活动。当然这里也需有“创造”。但严格的文本翻译中的创造行为必须服从于模仿这一基本任务。我们由此发现狭义“翻译”概念与日常“解释”概念的语用区别:狭义翻译是“原本指向”(original-text-oriented)的模仿活动;而日常意义的解释则更多是在复述的名义下出现的“译本指向”或“解释者指向”的活动。

哲学上所说的“模仿”显然具有超学术规范的意义。一旦人们假定了“原本”概念,就会重视“模仿”;一旦人们假定了“教化”观念,也会谈论“模仿”;一旦人们假定具有一定形态的思想的影响史,依然要关注“模仿”。

在西方传统早期,最有影响力的“模仿”概念出现在柏拉图的论述中。该词的希腊文为Μιμησιζ,其英文译名为mimesis。单从这个词的字母构成和读音,我们已能明确感受到重复模仿的意思。

柏拉图是在相当宽泛的意义上使用“模仿”概念的。归纳下来有如下含义:

其一,在早期对话中,柏拉图强调音乐、绘画、雕塑这样的活动是对外部事物的模仿。在《智者篇》最后,他还谈到一个人对他人姿态和行为的模仿(counterfeit)。参见《智者篇》,267A,载The Collected Dialogues of Plato(《柏拉图对话集》), E. Hamilton等编辑,普林斯顿大学出版社,1989,第1015页。在这里,counterfeit主要表示“假冒式的模仿”,柏拉图因此称这种模仿为mimicry,即“拟态性模仿”。这里所说的“模仿”与我们日常了解的含义相近。它是一种“模拟复制”,英文多为imitation。其“模仿”的效果就是“像”或“不像”。相关讨论参见汪子嵩等著《希腊哲学史》(第二卷),人民出版社,1993,第813页。

其二,柏拉图还曾在其他意义上使用“模仿”。比如《理想国》中对诗人的讨论。他认为类似叙事故事的诗歌和戏剧都是对一些事件的“模仿”。文字描述是对对象的模仿。

其三,不仅如此,柏拉图还在教育的意义上使用“模仿”概念。比如在《理想国》第三卷中,他就谈到城邦的保卫者“应当从小就模仿与其职责相适应的人物,即模仿勇敢、节制、虔诚和自由的人,模仿体现着这些品质的那些事情”。并由此引申出以下教化性的议论:


你难道没有发现从小到大不断地模仿,最后成为习惯,而习惯是人的第二天性,影响到人的言语和思想吗?参见《理想国》第三卷,395D,载《柏拉图对话集》,英文版,第640页。


出于教化目的,柏拉图特别指出人们应当“模仿好的东西”,而不能模仿恶;诗人应当在模仿中讲述好的故事,而不应当讲述不好的故事,等等。

其四,柏拉图还在哲学本体论的意义上谈论“模仿”。这种谈论形成了《理想国》第十卷中关于“三张床”的经典隐喻。在《智者篇》后面关于“两种生产”的讨论中,这种隐喻再次出现。

所谓“三张床”是指:由神创造的床的“原型”;由工匠根据这个“型”而制造的各种具体的“床”;由艺术家对工匠的“床”的描摹。所以艺术家是与神的原型隔了两重距离的“模仿者”,即他是对“型”(第一重创造)的影子(第二重创造)的模仿者。《理想国》,597E。

由于“模仿”在柏拉图那里有诸多含义,所以究竟用representation(再现性模仿)还是imitation(拟态或拟形性模仿)来翻译mimesis在英语世界中一直有争论。然而有一点是确定的,即“模仿”是以“原本假定”为其逻辑前提的。在这个意义上,可以将两类模仿区别开来:

其一,对最高的“型”(包括美德的“型”)的模仿,这是一种直接再现性模仿。柏拉图称其为“有知识的模仿”,以区别于“无知识的模仿”。柏拉图将二者具体表述为,“由知识引导的‘熟知性模仿’(mimicry by acquaintance)”和“由意见引导的‘牵强附会性模仿’(mimicry by conceit)”。Conceit一词具有“基于个人意见的”、“任意夸张的”和“自以为是的”等含义。参见《智者篇》,267D。载《柏拉图对话集》,第1016页。在这里,“再现”(representation)是“型”在人的知识中的“在场”(presentation)方式,本文最初谈到的“哲学概念”对实在的复制就属于这种“模仿”。

其二,对人的行为、历史事件、物的形态的拟态性或描述性模仿。这种模仿通常是二级模仿。也就是说,从最好的意义上说,它是对“型”的影子的模仿。而从批评的意义上说,它可能会形成对坏的事情、坏的品行的模仿。

由柏拉图的模仿说我们可以引出对“翻译”的两类评价:首先,从再现等级来说,严格意义上的“翻译”似乎只能归入“对影子的模仿”或“模仿的模仿”的范畴。它不是以某个理念性的“型”为直接原本,在最好的意义上,它只是以这个原本的摹本为原本,是对这个“型”的文字再现物的“再现”。这种“模仿性翻译”的一个重要特点是它“只问文本的意思,不问该意思的真假”。其次,我们应当看到,“翻译”并不因此就是无足轻重的。因为,柏拉图关于“教化性模仿”的讨论已经表明,理念性的“型”必须通过人的“模仿”而作用于人的习惯——第二天性。也就是说,它只有通过教化性模仿作用于人内心的“型”。

由此联想到另外一个英文词mim-mem,它直接脱胎于mimesis,因此也表达模仿之意,却特指通过“复述性背诵”的模仿。目前有中国学者在讨论“经典诵读”对传统经典传递、对人的心灵塑造的重要意义。显然,它是“语内翻译”中最具典型意义的“原本指向性”翻译形态。总的说来,我们可以发现三种典型的“原本指向”翻译:

其一,以“型”、规则或尺度为原本指向的翻译,这是科学逻辑认识论的基本内容。

其二,以传统的“经典”和观念为原本指向的翻译,“背诵”是其极端形态。

其三,以外语文本为原本指向的复述性翻译,狭义的“语际翻译”是其极端形态。

这三种“原本指向”的翻译对形成人的内心的“型”都具有重要的意义。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可以理解,“对再现性知识的再现”对人具有何等重要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