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葬礼之后
一场期待已久的大暴雨终于给洗了一个星期桑拿的城市来带了几乎已经成为奢侈记忆的凉爽。大雨下了一天一夜,天亮以后,滴滴答答变成了细丝,下一会儿停一会儿。太阳偶尔露个脸,很快又被挡在乌云后面。街上明显比前几天热闹了很多,因为恐惧闷热在家躲藏了很久的人们都想趁这个难得的阴天出来活动活动。
董玥坐在咖啡馆里她的“老地方”,看着桌上已经凉了的咖啡和点心发愁。这几天,她感觉自己像是被推上战场的新兵,左冲右突,一刻也没能闲下来,到最后却发现脑子里一团浆糊。
认尸只是走了一个过场,因为董琳听到许垚的死讯哭得昏天黑地,血压陡然升高,被送进医院输液,昨天才回到家里休养。她只能硬着头皮和哥哥董琨一起去了刑警队。虽然做足了心理准备,他们还是被烧得面目模糊的尸体吓得头晕恶心,无论如何都不敢再看第二眼了。无奈之下秦思伟只得请许垚的妹妹许淼来做了DNA比对,这事才算尘埃落定。
许垚的葬礼安排得简单而仓促,又偏巧赶上昨天的瓢泼大雨,幸好有陶威跑前跑后帮忙张罗,董玥才觉得稍微轻松了一些。今天终于可以什么都不做了,但她心里一直隐隐作祟的不安却越发强烈。谋杀两个字反复地在脑海里闪过,让她觉得不寒而栗。
“董小姐,要不要给您换杯热的?”咖啡馆的领班袁媛走过来,悉心地问。
“不用了。”董玥问她,“你们老板什么时候过来?”
“说不好。”袁媛微笑着,“也可能今天就不过来了。”
“你也不问问她?”
“她这个人您也知道,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谁也管不了。我问了也是白问。”袁媛机灵地说,“您要是找她有事,就给她打电话好了。”
“哦,也没什么事。”董玥嘟囔着,还是拿起了手机,从通讯录里找到号码。提示音响了一声便接通了。
“你好。”电话那头传来黎希颖的问候。
“是我。”董玥说,“你……今天来不来店里?”
“不好说。”她直截了当地问,“找我有事?”
“也……没什么事。”董玥支吾地说,心里暗暗骂自己嘴笨,“算了,等你有时间再说。”
“哦,那好,再见。”黎希颖挂断了电话。
“谁啊?”一旁正在开车的秦思伟问她。
“还能是谁?董玥。”
“打听消息来啦?”
“这时候,她不会有别的心思。”黎希颖看着窗外湿漉漉的街道,“局长给你的限期是多久?”
“一个月,亏他张得开嘴。”秦思伟忿忿不平。
“如今已经过去一个星期了。物证还没处理完吧?”
“差不多了,但是有几个检验我们局里做不了,送到市局的研究所去,还要等一个星期结果才能出来。”
“我看媒体在狂炒爆炸案。”
“媒体,呵呵。”秦思伟鄙夷地说,一边紧张地瞥了一眼后视镜。
“放心,我一直盯着,没有尾巴在后面。”
“有你在我就放心了。”秦思伟说,“有你在,什么限期破案都是小菜一碟。”
“少来这套,我又不是你的部下。”黎希颖白了他一眼,“今天一大早非要拉我出门,死活不肯说去哪里,原来是别有用心。”
“你忍心看我着急上火,被领导教育吗?不能够吧。再说啦,这个案子,于情于理你都不能袖手旁观。”
“什么跟什么,您再把二十四孝给我整出来。”
“二十四孝谈不上,差着辈分呢。”秦思伟奸笑,勉强躲过袭击,“开车呢,别闹。”他装模作样地说,“不看僧面看佛面嘛。董玥是你的朋友吧?这案子一天不结,她就一天不得安生,你心地那么好,肯定不忍心不管她。”
“这还像句人话。”黎希颖说,“你打算从哪里下手呢?”
“当然是谷延。今天早上医生通知我,他已经可以接受询问了。”
“查到他和许垚有什么关系了吗?”
“嗯,他俩一起在天津上的大学,不在一个院系,但是同一届。”
“大学同学啊。”黎希颖点头,“董玥说过,许垚失踪后她们也联系的许垚一些平时来往密切的同学。但是名单中没有谷延,也没人提到他。”
“我查了许垚留在家里的那部手机,通讯录里没有谷延的电话号码。”秦思伟说,“通信记录里也没有和谷延相关的号码。”
“一个连身份都用了三个的人,不可能只有一部手机的。”
“你又跟我想到一块儿去了。还有,我查到许垚曾经买了八月六日上午飞墨尔本的机票,这证实了你之前的判断——他打算跑到国外去。”
“他申请的是什么签证?”
“旅游,有效期只有十五天。不过他是不是打算回来也不好说。”
“旅游签证相对容易办下来。只要到了国外,就可以再想别的办法留下。不过,不管许垚是怎么打算的,他跑路的动机我们还是不得而知。你们不会还没圈定嫌疑人吧?”
