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陶土工具结无辞 狄县令开棺大验
却说狄公见周氏问他开棺无伤,诬害良民,律例上是何处分,狄公冷笑一声道:“本县无此胆量,也不敢穷追此案。昨日已向你婆婆说明,若死者没有伤痕,本县先行自己革职治罪,此时若想用言恐吓,就此了结这案件,在别人或可为汝蒙混,本县面前也莫生此妄想。”传令将唐氏、周氏先行带往尸场,一声招呼,那些差役也不由她辩白,早已将她二人拖下,推推拥拥,上了差轿,直向高家洼而去。
狄公随即也就带同刑忤等人,坐轿而去。一路之上那些百姓,听着开棺揭验,皆说轻易不见的事情,无不携老扶幼,随着轿子同去看望。约有午初时分,已到皇华镇上,早有何恺带土工陶大喜前来迎接说道:“尸场已布置停妥,请太爷示下。”狄公招呼他两人退下,向着洪亮道:“汝前日在浴堂里面,听那袁五说,那个洗澡的后生,就开店在毕顺家左近,汝此刻且去访一访,是何名姓?到高家洼回报,本县今日谅来不及回城,开验之后,就在前日那客店内暂作公馆。”吩咐已毕,复行起轿前行。没有一会时节,早已到了前面,只见坟冢左首,搭了个芦席棚子,里面设了公案,所有听差人众,皆在右首。芦席棚下,挖土的器具已放在坟墓面前。狄公下轿,先到坟前,细看了一遍,然后入了公座,将陶大喜同周氏带上问道:“前日本县在此,你说这坟墓是毕家所葬,此话可实在吗?此事非比平常,设若开棺揭验,不是毕顺,这罪名不小,那时后悔就迟了。”陶大喜道:“小人何敢撒谎?现在他母亲妻子,全在此地,岂有讹错之理?”
狄公道:“非是本县拘执,奈周氏百般奸恶,她与本县还问那诬害良民的处分呢。若不是毕顺的坟冢,不但阻碍这场相验,连本县总有罪名了。你且具了结状,若不是毕顺,将汝照例惩办。”随向周氏说道:“汝可听见吗?本县向为百姓理案,从无袒护自己的意见,可知这一开棺,那尸骸骨就百般苦恼,汝是他结发的夫妻,无论谋杀这样,此时也该祭拜一番,以尽生前的情义。”说着就令陶大喜领她前去。毕顺的母亲见狄公同她媳妇说了这话,眼见得儿子翻尸倒骨,一阵心酸,忍不住号啕大哭。揪住周氏说道:“我的儿啊!我毕家就如此败坏,儿子身死,已是家门不幸,死了之后还要遭这祸事,遇见这个狗官,叫我怎不伤心?”
只见周氏高声地说道:“我看你不必哭了,平时在家,容不得我安静,无辜带人回来,找出这场事来,现在哭也无益,既要开棺揭验,等他验不出伤来,那时也不怕他是官是府,皇上立法,叫他来治百姓的,未曾叫他害人。那个反坐的罪名,也不容他不受,叫我祭拜,我就祭拜便了。”当时将她婆婆推了过去,自己走在坟前,拜了两拜,不但没有伤心的样子,反而现出那淫泼的气象。向着陶大喜骂道:“你这老狗头,多言多语,此时在他面前讨好,开验之后,谅也走不去,你动手吧!祖奶奶拜祭过了。”
陶大喜被她骂了一顿,真是无辜受屈的,因她是个苦家,在尸场上面,不敢与她争论,只得转身来回狄公,狄公见周氏如此撒泼,心下想道:“我虽欲为毕顺申冤,究竟不能十分相信,因是死者的妻子,此时开棺翻骨,就该悲伤不已。故令她前去拜祭,见她的动静,哪知她全不悲苦,反现出这凶恶的形象,还有什么疑惑?必是谋杀无疑了。”随即命土工开挖,陶大喜一声领命,早与那许多伙计,铲挖起来,没有半个时辰,已将那棺柩现出,众人上前,将浮土拂了去,回禀了狄公,抬至验场上面。此时唐氏见棺柩已被人挖出,早哭得死去活来,昏晕在地。狄公只得令人搀扶过去,起身来至场上,先命何恺同差役去开棺盖。
众人领命上前,才将盖子掀下,不由得一齐倒退了几步,一个个吓得吐舌摇唇,说道:“这是真奇怪了,即便身死不明,绝不至一年有余,两只眼睛犹如此睁着,你看这形象,岂不可怕?”狄公听见,也就到了棺柩旁边,向里一看,果见两眼与核桃相似,露出外面,一点光芒没有。但见那种灰色的样子,实是骇异。乃道:“毕顺,毕顺,今日本县特来为汝申冤,汝若有灵,赶将两眼闭去,好让众人进前,无论如何,总将你这案讯问明白便了。”哪知人虽身死,阴灵是实不散。狄公此话方才说完,眼望着闭了下去。所有那班差役,以及闲杂人等,无不惊叹异常,说这人谋死无疑了,不然何以这样灵验?
