制度与繁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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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历史没有终结

美国旧制度遭到突然袭击

——体制外对建制派的冲击

革命是书写近代以来世界历史的主题。

世界革命大致以100年为一个周期,比如17世纪末的“光荣革命”,18世纪末的“法国大革命”,20世纪初的“十月革命”。英国的权利法案、法国的巴士底监狱、俄罗斯的冬宫,作为革命的符号,变成了人类历史上的巨大地标。被限制的王权,被打碎的王冠,被砸烂的旧制度,被揭竿而起的下层民众建立的新制度,被革命涤荡的旧统治者和被裹挟的无辜者,都浓缩在这些符号里面。只要你认真审视这些符号,那些波澜壮阔的历史,那些刀与剑,血与火,死亡和新生,复辟和反复辟,旧制度的挽歌和新制度的乐章就会扑面而来。

革命是新纪元。每一次革命都以狂飙突进的力量震荡着其后100年左右的历史,把自己的基因注入其中,以自己特有的方式塑造它的走向。每一场革命都是一连串事件催生的结果。它有如林间的松涛,低沉地从远方走来最后形成震荡天地的狂飙;它又如原野上的飓风,悄然地起于青萍之末最后聚成摧枯拉朽的怒潮。爱德华·罗伦兹(Edward Lorenz)最先提出了“蝴蝶效应”这个概念。在条件具备的时候,最初的一点微小的变化,可能产生巨大的后果。某个地方的一只美丽的蝴蝶在几个星期以前不经意地用薄如轻纱的翅膀轻轻扇动了一下周围的空气,可能导致万里以外某个地方的龙卷风。

现在离“十月革命”大约又是100年了。

当前资本主义体系内出现了中下层对现存建制的全面反叛。这种反叛不再是西方建制派中许多有远见的人士所担忧的海底下的暗潮,而是逐渐澎湃起来的巨浪。它不仅冲击着大西洋的海岸,也冲击着太平洋的海岸。西方的现存道路遇到了大萧条以来最严重的挑战。这场反抗运动犹如起伏的波涛,跌宕汹涌的洪流。它荡涤着西方世界的每一个角落,震荡着过去几十年构建的世界资本主义体系,冲击着二战以后西方体系赖以生存的基础,甚至席卷着西方赖以横行天下的价值体系。

这无疑是对旧制度的一个突然袭击。

在有的国家,一部分民众,为批判的精神而激动,高喊着批判的口号,要打倒建制派的权威,簇拥着和他们喊着同样批判口号的政治人物,冲进了曾经被少数精英垄断的议政厅,登上了权力的宝座。洋溢着批判精神的广大中下层,从四面八方一次又一次地涌入传统的政治集会,把它们变为一个又一个批判大会;他们无视精英的警告,不顾主流媒体的轻视,不理失败的预言,把对现存制度的批判办成了一个又一个节日的盛典。在参加了桑德斯的集会以后,有人如此感叹:自从苏联解体以后,还是第一次看到中下层自发发起的这种节日般的盛典。

加入这股洪流的中下层和被一部分中下层推向政治舞台的人物,他们有意无意地都在创造着历史,或者说历史在通过他们创造自己。

这场运动为什么会发生呢?

1980年是当代资本主义的分水岭。通过“民主”选出的政府,同极少数上层精英结成同盟,开始用权力公开地瓜分社会财富。旧制度的幽灵开始到处游荡,资本主义的经济关系在复古。它们用现代的服装掩盖起它们陈腐的私利,开始把经过改造的资本主义再拖回到那个快要死亡的年代。结果,“不是社会获得了新的结果”,而是资本主义在向其原始的形态倒退。中下层在经济关系上几乎倒退到了罗斯福“新政”以前。中下层终于发现,除了那些海市蜃楼般的诺言外,他们收获的只有贫困的锁链和锁链般的贫困。中下层总是希望几年一次的政治周期能给他们带来奇迹。但是,在权力和资本结盟的当代“神圣罗马帝国”中,掌握着资本权力和媒体的少数精英,拿着有名无实的“民主”,循环往复地在政治过程中为自己的财富贴现。中下层在这个贴现过程中则愈益贫困。

中下层开始反叛了。

中下层的反叛

世界范围内的反叛运动,自大衰退以来,此起彼伏,接连不断。阿拉伯之春,智利学生运动,南欧的工人运动,美国的占领华尔街运动,茶党运动,英国的脱欧运动,美国2016年选举过程中的左右群众运动,等等,等等。每一场运动都激情四射,五花八门。但是,它们之间贯穿着一条共同的主线:反对贫富悬殊。参加者是贫富悬殊的牺牲品,反对的是现有的制度。“人们自己创造自己的历史,但是他们并不是随心所欲地创造,并不是在他们自己选定的条件下创造”。世界资本主义面临这样一个节点:它处于大危机之中,它的世界体系在开始离散。