“在查他的社会关系,还没发现疑点。”秦思伟叹气道,“最讨厌的就是这种情况,不知道对手是谁。”
“丈夫被杀,你们的习惯应该是把老婆当成第一嫌疑人。”黎希颖掩口而笑。
“尤其是感情不好,经常吵架的。就算是外人眼里的模范夫妻,自相残杀的也不在少数。董琳嘛……目前没发现她有杀人动机,不过也说不好说。”
“对了,佟耀然是假名字还是……”
“目前还没有证实。我们在本市和天津查到了二十八个符合许垚年龄特征的佟耀然,正一个一个排查。周鹏昨天还抱怨,他都快变成户籍警啦。”
“不用那么夸张啊。”黎希颖说,“他在中介登记出租房子的时候应该会被要求留下身份证复印件。”
“问过了,所有材料里就是没有佟耀然,就是许垚的身份证复印件。中介坚持说许垚当年到他们这里登记出租房子的时候给过他们一份留底,但是为什么不见了就说不清了。我想是许垚搞的鬼——就像他偷了王译的证件。”
“他是怎么收房租呢?”
“房租是按半年期支付给中介,中介扣除管理费以后把钱打到他父亲许万升的账号。”
许万升说许垚确实定期给他汇钱。他告诉父亲这些是自己挣来的外快。至于外快是怎么来的,老两口并不清楚。
“从中介找不到线索……还有房管局。”黎希颖说,“买房子时是必须提供业主本人的身份证件的。”
“唉嗨!”秦思伟懊恼地使劲晃着头,“我居然忘了房管局。这几天都忙晕了,回去马上联系天津。”他咧嘴笑,“我就说你比我仔细嘛。”
“你还好意思说。”
“看那房产证上的日期,购买房产的时候许垚还在上大学。买一套一百多平米的房子对他而言相当于天方夜谭了,虽然当时房价没有现如今这么高高在上,但是我问过房产中介,馨园开盘的时候出售的均价是七千元一平米。即使按揭买房,首付也需要三十多万。”
“他当时是学生家境又很差,银行不会脑袋烧坏了会给许垚按揭。”黎希颖说,“所以,或者许垚有来路不明的横财,或者买房的佟耀然另有其人。”
“那么佟耀然的房产证怎么会在许垚手里?他还冒充房主身份出租了房子,并且独吞了每年四万多的房租。”秦思伟摇头,“还是那个问题,佟耀然究竟是谁?”
车子驶下主路,拐进市人民医院的大门,绕过人流稠密的门诊楼和住院楼,又穿过一道小门,停在一栋白色建筑前。这座白楼只有六层,楼下有一个带人工湖的小花园。住在这里接受治疗的病人大多数是离退休的老干部和在职的官员,还有少数像谷延这样需要特别“关照”的病人。七层特护病区门口,两个值班的警员坐在长椅上压低声音聊着家常,看见队长来了赶忙站了起来。
“情况怎么样?”秦思伟问。
“一切正常。早上来了两拨儿记者。”一个警员说,“北方都市报的,还有……什么网站来着……海……”
“好像叫什么海角论坛。”另一个赶紧说,“都打发走了,没让他们进去。”
秦思伟又嘱咐了两句注意安全,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射频卡在电子门禁上刷了一下。门禁发出尖锐的滴滴声,厚重的玻璃门咔嗒一响,被推开了。
谷延的病房在靠门的第一间。这是一间双人病房,但是目前只住了谷延一个病人。他正斜靠在床上休息,头上、胳膊和腿上都缠着绷带,脸上露出来的地方可以看到几处明显的划伤,眼睛有些肿,一副大难不死后极度虚弱的样子。看见秦思伟和黎希颖进门,负责看护的李非站起来和他们打招呼。谷延干裂的嘴唇蠕动了几下,想抬起手却显得力不从心。
“你感觉怎么样?”秦思伟俯身问道。
“好多了,谢谢。”谷延的声音嘶哑,气息倒不像看起来的那样孱弱。
“医生刚才又来检查了一下。”李非说,“伤势已经基本稳定了。”
“谷延,我今天来,是想向你了解许垚的情况。”秦思伟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拿出录音笔放在床头柜上。黎希颖似乎对他的例行公事兴趣不大,顺手拿起床头的病例走到窗边翻有意无意地看着,和李非低声交谈起来。
“你和许垚上学时关系很好吗?”秦思伟问。
“还可以吧。”谷延说,“他是财会专业的,我学的是机电工程。我们住隔壁宿舍,有时候一起踢球,偶尔也吃个饭什么的,其实交往也不多。毕业后就一直没联系。”
“既然素无来往,他为什么会住在你家呢?”
