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解论语(全2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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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为政篇第二

1.子曰:“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同‘拱’)之。”

孔子说:“靠德行来治理国家,就像北极星一样,安处在它的位置,其他的星星就环绕着它来排列。”

我们来看《为政篇》第一章。这一篇主要讲如何搞政治,也就是儒家强调的“外王”。“内圣外王”是庄子给儒家贴的标签,因为儒家特别重视从内在的“格物、致知、诚意、正心”等修为,向外推到“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易经》的《文言传》也说,一个人如果自我修为很好,但对整个社会没有贡献,没有为大众服务,也只是做了一半功课。可见,如果没有外在的表现,就算你修炼成仙也还是遗憾。所以一定得内外打通,学了之后要有用、能用,才是实学。

德国近代有个才华横溢的大思想家马克斯·韦伯,他在全球的社会科学领域的地位很高,影响很大。他晚年的时候,曾发表了两篇很有名的演讲,是给德国的大学生、年轻知识分子讲的,中心思想就是《论语》所说的“学而优则仕”。如果自己学得不错,就要想办法“先知觉后知”,通过参与和组织社会活动来实现。

中山先生说,政治是管理众人的事。这在《论语》中也有。不是说一定要当官才是政治,家里也有政治,三个人一起卖豆浆也有政治。不管规模大小,不管层次高低,都要管理得井井有条,这样你所学的就一定用得上。如果学了半天根本不会做事,或者做事时不能跟人合作,那就只能说明你是个书呆子,这是一个知识分子很严重的瑕疵。《论语》开头由《学而篇》到《为政篇》,“为政”的结果如何,跟学得好不好有关系,学习踏实还是浮躁,要靠为政来检验。

《易经》中一直强调德业并重,在进德的同时,还要不要修业呢?在修德方面越精进,功夫越深,你的“业”就越可能表现得精彩,自古的“盛德大业”都是这样。现代社会分工过细,就分出弊端来了,一些专家狭隘得不得了,除了他自己的专业啥也不懂,这就有点麻烦了。学者一点不通世务,完全钻到象牙塔里去了,这样的学问家是要检讨的。

好,我们回到《为政篇》的开篇这一章。

“为政以德”,孔子在此强调治理国家重在德治,人君要以身作则,以德感人。

“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北辰”就是北极星,“共”同“拱”。按照大家通常的认识,北极星是不动的,就安处在那里,其他的星星环绕在它的周围。可见,真正的领袖是无为而治的。如果他道德高尚,自然会对民众有强大的感召力,天下会自然而然地归于太平。孔子发表这样的看法,是因为孔子坚信百姓的心自然会向着有德行的领导靠近。领导核心有感召力,像北极星一样灿烂,自然就产生了指标效应,大家都环绕着它,有人坐轿,有人抬轿,组成一个灿烂的星系。

北极星虽然不动,却能无为而治,以静制动,以简驭繁。细想想,这真是个非常好的意象。反过来,人君如果没有德行,怎么能坐得住那个位置?有些人就是“望之不似人君”,压不住场,就算勉强到了那个位置,也是所谓的“沐猴而冠”。因为没有那种感召力,最后还是坐不稳。儒家之所以强调“为政以德”,就是因为“为政”一定要以深厚的学养、内在的修为和操守做基础。

由此我们得到的启示是,为政要想有感召力,重在修德,人君身正则不令而从。

2.子曰:“《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

孔子说:“《诗经》三百篇,用一句话来概括,可以说‘无不出于真情’。”

《诗经》共三百零五篇(原本三百一十一篇,其中有六篇为笙诗,有曲无字,故为三百零五篇),经过孔子大量的删订而成。“思无邪”一语出自《诗经·鲁颂·駉篇》,“思”是语气助词,“无邪”就是真情。文学的文字表达以“真情”为第一要义,否则就是无病呻吟。

孔子认为,《诗经》可以发掘每个人内心真诚的一面。因为人间世,人最容易戴着面具,习惯于做戏、做秀而不自知。

3.子曰:“道(同‘导’)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

孔子说:“用政令来教导,用刑罚来管束,百姓虽能免于犯罪,可是没有羞愧之心。用德行来教导,用礼制来约束,百姓知道羞耻且能走上正路。”

“道”同“导”,教导、训导;“齐”有整饬、管束之意;“政”就是用一般政令。“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指用政令来教导,用刑罚来管束。也就是说,用公权力来将百姓导入正轨。防止百姓作奸犯科,一定要靠法律。因为一定有人会不服从教导和训导,这就需要刚性的、强制的手段,即用刑罚来整饬,使他们不敢触犯法律。

“民免而无耻”,“耻”是自觉羞愧之意。这样的话,虽然能遏制百姓犯罪,可是没有办法使他们有羞愧之心。也就是说,在强制性的法治手段下,老百姓可能很守规矩,不敢随便犯法,尤其是面对那种严刑峻法。但是,他们是被迫遵纪守法,而不是因为有羞愧之心而自觉守法。

战国时期秦国变法,商鞅所制订的秦法严酷,就是把草木灰遗洒在道路上,也得处以刑罚,这在当时有一定的清除疲敝的作用,但时日一长,百姓只知不要犯法,内心的羞愧感并没有彻底消除。最后商鞅也以身试法,被车裂,五马分尸。李斯也是法家人物,最后因政治斗争站错队伍,被牺牲掉,跟儿子一起被腰斩,并夷三族。这些人都有大才,都是聪明人,但是最后都不能保全自己。李斯可能也读过《论语》,可他还是不能免于刑戮,这说明政治实在难搞!如果没有自保的智慧,最后可能不是被老板干掉,就是被老板的儿子干掉,再不然就被同僚干掉。

可见,仅用严刑峻法来约束老百姓,他们只求苟免,不犯罪就行,但很可能就会去钻法律的空子,因为反正只要不被抓到就行,他们并不是心悦诚服。秦法严苛到在街上乱倒垃圾、随地吐痰都要被砍手砍脚,环境是改善了,但原因只是大家害怕刑罚,并没有启动自觉羞愧的机制,全民的道德水平并不见得提高。严刑峻法治标不治本,法律是道德的底线,如果一个社会的道德标准是法律,那还算什么道德?

那么,孔子认为最好的办法是“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用德行来教导,用礼制来约束,使百姓知道羞耻并走上正路。还是要靠礼乐教化,让百姓知耻。管仲在《管子·牧民》中说,礼、义、廉、耻,国之“四维”,“四维不张,国乃灭亡”,他也说道:“刑罚不足以畏其意,杀戮不足以服其心。”

“德”是顺应人性的善行,多属于柔性的、感化性的手段。“礼”就是人与人之间的行为规范。其实这个观念一点都不迂腐,因为只有以德行教化,用礼制管束,百姓才能化被动为主动,从而真正解决问题。这样做的好处是什么?礼制和德行都是在肯定人的羞耻心,只有能让百姓有羞耻之心,能产生自我约束机制,才是真正的好政治。如果只有外在的约束,就意味着他们没有成为真正的好人。如果每个人都有很强的自制力,哪还需要那么多警察和摄像头去盯着呢?

