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旅卦《象传》

《象》曰：山上有火，旅。君子以明慎用刑而不留狱。

《大象传》的文字很简单，“山上有火，旅”是讲卦象，“君子以明慎用刑而不留狱”，又是跟司法有关。丰卦称“折狱致刑”，是司法审判。丰卦的交卦噬嗑卦称“利用狱、明罚敕法”，是立法权。贲卦的“明庶政，无敢折狱”，是行政权，要尊重司法独立，不可以干预司法审判。噬嗑卦的立法权跟贲卦的行政权是相综一体的两面。旅卦也是《易经》中非常重要的法治思想，强调掌握法跟政的分际。旅卦在丰卦之后，丰卦做好司法审判，之后就要执行，于是司法审判权到此为止，下面就交给行政权处理，即“明慎用刑”。这里还是在讲行政权与司法权的关系，行政权可能干涉司法权，有各种抬面下的通融或官官相护。贲卦说行政权不要干涉司法审判权，但行政权如果不干涉司法审判权，也可能会干涉刑狱，所以会出现特权或种种干扰。而旅卦的“明慎用刑”就是要避免这种干扰。“用刑”接着“致刑”，司法审判定谳之后，如果无罪就释放，有罪就要交给监狱执行刑期。“明慎用刑”就是要公正谨慎地对待审判，勿枉勿纵。但现实中，行政权有上级就有更上一级，可能会有各方面的势力干扰审判结果，或者影响执行，为服刑人争取特殊待遇，这就会衍生种种问题。

三权分立的思想，西方社会最早是由孟德斯鸠开始阐述的。但是在几千年前，噬嗑卦、贲卦、丰卦、旅卦《大象传》就已明确提出政法分际的思想，主张绝对不能把所有权集中在一个机构，否则流弊无穷。如果这是周朝初年就有的思维，距今已有三千一百年，而《易传》只是沿袭中华文化的传统，这就非常宝贵了，但学术界明白这一点的人很少。

好，我们回到旅卦的《大象传》，“君子以明慎用刑而不留狱”，“留狱”就是故意积压公文，这就有政治操作的嫌疑。“明慎”的明是指上卦离，要明镜高悬，不能冤枉人；“慎”就是下卦艮，不容政治操作或故意积压、留滞。之所以要“明慎用刑”就是要避免行政、司法之间的灰色地带出问题。“而不留狱”，审判后要完全依据“折狱致刑”的结果去执行，不允许用公权力影响公文执行的快慢，否则就会弊端丛生。这就是“君子以明慎用刑而不留狱”。

“山上有火”的卦象其实是讲森林火灾。前面的渐卦是开始育林的象——“山上有木”。因为十年树木，百年树人，丰美的森林育成不易，故森林区域要小心火烛，否则不可收拾。可是，渐卦花了那么大的力气才使得“山上有木”，经过归妹卦的失控再到丰卦、旅卦，从“山上有木”变成“山上有火”，发生森林火灾，一烧就一大片，“十年树木”的心血毁于一旦。所以旅卦要特别小心在羁旅中遇到灾难，失去一切，就像森林火灾把数十年辛苦付之一炬。人生建设不易，但毁灭只在旦夕之间。

把“山上有火”解释为森林火灾是完全合适的，但有些解释却说成是火山爆发，但我不认为旅卦是火山爆发的象，因为《易经》包括《易传》的写作都集中在黄河流域，这个地区罕有火山现象，但从渐卦“山上有木”的封山育林，到旅卦“山上有火”的森林火灾倒是常见的。当然，如果真是火山爆发这种大灾难，逼不得已也要“旅”，但我相信这不是火山爆发的象。

三界如火宅不留狱

“君子以明慎用刑而不留狱”，刚才我们讲的是政、法要公正，不要用政治手段影响司法审判。引申下去就是人生旅程也要“不留狱”。如果熟悉佛教的《法华经》，就会明白人间“不留狱”所指为何？旅是“山上有火”，三界如火宅，不光是人间世，欲界、色界、无色界，都像一栋起火的房子，痛苦之极。有时辛苦一辈子，一把无明火就烧光光。所以要思考人生值得留恋的是什么，要懂得“多藏必厚亡”、“明慎用刑而不留狱”的道理。按照佛经轮回的说法，有些人来到人世其实是来服刑的，因为前生造业太多，这辈子来服刑，一生的积累很可能会被离卦第四爻那样突如其来的无明火烧掉。

“不留”就是我们对人生的领悟，要设法挣脱欲望的束缚，因为很多东西想留也留不住；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再怎么有钱、有势，到该走的时候谁都留不住。有句老话说得好：人生没有所有权，只有使用权。包括身体在内，大部分的东西都只是暂时使用，能够用到一百年就相当不容易，用完了还得还回去，不会真正拥有。

旅卦如果是使用权的概念，我们来到人世走一遭，就像一趟旅程。丰卦自以为能够拥有什么，所以努力奋斗、拼命聚敛，等到丰的另一面翻过来发现是旅，才知道人生无法真正拥有什么，而且拥有越多，往往也失去越多。当然，一定还有些能够留下来的东西，这就很值得注意了。

2011年去世的苹果创始人乔布斯，富可敌国，旗下的苹果系列产品更是席卷全球，但他在56岁时离开人世，什么都带不走。相对的，微软创办人比尔•盖茨，就因为深悟这个道理，而把自己的大部分财产捐献出来。人生就是这样，想得通不容易。想留财产给子女，这也是人之常情，可是旅卦中有大过卦，要突破这个常情，就要有非常的见识。假如子孙比你优秀，留钱给他何用？假定子孙不如你，留钱给他不是糟蹋他吗？

佛教有带发修苦行的头陀，他们没有自己的道场，到处挂单，就像旅人一样，有地方就住，否则就找一棵树坐下来。而且他们有个戒律──不在同一棵树底下连坐三晚。因为佛经有云：“浮屠不三宿桑下，不欲久生恩爱也。”如果连续在一个地方待上三个晚上，就会产生留恋之情，舍不得走，这是有损于修行的。旅卦初、二、三、四、五爻构成的咸卦就指出这个情形。人生舍不得的牵挂很多，旅卦明确告诉我们不要留情，不然徒增痛苦，要超脱这种痛苦，就要明白所有权跟使用权的分际。

旅卦跟节卦相错，一般来说旅卦不是正面的，尤其是不变的旅卦，因为造成旅的原因，跟不节、失节有关，就像人在外面不守正道，就会影响身心健康。通过错卦的节卦来理解旅卦，就会发现不节就是旅。旅卦卦辞说“旅贞吉”，告诉你出门在外难免孤单寂寞，很可能会失控，失控就难免失节，平常做不出来的事，在旅的时候就做出来了。所以旅卦强调“旅贞吉”，因为在旅的时候缺乏安全感，首先会想到自己，忘记群体公益，许多习气、劣根性就会像照妖镜一样统统现身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