“这事要从今年春天说起。”谷延停了一会儿,好像在积蓄力量,“今年四月,具体哪天我记不太清了,我下了班去超市买东西,碰到了许垚。当时我们都很惊讶,这么多年不见,原来他也来北京工作了,而且还混得不错。”
“你怎么知道他混得不错?”秦思伟问。
“说来也巧,那几天我正在为房子贷款的事发愁。”谷延露出虚弱的笑,“我买房子的时候付了百分之三十的首付,二十年按揭。我这几年跟了几个国外的项目,收入比之前翻了一倍。去年家父去世,给我留了一笔遗产。我考虑提前把贷款还清,免得每个月挤牙膏似的总也挤不完。再说现在的贷款利息又那么高。但是银行死活也不答应,说什么不符合政策。”
“你提前还款倒是节约成本了,银行少收了利息会觉得肉疼。”
“就是这个理儿。他们就找各种理由不给我办。”
“这和许垚有什么关系呢?”
谷延又休息了一会儿才开口。“那天碰到许垚,我们一起吃晚饭。很久不见了,聊得挺高兴的。他问起我买房子没有,我就跟他发了发牢骚。结果许垚问我在哪家银行办的贷款,还说可以帮我把事情摆平。”
“他真的帮你摆平了?”
“开始我也不太相信,以为他吹牛。”谷延说,“第二天中午,许垚就给我打来电话,让我去找他的一个朋友。我将信将疑,结果人家还真的就帮我找人把提前还款的手续都办了。”
“他这个朋友是什么人?”
“是北方银行……。”谷延想了想,“开发区支行的副行长,姓杜。许垚说,他们之间有过业务往来。”
“从那以后,你和许垚就经常来往了。”
“也没有。”谷延说,“我本来想请许垚吃饭以示感谢,但是约了几次,不是他没空,就是我要加班、出差。许垚也一直没主动和我联系,直到……直到下大雾的那一天。下午的时候,他突然给我打电话,说在我办公室附近的一家餐厅,问我有没有空一起吃饭。”谷延咳嗽了几声,喘着粗气。
“你别急,慢慢说。”秦思伟握着他的手。
“没事,没事。”谷延喘息了一阵子,继续说道,“我到达饭馆的时候,许垚已经把菜都点好了。我们边吃边聊。他不知为什么显得很紧张,经常走神。点了一桌子菜,他几乎没怎么动筷子。问他是不是遇到了烦心事,他哼唧了老半天才说想到我家借住几天。”
“你们平时没有联系,许垚怎么会突然提这样的要求?”秦思伟调整了一下录音笔。
“我也觉得不太合适。但是人家毕竟帮过我,而且他一再说只住两三天就走。我不好拒绝。谁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
“他为什么要到你家借住?”
“他说是因为和老婆吵架了,想出来清静几天,所以不想住旅馆,怕家里人找他回去。看他身上什么都没带——我是说,除了钱包和手机——回家的路上我们就在超市给他买了洗漱用具。原以为他也就是一时冲动,过个一天半天就想通回家去了,但是我很快就发现他不对劲。”
“怎么不对劲?”
“他到我家的第二天,我加班,晚上12点多才到家,结果发现他坐在客厅发呆,不去睡觉,也没开灯。问他怎么回事,许垚居然问我附近有没有人要出租房子,而且坚持不找中介。”
“通过中介租的房子比较贵,他们要抽中介费的。”
“我开始也笑他心疼那两个小钱儿,不过为这点事也犯不上大半夜不睡觉。”谷延说,“我觉得不对劲,问他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他吭哧了半天才说,他惹上了大麻烦。”
“什么麻烦?”秦思伟向前探了探身。
“他不肯说,只是告诉我,前一阵子他连着收到好几封电子邮件,威胁说要让他不得好死。许垚说虽然邮件是匿名的,但他知道是什么人,还让我别问太多。”
“你不怕他给你招来是非?”
“我当然害怕。不过我当时想,他如果找到房子搬出去了,就没我什么事了。”
“说说出事那天的情况吧。”秦思伟说。
“呃……那天我大概5点左右到家。”谷延说,“我也记不太清了,因为当时很累,也没注意时间。大门没有锁,我还在心里埋怨许垚不仔细。但是进门以后就闻到很浓的煤气味,熏得我头发晕。客厅的窗帘没有拉上,我瞥见有个黑影倒地上……就在我脚边不远的地方……借着月光,看起来像是个人,但是也看不清楚。”谷延的声音变得有些惊慌,“我吓坏了,脑子里全乱了套,就伸手去开灯想弄清楚,结果……”
“许垚住在你家的这些天,都和什么人接触过?”
“我每天早出晚归,他去过哪里,见过什么人,我都不清楚。”
“谷先生,许垚有没有和你提过他的太太?”一直保持沉默的黎希颖插了一句。
“听他说过一些。”谷延回答,“他太太是他的老板。”
“就这些?”黎希颖忍住笑。
“我曾经劝他还是回家去,老在外面躲着也不是个事儿。我也帮不了他什么。回家去,至少和家里人能商量一下对策。”
“他作何反应呢?”
“许垚说……家里人,尤其是他小舅子和他太太前夫的孩子,一直和他过不去。和他们商量还不如自己想办法。”
“这样啊……”黎希颖话锋一转,“同学一场,你认为许垚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他啊……为人……还算不错吧。”谷延沉默了一会儿,又说,“就是不太爱说话,经常一个人闷头打游戏。还有就是不怎么喜欢和别人打交到。”
“他上大学的时候是不是很受女生欢迎呢?”
