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自然环境
一 环境条件
身处占里,最大的感受就是山高林密。
占里的地理坐标为东经108°52′~108°56′、北纬25°27′~25° 55′,海拔380米,四周被鸡大、梁若、林冷、林今梁四座山包围,山上的树木郁郁葱葱,将山体染成了苍翠的颜色;境内还有正溪、本溪、四寨河(又称双江)三条溪流(石开忠,2001: 23),常年流淌不息,为人们带来了丰富的水力资源;占里年平均气温16.6℃~17.8℃,其中元月份平均气温最低,为7.1℃,七月份平均气温最高,为27℃,元月份和七月份的平均气温相差不到20℃;一年中无霜期为304~320天,年降雨量1224.1毫米,年干燥度0.78,是一个雨量比较丰富的地区。占里四季分割不是太明显,一般来说,春季65~70天,夏季94~117天,秋季49~61天,冬季117~157天(贵州省从江县志编纂委员会,1999: 57)。
占里得天独厚的地形、地貌与气候条件孕育了丰富的野生动植物资源。成百上千种热带、亚热带、温带、暖温带的药用植物、芳香植物、食用植物和菌类,提供了医治疾病的药物、美味的水果和饭桌上必不可少的调味料;蜿蜒而下、流经村寨的小溪,不仅便于村民用水,还提供了营养丰富的鱼类资源;山野、森林、草地栖息有大量的野生禽类和兽类动物群,如野兔、野猫、田鼠、黄雀、斑鸠、野鸡等,提供了大量的动物蛋白质。森林树种繁多,是国家重点林区之一。森林覆盖率达到90%以上,林木资源极其富足,尤其盛产杉树。杉树生长迅速,材质优良,可“干千年(用作建筑房屋),湿千年(用作堰坝梁材),半干半湿几十年”(石开忠,2001a: 6)。历史上杉树曾经深刻地影响了占里当地社会、经济和文化的发展,直到现在,杉树作为优质的建筑材料,依然在人们的生活中发挥着无可替代的作用。占里适宜生产的粮食作物主要是糯禾,其次是薯类和豆类等;经济作物有油菜、油桐、椪柑、烤烟、棉花、蓝靛等。
占里的自然环境特点是层峦叠嶂,峡谷幽深,道路崎岖,地形多变;冬无严寒,夏无酷暑,雨量充沛,适宜农耕;孕育了茂盛的森林和各类草本植物,为众多野生动物的生存和繁衍提供了良好的生态环境。占里雨热同季,适于农作物尤其是水稻的生长,也适宜林木渔业的经营;同时由于地处山中低谷之地,加之日照偏少、春季回温迟、秋季降温早、降水集中、雨量季节分配不均等气候弊端,导致水旱、倒春寒等灾害性天气时有发生。这样的生态环境,可说是利弊各半。有利条件是,雨量充沛,气候温和,适宜农业发展和经济作物生长。不利条件则是,地形多变,平坝田少,难以灌溉;山高林密,日照不足,影响产量;山高路远,交流不畅,技术原始。这些自然条件决定了生活在这里的人们除了现有的,很难再开拓出更多的土地和资源;而要获得必需的生活资源就要付出更多的劳动,才能保证粮食作物的稳产和高产。
二 人与自然
讲环境,不能离开人。人对自己生存其中的环境的认识,从侧面上也反映了当地环境的状况。占里人对周边的环境有自己的认识和看法。在他们流传至今的古歌中,天地万物早于人出现,自然是主,人是客。
万年以前,天地混沌未开。既没有光,也没有动物,更没有人。后来,天上有了太阳。有了太阳的照耀,世上才有万物。莫高养莫老,莫老养莫俊,莫俊养将活,将活养艾容,艾容养忒痛。忒痛养了五个崽,老大是将谷老,将谷老养里符王,里符王是老虎的祖先;老二是龙;老三是鸟;老四是蛇;老五是人。这五个崽既是兄弟,又是朋友。后来,老虎归山,龙入海,鸟在天上,蛇进洞,人在地下。苗家在高坡,客家在河边,侗家到处有。苗家会射箭,客家擅拿笔,侗家什么都会。……
——根据歌师补噶讲述的故事整理而成,村民吴老朝担任了翻译工作。记录中,由于找不到对应的汉语,因而保留了大量的侗语词汇
