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步惊心(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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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雷霆怒,痴人愿

第二日起床时,我发现自己和衣躺在床上,掀开被子想要坐起,头一阵疼痛,又躺了回去。缓了缓,我才起床洗漱,笑问玉檀:“昨儿晚上你回来时,我在屋子里吗?”

玉檀笑道:“我回来时,看姐姐已经睡下了。”我点点头,没再说话。

待到去当值时,已经晚了,所幸万岁爷上朝未归,晚到一点儿倒不至于有大碍。喝了浓浓一杯茶后,我才头脑清楚了些。正在煮水,王喜快跑而进,脸色凝重,低声道:“姐姐今日一切留心,万岁爷下朝了。”我看他脸色不对,想再问几句,他却已经转身匆匆而去。

我静了静,选了康熙平日最喜欢的茶具,冲泡好后,又特地凉了一下,待到比康熙日常喜欢的温度稍高后,才托着茶盘小碎步悄悄而入大殿。

入目处,从三阿哥到十七阿哥,并康熙的表弟、领侍卫内大臣鄂伦岱,领侍卫内大臣阿灵阿,内大臣明珠之子、翰林院掌院学士揆叙等满族重臣黑压压跪了一地。康熙脸色铁青,虽满屋子人,却落针可闻。

我心中一动,莫非今日就要宣布废太子?轻轻将茶盅放置于桌上,人还未来得及行礼退下,康熙猛然端起茶盅朝四阿哥身上砸去,我立即跪倒在地上,一时心中惊痛惧怕,大气也不敢喘。

四阿哥不敢闪避,任由茶盅带茶汤尽数打在身上,上身立即湿了一片,茶盅顺着袍子滚落到地上,滴溜溜地打着圈。死一般的沉寂中,青瓷撞击地面的脆响击打在人心上,声声都是天子之怒,让人惊颤。

我埋头跪在地上,一面伤痛,一面庆幸茶汤不算烫。脑中细细琢磨过去,却无半点儿头绪,只知道今年太子会被废,可四阿哥会有什么事情呢?转而一惊,十三阿哥!如果现在的历史是我所知道的历史的话,最终是十三阿哥有事情,而非四阿哥。一面是放下了心,可一面又难受起来。

康熙冷冷地道:“朕早已有旨,‘诸阿哥中如有钻营谋为皇太子者,即国之贼,法断不容’,你却命人通过各种渠道散布流言蜚语,大肆宣扬太子胤礽的恶劣行迹,在满汉官员以及京师与江南士民中制造倒太子的舆论,还扬言胤礽的储君之位并不稳固,随时可能再次被废黜。好个阳奉阴违的雍亲王!”

康熙一面说,四阿哥一面磕头,回道:“此事绝非儿臣所为。”

康熙盯向领侍卫内大臣阿灵阿和翰林院掌院学士揆叙,两人都砰砰地磕头道:“臣有罪,臣知罪!可此事实在与四王爷不相干,是臣等私自行动。”一面说着,一面闪闪避避地打量四阿哥的神色。

康熙猛然一拍桌子怒道:“你们可真是忠心耿耿,眼里还有朕吗?”怒指着四阿哥道,“他们这两三年来和你暗中往来,何地见面,何人在场,都有证据。若非为你,难道如此做是为了他们自己?是他们谋太子之位?”

四阿哥眼色沉沉地扫过阿灵阿和揆叙,磕头顿首道:“儿臣虽与他们有过接触,但从未指使过他们此事。”

我心中微动,看向八阿哥,他面色肃然,目光如水,淡淡凝视着身前的地面,脑中忽地闪过他说过的话“不要是老四,否则只会受罪,反倒枉费我如今的一番心血”,刹那一切都已明白。这是他为四阿哥布的局,好个一箭双雕!打击了太子,又可以铲除四阿哥。借助四阿哥了解太子动向,扳倒太子,太子大势已去,立即向四阿哥下手。而阿灵阿、揆叙定是既负责四处散布谣言,为八阿哥倒太子的行动制造声势;又负责八阿哥和四阿哥之间的消息互通。此时四阿哥有口难辩,因为的确与阿灵阿、揆叙有过私下来往,而往来内容又都不可告人,甚至只怕比散布谣言更严重。