“齐之以礼,有耻且格”,讲的是教化,依旧是“为政以德”的思路。“格”是正的意思,也有感化的意思,是“感格上苍”、“格物致知”的“格”,指要有实际的接触,而且会因为接触而受到感化,然后因此纠正行为的偏差。《孟子》里说,做“老板”的心不好,很可能祸国殃民,做大臣的就要进谏,叫“格君心之非”。君王的心已经偏了、邪了,可他手里握有生杀予夺的大权,作为大臣应向他进谏,让他的心变“正”。

如果每个人都能管住自己,社会就不必养那么多公检法人员专门来监控了。这就是法治跟德治在本质上的区别。当然,德治并没有说完全不要法律,在法治管不到的层面,就要靠提升人的道德修养、文化素质。社会教化如果做得很到位,就不会有那么多人违法乱纪了。

钻法律的空子,逃避法律的制裁,譬如在中国待不下去了,跑到外国去,就叫“民免而无耻”。因为他并没有真正地反省,一旦有机会他还会继续犯罪。

《礼记·缁衣》中说:“夫民,教之以德,齐之以礼,则民有格心;教之以政,齐之以刑,则民有遁心。”意思和这一章相同。

《孔丛子·刑论》中,也有类似的记载。孔子到卫国去,对卫将军文子说:“以礼齐民,譬之于御,则辔也;以刑齐民,譬之于御,则鞭也。”这段话也可以对比出法家的政治手腕是鞭策,儒家的政治手腕是驾御。大家都认为商鞅变法了不起,影响那么大,但后来商鞅被秦始皇的祖先给杀掉了;秦始皇对商鞅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可秦朝只有十五年就结束了,并没有千秋万代。所以这里值得大家深思。都说春秋战国时期诸子百花齐放,那么了不起,最后实际上统一天下的是法家。法家真有那么了不起吗?法家能富国强兵,但是严刑峻法难定民心。反观汉代经历了一段黄老的无为而治、与民休息之后,到汉武帝时,又开始恢复儒家,这一恢复,虽说阳儒阴法,但至少在形式上挂着儒家招牌的朝代持续了两千多年。

从唐朝开始,一直到清代,都有很多信佛的皇帝,唐朝就是儒、释、道兼容并包的典型。但实际上任何朝代都需要政治人物去治国、平天下,它们用谁的治国方略做范本?儒家。佛法能治国吗?非也。道家的那一套游山玩水尚可,用于政治操纵就有点难度了。当然,法家也有它的优长,不能小看;尤其是封建专制时期,阳儒阴法有相当大的合理性,法家那一套用来维护封建秩序还是很管用的。

4.子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

孔子说:“我十五岁时,立志于学习;三十岁时,可以自立;四十岁时,可以不被欲望迷惑;五十岁时,可以领悟天命;六十岁时,声入心通;七十岁时可以随心所欲,都不越出规矩。”

这一章非常有名,算是孔老夫子一生的写照,也是他终身“学而时习”的经验。

可以说,孔子在人生过程中,每十年一个境界。自古以来,中国人检验自己修为上的成长,都以孔子这段话为标准。孔子的人生履历成为了中国人理想的人生境界的代称,如“不惑之年”就表示过四十了,“知命之年”就表明已经到五十了。

这一段是他自己的回顾,属于第一手资料,说这段话的时候,孔子已经时日不多。“吾十有五而志于学”,十五岁时,就立志求学。求学就是他的志向,要去学习、探讨宇宙、人生的奥秘。

“三十而立”,三十岁时,可以自立,在社会上立身处世。也就是说,经过十五年的“志于学”,掌握了立身行事的大原则,能够立于所学并不再动摇。《易经》的恒卦《大象传》称“君子以立不易方”,风吹雷打、威胁利诱皆不为所动,这才是真正的立,才是有原则的大丈夫。这就是“三十而立”。看来,这也不容易,大家想想,要下多久的工夫啊?十五年。一直认真地学习,最后才能立住。以我们现在的学制,读得快的人,博士学位早拿到手了。

“四十而不惑”,四十岁时,不被欲望所迷惑。经过十年立身处世的学习与修炼,要使嗜欲浅,天机才会深,才不会被欲望迷惑。有人解释说,“四十不惑”是孔子到四十岁时对任何事情不再迷惑,好像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哪有这种事呢?“四十而不惑”,是专门指不被人与生俱来的欲望所迷惑,能做到《易经》损卦所说的“惩忿窒欲”了。换句话说,孔子在三十岁的时候,可能还有一些贪、嗔、痴、慢、疑等迷惑,经过十年的修为,就再也不会被这些欲望左右了。“惑”是“心之或”,天人交战,左右为难。心如果能“不惑”,就说明“人欲”大概清理得差不多了。“人欲”控制得当,自然就能了解天命了。

“五十而知天命”,五十岁时,可以领悟到自己的使命。孔子在《述而篇》中说:“加我数年,五十以学《易》,可以无大过矣。”“学《易》”跟孔子的“知天命”是有直接关系的。不是说他五十岁才开始学习《易经》,而是他从五十岁开始悟了,从人性中发现了天命。可见,想要“知天命”,一定得先做到不惑于人的欲望。就这么简单。一个人欲壑难填的时候,怎么可能知道天命?参加选举落选了,就埋怨、愤怒一辈子。任何事情有挫折了,不从天命的角度去悟,而是怨天尤人,总觉得上天怎么对自己不公。因此,不惑于欲是知天命的前提。

又过十年,孔子的境界又不同了:“六十而耳顺。”“耳顺”,不是讲耳朵本身,而是“声入心通”。像佛教就很重视听,讲“观自在”,然后循声救苦。耳根的圆通是有道理的,善于听,听善言。子路听到善言马上改过;大禹听到善言,还上前拜谢;大舜就更了不起了。这些都是善听的榜样。肯虚心听别人的,可以听到很多东西,人籁、地籁、天籁都可以听到。这就是耳根的圆通,即“耳顺”,听任何东西完全没有障碍,一听就懂。可见,孔子六十岁时,经验更丰富了,心思更敏锐。“六十而耳顺”是一种非常灵敏、智慧、圆熟的境界,大家看聪明的“聪”字,耳聪目明,有耳字边。再看圣贤的圣(聖)字,是不是有个大耳朵?有些人就完全不听别人讲什么,而是拼命抢时间、抢麦克风,哇啦哇啦胡说八道一通;等到别人讲的时候,他就开始打瞌睡了。庄子说:“若一志,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耳止于听,心止于符。”(《庄子·人间世》)“听”是一个境界,我们常说“听证”,就是要善听。所以,那些修行境界高的老人家,你没必要在他面前啰里啰唆,只要说几句话,他就知道你在干吗了。人在涉世未深的时候,通常都不善听,有时候看什么人都觉得是好人,要不然,就看什么人都是坏人。一句话,我们不具备明敏的心思,迟钝得很,没有真正的辨识能力。

“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从”就是随从的“从”,自然而然、从从容容地就能合乎一切规矩。七十岁时,可以随心所欲都不超出规矩。“矩”的本意与“礼”类似,礼的要求就是规矩。这是孔子一生的最高境界。从“耳顺”再修十年,到了七十岁的时候,他就做什么都对了,怎么做都不会逾越规范了,再也不需要故意咬牙切齿地去守什么规范了。就像《金刚经》所说的“应无所住而生其心”,从心所欲,心中想什么,就自然而然地表现出来。一般人如果想不逾越规范,就很难“从心所欲”。换句话说,我们普通人的心太容易出问题,随心所欲的话肯定有麻烦。可见,“从心所欲,不逾矩”不是轻易能够抵达的境界,需要经过前面几十年的历练、淘洗。

孔子这个修为精进的过程跟《易经·系辞传》的忧患九卦很像,各个阶段都能找到相应的卦。“十有五而志于学”的境界就是忧患九卦的第一卦履卦。“三十而立”就是恒卦的境界,恒卦《象传》称“君子以立不易方”,守得住了、站得住了就叫“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就是“惩忿窒欲”的损卦。“五十而知天命”就是困卦,其中讲到“致命遂志”。“六十而耳顺”就是井卦,井水冒出来,就意味着潜在的自性开发成功,先天的智慧冒出来了:“井冽寒泉,食。”最后,“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是最高境界的巽卦,巽卦《大象传》称“君子以申命行事”。而且,《易经》的卦序中也隐含修行的步骤,是一步一步来的,诸位可以作为参考。

这里有个问题,就是说这话的时候,孔老夫子大概已经过了七十了,他就给自己的七十年来了个回顾,因为只有自己讲的才最靠谱儿。可如果活到八十岁,他老人家会不会还有超过“随心所欲不逾矩”的境界?那是一定的,不然他就没法进步了。如果他活到九十岁、一百岁呢?这个在理论上是极有可能的,因为学无止境嘛。

孔子在此给中国人的个人道德修养树立了一个标杆,同时,也告诉我们,人的心灵成长是没有止境的,至少每十年就进入一个新的境界,生命就是这样一步一步地趋向圆润、成熟、完美。

5.孟懿子问孝。子曰:“无违。”樊迟御,子告之曰:“孟孙问孝于我,我对曰:‘无违。’”樊迟曰:“何谓也?”子曰:“生,事之以礼;死,葬之以礼,祭之以礼。”