“完全没有。许垚长得其实还算挺帅的,但是不爱说话,女孩子们大多数不喜欢这类闷葫芦。”
“他交过女朋友吗?”
“有啊,那女孩和他同班。”谷延说,“我记得许垚毕业以后和她进了同一家单位。她叫万成芳,是天津本地人。许垚的那份工作好像还是人家女孩家里帮着找的。”
“他们当时感情应该很好。不然女孩的家人也不会帮许垚找工作。”
“嗯,他们好像大二就好上了,我一直以为他们毕业以后就会结婚。”
“那后来怎么又分手了?”
“不知道。”谷延摇头,“不过大学时的恋人,最后分手的居多。我们原来班上也有三对,最后都分了。其中有一对,毕业的时候登记结婚了,让我们好生羡慕,结果不到一年就离婚了。”
“学校还是太简单。”黎希颖说,“走出来才知道,其实有很多选择的余地。”
“可能吧。”谷延露出一点笑意。
“你有万成芳的联系方式吗?”秦思伟问他。
“没有,我和她不熟。”谷延露出几分疲惫。黎希颖向秦思伟递了一个眼色。两个人适时地起身告辞。
“你怎么看?”走出楼门的时候,秦思伟问。
“谷延恢复得不错。”黎希颖张开双臂深吸了一口户外的新鲜空气。
“你明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秦思伟在手指上转着车钥匙。
“他的证词没有明显的破绽。”黎希颖说,“你们拿到许垚的电脑了吗?”
“他的笔记本和单位用的台机都拿到了。”秦思伟说,“检查了他的邮箱,有很多私人和公务信件,但是没发现谷延说的匿名邮件。”
“也许他已经删除了。或者还有其他邮箱。”
“我再让技术科再查一下他的网络使用情况,联系一下邮件服务商,看看在他们服务器上能不能找到线索。这个问题上,谷延没必要说假话。”
“许垚提到他惹上了大麻烦。会是什么样的麻烦呢?”
“不管是什么,许垚匆匆离开的动机已经找到了。”
黎希颖带上太阳镜,唇边又浮现出似有若无的笑。“我好奇的是,如果他认为自己性命堪忧,为什么不报警,而是悄悄计划逃跑。”
“他没准做过什么亏心事,不敢报警。”秦思伟说,“只可惜他没有对谷延吐露更多。”
“你想想,他为什么选择谷延家作为临时避难所呢?”
“因为谷延和他的生活没有交集。”秦思伟似乎懂了,“他周围的人都不认识谷延,凶手要找到他就不那么容易。所以,凶手和他的关系应该很近。你打听他前女友做什么?”
“只是想知道许垚是个什么样的人,好奇而已。”黎希颖说,“万成芳从上大学起就和他交往,后来又一起工作过。我想她应该非常了解许垚。不过要找到她恐怕不大容易。”
“要了解许垚么……最好的办法是去见见董琳。”秦思伟拉开车门,“我去过她家一次,但是当时董琳精神很紧张,整个人都显得特虚弱,所以我只让技术采了她的指纹样本。这已经养了三四天,我看她的病该好了。”
蔷薇府邸小区地处从清晨忙碌到深夜的CBD附近,多亏了高大坚固的围墙,才能把喧闹和紧张挡在外面,让居民们能有心思欣赏小区里花了大量银子打造的各式各样的微缩花园景观。小区里的每一栋楼都被层叠的花草树木包围着,竹林、荷叶、枫树、牡丹……唯一名不副实的就是看不到一朵蔷薇。
蔷薇府邸一度是市内地价最高的商品房之一。因为需要雇人料理花草,物业管理费也让普调的工薪阶层望而却步。据一位著名的风水大师的掐算,这片地的位置和楼群的格局设计是大吉大利,对经商的人来说是最合适不过,可以助生意兴隆,日进斗金。只是命里属火的人不能入住,具体原因因为天机不到泄露之时便说得非常隐晦,总之无外乎招灾惹祸之类。此言一出,抢着买房搬进来的生意人还是不计其数,虽然很多人也说不清楚自己命里属什么,至于是否灵验,好像一年半载也看不出来。
中午时分,小区里因为大多数居民都忙着去办公室日进斗金,显得清静安宁。一些全职太太们围坐在凉亭闲话家常。她们抱怨着丈夫终日不见人影,然后比较着用他们赚来的钱买的衣服首饰,顺便声讨几句那些潜在或者已经露出端倪的“狐狸精”,手里五颜六色的绳子粗细各异,末端拴着品种不同但是价格同样不菲的宠物狗。有几只狗还穿着和主人雷同的服饰。
“真是吃饱了没事干。”秦思伟看着两只滚作一团的斗牛犬,“我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那么多人喜欢养宠物,美其名曰伴侣动物。”
“宠物可以很大限度地满足人的控制欲。”黎希颖说。
“知道你不喜欢活物。”秦思伟反驳,“可是人家都说,照顾小动物是爱心的体现,结果到你这里就成了控制欲。”
“我没否认爱心。只不过动物和人相处,不管怎么得宠还是处弱势,寄于主人的篱下,自然一切都是按主人的喜好安排。而且,主人是否宠爱它们,也要看它们是否听话,懂得讨主人的欢心。”