八阿哥先安排人向康熙密告此事乃四阿哥所为,阿灵阿、揆叙此番惺惺作态一力维护四阿哥的样子,更是让康熙连怀疑之心都无,他们越是不承认乃四阿哥指使,康熙就越发相信,越发愤怒。受太子结党营私案的影响,再加上对阿哥谋求皇位的忌惮和深恶痛绝,康熙怎能不怒?此番虽没有谋逆举动,但康熙也绝对不会轻饶四阿哥的。想通此节,才真正明白十三阿哥十年幽禁就是为此。

我盯着八阿哥,这个局绝非短时间内布置的,散播谣言动摇人心非短时间内能奏效,而他和四阿哥的互通消息早在十四阿哥抗旨去草原时就已有,他只怕两三年前已经想好一切。就连阿灵阿、揆叙肯定都是一步步诱导入彀,此时他们若招认是八阿哥,那他们一样获罪而且再无翻身机会,可若他们栽赃给四阿哥,八阿哥却是他们的翻身资本。这些只是我这一瞬时推断出的,至于阿灵阿、揆叙是否还有其他把柄握在八阿哥手中,或还有其他交易,就非我所能知道的了。

脑中思虑越清楚,就越发惊叹,我知道雍正手段酷厉,明白能被雍正视作对手的人也绝非泛泛之辈。可我一直看到的都是他柔情似水的一面,渐渐忽略了他是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八贤王”,今日才真正直面了他的另一面。他忽地眼光投向我,两人目光轻触,他波澜不兴,冷淡地扫过我,又垂目凝视着地面。

十三阿哥忽地站起,上前几步跪倒在康熙跟前。四阿哥叫道:“十三弟!”

十三阿哥恍若未闻,对康熙磕头道:“事已至此,皇阿玛迟早会查出真相,儿臣就自己招了吧。此事乃儿臣暗自授意阿灵阿和揆叙,假借四哥的名义四处散布谣言。”说完侧头看着阿灵阿和揆叙说,“事已至此,无谓再多隐瞒,既然已经全部摊开,就谁都别想逃!”说着眼光从八阿哥脸上冷冷扫过。

十阿哥抬起头,朗声道:“十三弟这话倒是稀奇,谁不知道你和四哥一向形影不离,难道你的意思不就是四哥的意思吗?”

我盯向十阿哥,不知自己该怒该伤。我一直在怕这一幕,但这一幕终于在我眼前上演了。

康熙冷冷目注着十三阿哥,十三阿哥磕头道:“皇阿玛只管问阿灵阿和揆叙,儿臣之言是否属实自可知。”

康熙看着阿灵阿和揆叙,极其冰冷地说:“实情究竟如何?”

阿灵阿和揆叙一时举棋不定,十四阿哥猛地站起,上前几步磕头道:“据儿臣看,此事应非四哥所为,四哥心性寡淡,常在府中参禅念经,平日又最是孝顺体谅皇阿玛心意,绝不会做出如此大逆皇阿玛心思的事情。”

康熙凝视了十四阿哥一会儿,依旧盯向阿灵阿和揆叙,他们两人磕头道:“臣罪该万死!确是十三阿哥示意!”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地将事情前后始末一一道出,具体见面日期,私下相谈内容,俱清楚分明。康熙听完,搁于桌上的手紧紧握拳,目注着四阿哥喝问:“是胤祥所为吗?”

我心中一紧,此问是个圈套!不管是与不是都不对。

四阿哥抬头冷冷瞥了眼十三阿哥,重重地磕了个头,额头紧贴着地面沉声道:“确非儿臣所为,儿臣也不知是否十三弟所为。”

我心中一松,紧接着却是无限悲哀。他这个头是向十三阿哥磕的,一切已成定局!我头贴在地上,眼泪汩汩而落,在十三阿哥的威胁下,八阿哥被迫做了退让,虽然没有打垮四阿哥,可已经砍掉了四阿哥的左膀右臂,更重要的是让康熙对四阿哥起了疑心。

