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思芬说金瓶梅(全3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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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清明上河图》再现晚明风物

大陆有好几个地方都在争抢西门庆的“所有权”,这大概会对观光有所帮助吧。其中,山东阳谷县的手脚是最快的。那里现在有一条“金瓶梅文化街”,街上是仿古建筑,可是场景基本上是来自《水浒传》的。比如武松打虎之后抬着一只虎走在街上的塑像,王婆、潘金莲、西门庆坐在一起的塑像,以及对外营业的王婆茶馆和武记烧饼店。这家武记烧饼店特别弄成两层楼,楼上有一个窗户,就是潘金莲手中的棍子掉下来打中西门庆的地方。一些游人呆呆地对着它看,好像巴不得再有一根棍子掉下来,打中自己。我个人觉得这样一条街徒具皮毛,精彩和热闹皆不足。

好在明代画家仇英画过一幅《清明上河图》,其精致度和时间感或许对我们理解《金瓶梅》的社会环境更有帮助。仇英大概生于1498年,去世于1552年(明嘉靖三十一年)。他是一位职业画家,是“明四家”(沈周、文徵明、唐寅、仇英)中唯一不是文人身份的。他出身于市井,虽然没有办法在画上题诗作文,却留下了一幅非常重要的《清明上河图》(北宋年间,画家张择端也有同名画作传世),表现了明嘉靖年间苏州城的面貌,在时间上与《金瓶梅》故事的创作年代基本吻合。

除了时间重叠以外,苏州和山东的临清(《金瓶梅》故事中的清河)实际上同属依托于京杭大运河的运河商业经济圈。在明朝中晚期,临清和苏州一样拥有全国八大钞关之一。所谓钞关就是政府机关扣关税的地方,都设在大的码头城镇,可见临清经济之繁荣就算比不上当时的苏州,大概也八九不离十。

小说虽然是虚构,可是其背景有所本,包括生活环境、服装、饮食、商业等。《清明上河图》中的场景是最接近明朝中晚期的第一手数据。西门庆家本来就有的生药铺,帮李瓶儿打首饰的银匠家,娶了李瓶儿之后新开的当铺等,都可以找到参照。因此,我们可以透过这幅画,遥想西门庆、潘金莲等人的生活情景。

仇英的《清明上河图》基本上仿照北宋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一样有虹桥,有市集,有城内城外;沿着运河,从郊外开始,进到城中,一番热闹的景况,又渐渐往市区的边缘去,最后进入一个很像天上的化外之境。各个局部场景有时候在上面,有时候在下面,有时候在两边,我们逐个来讲。

各位请先看这个独门独院,后来韩道国、王六儿所争取到的房子大概就是这样的。走进去,一个小小的院落,有一座小楼,还有阳台,简单舒适。

不过,我想各位更感兴趣的是娶亲的画面。孟玉楼嫁进西门庆家,至少有这样的排场。前面打着四盏灯,有一个敲锣打鼓的队伍;接着是用扁担担着两坛酒,牵着一只羊。花轿由媒婆引着,跟在后面。大概孟玉楼是可以有这样的待遇,李瓶儿应该也有。潘金莲入门时的阵仗可能就小一点。

《清明上河图》中的虹桥,是整个画面上最热闹的地区,附近有多家店铺,经营种类各不相同,画中人物面目表情生动。右下角有一家店,“本店宰赁猪羊”,经营者显然是个屠户。旁边卖“各色鲜鱼面”,从运河里现捞上来的鱼,马上就可以煮面;筷子和我们现在用的一模一样。“解三世图”的地方是算命摊,看你的前世、今生和来世。沿途我们可以看到很多摆设的摊位,商业氛围很热闹。

沿着虹桥上去,看到一家“兑换纹银酒器,各样金银首饰”的店家。它的对面是个玩具铺子,卖各种小孩子的玩具,比如面具之类。玩具铺子旁边是个“零剪绫罗”的小摊位,可以按顾客的需要剪一块布出售的。后面我们会看到官店,规模比较大,布料是整匹出售。“零剪绫罗”旁边卖活鱼的摊位上,摊主正在向木桶中注入活水。