孟懿子向孔子请教怎样才算是孝。孔子说:“不要违背礼制。”樊迟替孔子驾车时,孔子对他说:“孟孙问我什么是孝,我回答他:‘不要违背礼制。’”樊迟问:“这是什么意思呢?”孔子说:“父母在世时,按照礼的规定来侍奉他们;父母过世,依照礼的规定来安葬他们,再以后,按礼的规定来祭祀他们。”

从这一章开始连续四章都是谈孝顺的。

孟懿子,鲁国的大夫,叫仲孙何忌,曾向孔子学过礼。老夫子对权贵讲话,超精简,像禅宗公案一样,孟懿子问孝,孔子的回答只有两个字:“无违。”也就是不要违反礼制。孔子的意思是,对你们这些权贵来说,先不要谈孝不孝,只要不违背礼制就够了。他们不是有很多僭越的事情吗?孟懿子本身就是这种人,所以孔子的意思是先不说别的,先检讨检讨自己在对待父母方面有什么地方违反了礼吧。

为什么对孟懿子要讲无违?因为他有权有势,总是搞特权,老夫子对此很看不惯。

孟懿子作为鲁国的大夫,不是什么太好的人,孔子也做过鲁国的大夫,跟他算是同事一国,这个问题很可能是孔老夫子已经退休的时候提出的。“无违”两个字,显出孔子一副懒得跟他多说话的样子。不要违反应礼,不要有僭越的行为,就是专门针对这个家伙讲的。言下之意是,人家都能遵守的规则,为什么你要违规操作?

在《论语》的第三篇《八佾篇》里,有很多孔老夫子吹胡子瞪眼骂人的内容,因为那个时代已经礼崩乐坏,整个社会秩序全乱,僭越现象比比皆是。“八佾舞于庭”、“季氏旅于泰山”,等等,简直是无法无天了。本来“礼”是为了维持社会稳定,但是就有人会无止境地追逐名利,以致最后无所不为。

问孝的孟懿子违反了礼,也就是说,要想表达孝心,就别违反大家共同遵守的规范。《先进篇》中记载,孔老夫子在最心爱的学生颜回的葬礼上都坚持原则,他自己的儿子伯鱼死了也坚持不违礼。孔子对樊迟的进一步解说,说明了孝的礼和规范:“生,事之以礼;死,葬之以礼,祭之以礼。”樊迟是反应有点迟钝的学生,可他为人忠诚老实,不耍奸取巧,很适合给老师做司机和随扈。古代驾车称“御”,六艺(礼、乐、射、御、书、数)之一,是很重要的工作。孔老夫子做过官,所以有车,经常给他驾车的大概就是樊迟了。

关于什么是孝,其实并没有标准答案,孔老夫子总是针对不同人的问题给出不同的解答,这种情况在《论语》里特别多,“无违”两个字有意犹未尽的味道,孟懿子尽管可能一头雾水,却没有再追问。

老师主动告诉樊迟孟懿子问孝的事情,可能是想测试一下他的理解能力,同时也想借这个机会教育他。孟懿子是鲁国的权臣,很可能是现职,孔老夫子此时已经退休,所以这里要用“对曰”。孔子说我就跟他讲“无违”。结果樊迟追问:“何谓也?”聪明的学生可能就不会这样了,樊迟是真不懂,为什么无违就是孝呢?孔子说:“生,事之以礼。死,葬之以礼,祭之以礼。”生死大事都在其中了。“事”是以下事上,“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的“事”,父母活着的时候“事之以礼”,因为这一切都有规范,在周公制礼后的几百年间,“礼”还是相对稳定的。“事之以礼”,是不要“过”,也不要“不及”。

等父母过世了,“葬之以礼,祭之以礼”,“葬”跟“祭”都有一定的礼法,不要随便破坏。“葬”是下葬,下葬之后还常常会有祭礼,表示追悼怀念。祭祀是为了“慎终追远”,这样的话,“民德归厚”,人的厚道就是从这里自然而然地酝酿出来。假如这一点都做不到,那么这个人服务国家社会,对群众有爱心,可能就得打个问号了。所谓的博爱,理论上应该先从身边人爱起,如果一个人跟有血缘关系的人都处不好,何谈治国、平天下?

6.孟武伯问孝。子曰:“父母唯其疾之忧。”

孟武伯请教什么是孝。孔子说:“父母特别担心子女身心的各种疾病,为人子者别给父母添忧。”

孟武伯是孟懿子的儿子,同样是问孝,孔子的回答如此不同。和以前一样,他总是要看对象才出招,有时候刚好针对的是对方性格的弱点,这样才能从根本上点拨发问的人,所以没有标准答案。

“子曰:‘父母唯其疾之忧。’”这句话的解释有两种,蒋伯潜的著作中有解释,大家可以看一看,看哪个解释更合适。

“疾”就是毛病,身心有毛病都称“疾”。换句话说,人是很容易有毛病的。《易经》中对“疾”的治愈是有一套的,要想把身心的毛病治好,就得自强不息培养自己的核心创造力,一阳复始,万象更新。所以复卦称“出入无疾”,出入都没有毛病。

“父母唯其疾之忧”是什么意思呢?说法有二。

第一种理解为“父母,唯其疾之忧”。“其”是指父母,子女当然要关心父母的身体,这里的“疾”偏重身体疾患,“忧父母之疾”是孝的最好表达。如果是这样的话,是不是孟武伯没能在父亲孟懿子生病的时候好好尽孝?这句话的断句就变成了“父母,唯其疾之忧”,“其疾”就是父母生病了,这是最值得子女忧虑的。

第二种理解则为“父母唯其疾之忧。”“其”指子女,父母因为爱护子女,会对子女身心各方面的毛病很忧虑,真的是忧形于色。子女身体得病,或者成长的过程中犯错误、遭遇挫折,统统都是父母担心的“疾”。一旦让父母天天因为这些疾担心、焦虑,子女就是不孝。这句话就提醒为人子女的,除了爱惜身体之外,为人处世也要审慎,不要给父母添愁。

大致来讲,一种就是子女对父母的回馈,父母生病是子女最堪忧的事情,有忧的人就会尽心尽力伺候;一种是因为父母对子女无微不至的牵挂,做子女的在出现疾的时候要尽量不让父母担忧。两种都说得通。

针对本章来说,关键的问题是,这话是对孟武伯讲的,是不是孟武伯本身有“疾”呢?这个“疾”肯定不是身体上的毛病,而是一些坏习性,这种可能性比较高。这又是孝的一个新角度。我们如果用《易经》的复卦去诠释,就得把疾去掉,复本来就是生育的象,一代结束了,新的种子又出来了,生生不息。所以改过也好,修身也好,“复”是核心,《孝经》说:“夫孝,德之本也,教之所由生也。”孝为德本,复也是德之本(《系辞传》称“复,德之本也”)。换句话说,一个人如果在孝顺方面有问题,其他的有可能都是假的。

7.子游问孝。子曰:“今之孝者,是谓能养。至于犬马,皆能有养。不敬,何以别乎?”

子游问孝于孔子。孔子说:现在所谓的孝,是指能在生活上供养父母。你养狗和马,都得照顾。如果只是在生活上供养父母,内心不存任何的敬意,那跟养狗、养马有什么差别呢?

子游,即言偃,春秋末吴国人,小孔子四十五岁,孔门十哲之一。

“子游问孝”,孔子的答案又不同了。“今之孝者,是谓能养。”“养”就是供养的意思,一般人认为孝顺就是把父母生活起居全包了,孔老夫子则不以为然。他接下来的话讲得很重:“至于犬马,皆能有养。”养马或者狗,不也得供它吃住吗?如果只是在生活上供养父母,那跟养狗、养马有什么差别呢?“不敬,何以别乎?”意思是,对待老人,光是供养不够,还得敬,如果你没有真正的敬意,跟养条狗和养匹马有什么区别呢?换句话说,“敬”才是重要的。

需要指出的是,“犬马”在古代很重要,人死的时候常常用它们来殉葬。所以很多古墓都能发现殉葬的犬马。2002年,我们在河南洛阳参观了当时新出土的周天子的殉葬坑,殉葬的有六匹马,还有狗,有条狗可能太想求生,拼命挣扎,爬到了深坑的半壁上,结果就死在那里。在古墓看到那条小狗就那样死在坑壁上,导游就说:“有人喜欢拍马屁,喜欢很肉麻地对人说‘愿效犬马之劳’,只要看看那只狗是怎么死的,就知道走狗的下场了。”

8.子夏问孝。子曰:“色难。有事,弟子服其劳;有酒食,先生馔,曾是以为孝乎?”