康熙静默了半晌,对着三阿哥吩咐道:“带人把皇十三子胤祥幽禁于养蜂夹道,没有圣旨任何人不得接近探访,阿灵阿和揆叙交由刑部详查议罪。”三阿哥忙磕头领命。

十三阿哥向康熙重重磕了三个响头,长身立起,随侍卫而出,自始至终未再瞧过任何人一眼。缓步而出的十三阿哥,神色超逸出尘,姿态翩然随意,不像受罚而去,更像赴美人之约而往,仿佛等着他的不是那个简陋不堪、阴暗潮湿,有门没窗户,夏天热得要晕,冬天冷得要死,养蜂人所住的工棚,而是“片月衔山出远天,笛声悠扬晚风前。白鸥浩荡春波阔,安稳轻舟浅水边”。

康熙目注着十三阿哥渐远的背影,忽露疲惫之色,对众人淡淡道:“跪安吧!”说完起身,李德全忙服侍着出去。众人低头跪着直到康熙走远后,才陆续起身静默着退出。

人渐渐都散后,八阿哥才起身,扫了眼仍然额头紧贴地面而跪的四阿哥,又淡淡瞥了一眼直挺挺跪在地上的我,转身慢步而出。九阿哥笑看了一眼四阿哥,又朝我笑点点头,随八阿哥出去。十阿哥起身看着我,走上前低低叫道:“若曦。”我没有理会,他俯身欲扶我站起,我狠狠打开他的手,冷冷道:“走开!”

十四阿哥立于门前,静静瞅着我和十阿哥,淡淡说:“十哥,走吧!她正在气头上,不会和我们说话的。”十阿哥静默了会儿,转身随十四阿哥离去。

等他们都走了,我起身走到四阿哥身旁,他仍然额头贴地而跪,纹丝不动。我低头凝视着他弯成弓状的背,心中悲痛。我知道这个结果,甚至知道十三阿哥十年后安然得放依然心痛难耐,他在无思想准备的情况下面对这一幕,又不知道囚禁是否从此就是一生,是何等伤痛?更何况十三阿哥是为他而牺牲。

半晌后,我强忍着悲痛,蹲在他身旁柔声说:“他们都走了,你也回去吧。”我等了半晌后,他依旧身如泥塑,一动未动。我深吸口气,淡淡说,“你打算一直跪下去吗?就能把十三阿哥跪回来了?”他背一紧,肩头抖了几抖,慢慢直起身子,看向我,眼神死寂却隐有烈焰在燃烧,灼得人眼刺痛。我看着他胸前的茶沫,抽出绢子轻轻把粘在袍子上的茶叶拭去。

等我拭完后,他静静站起,转身,一步一步缓缓离去。我蹲着目送他的背影远去。身边少了惯常相陪的十三阿哥,他的背影格外凄凉。

想着昨日夜里还与十三阿哥举杯对饮,今日就是生离。想着他挑眉而笑的表情,想起他策马带我疾驰在夜色中,想起我们畅谈阔论,想起他草原篝火旁的祝酒歌,想起他长身玉立和敏敏对视的英姿,再想着那个狭小潮湿阴暗的养蜂夹道,再也忍不住,坐在地上,压着声音哭起来。空落落的阴沉大屋中,我独自一人抱头哭泣,只有回荡在屋中的幽幽哭声相陪。

距十三阿哥被囚禁已经七天,四阿哥谢绝一切朝事,称“未能及时发现、劝诫十三弟行为,让皇阿玛忧心伤神”,告罪闭门在家念经思过。八阿哥依旧举止翩翩,笑如暖玉。我漠然请安,他微笑客气地说:“起吧!”我带着个恍惚的笑想,一切都变了,连以前看似平静祥和的日子都一去不返了。

我轻扇着蒲扇,水已经滚了好一会儿,才猛然反应过来,忙扔了扇子,冲泡了一壶大红袍,端起茶杯轻抿一口,脑中浮现出十三阿哥微眯双眼品茶而赞的表情,从今后,谁为你煮茶,谁听你吹笛,谁能让你微展眉头?

笃笃几声敲门声,我静静看向院门,却没有任何心思理会。过了半晌,又是几声笃笃声后,门被推开,十四阿哥看着正坐于桂花树下品茶的我,微蹙了下眉头说:“人在,为何不答话?”

