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开辟自己的园地
王一川
生活在东半球的中国及其他民族,真的有着不同于身处西半球的民族的特异性吗?如果有,我们真的能够从他们各自的舞蹈艺术中去尝试着把握其一二吗?年轻的艺术理论博士生、舞蹈研究者闫桢桢正是带着这种思考,开始了自己的初次舞蹈美学探险。她或许阅历还不够,或许还需更多的沉潜,但毕竟已经开始了自己的探险。这既是年轻本身所赐,也是学科所需,都值得鼓励。因而当她把书稿给我看,要我写序时,我是不能推脱的。
我非舞蹈圈中人,对舞蹈艺术自然所知有限,本来不便在此说什么。但我确实乐于站在自己的有限视角,旁观舞蹈艺术进展对整个艺术界的独特影响和推进作用,以及对艺术学理论界的艺术普遍性研究的启迪作用,从而乐于看到闫桢桢这样的年轻学人——尝试着把舞蹈艺术放到艺术普遍性平台上去比较,阐释其在艺术普遍性层面的美学价值及文化意味。原因不是别的,而是在于我认为,舞蹈在艺术中历来具有不可替代的特殊地位和作用。一方面,它不同于文学那种语言中的想象、绘画那种线条中的形象再现、音乐那种音响中的描绘,而是直接发自人的运动着的身体本身,通过这种个体身体姿态而试图呈现其内在心灵的微妙有致的颤动轨迹,从而具有直接点燃观众的身体激情的强大感染力;另一方面,它这种个体身体姿态可以向外界释放出特定个体及其所属民族的生活方式及民情风俗的整体特色,在个体身体姿态与民族生活方式的结合上独具表现力和沟通效应,正像文学、绘画及音乐各自按照自身的逻辑所做的那样,因而不无道理地被视为艺术中的明珠及民族文化交流中的瑰宝,吸引研究者的深入探究的目光。从这点看,闫桢桢选择东方舞蹈审美这一专题去研究,本身就有助于艺术学理论界对艺术普遍性问题的研究,或者舞蹈学界对舞蹈与其他艺术的审美关联性的反思性探究,从而对当前艺术学理论界或舞蹈学界都有一定的理论意义和现实价值。
应当看到,闫桢桢选择从美学视野去把握中、日、印三国的舞蹈艺术,即探讨中日印三国舞蹈艺术的审美特征,这一选题就为自己设定了很高的理论难度。因为一般说来,这样三个国度的舞蹈艺术本身,既需要研究者亲临实地现场考察、多年资料积累和具体的比较分析,更需要对其独特的艺术与文化渊源做纵深比较,还需要运用东方(学)视野去对其地缘舞蹈艺术景观加以总体概括,以便显现其与全球其他地缘舞蹈艺术(如西方舞蹈)相区别的整体独特性。这真可谓困难不止一重而是多重了!如此一看,作为研究者的闫桢桢,似乎还需在这几个方面做更多更细致的准备和积累。但与此同时,考虑到知难而进和勇于探险都是学者特别是年轻学者应有的研究素养,因此她的这次即便是有些匆忙的试探,也是应当鼓励的了。
而且,从书稿看,她确实在研究上下了一番功夫。早在大约十个月以前,她就发来了这部书稿,说是这几年自己承担的课题的结项成果,书也很快要出版了,不免有些急切。我看完书稿,既感动于她的锐气和勤奋,又难免不满足于其在一些地方的粗疏,认为书稿虽有价值,但还需修改和完善,具体说是要在整体上再动一动。于是,我对她出书的急切似浑不在意,直截了当地说了我的修改意见。没想到,她从此一段时间除了必要的学习和工作外,总是深居简出,奋力闭门写作,直到拿出了这部修改稿。
平心而论,现在的这部修改稿同300天前的初稿相比,已有显著的改观和起色了。当我看到她这一次已能分别用“拙”之态、“媚”之态和“雅”之态等极简练的术语去明确地概括日本、印度和中国的舞蹈艺术特征,同时还用“健”之态去进一步阐明中国民间舞蹈艺术的特征,以便使其同中国古典舞蹈的“雅”之态相区别时,感到她这一次确实是用了心去思考和把握的,在舞蹈美学思考的深度和语言表述的清晰度上都有了新的提高。这使我对这位学民族民间舞出身的年轻博士生和舞蹈教师多了一份尊重和期待。
不仅如此,当我进一步读到她在“东方”视野下的舞蹈美学这一标题下,分别以“超越肉身”的身体观念、“情态为美”的审美特征、“冲突互补”的美学气质和“俗世狂欢”的艺术精神去把握日本舞蹈、印度舞蹈、中国古典舞和中国民间舞的审美特征时,更感到我当初对她的挤压是必要的和回报丰厚的——这不,一挤压就出来真东西了。这样的清晰而又简练的抽象把握尝试,虽然以更高标准看可能还有继续掘进的空间,但相信其探究意图和方向本身是正确的,体现了闫桢桢对东方舞蹈的美学思考的自觉及认知程度。这样的分析和概括显然已在整体上跨越初稿层次而向上提升了一层,表明她确实自觉地在艺术学理论素养的养成上又进了一步!
当然,分析东方舞蹈审美问题,固然有助于分别了解地理上与我们近邻的日本和印度舞蹈艺术的特色以及与我们远隔的西方舞蹈艺术的特色,但实际上,真正特别有益的还是借助比较舞蹈美学视野而深入了解我们中国自己的舞蹈艺术及舞蹈文化,正如人们常说的“他山之石,可以攻玉”那样。可以清晰地看到,闫桢桢始终倾心于在与日本舞蹈和印度舞蹈的审美比较中,着力分析中国古典舞与民间舞的美学特质和价值,并深入反思其独特的地理与文化渊源。这表明,她在比较舞蹈美学领域已经在奋力开辟属于自己的一小块学术园地了。
有自己的学术园地,该是一件多么令人愉快的事!伏尔泰曾借自己笔下的“老实人”说过:“还是把我们的园地种好更要紧。”(《老实人》,《伏尔泰中短篇小说集》,曹德明、沈昉等译,译林出版社2000年版,第82页)按我的理解,这话对学者来说有三点基本意思:一是需有自觉的学术园地意识,逐步开辟出一块与众不同的属于自己的研究园地,而不必老是跟在别人后面邯郸学步;二是一旦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学术园地,就应在那上面潜心地耕耘,持久地培育,直到结出丰厚的果实,而不是浅尝辄止,随处挪窝;三是应当有独特的学术洞见,展示与众不同的学术个性。这三点分别说的是学者的自觉意识、恒久意识和原创意识,对成熟的学者来说都是不可或缺的。我既为闫桢桢这本书的出版感到欣慰,更愿她把此书当作自己漫长学术生涯中的第一片新绿,由此继续潜心耕耘,以期新的收获。
2014年9月11日于沈阳旅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