在这样的舞台背景下,上演了美国的选举周期。不管建制派在剧本、角色、灯光、布局上做了什么样的安排,桑德斯和特朗普这两个主角依然横空出世。

一个是底层内平民,一个是体制外精英;

一个终身为中下层奋斗,特立独行,一个终身在商场上驰骋,政治素人;

一个以社会主义号召中下层,一个以美国拯救者激励追随者;

一个喊出了政治革命的口号,一个要打倒华盛顿的建制派。

社会主义的倡导者凝聚成了一股巨大的政治力量,在美国历史上是小概率事件;现存制度的激烈批判者吸引了无数坚定的支持者,在美国历史上也不多见。

他们的每一场集会都有无数的人从四面八方涌来,汇集成长长的人流,要花几个小时才能进入会场。他们都是群众运动的大师。在集会上,他们同支持者形成的巨大的精神磁场,将他们和这些底层人民牢牢地系在一起;他们似乎是作为底层人民的喉舌,准确地讲出了人们无从表达的意愿。他们不假修饰直指问题的核心,他们毫不留情地批判现有制度。热泪盈眶如痴如醉的追随者发现这次他们终于找到了自己的代表,变革好像就可以从这里开始。他们代表着两个不同的中下层。他们和自己的追随者以自己的行动喊出了“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从这个角度看,他们似乎是美国的陈胜吴广。

* * *

自从上世纪80年代以来,美国政治就越来越变成了“王侯将相”的政治。“宪政”成了少数极其富有的阶层用政治权力公开剥夺中下层的权贵资本主义。国家权力机构成了各种利益集团坐地分赃的地盘。财阀集体、政治党派、院外游说……各种利益集团像王侯将相一般把持着权力。所谓的民主政治成了分赃政治。中下层被政治程序边缘化了。无论他们多么愤怒,无论他们怎样反抗,在每一次选举周期中,他们只能在统治集团提供的两个选项中选择。现在终于出现了两个堂吉诃德般的勇士,举着长矛,单枪匹马挑战整个制度——这架把财富向极少数富有阶层吹的风车。他们没有得到建制派的支持,没有得到统治集团的支持,没有得到体制内的支持,相反他们受到种种打击挤压和排斥。幕后政治、程序操控、利益交换、舆论打压、精英偏好,等等,是设在他们挑战道路上的种种陷阱。桑德斯的社会主义理念不为党内精英所接受,就被整合进了这样的陷阱。“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他和他的追随者的理想就这样被党内建制派给柔性而残酷地压碎了。过去多次上演过的活剧,再次上演了。满怀希望的追随者悲愤难言,泪流满面,纷纷出走。特朗普则以一己之力抗击全部的党内精英。他愈战愈勇,“过五关斩六将”,把拦在通向风车路上的建制派精英一个个挑落马下。

当特朗普披着征战的风尘同以逸待劳的希拉里对阵的时候,他离风车只有一步之遥了。

希拉里和特朗普各自以左翼或右翼作为自己的基本盘。两边壁垒鲜明,各自护住阵脚,开始了最后一搏。一贯宣称代表底层利益的民主党居然成了资本主义体制的捍卫者。在左右两边的中下层都赞同挑战风车的时代,希拉里居然要横马提刀护在风车的前面,完全忘了当年奥巴马就是以变革的竞选主轴而当选的。希拉里的选举政策是政左经右。政治上代表了进步的价值,移民、族权、女权、宗教、奥巴马医保,等等,在经济上却拿不出令中下层信服并感到能明显受益的政策,她的某些经济政策甚至实际上偏袒富有阶层。特朗普在政治上几乎相反。但是在经济上他至少有非常明确的主张,美国第一,制造就业。增加就业岗位,首先受益的就是中下层。经济议题是中下层最关心的议题,是中下层反叛的根本原因。他们需要工作,需要薪水来养家糊口。谁忽视这个问题,谁就失去了先机。在哪个国家都一样。从选举策略上讲,以经济问题为选举中心,是在把中下层当成一个阶级来争取。如果把移民、族权、女权、宗教等当成竞选主轴,就是先把中下层划分为一个个的亚群体,再一个个地争取,没有把他们当成一个阶级。在亚群体中,支持女权的不一定支持移民,等等。在经济问题成为压倒一切的议题的时候,这无异于自我疏远于中下层,在经济上与中下层脱节。结果许多民主党的传统票仓,出现反戈。