我收回目光,又端了杯茶一饮而尽。他走到桌旁坐下:“你真就打算从此后除了请安问好,再不和我们说话了?能喝杯茶吗?”

我看着桌上的茶具不禁苦笑起来:“茶具都是你送的,能不让你喝吗?”

他端起杯茶轻抿了几口道:“若曦,知道你和十三哥好,可我们也是从小玩大的,你岂能厚此薄彼?再说,很多事情只是立场问题,并没有对错。”

我淡淡问:“今日你是来说教的吗?我没有心情听!”

他轻叹口气,从怀里掏出封信给我,我眼光未动,依旧端着茶杯慢慢而饮,他道:“绿芜为了见我,在我府邸侧门跪了一天一夜才求得小厮为她通传。”我一愣,看向他,他道,“绿芜给你的信。”

我忙放了茶盅,接过信,匆匆撕开。十四阿哥静了一会儿冷声道:“听闻绿芜在四哥府前也跪过,却自始至终无人理会,她无奈之下才找的我,真是……”我抬头盯了他一眼,他冷笑一声,未再说话。

我看完后,默默发呆。十四阿哥说:“你若要回信,就赶紧写了,我带出去给她,也趁早绝了她的痴心。”

我问:“你如何知道信的内容?”

他淡淡道:“绿芜已经求过我了,我说皇阿玛已经说过‘没有圣旨,任何人不得接近探访’,更何况她这样的要求?让她绝了念头。她却仍然不死心,又求我给你带信,她不说我也猜得到内容。我本不想替她送这封信,可又实在可怜她一番心思,想着以你和十三哥的交情,也许你的话她能听进去,你好生劝劝她吧!否则我真怕十三哥还没什么,她倒先香消玉殒了。”他静默了一会儿,叹道,“绿芜如今憔悴不堪,纵是我有铁石心肠,看到她也软了几分。”

我问:“你们真的没有法子吗?”

他诚恳地说:“若曦,这事本身与我们并没有利益冲突,如果能成人之美,何乐不为?难道我在你心中就真的如此冷血?办不了,是因为皇阿玛已有圣旨,现在看管十三哥的人都是三哥选出后,皇阿玛亲自过目后点头准了的,再要添人,也肯定要皇阿玛同意。可如今如果和十三哥扯上联系,免不了被皇阿玛怀疑散布谣言之事非十三哥一人之意。连四哥都忙着和十三哥撇清关系,何况我们呢?如今没有任何人敢为十三哥说话的。”

我冷哼了一声,没有说话。本就是你们做的,你们当然更是忌讳。其实一切都明白,只是总抱着一线希望。

我出了会子神,转身进屋,研墨铺纸,提笔写道:“奈何人微力薄,不见得有用,但必当尽力,静候消息。”想了想,又加道,“照顾好自己身体,否则一切休提,又何来照顾十三爷之说?”写完后,仔细封好信封。

十四阿哥接过信后,看了眼我封得严严实实的信口,讥笑道:“你这是怕我看吗?”

我淡淡说:“做给绿芜看的,女子间的闺房话,不想绿芜不好意思。”他释然一笑,揣好信后起身要去。

我叫道:“十四阿哥。”他回身静静等我说话,我道,“吩咐一下守门的人,见到绿芜客气有礼些。”

他道:“放心吧,已经吩咐过了,见不见在我,但不许他们怠慢。”我向他行礼。

他笑笑转身想走,脚步却又顿住,脸色颇为踌躇。过了半晌才道:“有些话,论理我本不该多言,但……”

我截道:“那就不要说了。”

他盯了我一眼,一甩袖,转身就走,快出门时,忽地停步,回身道:“不管你对四哥是真有情还是假有情,都就此打住吧,你是聪明人,无谓为难自己。”说完快步而去。

我静静站了很久,拿起早已凉透的茶,一口饮下。原来不管再好的茶,凉后都是苦涩难言。

我拿着绿芜的信,看一回,想一回,在院子里不停踱步。思来想去,只有一条路可以走,成与不成只能如此。想着康熙当日的震怒,心下也是惧怕,可想着十三阿哥,想着他往日纵马驰骋的快意,今日孤零零一人,再想想绿芜的深情和才情,至少她可以陪十三阿哥弹琴、写字、画画、吟诗,消磨度过漫长岁月。于她而言这是最大的幸福,于十三阿哥而言,是寂寞苦清日子里的一点儿温暖。这也是我唯一能为十三阿哥做的了。