占里人认为,在光和太阳的照耀下产生了万物,所以自然环境是一个整体,不可以随便破坏,这样它才能够给所有的生物以活力。整个自然界又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直接由阳光照耀产生的,如树木、草、山川、河流、石头等,它们先于人类产生,在自然界中处于“主”的地位;另一类是在自然界的某一个环节中派生出来的(忒痛养五崽),如人、兽、虫、鱼等,它们都是“一母所生”的“兄弟姐妹”,在自然界中处于“次”的地位。当地人有“山林树木是主,人是客人”的说法,而客人是不能随便动主人家里的物品的。这种思想,在客观上对生态环境起到了保护作用。
占里人认为,不管是山林、树木,还是鸟、兽、虫、鱼,都是有灵性的,但是,它们在生态系统中又各自构成生物链中的一环,存在砍与被砍、吃与被吃、杀与被杀等关系,这就有了许多禁忌及仪式。这些禁忌和仪式也说明了人对自然的一种态度。下面就以占里人的几个生活习惯为例加以说明。
(一)吃肉先吃瘪
“瘪”是占里饮食中的一道最具有特色的菜肴。刚到侗家做客的人,可能不太习惯这种略带特殊气味的食物;看到瘪的烹调过程,可能会让更多的人难以下咽。但是,占里人感觉瘪甘之如饴,认为瘪是不可或缺的。那么,占里人为什么会吃瘪呢?老人们给我讲了这么一个故事。
以前,世上的动物原本都会说话,还能跟人交流。可是正因为动物们都会说话,人就不敢吃它们了。你想想,会说话,那不是跟我们一样吗?可是,不吃肉怎么行呢?不吃肉怎么会有力气上山做活路呢?于是,人就决定不让动物再说话了。可是,这样一来,牛很不甘心。它跟人说:“你们人又让我上山劳动,还要吃我的肉,这怎么可以呢?对我们牛太不公平了,我不同意(不开口说话)。”于是,人就答应牛,(为了公平起见)吃肉的时候,一定要吃瘪。瘪是什么啊?瘪就是屎啊!牛看到人虽然吃自己的肉,但是也吃自己的屎,这才甘心,同意以后不再开口说话了。
——根据占里老人的讲述整理而成
在这个故事中,虽然看起来是以人为主:为了吃牛肉而不让牛再像人一样说话,但是,实际上,在面对自然的时候,人并没有那么多的自主性。首先,吃肉并不仅是为了满足口腹之欲,更重要的是为了保持体力从事劳动,从肉类中获取一定量的蛋白质是必需的;其次,人对自然并没有完全的决定权,要通过与自然的协商来解决问题,即人要吃牛肉,牛不同意,那就要商量;最后,要满足自己的需求,必须要以牺牲自己部分的利益为前提,即要想吃牛肉,就要吃“牛屎”。从这项饮食习惯中可以看出,占里人与环境资源之间的关系:利用资源,但不任意妄为。
(二)老虎不吃人
看到老虎,你会有什么想法?脑海中的第一反应就是:“老虎要吃人,快跑!”可是占里人却对猛虎加以保护,禁止人们猎捕老虎。为什么不准打老虎呢?因为老虎不吃占里人,因为老虎和占里的祖先有关。
有一年冬天,天气特别冷。一个叫吴公里的老爷爷去打猎,在山坳里发现有一只小老虎冻死了。于是,公里打算把小老虎烤来吃。没想到烤了大半夜,小老虎又醒过来了。小老虎以为是公里救了自己的命,于是就跑回家去找它的妈妈,并且告诉妈妈说:“有个占里的老公公很善良,生火救了我。”那时候老虎都会说话,还能跟人沟通,不知道为什么现在都不会了。老虎们听说公里救小老虎的事情以后,就抬了一块白石头,跑来跟占里人达成了协议:谁要是想吃占里人,先得把这块白石头咬成粉(才可以)。你想啊,石头怎么可能咬成粉呢?不可能的啊!所以,别看这里以前老虎多得很,但是它们只吃猪、牛啊什么的,都不吃我们哩。
——根据歌师补噶的讲述记录整理而成,村民吴老朝翻译
在占里的传说中,动物都是具有灵性的,而且都会说话,可以和人交流。可见,在占里人的观念中,动物跟人没有本质上的区别,大家都是一家人,因此要友好相处,不能互相残杀。无论是上文故事中作为人类生产工具的牛,还是这个故事中作为人类生存威胁的老虎,在占里人那里,它们的存在跟人没有冲突,相反,可能还是人存在和发展的助力。
(三)长不高的马桑树