继续走,有“各色细果、参苓补糕”,每一种点心蜜饯都用盖子盖着。小说里面经常提到各色细果摆上来,喝茶吃酒,动辄一二十种,可以到这里购买,很方便。店铺前面手拿拨浪鼓那位,是典型的货郎形象。宋惠莲和西门庆在一起以后,变得很猖狂,每天都在店门口买这个买那个,交易对象就是这种走街串巷的小本商人。当时这样的小本商人很多,背个货担就可以沿街叫卖,主要是胭脂花粉、针头线脑、小首饰一类。店铺右侧是代写书信的摊位。从前会书写的人并不多,几十年前,台湾街头也有代写书信的,写的通常是文言,“来信告知”“盼复”等,有一定的格式。

再往上,还有人在踢球,也叫踢圆。

《金瓶梅》第十五回,西门庆、应伯爵一行去丽春院李桂姐那里,“正唱在热闹处”,“圆社”来人了,于是众人准备踢球——当时的足球比现代的足球要轻,叫作气球。缠着一双三寸金莲的李桂姐也踢了两脚,并获得了圆社成员白秃子、小张闲和罗回子的“假喝彩奉承”。这三人其实就是市井的小混混,借着这个行业,跟有钱人去逛妓院,顺便赚一点钱。

我们下桥来,视线向左移,看到一家“主雇木行”,以及一家小酒馆。木行显然是出售各种建筑、家具用料的。明世宗、明神宗时期,建房主要贵在木料,也就是建材上。小说后面也写到,西门庆盖新房子的时候,管木料的太监假公济私,送给他们一堆木料之类的。木材行声明的经营宗旨应该是“公平交易”,但是“公平”两个字的位置被遮住了,只能看到“交易”二字。小酒馆把鸡鸭鱼肉挂在门口吸引人。跑堂的在送菜;一位老先生手持一把扇子,应该是在说书,一些人聚在旁边听。街上,一个和尚托钵,一个和尚顶着一座小宝塔,以“卖艺”的方式吸引路人的注意。整张图中有好几处是和尚“卖艺”的场景,可见当时的和尚要自己去筹募善款。旁边二人挑着几层的食盒——《金瓶梅》里一再提到,西门庆家的下人挑着食盒到郊外去,或者送到应伯爵家去,大概就是这样。

继续往前走,到了城门口,这里也有各种各样的店。有卖上等白细布的;有杂货行,也写着“公平交易”;有卖各种小玩意儿的,写着“京货”——这个“京”是指南京,那个时候南京比北京的工商业发达很多,标上“京货”,类似于现在的“原装进口”,表示出售的是很好的东西。又是一个算命摊,算命先生看起来也是在讲命理方面的东西,可见当时的人很喜欢占卜。货郎担前,有个小孩子不肯走,大人在拉他。还有一间打铁店。

进了城,先是城门守卫室,接着是一家医院,再是成衣铺、家具行和琴行。守卫室的房屋结构很清楚,门口有卫兵把守。里面的座椅是典型的明式家具,造型非常简练。全世界最好的家具就是明式家具,可以用这么简单的线条凝结工艺之美,现在最新的艺术创作也比不上。研究明代家具的学者通过当时绘画中椅子的造型,就可以写出一篇论文。医院同时卖药,打着“男女内外药室”的招牌;门口还有一副对联,下联是“红杏得春多”,“杏”是指杏林,是医生群体的代称。成衣铺里也可以订做衣服。但西门庆家比较有钱,他们不去订做,而是把裁缝叫到家里来,每个人缝几套衣服。家具行里有一个衣柜,还有一张床。床在《金瓶梅》里也常常被提到,有十六两银子一张的,有六十两银子一张的,非常重要。以前的大床就是这样的,几乎相当于一个小房子,蚊帐放下来,可以自成一个天地,里面吃喝玩乐都有。

现在台北的西门町寸土寸金,临街的房子都拿来开店,而且一个门面可以分租给好多家,画中的成衣铺和家具行也是类似的情形。《金瓶梅》故事里,西门庆得了一处临街的房子后,也会拿来做生意。第十四回,花子虚在狮子街买了一栋新房子,后来西门庆谋财娶妇,就地开起铺面来。此前,蒋竹山娶了李瓶儿之后,也在那儿开过一大间生药铺。门前是热闹的街道,门后重重帘幕密遮,仍然是一个很舒服的住所。