拿着绿芜的信,我又一字字读了一遍,想起和十三阿哥间的相交相知,微笑着拿定了最后的主意。

字请若曦姑娘台鉴:

贱妾绿芜,浙江乌程人氏。本系闺阁幼质,生于良家,长于淑室;每学圣贤,常伴馨香。祖上亦曾高楼连苑,金玉为堂;绿柳拂槛,红渠生池。然人生无常,命由乃衍;一朝风雨,大厦忽倾!沦落烟坊,实羞门楣;飘零风尘,本非妾意。与十三爷结识,尚在幼时,品酒论诗,琴笛相来。本文墨之交,实绿芜之幸!蒙爷不弃,多年呵护,妾一介苦命,方保周全。妾本风烟,与爷泥云有别,虽洁身自好,然明珠投暗,白璧蒙尘,自当明志,何敢存一丝他想。然日前得信,惊悉十三爷忤怒天颜,帝发雷霆,将其禁于养蜂道,妾如雷轰顶,夜不能寐,思前忖后,泪浸衾枕。恨微身不能替之受难,十三爷金玉之躯,何能捱霜草之寒?

常思妾虽出身低贱,少读圣贤,亦晓“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虽不能救爷脱拔苦海,唯愿同爷苦难与共,若能于爷监禁处,做一粗使丫头洒扫庭院,照拂起居,日夜侍读。此愿能偿,绿芜此生何求?

妾与姑娘,虽一面之缘,但常闻爷赞姑娘“有林下之风”,妾为十三爷事,求告无门。知姑娘为巾帼丈夫,女中孟尝。必能念妾一片真心,施加援手。姑娘身近天眷,颇得圣宠。然此事难为,奈何妾走投无路,只抱万一希望,泣求姑娘!

康熙今日心情好似不错,我、李德全、王喜伺候着在御花园内散步。康熙走了一圈,坐于石凳上休息,神色祥和地目注着前方。恰是金秋,满树黄透的树叶在阳光下仿似透明,片片都透着妩媚。

康熙侧头对李德全笑说:“苏麻喇姑最是爱秋季,说是‘比春天都绚烂’。”

李德全躬身笑回:“正是,奴才还记得姑姑站在黄透的银杏树下笑着唱歌呢。”

康熙眼光投注在地上的金黄落叶上,嘴角带着丝笑说:“是啊,她会唱的歌可多呢!就是草原上最会歌唱的夜莺也比不过她。”说着,定定出起神来。

此时的康熙,心应该是柔软的,他回忆起了年幼时的烂漫时光和记忆中的温柔少女、婉转歌声。我定了定心神,上前跪倒,磕头道:“奴婢讲个故事给皇上解闷可好?”

康熙笑看着我说:“讲吧,好听有赏,不好听就罚。”

我磕头起身后,静了一下,缓缓道:“西晋时,有一个叫绿珠的女子,是当时富豪石崇的家妓……”

康熙笑道:“这个朕知道,换一个。”

我又道:“有一个叫林四娘的女子,原本是秦淮歌妓,后又成了衡王朱常庶的宠妃……”

康熙淡淡道:“这个朕也知道。”

我静了一下,问:“皇上,这些女子虽然不幸沦落风尘,却侠肝义胆,为报知遇之恩,不惜以命相酬,她们是否也算可敬可佩?”

康熙点头道:“不错,都是节烈女子,胜过世间很多男儿百倍。”

我跪倒在地上,磕头道:“皇上,如今就有一个愿意为报相护之恩,愿意以身赴难的奇女子。”我将绿芜和十三阿哥多年相交之事娓娓道来,把我个人对绿芜的感觉也细细告诉了康熙。康熙脸色淡然,难辨喜怒。我磕头求道,“求皇上成全,让绿芜做个使唤丫头,为十三爷洒扫庭院。”

康熙静静盯了我半晌,冷声道:“你如今真是依仗着朕的宠爱,什么话都敢说,什么事情都敢做!”

