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论语》若干迻译示例辩难
一 “就章迻译”:从“话解”到“译文”
近代以来的《论语》注疏,体例方面最显著的变化莫过于“就章迻译”开始被广泛采用。至迟,自清末起便陆续有学人忧虑前贤诸注“足以资博览,而不可以便初学”,开始尝试以“话解”方式讲说《论语》, “使穷乡僻壤,家置一编,虽无贤师长之指示,皆开卷了然于心目”。所谓“话解”,即以浅白之语逐句详细讲说,间或夹以注者对句意的简略敷衍,不过此敷衍并非以申达注者之意为能事,而是以传示原意为务。如陈濬的《论语话解》(1871)于“注”之外明确标“解”,其解“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说道:
[解]
孔子说,人在世间,第一要学做好人。做人的道理,不读书,如何晓得?所以做人,不可不学。学得一件,再学二件,又学三件,渐渐学去,自然都晓得。既晓得了,却还是生的,又要时时温习,莫教忘记。工夫用久,生的自然会熟,从前晓得的,更加透彻,心里岂不喜欢么?
又如刘珍的《论语最豁集》(光绪年间)。其在体例上虽未标识“解”或“话解”,不过已有其实,其解“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说道:
此欣动人为学之意。夫子说学中真趣无穷,只是人不肯学耳。若跟着人学了来,能常常温习,则所学者熟,平日不知不能的,忽然知能了,心里岂不欣喜而悦乎?
此时的“话解”,介于以引申、演说为主的讲论与以章意的逐字传达为主的迻译之间。
受“白话文运动”鼓舞,“话解”经典以资童蒙自20世纪20年代前后逐渐演为一种风尚,各种以“白话解说”、“白话注解”为题的《论语》注本相续出版,如江希张的《新注论语白话解说》(1916)、施崇恩的《论语白话解》(至晚1918年)、许伏民的《论语白话注解》(1924)、《言文对照:广注论语读本》(1925)、冯宗道的《论语白话注解》(1928)、琴石山人的《论语白话注解》(1932)、肃房编译室的《论语白话句解》(1934)、王天恨的《白话论语句解》(1934)、沈元起、张兆瑢的《白话论语读本》(1935)、王湛心的《论语话解读本》(1938)、张守白的《论语白话新解》(1939)、何澄平的《论语白话解》(1948)等。这些注本承袭了早期的风格,不仅皆用尽量贴近日常用语的词汇逐句讲解原文,在标注体例时亦大都沿用“解”、“解说”的字样。其中,有部分注本作“解”时偶尔仍会间以注者的简单引申、敷演,如此,既使章意浑整,又使以白话文组织编排而成的新语文犹存章法。如本解“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说道:
孔夫子说:“世界上的人,不论读书的、务农的、做工的、经商的,各样的人都要去学。学了这个事情,而且要时时刻刻操练这个事情。虽然心里欢喜的事情不少,这个事情学习熟了,不亦是欢喜的吗?”⑩
又如琴石本:
[解]
孔子说:吾人生在世上,第一件要紧的事,就是学:凡我不知道的,要学的知道;不会做的,也要学的会做;学了一回,还怕记不牢,须把学会的时时去温习他;隔了许多日子,把所学的事,都能够记在心中,心里不是欢喜的吗?
此外亦有部分注本的“解”、“解说”已很少,甚至根本不作些微引申,紧贴原文,行文利落。其中最有代表性者当数江本。其首列“字解”,次列“节解”或“章解”,末列“演说”,对“节解”、 “章解”与“演说”作了明确区分。如其解“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说道:
[节解]
孔夫子说:“效了道来,又时时刻刻的演习,不也欢喜吗?”
又如《言文对照:广注论语读本》:
[白话讲演]
孔夫子说:“把学过的学问,时时刻刻去温习,不是很快活的事么?”
又如沈本:
[解说]
孔子说:“人既学了,而又时时去温习的,心中不是也喜欢的么!”
这样的“解”、“讲演”、“解说”其实与后来的“译”已毫无二致。
明确标示“译”体可能始于上个世纪上半叶后期。至晚,1955年付梓的张守白《注译评讲论语白话新解》于“编例”已指出:“本书解释,分 ‘注’、‘译’、‘讲’三种,每章均具。学者须以一章为单位,先将注译看明,然后再看讲。”并对三者之功用作了明确规定:
“注”,注重字之音义及语句之涵意,使学者明确单字之用法与语读之文法。是为一般的个别的解释。“译”,注重全章联贯之意义,务求畅达,概从语体,使读者通盘了然于胸中。是为全部的有机的解释。“讲”,注重阐发原旨或以现代眼光比较批评,使学者对于每章之了解更进一层。是为研究的广义的解释。
“译”从此作为一种独特的体例获得了与“注”、“讲”比肩而互援的地位,这是“译”体的自觉。值得一提的是,此书翻译已达相当水准,如其译《八佾》“子曰:‘君子无所争。必也射乎!揖让而升,下而饮,其争也君子’”:
孔子说:“君子没有什么竞争,除掉射礼之外。就是射礼,也必揖让而升堂,揖让而下降,揖让而饮酒,礼貌非常周到;虽是竞争,也仍像个君子。”
此后,1958年面世的杨伯峻《论语译注》首标“译文”,次明“注释”,且径直以“译注”名书,较之张守白之作的书名,进一步凸显了“译”体的自觉。尽管该书译文“有时不得不加些词句”,但这是由于“古人言辞简略”,译者的用心原在于使“译文在尽可能不走失原意并保持原来风格下力求流畅明白”。如其译“君子无所争”章:
[译文]
孔子说:“君子没有什么可争的事情。如果有所争,一定是比箭吧![但是当射箭的时候,] 相互作揖然后登堂;[射箭完毕,] 走下堂来,然后 [作揖] 喝酒。那一种竞赛是很有礼貌的。
约晚十年,台湾商务印书馆着手编纂“古籍今注今译”丛书,由毛子水撰述的《论语今注今译》(1975)数年后甫一问世即畅销于海峡彼岸。其对迻译体例的把握颇有鉴于杨氏。在此两种译本的引领、鼓荡之下,“就章迻译”广为注家接受,时至今日,不添加译文的注本已几不可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