在街对面的巷子里,有一家私塾,一位老先生带着几个小萝卜头。和前面我们见到的那些算命的、说书的、代写书信的人一样,他的头上也戴着一顶儒冠。当时,要进过学,考取了童生的人,才有资格戴这顶帽子,表明是个知识分子了。吊诡的是,私塾旁边就是一家青楼,帘幕做得很漂亮;里面的三名女子,一个在学琵琶,一个在学笛,一个在打牙板。张岱也是生活在明朝末期的人,根据他在《陶庵梦忆》里的描述,当时的青楼主要以“唱”为招徕,从业人员是要有一定技艺的,所以又叫“唱的”。《金瓶梅》里,对青楼女子有三种称呼——唱的、妓女和粉头,内部还要分出等级。孙雪娥后来被春梅卖入娼家,先要学弹唱,因为不会,还被打得全身是伤。

巷子口正对着的是一座学士府,称得上是深宅大院。两边也是店铺,右边“酒器俱全、成造金银首饰”,左边卖“各样描金漆器”。明朝中晚期商人家的妇女,生活是很奢侈的,金银首饰各出奇稀。李瓶儿进西门庆家之后,拿出一件金丝䯼髻,因吴月娘没有这般好的,自己“不好带出来”,便叫西门庆替她拿到银匠家毁了,“打一件金九凤垫根儿,每个凤嘴衔一挂珠儿”,剩下的再打一件,“照依他大娘,正面戴,金厢玉观音,满池娇分心”。潘金莲一盘算,金子还有多打一件九凤甸的富余,马上说自己也要。“银匠家”就类似于这种“成造金银首饰”的地方,可以买现成的,也可以定做。现在的银楼戒备森严,柜台上还有安全锁,当时却全部敞开经营。

漆器店下方是一家裱褙行。明朝晚期,整个运河沿岸工商业发达,商人有钱,又要附庸风雅,所以当时的诗、书、画都很发达。明代的“四大家”——文徵明、沈周、唐寅、仇英,都在这一带活动。商人喜欢以名家画作馈赠朋友,还有人要给藏品重新装裱,裱褙店应运而生。有几样东西是裱褙店一定要有的——大桌子、糨糊和刷子,画中人就正在刷糨糊。裱褙行旁边的井栏上写了一个“义”字,表明这是公共水源。有钱人家可以在院子里凿井,一般大众就通过义井取水。巷子的下面又是一家医院,写着“小儿内外方脉药室”,店里有盛放中草药的柜子,还有现成的药水,医生正在开处方。这画面和第十九回绣像中蒋竹山开的那家生药铺比较一下,是不是很接近?蒋竹山也是“拣选南北地道川广生熟药材”,放在一格一格的百子柜里。地上有一个药碾,也与《清明上河图》的描绘非常接近。画卷上其他的医家,有的画了一只眼睛,表示可以看眼科;有专看妇儿科的,病人上来先要奉茶;门口一串狗皮膏药。《金瓶梅》里面请过的赵太医和胡太医,大概就是开着类似的小型诊所。

右拐是另一条巷弄,里面还是店铺,写着“纱帽京靴不误主雇”和“儒履朝鞋”;女鞋、男鞋,各种帽子,包括乌纱帽、将军帽等,什么样的都有。孟玉楼的亡夫在世时就是开染坊的,门口有一溜儿染缸,上面挑着竹竿。其形式和画中相仿,但规模一定比这个大。画中染坊的工人正在研磨染料,漂染过的布则撑起来晒干。

这条巷子的左侧又是几进的豪宅。两名女眷正在院内凭着栏杆说话——像不像潘金莲和孟玉楼?漫漫长日真的是很无聊。西门庆家新的园子盖好之后,月娘带着府中女眷去游园,有时候她们会到一个高台上下棋。画中下棋的人都戴着官帽,穿着朝服,没准儿一个是宋御史,一个是蔡状元。旁边手捧茶壶服侍着的小厮,大概就是平安、玳安之类了。院中还有荡秋千的。月娘也带着女眷们荡过秋千,其中荡得最好的是宋惠莲,也许就是画中这个姑娘的动作。武陵台榭上,歌舞伎正在表演。西门庆请蔡状元和宋御史来做客的时候,叫了“唱的”李桂姐、吴银儿、董娇儿等人歌舞助兴,大概就是这般光景。

豪宅外的街道上,两个官员偶然相遇,各自都有卫兵、小厮;看起来上面的那位官阶比较高,因为下面的正在鞠躬行礼。西门庆当官以后,夏提刑马上调给他一批士兵来当守卫,应该就是这样的。小厮的手里抱着红色的毡包,里面装着待换的衣服;到了主人家,寒暄过后,要先更衣,将外面的厚重衣物脱下来,换上便服。毡包里通常还有名片,以便门子通报。这些在《金瓶梅》里也常常提到。