子夏请教孝的问题。孔子说:“侍奉父母,和颜悦色是很难的。做子女或弟子的,替前辈代劳做事;有酒食,先紧着前辈吃喝,这就能称得上是孝吗?”

子夏是孔子的得意弟子,曾为王师。

子夏问孝,孔子的回答首先是“色难”。“难”是动词,即不给父母好脸色,让他们难堪、伤心。这两个字其实蛮动人的,仔细想想,平时我们对越是亲近的人,越没有好脸色,总觉得亲人最应该包容。所以,恋爱的时候充满甜言蜜语,成夫妻了反而没什么好脸色。可见,“色难”是人性中很大的问题。

子女在青春期很容易顶撞父母,尤其是男生。这是天生的逆反心理,其实他未必真恨父母,只是心烦,动辄以脸色难之。孔老夫子在思考、观察亲子之间的互动关系时真是细致入微,就算子女心里对父母恭敬,但是外在的态度、表情不好,就是不孝。人毕竟是人,不能因为亲近就总看你那张臭脸!这一点是针对子夏讲的,是不是子夏常常会对父母不耐烦?这一点就要问子夏了。

然后,“有事,弟子服其劳”,“弟子”不单单讲学生,也指儿女,父母或师长有事,儿女或弟子就应该帮他们做。晚辈们年轻力壮,不能让老人家操劳。

“有酒食,先生馔”,这里的“先生”指长辈,大多指父母,不单指老师,有好酒好肉,作为后生小子,先急着吃,像话吗?后人把弟子、先生单纯解释成老师和学生,这在孝的脉络中,是不对的,我们可以引申为师长和学生,但不能单指。“弟子”的本意应该就是儿女,先生就是父母亲,因为父母亲一定比你先生出来。

“曾是以为孝乎?”你认为只要做到了“有事,弟子服其劳;有酒食,先生馔”就算是孝顺了吗?不行,还要有个好的态度。就像现在的商业服务,顾客永远是对的,你的脸色是不是很重要?站柜台的时候脸色难看,东西怎么卖得出去?服务业最基本的就是要让顾客感受到友善和蔼和被尊重感,这个很不容易,不信你可以试试看。做一个百货公司的电梯小姐就很不容易,得笑脸迎客,报几楼、几楼,然后鞠躬。像我每次来上课都住商务旅馆,每次进出电梯服务员都要跟你打招呼,有时候觉得很别扭,但是服务员冷冰冰的,又会觉得不舒服,可见色之难。

“色难”,和颜悦色确实不容易。人生有很多事情处理不好就是灾难。《韩非子》里有一篇非常有名的《说难》,非常值得看。要说服国君、领导人,让他听你的,很不容易。事先就要摸清楚领导人的情况,诸如有什么忌讳、爱好之类,不下一点功夫是不行的。否则别说说服他,说不定触犯忌讳,惹祸上身。可见,要说服一个有实力的人很难,这种人心机重、城府深,一不小心就碰壁,再不然就被干掉。

“说”与“色”在《易经》里都是兑卦,“兑”就是说和悦,就是看你能不能说得让人高兴。现在的营销讲究说话的艺术和外在的态度,都是“说难”、“色难”,都跟兑卦有关。换句话说,都跟对人情的深刻把握和研究揣摩有关,如果态度不好,再有学问,心里有一大堆想法可能都行不通,因为人家不接受,你让人家不爽。

《韩非子》的《说难篇》,司马迁看了大概也受到了震撼,他在写《韩非列传》的时候,摘录了其中很大一部分。韩非揣摩得那么深,写出了《说难》这一千古名篇,可是在实践中,他曾去跟秦王嬴政面谈,结果就没成功。他能把理论阐述到如此程度,连秦王嬴政都被征服了。当年他的著作从韩国传到秦国,秦王嬴政看了非常震撼,可最后他竟然死在秦国的监狱里。韩非的死因当然和李斯也有点关系。韩非的缺点就是口吃,说话不利落,临场当然有点吃亏。毕竟,笔试和面试不是一回事,有些人相貌堂堂,适合做公关接待,如果个子只有一百五十公分,就不适合做公关,不要小看外在的表现,“外貌协会”是永远存在的。当然光外貌不行,还得有内在,那样的人才耐看;但是你光有内在,完全没有外在,连耐看的机会都没有,第一眼就被人否决掉了,一个大老板能有几分钟给你?所以,第一次见面如何把握时间讲要点很重要,单刀直入,就像报纸一样,大标题吸引眼球,然后才是中标题、小标题,愿意听下去的时候再讲内文。如果第一关过不了,就再也没机会了。

以上四章,孔子对子游、子夏,包括孟武伯问孝的回答,都比回答孟懿子的要深刻得多,都触及亲子互动中人性的底牌。大家都知道“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如果一辈子都没给过父母、亲人好脸色,总觉得他应该体谅,等到有一天他不在了,糟糕!没时间解释了,太遗憾了。

9.子曰:“吾与回言终日,不违如愚。退而省其私,亦足以发,回也不愚。”

孔子说:“我跟颜回谈论一整天道理,他都没有任何质疑,好像有些愚笨。离开以后,观察他私下的言语行为,发现他把那些道理完全发挥在日常生活的实践中了,颜回并不愚笨啊。”

这一章跟颜回有关。这里面最有意思的是孔子在讲起颜回时的那个意态。

“吾与回言终日,不违如愚”,很严肃、正式的道理叫“言”,不是我们一般的八卦闲聊。孔子说,我跟颜回谈论一整天道理,他都没有任何质疑,看上去好像有些愚笨。颜回真不愧为孔子的入室弟子,他与老师非常亲近,可以跟老师一磨就是一天。颜回表现得太乖了,简直像个笨蛋一样,别人也搞不清楚他到底听懂了没有。

老师也疑惑,心说你到底是不是真懂,是不敢发问,还是提不出自己的见解?“退而省其私”,一个人独处,旁边没有人看着的时候叫“私”。儒家的学问都是要付诸实践的,等到大家下课了,老师就开始留心观察这个学生在私领域里的一举一动。“亦足以发”,发扬光大的“发”,发现颜回完全做到了知行合一,把所有的道理都运用在他的日常生活中了。这就说明他把老师讲的道理完全弄懂了,根据他的实践经验,他觉得老师讲的确实很有道理,那还有什么好反对呢?“回也不愚”,颜回并不愚笨啊!这段话跟《先进篇》中的“回也,非助我者也,于吾言无所不说”意思很相近。本来应该教学相长,可是颜回这个学生从来不提问题,“于吾言无所不说”,因为老师讲的他完全心悦诚服,所以就表现为“吾与回言终日,不违如愚”,但是“退而省其私,亦足以发”,在生活中他把老师讲的道理完全发扬光大、付诸实践了。孔子这么说,大家说他是在赞美还是在挑剔?当然是在赞美!《先进篇》的那一章也是如此,你要会听,这是典型的“其辞若有所憾,其心实甚喜焉”,表面上看上去好像不满意,其实能有这么好的一个学生,他的心里真的是爽透啦。

由此可见,第一,当老师的要考核学生,不要只看他在课堂上提不提问题,要“退而省其私”。第二,当学生的,要小心老师随时随地的考核。因为说的不算数,一定要做才算,在公众面前人往往会装得很像个圣人,在没有人看着的私领域,可能就乱来了。这样一来,我们就会发现孔子这个老师其实很不好斗的,他可能会安排一个同学和你同住一间房,然后让他打你的小报告。不过,也只有这样才能真把人看清楚,因为很多人善于伪装,善于表演,颜回就经得起这种考验。这一点真的很重要,你要用一个人来承担大任,各方面的考核都要做,“省其私”尤其重要。我们以前不是讲过吗?尧在想把帝位传给舜的时候,不管舜的知名度有多高,不管有多少人讲他人多好,多孝顺,尧并没有因为这些传闻就把国家大权交给他;而是做了一个“退而省其私”的安排,招舜为婿,把娥皇、女英两个女儿都嫁给了他,意思是你们给我看着他,是不是这样?人在自己太太面前哪有什么秘密呢?很可能,娥皇、女英两个女儿每周都要给老爸写报告,还有生活日记,今天老公干什么了,几点几分讲了什么话,有没有背地里在骂你,等等。

10.子曰:“视其所以,观其所由,察其所安。人焉廋哉?人焉廋哉?”