这是一场惨烈的竞争。左翼和右翼的中下层汇集在一起,把资本主义制度当成沙袋夹在中间,从相反的方向对它进行打击。当两个主帅放马相搏时,中下层之间蜂拥群殴。中下层这种制度批判上的联合,政策选择上的分裂,是这个阶级的悲哀。

当搏击远逝,硝烟散尽,社会在撕裂中精疲力尽的时候,结果出来了。特朗普把长矛插进了风车的叶片之间。两个阵营有道不尽的喜乐和悲哀,相同的是他们共同的激烈情绪。

在这种背景下,日历翻到了2017年1月20日。华盛顿,天阴,夹雨。一个盛大的集会在这里举行。无论是支持他的,还是反对他的;无论是体制内的,还是体制外的,都高度紧张地猜想,他会做什么宣示。

这个历经商业征战的70多岁的老人,把手放在了自己母亲给他的和林肯的两本《圣经》上。宣誓以后,发表了例行的演说。


长久以来华盛顿的一小撮人攫取了利益果实,代价却要由民众来承受。华盛顿欣欣向荣,民众却没有分享到财富。政客们塞满了腰包,工作机会却越来越少,无数工厂关门。当权派保护的是他们自己,而不是我们国家的公民。他们的成功和胜利不属于你们。当他们在我们的首都欢呼庆祝时,这片土地上无数在挣扎奋斗的家庭却没有什么可以庆祝的。


这份演说,没有提及“自由”“民主”等价值诉求,因为他的支持者认为,这些符号代表的这个政治经济制度和上层精英疏远了他们,欺骗了他们,背叛了他们。现存的经济制度边缘化了他们,而现存的政治制度同金钱结合,合理化并强化了这种不合理的经济制度。对这些每天在贫困中挣扎的人们而言,他们不再想听同一类说教,他们需要宣泄心中的激愤,需要解决经济上的困苦。

网上有人以调侃的方式把这份就职演说归纳出以下几点:打到资产阶级当权派,清除腐败,建立人民政府;为人民服务;不干涉他国内政,去虚名,争实利,专注经济利益;购买国货,保护和发展民族工业;增加就业;投资基础建设,拉动国民经济发展;空谈(自由民主)误国,实干兴邦;大力弘扬爱国主义精神,美国第一,为美国的再伟大而奋斗。

我们暂且不论这种归纳是否准确;我们也暂且不问它们究竟意味着什么,我们知道,这场演说让许多人猜想纷纭。支持者认为,他要“拨乱反正”了,有人干脆认为,这场演说把就职集会开成了对资本主义及其建制派的批判大会。

这份演说大致表达了支持他的那部分下层民众的基本想法,大致表达了他们对现存制度和建制派的愤怒和反叛,大致说出了那部分民众在那天那个时刻最希望听到的话。

人们习惯把人群分为左中右。如果撇开人们习惯了的政治光谱上的左右色彩,如果撇开他们彼此在解决问题的方法上的巨大差异,单就其批判精神而言,读者有没有问过下面这些问题:这段演说同占领华尔街运动中那些年轻人的呐喊有什么不同?同美国社会主义者桑德斯领导的左翼运动对美国资本主义的批评有什么不同?同世界上其他国家包括中国在内的左翼对资本主义的批评有什么不同?同上世纪大萧条以后罗斯福在就职演说中对资本主义的批评又有什么不同?它们十分相似,甚至完全相同。

解决问题的办法不一样,批判的对象和批判的武器却是相同的。

在这里,我们不是要预测美国行政当局的政策走向,也不是要对此做出评价,我们也许不能赞同特朗普的许多社会经济政策,但是我们无法忽视讲演中所表达的对资本主义的批判,催生这种批判的民众基础,以及其深刻的经济社会结构。

人是变化的,观点是变化的,政策也是变化的,但是其产生的社会经济背景却是客观存在的。在今天的美国,总统为了赢得部分民众的支持,必须对现存制度进行激烈的批判;为了推动自己的政策,必须对现存建制派实施激烈的批判;为了寻求自己权力的合理性,必须正视中下层的苦难。这才是这场集会所释放的历史信号,这才是了解美国现状的关键。它迫使我们去了解这一现象产生的社会历史背景。它至少表明,美国社会经济已经出现了尖锐的矛盾和危机。不管我们是否同意其内外政策,我们都需要正视这种危机和矛盾。

鲁迅先生说过,曾经阔气的要复古,正在阔气的要保持现状,未曾阔气的要革新。当大多数人,不分左中右,都陷入贫困的时候,资本主义的现状就真是难以名正言顺地维持下去了。这才是真实的现实和历史逻辑。

这,不是美国才有的孤立现象。

跨越国界的批判洪流

批判现存制度和批判建制派在当今世界已经成了一股跨越国界的洪流。

如果我们把眼光投向几年前的中东地区,我们是不是可以说,所谓的“阿拉伯之春”其实质就是对现存制度和建制派的一种激烈的反抗?只不过这种反抗运动落入了某些人的股掌中,最终成了别人用以推动自己外交政策的工具罢了。

如果我们从那里再向前追溯几年,回到21世纪初的俄罗斯,我们是不是也可以看到,基层民众同上层精英严重对立,对资本主义经济改革产生了极度的不满。民众的这种反叛在当时也被许多人称为“民粹”。但是,难道不正是这种“民粹”构成了普京权力和普京政策的社会基础吗?