我心中悲伤,并非为自己,求康熙时已经做好受罚的准备,只是心痛绿芜和十三阿哥。我砰砰地不停磕着头,求道:“皇上仁义为君,求皇上成全绿芜的痴心,奴婢甘愿受任何责罚。”

康熙起身怒道:“她的痴心还是你的痴心?责罚?我看就是朕往日太怜惜你了!”

说完,他并未让我起身,提步而去,李德全赶忙跟上,王喜担忧地看了我一眼,匆匆也随了上去。我静静跪在地上,眼泪潸然而落。没有用的!十三阿哥,你独自一人如何度过漫漫十年?绿芜,你对十三阿哥情根深种,他的每一点苦都刺在你心上,你何以自处?

从日头当空跪到夕阳斜斜,从斜斜夕阳跪到沉沉黑夜。先时还能感觉到膝盖酸麻疼痛,却比不上心中悲痛,后来渐渐麻木,更是觉得一切都无所谓。泪已落干,只余满心凄凉。

王喜匆匆跑来,看着我叹道:“好姐姐,你怎么这么糊涂?十三爷的事情现在谁敢沾上,你怎么就……”

我木然跪着,没有理会。他叹道:“我师傅说了,他瞅着机会会替姐姐求情的,姐姐就先忍一忍吧!”说完,长叹口气,匆匆跑走。

黑漆漆的御花园内,宁静得只闻风轻抚过树叶的声音。丝丝寒意从腿上传来,我摸了摸膝盖,试着移动了一下,一阵疼痛,酸麻难动,索性作罢。我半仰头看向天空,这是一个没有月亮的晚上,黑蓝丝绒上颗颗水钻,闪灭间如女子泪眼,绿芜怕是正在暗自垂泪。孤寂一人的十三阿哥此时是否也只能抬头邀繁星为伴?笛声幽咽无人相知。

腿上的寒意渐渐遍布全身,腹中饥饿,冷风一吹越发寒意侵骨,我瑟瑟缩成一团,盼望着快点儿天亮,黎明前最是寒冷,分外难熬。

待得第一线阳光打在灿黄的树叶上时,整个园子刹那光彩焕发,随之而起的还有唧唧啾啾的鸟鸣声,此起彼落,欢腾不绝。我听着这最天然的音乐,微眯双眼凝视着阳光下金灿灿的树叶,脑中却忍不住地想着油煎鸡蛋,嘴角不禁溢出丝苦笑,唉!真是煞风景,焚琴煮鹤不过如此。可肚子真是饿,风雅情调真的都是吃饱穿暖后干的事情。

太阳渐大,我的头开始昏沉沉,不知道是饿的,还是跪的。紧闭双眼,脑中一片虚空,再无余力胡思乱想。

“姐姐,究竟怎么了?”我无力地睁眼,玉檀正蹲在我对面。我摇摇头,示意她离去。她带着哭音道:“姐姐昨日一夜未归,今早我才听说在御花园罚跪。姐姐,究竟怎么了?”

我道:“回去!万岁爷如今正在气头上,知道你来看我,说不定会迁怒于你。”她蹲着不动,我斥道,“还不走?这才哪儿到哪儿,我的话你就不听了?”她咬唇站起,默立了一会儿,转身一步三回头地离去。

我闭着双眼跪着,周围的一切似乎都已远去,自始至终只有我一人。

一直柔和的风忽然转大,树枝被风吹得咔嚓咔嚓作响。大风刮落树上的黄叶,搅起地上的落叶。在漫天舞动着的秋叶中,轰轰雷声由远及近,漫天乌云黑沉沉压下来,天色迅速转暗。我连苦叹的力气也无,只是木然僵跪着。

几道闪电如金蛇,狂舞着撕裂黑云密布的天空,阵阵雷声中,豆大的雨点从天空中打落下来。不大会儿,又是一个霹雳,震耳欲聋。一霎间雨点连成线,“哗”的一声,大雨就像塌了天似的铺天盖地倾泻而下。