孔子说:“弄明白他现在为什么有这样的言行,用心思考他过去言行的理由,仔细了解他心安意乐在什么地方。这个人还能隐藏得了吗?这个人还能隐藏得了吗?”

这一章是孔子观察、了解人的方法。

了解人是有很多经验法则的,很多人之所以对魏晋时期刘劭著的《人物志》评价很高,就是因为其很好地归纳了识人的经验。人生在世,不知人是不行的,可知人又特别难。俗语说:“知人知面不知心。”孔子给出的经验法则是:“视其所以,观其所由,察其所安。”这十二个字,三个层面,就可以认识一个人,把一个人看透。在现实生活中,看清一个人很重要,关键时刻,看不透人会很危险,难免会被欺骗、蒙蔽,甚至被出卖。

“视其所以”,就是了解他说了、做了些什么,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做这样的事,他目的是什么。如果他的行为有问题,那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这就是“视其所以”,着重点在于弄明白他当下做的事。

“观其所由”,用心去观照他是用什么方法来达到自己的目的。有的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由”就是走哪条路。做一件事情可能有好几条路,他为什么会选择这一条路呢?观察他做事的方法和所走的路径,偏重于了解他过去的所作所为。

“察其所安”,等到事情做完了,有结果了,再看看他会不会有愧于心。这个阶段通常要通过私底下的观察,因为台面上或公开的表现一般是假的,夫妻之间有时候还作假呢!

“人焉廋哉”,孔子连问两次,这是对自己的经验法则的自信和肯定。“廋”,隐藏。人最大的问题是会作假,总希望把自己好的一面呈现给大家,把真实的毛病藏匿起来。《大学》云:“小人闲居为不善,无所不至,见君子而后厌然,掩其不善,而著其善。人之视己,如见其肺肝然,则何益矣?”说的就是如此。人都喜欢掩藏自己坏的一面,惯于隐恶扬善,不想让人家看透。这就是自己心念不净,有很多私领域的行为无法示人。如果用前面十二个字去认识、考察一个人,他怎么可能隐藏得了呢?一定会原形毕露。

“视其所以,观其所由,察其所安”,大家看,从“视”到“观”,再到“察”,一步比一步深入。好像我们摄影,刚开始抓一个大概的轮廓,那叫“视”,会有一点模糊,细处不清楚。“观”则必须把镜头移近,把焦距对准,把拍摄对象放大,才看得淸,这叫“观”,它需要冷静、细心,用心灵去观照,而不是走马观花。接下来的“察”就更细了,把所有的细节,从里到外全方位细察一遍。这个人写过哪些东西、做过哪些事情,都要核实、存证,这就叫“察”,“察”比“观”更进一步。认识一个人,就须如此一步一步由远及近,由外而内地视、观、察,就像报纸要先来个大标题,再来个中标题,再来个小标题,然后才是实际内容。

孔子为什么多次称赞颜回?因为他暗中观察过颜回的私生活,发现他在实践中做得很到位,还由此总结发挥了自己的心得。所以,我们看学生不能只是看他在课堂上的表现,有的学生好像天资聪颖,很快这个也懂了,那个也懂了,交的论文报告也很好,光有这些是不行的,一定还要看看他的行为,看看老师讲的他到底弄懂了没有、会不会运用,要从他的私领域、私生活中去考察。这样子观察人虽然需要花一点时间,但是肯定比较牢靠。

本章是孔子给出的“识人”的十二字经验法则:由“视”到“观”,再到“察”——先看他所做的事情是什么;再静观他做这件事的缘由;再进一步细察他做了这件事以后,是否心安意乐。这样一来,任何人就都无所遁形了。

11.子曰:“温故而知新,可以为师矣。”

孔子说:“重温那些传统的经典要旨,并能从中领悟新的精神,就有资格做老师了。”

我们现在阅读经典就是“温故”,“温故”的目的不是让你做经典的奴隶,而是让你能在此基础上开创新时代的思想,这样的人才有资格做老师。换句话说,每个时代的人都需要传承旧的东西,传统的经典就像一服药的引子,要能借此开发你自己的智慧,这样才能确保传统得以发扬光大,不断创新。如果用这个标准来衡量,现在大部分的老师恐怕都不够格。因为温故比较容易,可完全没有办法知新的老师一定很多。孔子是万世之师表,属“圣之时者”。《公冶长篇》中“赐也何敢望回”,子贡只是闻一知二,可是颜回闻一知十。闻一,是温故;知二,知十,是创新。孔子还对子贡说过,我可以跟你谈《诗》了,因为我“告诸往”,你已经能“知来者”了。“来者”就是未来,就是有所创新。另外,我们常说“革故鼎新”、“洗心革面”,“革”是革除旧的东西,“鼎”是创造出新的东西。因为时代不同了,我们需要的不仅仅是累积过去的知识,还要把那些知识完全消化吸收,真正地活学活用。大家如果去台湾彰化的鹿港,就能看到它的文物馆前面有一副对联,引用的是朱熹的诗句:“旧学商量加邃密,新知培养转深沉。”这也是“温故知新”的意思。“旧学”就是古典的学问,“商量”是说你不能照本全收,因为传统文化也有很多弊端,也有很多是需要淘汰的。旧学我们要承袭,可必须经过一个切磋琢磨的过程,让它变得更深邃、更缜密,故称“旧学商量加邃密”。后面是“新知培养转深沉”,很多新知识,还没有经过时代的淘洗、考验,有些东西可能还不成熟,所以要在“旧学商量加邃密”的文化底蕴下,让新知逐渐转向“深沉”。不管是旧学还是新知,都是需要加工的,旧学要商量、要加邃密,让它滴水不漏,能够应付新时代的问题;新知识要培养得它有一股劲道,变得深沉。这两句话是典型的新旧结合,“温故而知新”。

另外,“温故而知新”的“而”不是虚字,“而”在这里是“能够”的意思。为什么我们总强调读经典的重要?因为传统是底蕴,是根本,你生活在一个新的时代,很多创新就是从温故中来的,继往开来嘛!如果你完全切断了跟“故”的联系,创新的“本”就没有了。“一元复始,万象更新”的“复”就是回归到那个根基的本,然后伸枝展叶,开花结果,生长出新的东西。

12.子曰:“君子不器。”

孔子说:“真正的君子不会使自己只成为一个有特定用途的专才。”

“君子”,指有志向、有修为的人。“器”指器具、工具,容量、气量、格局,器小就易盈。“君子不器”,是说真正的君子不会只做一个有特定用途的专才。

任何“器”一旦制成,就有一定的限制,只能有固定的用途。茶杯是用来喝水的,拿来吃饭就不像样子了。一旦被赋予某个形状,有了固定的容量,这个东西的效用就不再是广阔无边的了。一个人的志向、修为也是这样,如果过于专家化,缺乏融通的学识和宽宏的气度,见识就浅,行事就小器。我们常讲一个人“小气”,其实应该是“小器”。器小,人就容易自满。

《易经·系辞传》里就谈了好多“器”,如“制器尚象”、“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藏器于身,待时而动”,等等。像“民胞物与,物吾与也”的器量就很宽宏,那是与天地同量,三千大千世界,任何人都是我的同胞,万事万物都跟我有关联。当然,这只是对人的一个期许,做到这一点很难。《礼记·学记篇》说“大道不器”,就是指人要习得的大道,其用途是不局限于某一方面的。《易经》大畜卦讲“何天之衢,道大行也”,说的是承担重责大任的人格局必须要大,不能那么小器。

今天的学术界有很多所谓的专家就是如此,陷入学术的泥淖无法自拔,专家型的知识分子群基本上相当于“残疾人协会”了!原因很简单,为“器”所限,动辄以管窥天,就知道那一点点,总是那么一套,这样的人是没有办法承担重责大任的。

孔子是博学融通之人,在他看来,“器”只是载道之物,不是道本身,“君子不器”直击现代社会的文化陋习的命门。我的老师说过:什么叫文化?就是以“文”化天下。今天的学生何以没有分量?分中文、史学、哲学系……中国文化是文史哲不分家的。