豪宅墙外的店铺,右起第一家瓷器店,接着是“官盐”。《金瓶梅》故事里,西门庆通过官盐赚了不少钱。当时实行的是食盐专卖制度,只要能够拿到这个资格,几乎注定是赚饱的。旁边是一家铜器行,“打造诸般铜器”,有人在敲敲打打。再往左是一家名为“集贤堂”的书籍铺子,各种各样的书都有,要买很方便的。不过,西门庆大概对书店没什么兴趣,而会对隔壁的经营项目更上心。这是一家经营纱罗缎绢的官店,有官方颁发的执照,质量保证,也会贵一点的;布料一匹一匹卷好,码放整齐。这家店正好和前面的“零剪绫罗”形成对照。店铺里,一名男子正在长椅上歇息,可见当时的店铺很会给客人方便,逛累了就可以歇一下。

继续往左走,到了刚才那个豪宅的大门口,蹲着两头石狮子。潘金莲和庞春梅闲来无事,最喜欢在门口探头探脑,看看人来人往的街道,逢有可心的物件,就叫进来买了。左边这家店卖诗画古玩,只有在商业很发达,有钱人很多的地方,这些东西才有销路;而且这家店铺还颇具规模,占了两个店面的位置,可见当时物阜民丰。旁边是一家生药店,正好是西门庆家祖传的生意。这家药店专售“道地药材”,店里的伙计正在对药材进行炮制。再往前的店铺标明“倾销”,柜台上摆放着称银两的秤。街上有个貌似来自西域或者印度的和尚在抛耍锣钹,获取人家的布施,大人小孩都看得不亦乐乎。“倾销”店左边的铺子写着“选日合婚”。当初李瓶儿、孟玉楼与西门庆结婚,一定都看了好日子。再往左,有一家小酒馆,挂着“饮食美酒”的招牌,鸡鸭鱼肉挂在门口;前面也有客,后面也有客,生意兴隆。王婆要是想上街买些熟食,在这里各种烧鸭、腊鱼、肥鸡都可以买得到。

过了河,还有很多店铺。《金瓶梅》里有两次用算命的预卜来暗示各人的结局,一个是“吴神仙”吴名奭(无名氏),一个是施灼龟。《清明上河图》中,河边也有一个灼龟的。灼龟就是把乌龟壳用火烧一烧,看它上面的裂痕。画中的这位先生拿着一块龟板,正在户外借着阳光研究。再来是一家专售上白细面的店铺,可见当时的商业分得也很细。下面敲锣打鼓,又是一个“卖艺”的和尚。画卷前面有托塔的,有耍锣钹的,这位更辛苦,边走边跪,后面有人拿着一张画在请布施。这一组人马,也成为街道街景。下方又是一个沿街叫卖的游商。只有在城市经济非常发达的时候,大家手上有熟钱可以随时流通,这种小贩才能够生存。他随便做些生意,一天走下来,也够家里一日用度了。

“上白细面”左侧是当铺。一名男子拿着一个毡包,背对观众,当铺门面,遮得严严实实。这行业到今天还是一样,逢要典当物资,一定要很神秘,人走到这一条路,总不是那么光荣。西门庆娶得李瓶儿之后,财力大增,也开了当铺。

当铺左边这家,“女工钢针梳具刷抿剪刀牙尺俱全”,都是妇女日常会用到的东西,透露出工商业分工之细。继续往左,可以看到一家卖雨具的,有一个人在买伞,正撑开检查。后面是典衣铺。典衣铺不同于成衣铺,它是做二手衣买卖的,跟当铺类似,穷的时候拿去典了,如果过期无法赎回,衣服就归店里了。《卖油郎独占花魁》故事中,秦重去见花魁娘子之前,便先“到典铺里买了一件见成半新半旧的绸衣,穿在身上,到街坊闲走,演习斯文模样”(《醒世恒言》)。二手衣的价格比较便宜,不过店面看起来也不错。门口有个人衣衫褴褛,耍猴子的,境况比游民、乞丐好不到哪里去。