我刹那间全身湿透,暴雨砸在身上,起先还点点都是疼痛,后来慢慢麻木,狂风吹过身子,激起一阵阵寒意。阴暗的天地间,似乎除了风雨就只剩下我,只有我一人面对着天地的狂暴肆虐,承受着它的雷霆之怒。我紧闭双眼,躬起身子,任由万千雨点砸落,我所能凭借的不过是自己的背脊。

无边无际的雨,阴沉的天色难辨时辰,我的身子不停地发抖,时间仿佛静止,似乎这雨就这样要下到地老天荒。

不知道究竟过了多久,我佝偻着背,胳膊抵着双腿,手捧着头,只觉得自己冻无可冻,身子僵硬,连发抖都不会了。感觉有视线盯着自己,迷糊晕沉中咬了咬牙,缓缓抬头看去,不远处,四阿哥手打黑面竹伞,直直立于雨中。自从十三阿哥被监禁后,这是我们第一次相见。

隔着漫天风雨,我们彼此根本看不清楚对方的表情,我却能感觉到他伤痛惊怒的视线,两人默默凝视着对方。昏暗天色中,墨黑的伞,深灰的长袍,在一片阴暗中只有脸色触目惊心地苍白。

他忽地猛一扬手扔掉伞,一步步走过来,静静立在我身旁。我凝视着被风卷动着身不由己打着圈的伞,在地上摇摆不定。

时间一点点过去,雨势未变,狂风卷着暴雨像无数条鞭子,狠命地抽打着天地万物。我身子虽已冷透,心里却渐渐泛起暖意。这漫天风雨,有一个人陪我挨着!受着!痛着!熬着!

我扯了扯他的袍摆,他蹲下看着我,阴沉晦暗的眼睛,冰冷一如此时的老天,手势却极其温柔,帮我把粘在脸上的湿发拨好理顺。我凝视着他道:“回去!你的心意我都明白!”

他定定地看了我一会儿,猛地把我抱进怀里,紧紧地,大力地,压得我肋骨硬生生地疼,可疼痛处却泛着暖意,但又是丝丝凄凉绝望。我头抵着他肩膀,泪水混杂着雨水从脸庞滑落,渗入他的衣服。

一道闪电狂厉地在头顶裂开,我一惊,顿然回过神来,忙抬头欲推开他。在闪电的刹那明亮间,映入眼帘的是持伞并肩立于雨幕中的八阿哥和十四阿哥。我一时脑中茫然,只是定定看着他们。

四阿哥回头看了他们一眼,缓缓放开我,立起,转身。三人隔着烟雨对视。十四阿哥身穿青色长袍,手持青竹伞,面色沉静,姿态漠然,只眼中隐隐含着惊怒。

白缎伞下,八阿哥一身月白长袍,袍摆随风而舞,面色温润如暖玉,身姿淡雅若新月。人人都在这电闪雷鸣、风雨交加的阴暗中带着几丝狼狈,可他却如暗夜中的一株白莲,遗世独立,纤尘不染。身旁虽有十四阿哥相伴,唇角甚至还含着丝浅笑,可飞扬的衣袂间仿佛披拂了天地所有的寂寞,胜雪的白衣下集敛了人间所有的寒冷。

时间好似凝固,哗哗雨声中,不知道过了多久,四阿哥转开目光,一步步地从他们身边走过,捡起仍在地上翻滚的伞,缓步离去,身影越去越淡,最终隐入风雨中。

待他消失不见,十四阿哥冲到我身边,抑着声音道:“若曦,你怎么敢……”话刚起头,却停了下来,只是握着的拳头青筋隐现。八阿哥打伞走到我身边,用伞遮住我,挨着我蹲下,淡淡目视着我。

我低头木然地跪着,风雨中跪了一天一夜,身心疲惫,一切都好似无所谓,打罚随意。三人在雨中一站一蹲一跪,沉默无语。雨点打在伞面的声音错错杂杂,一如三人的心情。

过了很久,八阿哥叹口气,拿了方巾替我把脸上的雨水拭去,道:“你就是不爱惜自己,也好歹顾念一下若兰。她身子本就弱,你还如此让她焦心?”我心中一痛,看向八阿哥,他道,“我已经吩咐了不许任何人传话,可瞒得了多久?”我咬唇未语。

