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达尔文何以提出进化论？

既然在我们今天看来，拉马克也是现代进化论的奠基人，是达尔文之前最著名的进化论者；我们也往往认为，科学的发展是一个渐进的积累的过程，意思是之所以出现新的更好的理论或流派，乃是由于后来者借鉴了前人的思想，去其糟粕，取其精华，在此基础上又有了一定的创新的缘故，那么，自然会想到，或许达尔文的思想脱胎于拉马克，或拉马克对达尔文影响很大。但就我们考察的科学史片段而言，达尔文十分明确地否认了拉马克对他有何益处——（拉马克的著作）“确实毫无价值……我从中没有汲取到事实依据或有益的观点”；达尔文的革命性思想也不是来自其他所谓生物学的先驱（迈尔，2010: 235、266）。从达尔文的话里可以看到，达尔文应是看了拉马克的作品，但发现其毫无益处。

看起来有些出人意料的是，当时的反进化论者（而非进化论者）的思想对达尔文影响更大（鲍勒，1999: 109）。迈尔（2010: 266～267）和科恩（1998: 366～367）都认为，当时的地质学家莱伊尔对达尔文思想的形成具有关键性贡献。莱伊尔在批评拉马克等进化论者的过程中，提出了一些具体明确而又击中要害的问题，而达尔文和华莱士在几十年里都苦苦思索着这些问题。拉马克不相信物种灭绝，认为物种会不断进步、进化而适应环境；莱伊尔则认为，不仅客观环境因素会导致物种灭绝，不同物种之间的竞争也能导致某些物种灭绝。莱伊尔看到了物种之间的竞争。达尔文则实现了从物种间竞争到物种内竞争的创造性思想转变。

按照达尔文自己的说法，他提出经由自然选择而进化的学说，受人口学家、经济学家马尔萨斯（Thomas Robert Malthus）影响甚大：

1838年10月，也就是在我开始系统研究的15个月后，我为了消遣偶然翻阅了马尔萨斯的人口论，由于长期不断地观察动植物的习性，我对随处都在进行的生存竞争，思想上已趋于接受，我突然想到在这些情况下有利的变异将被保存，不利的变异将被消灭。其结果将是形成新种。由此我最后找到一种据以工作的学说。

英国经济学家马尔萨斯（Malthus, 1996）的基本人口学思想是：人口增长若不受生活资料增长的限制，就会增长得极快；但事实上人口增长受到生活资料增长的制约，于是就存在对人口增长的预防性抑制（主要指部分人口由于贫困而推迟结婚或独身，从而减少了生育）和积极抑制（或称“现实性抑制”，指饥馑、战争、流行性疾病等灾难增加了死亡）。马尔萨斯讲到的两种“抑制”，特别是“积极抑制”，多多少少相似于达尔文著作里讲到的生物间的生存竞争。但我们现在当然无法较为具体地再现达尔文当时读到马尔萨斯的著述时的心理活动。于是今天学术界在马尔萨斯到底对达尔文有何等影响这一问题上就有着争议，生物学（史）家倾向于尽量缩小生物学以外的影响，而非生物学家、其他史学家则趋向于另一极端，但就是生物学（史）家之间也有着重大分歧（迈尔，2010: 315～316）。迈尔也说，生物学（史）家“坚决反对”那种马尔萨斯促成了达尔文提出其进化学说的观点。但还是有人认为，马尔萨斯是达尔文学说的助产士，帮助达尔文将内心的线索汇总起来（鲍勒，1999: 216～217；科恩，1998: 367）。

达尔文（2011: 63）本人在自传里是这样总结自己何以取得那些科学成就的：具有“科学情结以及多种精神禀赋与客观条件”。达尔文认为，其中最重要的是他对科学的热爱，工作耐心、勤奋，有一定的创新精神和常识感。或许达尔文有些自谦了，容易让人忽略他的天才之处。伟大的科学并非直接来源于对观察、实验的总结、推论，在观察、实验与伟大的科学理论之间存在一般人难以企及的思维上的飞跃,（否则，在达尔文的同时代人中，与达尔文一样经常观察动植物的人应该还有很多，但为何仅仅达尔文、华莱士等人能够提出伟大的进化理论呢？）只有具有非凡的直觉、卓越的判断力和创造力，才能提出伟大的科学思想、理论。此外，从大的客观条件上讲，“时势造英雄”的道理应该也适用于科学史——如果把同样的达尔文放到古希腊去生活，还能写出《物种起源》这样的著作吗？但是，除了像上面那样大致勾勒出达尔文所处时代及其以前的几种特定的学术思想跟达尔文之间的关系之外，我们也无法得出一个普适的科学界里时势造英雄的理论来解释像达尔文进化论这样的重大科学进展。也许我们只能说，成功的道路千万条，每一个伟大的科学家都有着与众不同的人生轨迹，但要取得成功，都要有几个条件：天分、勤奋、时代和个人环境赋予一定的机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