13.子贡问君子。子曰:“先行其言,而后从之。”

子贡向孔子请教君子的标准。孔子说:“先实践自己想要说的,做到以后再说出来。”

子贡是孔门弟子中言语科的高才生,这里孔子又在因材施教了。子贡很会讲话,也很爱讲,辩才无双,很懂周旋应酬,既是外交官,又会做生意,有时候难免话说过了头,也就是讲得很漂亮,做得不够到位。孔子就针对他的特质而忠告他。

君子是有上进心、有智慧的人格的典范,子贡就向孔子请教要怎样成为一个君子。

孔子说:“先行其言,而后从之。”意思是先践行自己想要说的,做到以后再说出来。这是在讲言和行的关系。先干了再说,才有说服力。有些人啥事还没做,就先大言不惭地说“我要做什么做什么”。大话讲在前头了,结果根本就做不到,或者根本就忘掉了,只是放了一个空炮,让人家对他产生冀望,结果根本就没有实行能力。所以,一定要先做,有了成果再做总结。

《易经》中就有两个很明显的例子。《易经》中专门爱讲话的是兑卦,脚踏实地做事的是履卦。履卦最后一爻称“视履考祥,其旋元吉”,就是在做一个总结,写一个传记,因为都是经验法则,真做到了,需要评估一下,留给时代一个见证,以启发后人。履卦上爻爻变就是兑卦,象征着要做完了再说。

佛经云:“待将全程历尽,方知如是因果。”这个时候才能感动人,真正通达,因为“先行其言,而后从之”。孔子针对子贡的爱说、能说和会说,特别提醒他要言副其实,谨言慎行。《易经·系辞传》称“履,德之基也”,“做”,也是德之基,做到了再说,尤其是干大事。像有些带有一定机密性的大事,假如还没起步,就天下皆知,想破坏的人也来了,最后啥事也做不成,反而搭上卿卿性命。所以,很多时候,要持守机密,大到国家,小到企业组织,都是如此。

14.子曰:“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

孔子说:“君子普遍地爱护众人而不偏爱同党,小人偏爱同党而不普遍照顾。”

“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君子”与“小人”的行为形成对比。君子做事的最大特点就是“周”。这里的“周”是指人处事周到,具备圆融的智慧。在人际关系中,我们常用“周旋”一词,因为世间的人形形色色,如果你只能跟某一部分人打交道,影响力就很有限;如果能与形形色色的人处理好关系,就可称得上“周”了。《易经·系辞传》说到全方位地了解宇宙人生的奥秘,且能用在实践中让人类受益,就叫“知周乎万物而道济天下”。《周易》的“周”、《周礼》的“周”,都有圆融无碍、面面俱到的意思。

“比”,指在人际关系中有偏爱,喜欢搞小圈子。大家群居终日,言不及义,聚在一起喝喝咖啡,谈谈是非,天天“焦不离孟,孟不离焦”地腻在一块。这样的人大多喜欢互相比较,女人在一起就比美,比穿戴;男人在一起就比谁收入多、地位高。人比人,气死人,有什么意思呢?“比”刚好也是《易经》中比卦的“比”,是一种比较霸道的思维,其间钩心斗角、纷争不断,所以孔子称小人就是“比而不周”,而君子是“周而不比”。“周”是《易经》中的大有卦,刚好是比卦的错卦,大家都有,和衷共济、大公无私,这是王道,不是霸道。一个人能做到“周”了,就什么人都搞得定了,谁都可以是你的合作对象,就能做到大有卦《象传》所说的“遏恶扬善,顺天休命”。

15.子曰:“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

孔子说:“学习而不思考,就会空无所得;思考而不学而时习,就会有危险之弊。”

这一章是在讲“学”和“思”的关系。

先看“学而不思则罔”。“学”字的本义,从篆体字“学”就能看到,小孩子双手玩爻。人的成长一定先要有“学”来启发,之后就靠你自己了,“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用心于田叫“思”,在农业社会里,“田”很重要,有田才能生产出农作物,打猎也叫“田猎”。如果光是学,什么课都上,什么书都读,完全不思考,那么不管学到多少知识,还是别人的。“罔”,惘然无所得的意思。学任何东西,如果不仔细去思考,就不可能变成自己的,一旦做事,就露出坏习气,照样贪、嗔、痴、慢、疑俱全。那不就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白学了吗?所以“思”很重要。

另外,“思”跟“学”两者均不可偏废。《中庸》称“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学”了之后,要问,问了之后要“思”,博、审、慎三步不可或缺。不能把别人讲的东西照单全收,必须要有判断力,有学,有问,有思。“博学之”,就是要尽量广博地学。“审问之”,就是在内心要质疑老师或书本所讲的有没有道理。当然不能乱质疑,不要为反对而反对。“慎思之”,就是要懂得思辨。

再看“思而不学则殆”。只是思考而不学而时习,事无证验,就会有危险之弊。“殆”,有危险之意。

有些人说,既然“思(琢磨)”这么重要,何必还花那么多时间去上课、读书呢?干脆自己天天在家里琢磨好了。佛家说,只有烦恼才能证得菩提,此岸以外没有彼岸,人永远无法脱离现实去寻找净土。我们通常容易对现实不满,总是觉得应该有一个理想的“桃花源”,很多人因为这个世界令人痛苦不堪而向往“天国”。其实,生活是离不开人间烟火味的,就像做菜绝对不能少的是盐巴,必须加几粒盐才有味道。天天琢磨,不去行动,学习解决之道,于事无益。有些清净的东西,看起来很美,似乎能够解脱很多的忧愁烦恼,可是如此沉溺于对“空”的追寻,就像有些人觉得盐巴有味道,专门去吃盐巴,忘记盐巴是要跟饭菜一起吃才有好味道的。盐巴如果离了饭菜,还能下咽吗?所以,如果人一味地“思而不学”,冥思苦想,很有可能离群索居,没法在现世生活中印证、练习了。可见,在一个文明已经得到充分开发的时代,不要光思考,要懂得借助已有的资源,不能一切都从零开始。

有很多东西,你还打算拼命想呢,其实前人早就想过了,并已经形成了既定的、经得起考验的知识体系,你何必再想一遍呢?前人留下的那些智慧和知识是经过实践锤炼的,绝对站得住脚的,直接拿来用,踩在前人的肩膀上提升自己多好。除非有些非常独特的,前人完全没想过、没怀疑过的,那是要用“思”来解决的问题,需要你去突破,去消化吸收。孔子曾说:“吾尝终日不食,终夜不寝,以思,无益,不如学也。”

总而言之,人生既要学,也要思,“思”一段时间,再去学,还要去印证。“独学而无友,则孤陋而寡闻。”(《学记》)“殆”不好,“罔”也不好,孔子讲得非常精到。如果你说我要闭关,学达摩面壁九年。九年时间,这世界发生的一切你一无所知,九年后你恐怕就接不上茬了,所以要思、要学。为什么上课永远有下课的时候?为什么学校要有寒暑假?印度那些和尚聚在一起讲经,讲到天气太热了,就结夏安居了,安居的这段时间就是让你反刍,让你思,思得差不多了,就又该开学了。

16.子曰:“攻乎异端,斯害也已。”

孔子说:“批判不同于自己的立场观点,这样是会产生祸害的。”

“攻乎异端”,“攻”,批判的意思。“小子鸣鼓而攻之可也”(《论语·先进》)、“爱恶相攻而吉凶生”(《易经·系辞传》)的“攻”都是这个意思。靠批判别人取利,主动出击就叫“攻”。一般人遇到对方的想法跟自己不一样,就会武断地认为别人是异端、异类,是思想有问题。于是就给人家定罪了,这显然是没有包容心。“斯害也已”,这样做是会带来后遗症的。

学术讨论本来就是百家争鸣,但有些人就是不能包容别人的观点,总认为只有自己才是无上真理的持有者,这在现实社会尤其突出。

《庄子·齐物论》就有一章专门探讨儒、墨两家是非的,两家都认为自己对,到底谁对呢?其实这个世界之所以美好,就是因为大家彼此不同。你不认同哪个观点并不意味着你是对的而别人是错的,只是因为你们是透过两个完全不同的镜头看世界。如果站在对方的立场去看看,自己就不一定是对的了。这也是《易经》综卦的思维,即看事情的角度要调转一百八十度,设身处地到另一边去看,说不定你就有了另外的看法。当你发现,原来两个观点都合理的时候,你就具备了超越争执双方的思维能力了。这就是《易经》给我们的最基本的思维训练。只是因为对方的想法和你不一样,就批判、攻击他,对方当然也要批判、攻击你。很多宗教战争、学术争端都因此而起。人的主观、自我性太强,一旦遇到问题,就缺乏包容和换位思考的气度。