“才不是呢。也有不少把宠物当老子供着的人,宁可自己吃方便面也要给狗吃肉。”
“但是这种关系仍然是由主人控制,如果哪天他不想给狗吃肉了,甚至遗弃它们,狗也没有扭转乾坤的能力。”黎希颖理了理被微风吹乱的头发,“你要是敢这样对你老子,小心他给你一顿胖揍。”
“我发现你怪论还真多。”秦思伟捏捏她的鼻子。
“人都有控制欲。有的人可以在和人相处时得到满足,有些人呢,就只能在宠物身上去找。当然,有爱心的主人会善待宠物,把它们当作家人对待。我在国外也见过很多人和狗同吃同睡,但这怎么也不能和伴侣想提并论。伴侣之间是平等的,相互扶持的。”
“我看不一定。”秦思伟撇嘴,“咱们俩就不平等。从来只有你欺负我的份儿。”
“你可以反击啊。”黎希颖大笑,“一个大男人老说被我一个小女子欺负,不害臊。”
“你好意思说自己是小女子,哼。”秦思伟嗤之以鼻,“我后背那道伤疤是谁弄的啊?几个大男人联手怕也会输给你呢。”他看看手里抄着地址的便条,“3号楼……1单元,嗯,就在前面了。”
穿过一条两旁种满银杏树苗的小路,他们找到了车道边栽着樱树和夹竹桃的3号楼。1单元602号的防盗门开着一条一寸多长的缝隙,里面传来嘈杂的争吵声,好像还有什么人在抽泣。
“你们也太会欺负人了。”是一个年轻的女声,声音如花腔女高音一样高亢,隔着一堵墙仍然觉得刺耳,“我哥哥在你们眼里就值二十万?”
“你还想要多少啊?”一个大男孩的声音,语调中满是挖苦的味道,“掉钱眼儿里了吧?和你哥哥一个德性。”
“好了,好了,都少说两句吧。”是董玥在无力地解围,“有话好好说。”
“你少假惺惺地装好人。”女孩并不领情,“你们家就没一个好东西。”
“你怎么说话呢!”男孩怒气冲冲,“我小姨招你惹你啦?你们家人好,有本事别管我们这些坏人伸手要钱。还要上瘾了,死人活人都想占一份。”
“你再说一遍!”
秦思伟伸手推门想进去劝架却被黎希颖拉住了。“好像是许垚的妹妹和姜韬吵起来啦。”他轻声说。黎希颖摇摇头,示意他先别急。
“你哥哥吃的,用的,还有前一阵子帮你找工作请客送礼,哪一样不是花我妈的钱?”姜韬提高了声音,“你现在还好意思上门要钱!不就是看我妈好骗嘛。我告诉你,你这种泼妇我见多了。”
“你嘴巴放干净点!”
“我说许淼,你这么闹很没意思。”一个中年男人打断他们的相互谩骂,“你哥哥挣的钱还不够养活他自己呢,更别说积蓄了。我姐姐是好心,觉得你家两个老人白发人送黑发人可怜,给他们一笔钱养老。”
“好心?”许淼哼了一声,“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那些花花肠子!”
“舅舅你别跟她多费口舌。”姜韬用讥讽的语气说,“她听不懂人话。我们把钱给叫花子,人家还会说声谢谢呢。”
“你说谁是叫花子!”
“没说你!叫花子比你要脸!”
“你还来劲了,当我好欺负是吧!”
“干什么,想打架啊!来啊!别客气!”
“谁怕谁啊!”屋子里传来拉拉扯扯的窸窣声。
“哎呀,这是干什么,有话好好说。”董玥的声音里充满了惊慌。
“好像打起来了。”秦思伟沉不住气了。黎希颖双手交叉做了个打住的手势,示意他不要着急,继续听这场群口相声。在七嘴八舌的叹息中,争斗暂时停了下来。
“许淼,你到底想怎么样呢?”董玥叹气。
“我说了,我只想拿走我哥哥的钱。”
“可是你哥哥根本就没有钱。”一个一直没有开口的中年女人说话了,“他每月的工资除了寄给你的学费、生活费,自己花都不够。”
“你们真把我当傻子啦!”许淼咬牙切齿,“结了婚,夫妻的财产就都是共同财产。是共同财产,就有我哥的份。”
“我说,你还大学毕业呢。”中年男人说,“这书都念到狗肚子里去了。许垚和我姐刚结婚才两个月。他们共同生活的时间太短,根本就谈不上共同财产……”
“你蒙谁啊。”许淼粗暴地打断他,“我哥哥和她结了婚,她的钱就有我哥哥的一半。这房子,还有公司,都有我哥哥的一半。”
“你这梦做上天了。”姜韬嗤笑,“公司,房子,都是我妈的婚前财产,和你哥哥没有一毛钱的关系。我爸我妈开公司的时候,你哥哥还穿着开裆裤呢。”
“许淼,我和你哥哥签过财产公正协议。”中年女人抽泣着,哭声渐起。
“姐,你别哭了。”中年男人安慰道,“这事就是闹到法院咱们也有理,不怕她无理取闹。”
“许淼,你看,你哥哥的后事还没处理完。”董玥结结巴巴地和着稀泥,“现在恐怕还没到谈财产的时候。再说,我姐姐和许垚确实有过婚前协议。我看,你也先冷静冷静……”
“你让我怎么冷静?”许淼的声音像一头发怒的母牛,“我哥哥人都没了。”
“我能理解……”
“你理解不了!我爸妈为了我哥的事都快要发疯了。辛辛苦苦养大的儿子,突然就没了,你让他们怎么办?”