典衣铺左边是一家小小的纸铺,只占了一个小角落。纸铺左边是“毡绒货行”,做皮货生意的。下一家店铺正好相反,是扇铺。扇子在明朝中晚期是很流行的手工艺产品。一个卖冬天的皮货,一个是卖夏天的扇子,两家是隔壁,很有意思。扇铺门口又是一个货郎。扇铺上方,有个磨镜的人,旁边还挂着几面镜子。这是磨镜的标准动作。第五十八回中,孟玉楼和潘金莲就拿了家里的镜子给一个老叟磨,后来还大发慈悲,送给他很多东西。往下看,一个小户人家的妇人正在当街喂奶,自己也不觉得怎么样。

大家将目光移回灼龟铺,向下,过河。两人抬着一顶小轿,跟着一位妇人——李瓶儿分明就在轿中。第十四回中,“正月初九日,李瓶儿打听是潘金莲生日,未曾过子虚五七,就买礼坐轿子,穿白绫袄儿,蓝织金裙,白苧布䯼髻,珠子箍儿,来与金莲做生日。冯妈妈抱毡包,天福儿跟轿”,各位不妨想象一下当时家居妇人出门的场景。右边是一个贩卖香囊的小贩。

往左走,河边有炭行和粮食米麦豆行之类。因为靠着运河,借着漕运的方便,可以经营较大件的东西;而与运河有一定距离的店铺卖的往往是运输便利的手工业产品。除了《金瓶梅》之外,我觉得汪曾祺的小说最接近仇英《清明上河图》中的场景,各行各业都像他笔下的。

画面渐渐离开了最繁华的市中心,房子变得比较疏落,也比较矮。有一处正在盖房子,地上是瓦片和木料。右边的人家前面开店,院里的人正在高谈阔论。右下店铺写明“南货发贩”,“南货”和“京货”一样,意味着地道、优质。左下店铺是经营“鲜明花朵”,卖的是假花,装饰用的。《金瓶梅》中的人家里有各种布置,用的通常是假花。但当时手工业发达,假花也栩栩如生,所以叫“鲜明花朵”。再往左边看,好像西门庆过来了。主子骑着马,玳安拿着一个毡包在后面走,这些都是最写实的生活画面。

再往左走,是一家“红绿细绢线铺”,专卖绣花或者缝衣服的线。接下来,还有“打造锡器”“主雇钉靴”“装塑佛像”等。“装塑佛像”店铺旁边挑着两个桶的人,可能是一位卖油郎。《卖油郎独占花魁》中,秦重每天都要挑两桶油去卖,就是这个样子。看来看去,街上都是我们认识的人。

过河还有一间酒坊。故事中逢有婚丧喜庆,朋友们就会送各种各样的酒,有钱的买一坛,穷一点的就买一瓶。酒坊右边是卖“万应膏药”的,《清明上河图》中,已经出现好几家药店、医院了,但这家规模比较小。酒坊左侧有“六陈店”(售卖粮食或药材)“各色杂货”“朝山纸烛”等,还有一家肉铺,案桌上有一柄斧头,前面挂着分好的肉。

这一带已经是城市边缘了,但店铺仍然不少。肉铺对岸是汗巾手帕店。《金瓶梅》里面有一条手帕巷,大概已经形成了一个小小的特色行业,并有知名商户,比如“专一发卖各色改样销金点翠手帕汗巾儿”的王家。陈经济曾经自告奋勇去帮潘金莲、李瓶儿挑选。又有“重金雅扇”,顾名思义是卖扇子的。此外,还有卖鸡鸭的摊子等。

对于大多数读者来说,《金瓶梅》中所描述的场景、器物是比较陌生的,如果有适合的图像作为辅助,阅读、理解起来就容易多了。如第十一回的绣像中,有一幅是“潘金莲激打孙雪娥”。潘金莲进门就开始咬群,先欺负这些女人当中最弱势的孙雪娥,挑唆西门庆揍了她一顿。这个画面很有趣,完全不用西方的透视技法,而是以类似于画卷的方式展现场景。左上角是潘金莲的房间,右下角是西门庆家的厨房,烟囱还冒着烟。厨房里吊着一只火腿和一条鱼;最里面是灶王爷的神位,前面还摆放着两个烛台。大灶的右边是一张桌子,可怜的孙雪娥正在被西门庆打;而潘金莲则在自己房门口细听端详。

看到画面之后,文字所描写的人事在一瞬间重合,变得鲜明生动起来。我们几乎可以把仇英的《清明上河图》看作整部《金瓶梅》的背景,画中的众生百态演绎也是故事中人“不奇之奇”的际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