自古以来,人的心灵自由是不能被轻易抹杀的,坚持自己和维护别人的心灵自由,就像追求真理一样,都必须受到尊重。所以,道不同,可以不相为谋,但不能“攻乎异端”。这跟《中庸》里描述的孔子所秉持的“道并行而不悖”、“小德川流,大德敦化”的信念是一致的。人要能包容异端,能从持不同观点的人身上学习,真正做到“三人行,必有我师焉”,可以“同归而殊涂,一致而百虑”。佛家主张诸法平等,无有高下,可是一般境界不够的人,就会互相攻击,这绝对是个大祸害、大毛病。孔子就是因为具备这样的气度,完全做到了“毋意、毋必、毋固、毋我”,才能在“百家争鸣”中兼收并蓄,成为传统文化的集大成者。

17.子曰:“由!诲女(同‘汝’)知之乎?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同‘智’)也。”

孔子说:“由,我教给你求知的道理,你能明白吗?知道就是知道,不知道就是不知道,这才是明智的。”

这一章是孔子对子路讲的,据说这事发生在子路刚见到孔子的时候。子路向来爱斗好勇,有“不知以为知”的毛病,所以,孔子告诫子路不要欺骗自己,也不要蒙骗别人,求知最好的态度就是诚实。

针对每个学生的毛病对症下药,是孔子教学的一贯作风。对于颜回,孔子大概就不会说:“回也,诲汝知之乎!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因为颜回身上没有这个毛病。

“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这是一个人诚实的态度。学海无涯,怎么可能有人什么都懂呢?再渊博的人也有盲区,所以“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才是真正有大智慧的人。

庄子说:“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庄子·养生主》)。拿有涯之生,去追求无穷尽的知识和智慧,永远也追求不完,追求不到,那样下去就危险了。在这里,庄子不是讲世人有多笨,人有时候是要不断地累聚钱财、声名、权力、学问等,可是以有限的生命去追求无限的东西,这是在制造问题,而不是解决问题。所以最务实的态度,莫过于“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了。

18.子张学干禄。子曰:“多闻阙疑,慎言其余,则寡尤;多见阙殆,慎行其余,则寡悔。言寡尤,行寡悔,禄在其中矣。”

子张向孔子请教求取俸禄之道。孔子说:“多方面弄懂与从政相关的言论,把有疑惑的先放一边,审慎地说出自己有把握的话,这样就会减少别人的尤怨。多去见识从政的相关行为,把站不住脚的先放一边,然后谨慎去做自己有信心的,这样就减少后悔。当你说出的话很少遭怨尤,做出的事很少让自己后悔的时候,官职与俸禄就都不是问题了。”

这一章涉及一个叫子张的弟子,《论语》第十九篇是《子张篇》。子张这个人气势很盛,功利心比较重,表现欲强,性情偏激,不好相处。所以在《子张篇》里,曾子、子夏对这位同门师兄弟是很头疼的。《论语》里子张问问题的地方很多,不停地问这问那。

“子张问干禄”,“干”就是求,“禄”就是俸禄,其实就是请教做官之道,因为当了官就能领取俸禄。子张丝毫没有掩饰自己的企图心,他觉得从政一定需要一套技术、智慧,或者有什么晋升之道,所以就直接请教老师到底怎样才能谋到官位。孔子没有说你要去逢迎拍马,也没说你要去接触谁谁谁,他强调的还是一个知识分子进入仕途所需要的基本功。孔子说,想从政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必须从一言一行开始,而且一定要审慎,因为政治人物是公众人物,是社会的标杆、人民的典范。其实,孔子的这番告诫适用于每一个人。

“多闻阙疑,慎言其余,则寡尤”,作为一个政治家,当然要博学多闻,“闻”不只是“知道”,而是领悟,前面讲的“闻一知二”的“闻”,佛经里的“如是我闻”的“闻”,都是如此。光知道没有用,电脑可以代劳,随时查就好了,对某个方面有一定程度的理解才能叫“闻”。“阙疑”是指有一些道理还没想通,还没弄明白,不妨暂时搁置。任何人都不是样样精通的,尤其现在知识分科之后,所谓的博士其实就是“专士”,在他研究的那个领域之外,他一点儿也不博,专业权威是不可以随便移植的。“慎言其余”,审慎地说出自己有把握的东西,谈的时候需要审慎。“多闻”很重要,拼命充实自己,了解相关专业领域的一些起码的东西。“则寡尤”,“尤”就是怨尤,这样就会减少别人的怨言。

“多见阙殆,慎行其余,则寡悔”,“多见”,多去历练、见识人生;“阙殆”,“殆”是“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的“殆”,“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的“殆”,是指站不住脚、随时会垮的,意思是当你对一件事情的见解还不成熟,还不是很有把握的时候,那就暂时先不要做,先去做你有把握的事情,但是也要审慎。“则寡悔”,这样能减少自己的后悔。

“言寡尤,行寡悔,禄在其中矣”,说出去的话很少遭尤怨,做出的事情很少让自己后悔,官职与俸禄自然就都有了。如果这些基本功不够,不管你靠什么手段获得官位,都将是一个祸害。这是孔老夫子教给子张的做官之道,子张显然还没有达到那个程度,但是老师对这个学生肯定有相当“退而省其私”的了解,因为子张有一点儿浮夸、务虚,内省的功夫不够,所以孔子告诫他,你先别想那么多,不要整天想着搞人际关系,想着要去投奔谁,先把基本功练好,这样一旦上台才不会丢脸。大老板要挑行政人才,也是要从这几个方面去考察的。这套做法适合所有人,并不是专门用来“干禄”的。

19.哀公问曰:“何为则民服?”孔子对曰:“举直错诸枉,则民服;举枉错诸直,则民不服。”

鲁哀公问:“要怎么做,百姓才会服气?”孔子回答说:“任用正直者,让他们位于搞邪门歪道者之上,教化而使之从善,老百姓就会服气。任用邪门歪道者,让他们位于正直者之上,还意图纠举好人,老百姓就不会服气。”

鲁哀公是孔子的老板,鲁定公之子,“恭仁短折曰哀”,看到他的谥号,就知道他一生的事功并不好。这段对话,应该是孔子六十八岁回到鲁国以后的事。

“何为则民服?”鲁哀公感到很困惑,自己虽无能,但很希望老百姓能拥戴他,所以就向孔子请教,怎么样才能让老百姓从心里顺服他呢?

“孔子对曰”,“对”字表示对上位者的尊敬,任何人跟上司说话都要用“对”。孔子的回答提出两个字——直、枉。邪门歪道、玩弄权术为“枉”,这等人内心不干净、不磊落;“直”跟“枉”正好相反,为正直、真诚。任何社会都会有“直”跟“枉”两类人,对于一个国君来说,用人太重要了。那么,到底该用怎样的人才?用什么样的标准考核呢?