“我们也知道你父母不容易。”董玥说,“所以我姐才说,给他们一笔钱,虽然不多,但是也能给他们的晚年一些必要的保障。”
“哼,看来我还得感激涕零了。”许淼冷笑,“既然你们认为我哥哥自己没有钱,也没理由占有这个家里的一点财产,为什么还要上赶着给我们一笔钱呢?不会是因为心虚吧?”
短暂的冷场后,中年男人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又是一阵冷场,许淼才开了口。“我哥哥是个心里藏不住事的人。”她说,“平时和他通电话,或者他来学校看我的时候,他总是跟我唠叨公司里,还有你们家里的事。开始我觉得挺没意思的,但是他说我就得听。现在回想起来,有些事还是蛮有意思的。”
“他跟你说我们家的事?”中年男人的表现给人沉不住气的感觉。
“说了不少呢。比如……你明明自己在天津有一套房子,还要花公司的钱再租一套。”
“我的房子在市区,公司在开发区,开车要一个半小时。”中年男人抢白到,“我只能在公司附近租套房子住着。这事是公司同意的。”
“哦,那你经常拿很多自己吃饭的发票到财务那里报销套现,打着公务的旗号中饱私囊,也是为了工作啦。”
“你懂什么!你以为做生意就是路边摊那样谈妥价钱,钱货两清就完事啦?客户,合作伙伴哪个不需要打点?还有那些批文。你以为政府机关的门好进啊?别说局长处长,就是一个小科员,手里捏着公章,你就得低三下气起说好话赔笑脸,请人家吃顿饭还得看人家赏不赏脸。人家能白给你干事?笑话!张嘴闭嘴什么难办啊,政策不允许啊,其实就是暗示你礼没送到,你就得掏钱。现在谁还稀罕蔬菜水果,都是购物卡了,一张就好几千。逢年过节去人家里拜访,不能空着手吧?就说今年春节,我去挨家挨户拜年,光是给那些孩子的压岁钱就包了两万多。这些钱按公司财务章程根本报不了,我只能平时攒点发票冲账。你去问问,随便哪家公司都是这么干的。”
“哦……那是不是所有的公司都收供货商的红包,然后根据红包的薄厚决定跟谁签合同呢?”
“你胡说八道!”中年男人怒了。
“急什么,我没说你收红包。你只是让一个供货商帮你老婆和女儿办了移民加拿大的手续。然后他就拿到一大笔订单,虽然他的报价比别的公司都高。”
“你含血喷人!”
“我说的是不是实话你自己清楚。”许淼说,“你现在想尽办法把公司账上的钱往自己口袋里弄,是想早点去国外和家人团聚吧?”
“你这是污蔑!”中年男人咆哮起来。
“清者自清,要是没干亏心事你嚷嚷什么?”许淼冷笑起来。
“董琨,怎么回事?”中年女人的声音有点发抖。
“姐,你别听她挑拨离间。”
“妈,怎么别人说什么你都信,就是不信自己家里人?”姜韬跳出来声援他称之为舅舅的人,“她明摆是要不到钱就想挑事。”
“姐,你别急,哥哥不是那样的人。”董玥说。
“到底是怎么回事?”董琳茫然地问,似乎不确定究竟该相信谁。
“我不管许垚说了什么,都是无中生有的事情。他自己龌龊,就觉得别人都和他一样。”董琨激动地说,“许淼,你要是再造谣生事,我就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许淼不肯罢休,“我哥哥编排你有什么好处啊?”
“他扳倒我好处多了去了。”董琨说,“许垚做了财务副经理,但是并没有捞到多少实权。财务部里里外外的事情一直是陶威一个人在管,他上任以后几次想插手都没插进去。他知道想取代陶威的位子可能性几乎没有,又不乐意总是做有名无实的闲差,所以就开始打我的主意。他盯着我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费尽心思把我挤到天津去,就是想要副总经理这个位子。哼,挑拨离间可是他最擅长的。”
“所以你才说要找人废了他,对吧?”许淼一字一句地说。
“我从来就没有说过这种话!”