洁白的袍摆拖在泥水里,我下意识地伸手想替他挽起,他迅速一挥打开了我的手,两人手轻碰,“啪”的一声,他若无其事地收了回去。我在半空滞了一瞬,缓缓缩回了空落落的手。

他又静静蹲了半晌,站起对十四阿哥道:“回吧。”

十四阿哥沉默了一会儿,道:“八哥请先回,我有事要问她。”

八阿哥说:“此事你我都无能为力,只能看她自己的造化了。”顿了顿又说,“就是老四也只能眼看着而已。意气行事不但于事无补,反倒可能更会激怒皇阿玛。”

十四阿哥说:“我只是有些事情要问个明白。”

八阿哥静默了一会儿,道:“棋局正在收官,眼前虽占上风,但一着不慎满盘皆输的例子也不少。”说完,转身而去。

十四阿哥用伞遮着我,蹲下,默默瞅了我一会儿,在怀里摸索了一下,掏出一个小包递到我眼前,示意我打开。我掀开小包,居然是几块芙蓉糕。我不禁大喜,立即抓起一块,塞进嘴里。他急道:“慢点儿,这会子没水,当心噎着了。”说着,躲开我还欲再拿的手,示意我咽下再拿。

我赶忙吞下,他这才递过来又让我拿了一块,我忽地惊觉道:“皇上没准我吃东西。”

他气笑道:“吃都吃了,一块和两块有什么区别?再说,这么大的风雨,谁还能跑这么远来监视着你?何况我特意藏在怀里,谁能知道?”我一笑,忙接着吃起来。

不大会儿工夫,几块糕点全都下肚,本来已经饿过头,只觉得胃疼,但已无饿的感觉,这会子一吃,越发觉得饿起来,只得忍住。一日一夜没有喝水,吃了几块糕点,我突觉得嘴里、喉咙里都干涩难受。头探到伞外,十四阿哥想拉未拉住,我已经仰头喝了几口雨水,顺手擦了下嘴,又缩了回来。我朝着满脸惊异的他嘻嘻一笑道:“无根之水最是干净,文人雅士可是专门存了煮茶呢!”

他叹道:“我以后一定会时刻记住,你根本不是大家闺秀。”我微微一笑,他凝视着我问,“你这么做值得吗?”我盯着地面流动的水,恍若未闻。他定声说,“回答我。”我仍旧没有理会。他抓着我的肩膀摇了摇,软声道,“若曦,回答我,算我求你。”

我讶然地看向他,他面色焦躁中夹杂着怒气,却又极力克制着。我心中一软,回道:“我只做了我觉得应该做和不得不做的事情,没什么值得不值得的。你如果非要问我原因,也许只能说,若十三阿哥面对相同场景,他一定会为我做同样的事情,即使知道后果难料。”

他深吸口气问:“若是我,你还会如此吗?”我看着他,没有回答。他叹道,“我知道,你肯定又在想,换成十三哥,肯定不会问这样的问题。他懂你!可正因为我不懂,才要问个清楚。若曦,告诉我真话,就算看在我们从小认识的情分上。”

我柔声道:“我没有这么想。不管是十阿哥还是你,我都会的。虽然我和十三阿哥脾气更为相投,可大家的情分是一样的。”

他唇边绽开一个淡淡的笑:“那当日在草原上的那些事情,即使没有八哥,你也会帮我的,对吗?”

我点点头,看着他的袍摆道:“全湿了,回去吧!待皇上怒气过了,一切都会好的。”

他塞伞给我,我摇头道:“早已湿透,难道还能更湿?再说,皇上可没有准我打伞跪着。”

他握伞立起,深看了我一眼,转身快步而去,速度渐快,小跑着,大步跑着,身影迅疾消失,只余漫天风雨。

雨没完没了地下着,天渐渐黑透,天地间唯一的声响就是哗啦啦的雨声。我身形晃动,身子忽冷忽热,强撑着跪着,心里只是惦记着,何时风雨才会停,天才能亮呢?意识逐渐恍惚,最后只有耳边越去越远的雨声,身子一软,一切陷入黑暗沉寂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