“举直错诸枉,则民服”,做国君的要尽量重用正直的人,对坏人不能委以重任,要教化他们,这样老百姓才会信服。这里的“错”不是废置的意思,而是“他山之石,可以攻错”的“错”,意思是要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地教化他们。也就是说,我们举用正直人的目的,是要让他负责教化那些不正直的人,这才是“错”的意思。如果把这句话理解成“尽量举用正直的人,绝对不要用那些坏人,民心就服了”,听起来好像蛮有道理,可问题是,谁是正直的人,谁是邪枉的人?标准是什么?怎么判断?还有,那些不被重用的坏人会心甘吗?他们一定想尽一切办法搞破坏,这样的结果一定是后患无穷,社会矛盾也会因此尖锐,使得在野和在朝的人永远是对立的状态。我们看《易经》太极图的“阴阳鱼”,绝对是阳中有阴、阴中有阳,只用阳或只用阴都不行,孤阴不生,独阳不长。有时候,好人内阁是最没用的内阁,关键是如果你认为一些人不够好,就要想办法让他们变好,这就是教育的功能。教育能让人的气质从根本上发生变化,社会上的好人多了,坏人就少了。对坏人的态度不是放弃,更不是打压,而是能够让他们转化,这才是根本的解决问题之道。举用正直的人,让他去负责教化那些不正直的人,这样老百姓才能真正信服。所以中国古代的政治都有一定的教化功能,而不只是选举机器,更不是权力的竞逐场。当然,要想履行教化的职责,必须要先获得官位。

“举直错诸枉”这样的社会结构,朝野之间就不是对立的了,阴阳之间是融通互动的。《易经》中错卦的“错”也是这个意思,像乾、坤两卦互为错卦,是相反相成的关系。一个社会原不该存在绝对的好人与坏人,怎样做才能把不好的人争取过来,化敌为友呢?那就需要“错”的功夫,好好磨一磨,别放弃。

“举枉错诸直,则民不服”,任用邪门歪道者,让他们位于正直者之上,那样就完蛋了,老百姓肯定不会服气。试问,用坏人来教育好人,谁会服气?

20.季康子问:“使民敬忠以劝,如之何?”子曰:“临之以庄,则敬;孝慈,则忠;举善而教不能,则劝。”

季康子问:“要使老百姓恭恭敬敬,忠心服事国君,并且互相劝勉,应该怎么做?”孔子说:“以庄重威严的态度面对百姓,他们自然就会心生恭敬;自己孝顺父母,爱护弱小,百姓自然对国君忠心。能任用好人来教化不能为善的人,人民自然就能互相劝勉。”

季康子,当时鲁国执政的上卿,名肥。这一章的问答也是孔子晚年回到鲁国以后的事。

“使民敬忠以劝,如之何?”当政者永远都希望自己的臣民对自己能够恭恭敬敬,忠心事奉他们。可到底怎样才能做到这一点呢?从季康子当时的心态来看,一定是当时的社会秩序很不稳定,很不和谐,他对此很焦虑。这跟前章鲁哀公面对的困惑一样。所以,他也是赶紧向大师请教:怎么做才会让老百姓甘心情愿地为我卖命,而且还不是让一个人,而是要让治下的所有人都来替我卖命。孔子就给季上卿出招,他提出的是根本化解社会矛盾的方针和策略。

“临之以庄,则敬”,“临”是居上临下,“庄”是庄重而有威严。以庄重威严的态度面对人民,他们自然就会恭敬。换句话说,当时的这些领导人,不管国君也好,权臣也罢,平时都不够庄重,这样怎么会得到百姓的敬重呢?我们说,但凡负有一定社会领导责任的人,多多少少都要有些庄重感。所以,不管时代如何变化,我都看不惯那些企业的大老板、政治人物,包括领袖人物,过分地与民同乐,甚至去媚俗。

“孝慈,则忠”,自己做到了孝顺父母,爱护弱小,那老百姓就会有样学样,自然会效忠你。

注意最后一句话:“举善而教不能,则劝。”能任用好人而教化未能为善的人,则人民自然能互相劝勉。这不就是“举直错诸枉”吗?对于不善者,要教化他,给他学习的机会,大家自然而然地就能互相劝勉,好的风气就因此被带开了。

21.或谓孔子曰:“子奚不为政?”子曰:“《书》云:‘孝乎惟孝,友于兄弟。’施于有政,是亦为政,奚其为为政?”

有人对孔子说:“您怎么不从政呢?”孔子说:“《尚书》上说:‘最重要的是孝顺父母,友爱兄弟。’推及政治上去,这就是从政了,否则,怎么样才算是从政呢?”

“子奚不为政?”对于别人的质疑,孔子并没说现在那些执政者根本没有办法合作,不能去给他们做帮凶,也不能改造他们;而是回答:我的政治智慧用在哪里不都可以吗?既然没有机会在官场为公众服务,我服务身边的人群也可以啊。

孔子的回答引经据典,举《尚书》上的话来说明:“孝乎惟孝,友于兄弟。”一个人完全可以从孝顺父母,友爱兄弟。“施于有政”,推到政治上去。“施”有推而行之的意思。这也是典型的人群关系,从家庭伦理推及企业伦理、政治伦理。

“是亦为政,奚其为为政?”为什么一定要谋取官位才是为政呢?孔子的意思那样的政治观太狭隘了,做官的永远是少数人,而且政客真正好的不多。孔子自己不仕,以孝悌教人,实现其政治抱负。

能把以上的事情做得非常好,就已经是政治功夫了,为什么一定要进官场才算政事呢?在价值多元的现代社会,这就更没有问题了。行行出状元,很多领域都充满了挑战,任何行当要做到最好,都是需要政治智慧的。

22.子曰:“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大车无輗,小车无軏,其何以行之哉?”

孔子说:“一个人说话毫无信用,真不知道他怎么行得通。就像大车没有连接横木的輗,小车没有连接横木的軏,车子该怎样被拉着往前走呢?”

“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这里的“信”字有两层意思:一是所说的话必须真实;二是说出的话必须兑现。

“大车无輗,小车无軏,其何以行之哉?”在此,孔子以车作比喻,说人而无信,如“大车无輗,小车无軏”,无法行得通。人生在世,就靠一个“信”字才能与人相处,人无信不立,诚信是每一个人立身处世之本。

23.子张问:“十世可知也?”子曰:“殷因于夏礼,所损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礼,所损益可知也。其或继周者,虽百世可知也。”

子张问孔子:“未来三百年的制度您可以了解吗?”孔子说:“殷朝承继夏朝的礼制,废除的与新增的我可以了解。周朝承继殷朝的礼制,废除的与新增的我可以了解。以后若有接替周朝的朝代,即使历经百代,我也能知道它的礼制。”

这一章还是关于子张的,很有名,是《为政篇》比较靠后的一章,表明孔子对社会的发展演变具有高瞻远瞩的预测能力,可以长达三千年,儒家的大宗师就是有这样的自信。

“十世可知也”,一世是三十年,“世”字跟“卅”的写法是不是很像?如果一世算三十年的话,十世就是三百年,子张问老师三百年后的制度大概会是什么样子?孔子回答问题的时候口气很大,他说,“虽百世可知也”,只要我们掌握世事变动的一些规律,了解人性、人情的一些基本法则,不仅是十世可知,即使百世以后,三千年以后的礼制我也可以推测出来。那些大原则从哪里来?从历史中来,由“殷因于夏礼,所损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礼,所损益可知也”而来,即根据夏、商、周三代的兴亡更替规律来推断,每一个朝代把前朝灭了之后,都会创造出合乎新时代的礼制,观察每一个革故鼎新、改朝换代的过程,都能发现各朝各代增加了什么东西,废除了哪些不合时宜的东西,这就叫“损益”,也是《易经》中损卦、益卦的斟酌、因革损益。“因”就是继承,“革”就是创新,有增加的,也有减少的,关键是要分析、判断出它为什么增加、为什么减少。

所以,从历史中了解社会变迁的大趋势,就可以预测未来。孔子的思想是很开放的,本来他是周朝的子民,那个时候还是春秋末年,还没有到战国年间呢,他就认为周朝也不可能万世一系,将来可能会出现接续周朝的朝代。

24.子曰:“非其鬼而祭之,谄也。见义不为,无勇也。”

孔子说:“不是自己祖先的鬼神,如果去祭祀,就是谄媚。看到该做的事而没有马上做,就是没有勇气。”

“非其鬼而祭之,谄也”,人死为鬼,“非其鬼”是指不是自己祖先的鬼,“谄”就是拍马屁。不是你应该敬奉的对象,你也去祭祀,这叫谄媚。《礼记·曲礼》云:“非其所祭而祭之,名曰淫祀。淫祀无福。”不合礼制的祭祀,不当祭的祭祀,叫“淫祀”。这样的人内心一定有什么企图,这种祭祀不会有任何福报。你想,鬼神那么好欺吗?你根本就不真诚,祭祀一定要真诚,洋鬼子由洋人去祭,土鬼子由土人去祭,各尽自己的本分。“非其鬼而祭之”,就是不当祭而祭之。

“见义不为,无勇也。”看到该做的事而没有马上做,就是没有勇气。

不当为而为,当为而不为,是人们常犯的毛病,所以要重视当为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