“上个月,我哥去天津办事,顺路去学校看我。我看见他手上红了一大片,就问他怎么回事。”许淼说,“他说是你用开水泼他给烫的。”
“我吃饱了撑的啊。”董琨喘着粗气,“我打翻了一个玻璃杯,他正好在我身边而已,再说我自己也被烫到了。”
“哦,那你有没有说过让他小心报应这种话呢?”沉默,过了好一会儿,却没人回答。“看来是说过了。”许淼冷笑,“你说我要是把这些事告诉警察,他们会怎么想?”
“你少拿警察说事。”姜韬低声咒骂了一句。
“差点忘了还有你呢。”许淼好像生怕关系闹得还不够僵似的,“你和你那几个哥们威胁我哥的事警察还不知道呢吧?”
“你别胡编乱造。”姜韬声音很大,但明显底气不足。
“年纪轻轻记性可不怎么样。”许淼说,“你背着你妈约我哥出去,还拉了两个同学给你撑腰,要我哥卷铺盖滚出你们家,还说不然就给他点颜色看看。”
“姜韬……”董琳好像快要崩溃了。
“妈,你别听她胡说。”
“亏你还是个男人,敢做不敢承认吗?”
“我做什么啦!我做什么啦!”
“你想怎么样!”
屋里骤然传来厮打声,伴随着一声高过一声的尖叫,一片混乱中碰倒了不知道是桌子还是椅子。
“哟,还真打起来咯。”门外的黎希颖的语气怎么听起来都是幸灾乐祸。
“你怎么唯恐天下不乱呐。”秦思伟嗔怪地说,推门走了进去,却差点被迎面飞来的一只花瓶砸在脸上。他赶忙闪到一边,花瓶啪地一声脆响撞在墙上,瞬间粉身碎骨。玻璃碎片稀里哗啦地落在刚进门的黎希颖脚边。一场打戏因为两个不速之客的突然现身停了下来。房间里突然安静得好像时间凝固了一般,每个人的脸上表情都带着不同的错愕。
沙发上坐着一身漆黑衣裤的董琳。她脸上潦草的化妆已经被泪水冲得沟壑纵横,整个人像大病初愈一样,显得苍老而憔悴。陪伴在她身边的董玥同样形容疲惫,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纸巾盒子,好像大冬天里抱着暖炉一样不肯撒手,脸上却露出一丝终于看见曙光般的轻松。在茶几的另一侧,董琨心事重重地站着,尖尖的下巴和竹竿一样的身材给他增添了几分瘦弱的气质,只有一对眼睛透出少许遮遮掩掩的精明和揣度。镂刻着松竹图案的椴木电视柜边,几秒钟前还斗得天昏地暗的姜韬和许淼此刻已经气喘吁吁地松开了对方的衣领和头发,改作怒目相向。姜韬高出许淼一头多,体格也算健壮,看情形却没占到多少便宜。
“唉,多好的捷克玻璃,可惜。”黎希颖用鞋尖扒拉了两下脚边的碎玻璃,惋惜地说。众人你看我,我看你,想起刚才翻了桌子打了椅子的混乱,都不由得涨红了脸。
“秦队长,你来得正好。”姜韬冲过来拉住秦思伟的胳膊,一手指着许淼的鼻子,“这个女人来我家闹事,你管不管?”
“你别恶人先告状。”许淼也迎上来,抓住秦思伟的另一只胳膊,“秦队长,姜韬和我哥哥一向不合,他还曾经威胁过我哥哥。我看就是他就是杀人凶手!”
“喂喂,你少避实就虚啊。”姜韬把她推到一边,“你怎么不说说,我为什么要给许垚点颜色看看?”
许淼咬着嘴唇没有吭声,脸上的表情像是被蜜蜂蛰了一下似的。
“心虚了吧?”姜韬得意地扬起头,“我问你,许垚和我妈婚礼的第二天,他带着你去国贸逛街了,没错吧?”
许淼依旧没有啃声,只是用更痛恨的眼神看着姜韬。
“那天我和两个同学去国贸附近的万事达影城看电影,出来以后就在街对面的一家饭馆吃饭,正好看见你们兄妹两个,还有一个年轻的女人在包间里一起吃饭。许垚和那个女人有说有笑亲热得很。”
“那是我哥哥的大学同学,碰巧遇到的。”许淼说。
“你骗谁?”姜韬说,“我明明看见许垚从你手里接过一个GUCCI的皮包塞给了那个女人。后来晚上回到家,许垚又送了我妈一个同款的皮包,还说是什么限量版在国内刚上市,他特意去买的。我呸!有谁会给一个普通朋友和自己老婆一样的礼物?”
“我懒得跟你解释。”许淼不屑白了他一眼。
“我看你是没话说。”姜韬撇着嘴。
“我懒得理你。”许淼几步走到门前,抓起衣帽架上的一只双肩背包挂在肩膀上回头鄙夷地说,“这事还没完,别得意得太早。”说完她匆匆地走了出去,好像生怕后面有人追上来似的。
“唉哟我的老天。”董琨长舒了口气,坐下来抓着头顶稀疏的头发,“总算是走了。简直是泼妇!”