占里人认为,山林与人们的生存是密不可分、息息相关的。山林是主人,而人只是匆匆过客。所以,占里人非常重视对树木的培育和利用。占里有植树造林、保护森林的优良传统。春耕前的第一件大事,就是全村不分男女老少上山植树造林。由此看来,占里人是把植树造林看成人生中的一件大事来完成。占里的主要燃料是木柴和木炭,每家都有自己的小片山林,而且每年要砍伐一次。在砍伐的前一年,要先种植新树,待树苗成活后才可以砍伐相当数目的大树,劈开晾干后用作柴火;冬天到来之前,还要上山烧炭,备足取暖用的木炭。要砍伐之前,就要先栽种,年年如此,家家如此。不是自家的山林,绝对不允许随意砍伐。在占里人的观念中,只要是树木都应该得到很好的保护,而不以其是否能够作为优质燃料为标准,连马桑树这种不易燃烧的树种都被列入了保护的行列。关于马桑树,占里的老人还给我讲了一个传说。
马桑树以前长得好高,能高到天上去,够得着太阳哩。据说,顺着马桑树的树干往上爬,就能爬去天上。后来,洪水来了,天上的神仙派了12个太阳来晒干洪水以拯救人类。水是晒干了,人也快被热死了。有个人(他有名字的,不过我记不得了)就沿着马桑树的树干爬上去,射下了11个太阳。神仙就责怪马桑树长得太高了,就念咒语:“马桑树,不要高,长到3尺就弯腰。”从此,马桑树就长不高了。
——根据占里老人讲述,结合石开忠教授的记录整理而成(姚丽娟、石开忠,2005: 178)
老人们经常告诫孩子们,大树都是有灵性、有知觉的,如果你砍它一刀,它也会哭泣。听着这样故事长大的占里人,哪里还忍心对大树乱动刀呢?占里六条村规民约中,也专门有一条,要求人们不得随意砍树。面对漫山遍野的大树,占里人唯有敬畏之心了。甚至在用猎枪打鸟的时候,占里人也考虑到鸟和树木的关系,不随意开枪。占里男人们热衷于打鸟,每每上坡做活路都要背枪而行。打中了鸟,一是可以体现自己的男子气概,二是可以为单调的午餐增加一道美味佳肴。但是,占里人打鸟也有三不准:一是不准打山林中“常驻”的鸟,它与山林相互依偎,谁也离不开谁;二是不准打春天的鸟,因为春天的时候,山林刚刚萌发嫩叶,尚需要鸟类的保护;三是不准打小鸟,因为小鸟还没有长大。
也许正是因为以上的原因,占里森林资源丰富,两三人合围的大树比比皆是,几十平方公里的原始森林和次生林郁郁葱葱,将占里掩映在一片绿色的海洋中。但是,保护并不是禁用,而是有计划地充分利用。比如,占里人最主要的建筑用材和燃料用材就是杉树。在占里,杉树是修建吊脚楼、禾仓、禾晾、风雨桥、猪圈、牛圈等的主要原料。用来修建吊脚楼的杉树要笔直没有分杈,忌讳分杈多和立着死的。与其说是忌讳,不如说是让这两类树回归自然。死了的树,就让它腐烂变成肥料;分杈多的,就让它继续生长,长出更多的枝杈供人们作别用。杉树一经砍下将全部被利用,一点都不浪费:主干做柱子或板子,树皮用来盖房顶,靠树尖的一节锯成两半做禾晾柱子,树尖做禾晾横栏,剩下的皮板用来围猪圈、牛圈,刨木花儿用来烧火。总之,物尽其用。占里人认为,只有这样,人与山林才融为一体了,而且可以从山林中得到用之不竭的资源回报,从而达到人与山林的和谐共存。
占里人世代与山林共存,但在共存的过程中,随着人口的增长,有一个问题逐渐凸显出来,即人口发展与自然承载间的矛盾。从日常生活中看到的树与雀的共存关系中,占里人总结出了人口与自然的和谐相处之道——“一棵树上一窝雀,多了一窝就饿死”。简单朴素的话语中,浓缩了控制人口的思想。在占里人眼中,自然的容纳力不是无限制的,人要想生存下去,就必须要适应环境,在考虑环境承载力的基础上发展人口。就像歌谣中唱到的,在一棵只能容纳一窝雀的树上生存,如果“雀口”超过了树的承载力,其结果只能是一起饿死。祖先留下的地是一定量的,好比那一棵再也容纳不下第二窝雀的树,在新的规模性开发无法进行的前提下,如果放任人口增长,其结果也只能是重蹈祖先四处漂泊、寻找新家园的覆辙。而这恰恰也是占里人不愿意看到的。因此,在有限的资源空间中生存,人口控制被提上了日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