狄公转身过来,内有几个胆大差役,先动手,将毕顺抬出了棺木,放在尸场上面,先用了芦席遮了阳光,忤作上来禀道:“尸身入土已久,就此开验,恐难现出,须先洗刷一番,方可依法行事,求太爷示下。”狄公道:“本县已知这原故,但是他衣服未烂,四体尚全,还可从减相验,免令死者,再受洗刷之苦。”忤作见狄公如此说,只得将尸身的衣服,轻轻脱去,那身上的皮肤,已是朽烂不堪,许多碎布,粘在上面,欲想就此开验,无奈那皮色如同灰土,仿佛不用酒喷,则不明伤痕所在,只得复行回明了。
狄公令陶大喜择了一方宽展的闲地,挖了深塘,左近人家,取来一口铁锅,就在那荒地上,与众人烧出一锅热水,先用软布浸湿,将碎布揩去,复用热水在浑身上下,洗了一次,然后忤作取了一斗碗高梁烧酒,四处喷了半会,用布将尸者盖好,此时尸场上面,已经人山人海,男女皆挨挤一团,望那忤作开验。只见他头脸两阳验起,一步一步到下腹为止,仍不见他禀报伤痕。众人已是疑惑,复见他与差役,将尸身翻起翻过,脊背后头,顶上验至壳道,仍与先前一般,又不见报出何伤。狄公此时也就着急,下了公案,在场望着众人动手,现在上身已经验过,只得来验下半腿脚,所有的皮肤骨节,全行验到,现不出一点伤痕,忤作只得来禀狄公,说小人当这差使,历来验法,皆分正面阴面,此两处无伤,方用银签入口,验那服毒药害。毕顺外体上下无伤,求太爷示下。
狄公还未开口,早有那周氏揪着了忤作怒道:“我丈夫身死已一年,太爷无故诬害,说他身死不明,开棺揭验,现在浑身无伤,又要银签入口,岂不是无话搪塞,想出这来害人?无论是暴病身亡,即便被这狗官看出破绽,是将他那腹内的毒气,这一年之久,也该发作,岂有周身无伤无毒,腹内有毒之理?他不知情理,你是有传授的,当这差役,非止一年,为何顺他的旨意,令死者吃苦?这事断不可行。”说着揪了忤作,哭闹不休。
狄公道:“本县与你已言在先,若是死者无伤,情甘反坐。这项公事,昨日已申详上宪,岂能有心搪塞?但是历来验尸,外体无伤须验内腹,此是定律,汝何故揪着公差,肆行撒泼,难道不知王法吗?还不知从速放下,让他再验腹内,若果仍是无伤,本县定甘反坐便了,此时休得无礼。”周氏说道:“我看太爷也不必认真,此刻虽是无伤,还可假词说项,若是与死者作对,验毕之后,仍无毒物,恐你反坐的罪名,太爷就掩饰不来。”一番话,说得忤作不敢动手,不知狄公当时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