如果我们把目光从欧洲收回转而投向亚洲,我们看到了什么?我们是不是看到了前几年的泰国和最近的菲律宾?它们又何尝不是“民粹”对精英的反叛呢?

从俄罗斯到美国,从非洲到欧亚,在几千万平方公里的广袤土地上,数以亿计不同肤色和信仰的底层民众,加入到了这种对现存制度的批判之中。

这是多么波澜壮阔的历史场景啊!

他们把现存制度的神圣性扔在地上,再和着节日庆典的旋律踏了上去。

在新自由主义主导世界经济政治进程的几十年当中,财富以加速度的方式向少数人流动。中下层被告知:如果你努力工作,你可以改变命运,然而他们却失去了体面的工作;中下层又被告知:如果你接受高等教育,你可以改变命运,他们因此而负债累累,却依然找不到工作,或找不到足以帮助他们偿还教育债务的工作,等等。与此同时,少数精英却通过金融杠杆或其他方法,像变戏法一样将社会财富大规模地变到自己的口袋中。当这个制度在造就了1%的同时,也造就了99%。当1%在不断庆贺自己成功的时候,99%却在失败中无奈地挣扎;当1%在财富的金字塔上不断上升的时候,99%却在贫困的深渊里不断下沉。

当代资本主义世界体系已经变成统治阶级对中下层民众赤裸裸的剥夺。作为个体的99%,他们曾经是那么的渺小,他们的批判曾经是那么的微不足道,他们的反抗曾经是那么的无足轻重。他们只能逆来顺受。他们曾经是多么的无助和无奈!

现在他们终于从左边和右边走到一起,汇集成了一条河,一条汹涌澎湃的河。那些微不足道的人们不再微不足道,那些无足轻重的反叛不再无足轻重。无论信仰种族肤色语言有多不同,无论彼此之间有多大矛盾,只要你说我是99%,就会找到共同的批判语言和共同的批判对象。当广大中下层在加剧的相对贫困中艰难挣扎的时候,资本主义就把自己的最后一条内裤都脱了下来。看到事物真相的中下层,终于穷则思变。

中下层是不太好忽悠的了。

99%终于成了游荡在当代资本主义世界体系上空的咒语。

目前这场世界范围的中下层的反叛运动,将会把人类引向何处,将会导致什么样的终极结果?它会不会在哪个薄弱的环节爆炸开来?我们无法预测。但是,它其中包含的巨大能量和一定程度的不可控性,却是不应低估的。

当中下层(哪怕是右边的中下层)簇拥着和自己呐喊着同样批判口号的人冲进议事大厅时,他们是抱有巨大的变革热望的。在他们那已经被点燃了的希望和已经被鼓起来的预期面前,他们对现状和现有的苦难更加敏感。相同的现状会变得更加难以忍受;相同的苦难会变得更加灾难深重。如果和他们喊着同样口号的政治人物,能利用基本盘的支持,按照他们宣称的和批判的那样,对资本主义进行大刀阔斧的改革,真正地从体制上改善中下层的社会经济状况,这也许还是一次历史性机会。否则,那些依靠一部分中下层热情和幻想而走向政治舞台的人,在达到目的以后,如果把中产阶级继续扔到贫困中,总有一天中下层会感受到故意的背叛和欺骗,他们的愤怒可能是爆炸性的,巨大的能量也许会以不可控的方式释放出来。

所以,这样的政治人物是不自由的,不能随心所欲。特朗普不能随心所欲地行事。资本主义就处在这样一个节点上。

特朗普将会联合左右中下层一起改变美国呢,还是会像宋江一样被王侯将相招安?

不管怎样,坚冰已经打破,历史无法复原。桑德斯和特朗普把资本主义制度伪善的窗户纸捅了一个窟窿,制度外的精英已经攻入了制度内。无论结果怎样,他们都是可敬的探索者,是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在以后的政治周期中,批判资本主义可能会成为一种常态,体制外的陈胜吴广可能会不断寻机攻入体制内。就这两点,革命已经开始,资本主义再也无法回到原来的状态。

有没有那只蝴蝶的翅膀并不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