“我们这次来,是想向董琳了解一些情况。”秦思伟扫了一眼乱糟糟的客厅,冲董琳微微一点头,“现在方便吗?”
“哦,没问题……”董琳赶紧站起来,有点神经质地整理了一下衣服和头发,“我们去书房聊吧。”
书房在客厅的东侧,阳光透过竹制百叶窗照在堆着书籍文件的写字台上,因为久未清扫而落下的薄薄一层浮尘清晰可见。一个双开门书柜,一套布面沙发都是半旧的,和窗边的一把刷了清漆的崭新竹制摇椅不大搭调。房间里的布置非常简单,除了窗台上的一盆疏于灌溉的芦荟之外再没有其他装饰物,有点死气沉沉的感觉。
“请坐啊。”董琳把写字台边的高背木椅拉到沙发边,“要不……喝点饮料?这大热天的让你们跑一趟……”她看起来有些紧张。她奔到门边,拉开一个小冰箱的门,里面孤零零的一罐苏打水让主人有些尴尬。
“不用麻烦了。”黎希颖同情地看着手忙脚乱的董琳,“我们不渴。”
“真不好意思。”董琳在高背椅上坐了下拉,神经质一般地搓着双手,局促地问,“许垚的事……有什么进展吗?”
“我们在调查他的人际关系。”秦思伟拿出平板电脑,“主要是想向您了解一下,许垚有没有和什么人有过矛盾?”
“矛盾……”董琳的目光落在鞋尖上,“这个不好说。许垚有点喜欢出风头,也得罪过一些人。我一直以为他是和我赌气才躲起来的。没想到……”
“赌气?你们有过争吵?”
“哦,只是一点小事。”董琳说,“就是在我们去度蜜月之前。”
“能具体说说吗?”
“大概是在上个月吧,我记得……是七月中旬的时候。”董琳说,“许垚对我说他一个朋友在房地产公司工作。他们新开发的一个精装修楼盘主体快要完工了,但是原来的装修承包商出了些问题……具体什么问题他没细说,总之就是和我商量,能不能把这个项目接下来。”
“听起来不错。”
“是啊,开始我也挺感兴趣。”董琳说,“这样的大项目,如果能谈妥,我们后半年,甚至明年上半年的业务就都有了着落。但是仔细问了一下还是有问题。那个楼盘有四座楼,要求的工期又很紧,所以算一算工程量已经超过了我们公司的能力。许垚建议我再找下家,分包两座楼出去。”
“这也是个不错的办法。”黎希颖说。
“如果要分包一部分也不是不行,但是质量怎么保证是个问题。而且这还不是最麻烦的地方。”
“主要的问题是什么呢?”
“最麻烦的是,开发商要我们预先垫付工程的所有款项。等楼盘销售后再结算。”
“那还真是成问题。”黎希颖说,“万一他们销售不好,就会连累你们。最近新开盘的一些房地产项目的交易量似乎都不怎么好。”
“我怕的就是这个。”董琳说,“一旦房子卖不出去,我们就收不回工程款。到时候就算去告他们恐怕也没什么用。”
“对方要是没钱,法院判了也是空头支票。”
“对啊,所以我想来想去觉得这么干不行。”董琳说,“而且要接这个项目就必须要分包,在这个圈子里的都是朋友,我拉着人家一起做工程,还要让人家垫钱担风险,这就说不过去了。可是让我垫付所有的款项的话。一来我没这么多钱——我们马上要在东北开分公司,资金本来就吃紧;二来,风险也太大。”
“那这个提议最后就黄了?”
“我和我们公司的财务经理陶威商量了一下,他认为对方提的这个方案等于是把风险都推到我们这边了,所以不可行。我就对许垚说,要么和他朋友商量一下,至少不能让我们完全垫付资金,否则就算了。”
“许垚的想法呢?”
“他说他去和对方商量,但是后来就一直没了下文。”董琳说,“我以为是没谈拢,他不好再提,所以也没再问。这事就搁下了,直到月初,就是我们要去度蜜月的前几天,许垚突然又跑到我办公室,问我能不能再考虑考虑他朋友的那个项目。”
“怎么突然又要考虑?”
“我也纳闷,就问他到底怎么回事。”董琳叹了口气,“一开始他还支支吾吾,说什么机会很好,错过可惜之类的,被我问得招架不住了才说实话。原来,人家找他提这个工程的时候,他还没问过我,就拍着胸口答应下来。后来我不同意,人家又找了他好几次问什么时候能签合同。他面子上过不去,就又硬着头皮来找我。”
“也许他认为一定能说服你,才大包大揽答应了下来。”黎希颖说。
“要是小打小闹的,我也不至于驳他的面子。”董琳说,“但这个项目确实很麻烦。我跟他分析了半天利弊,许垚就是听不进去,一心想着在朋友面前栽了面子。我心里烦,说了他几句,闹了个不欢而散。”
“后来怎么样?”
“其实……也没怎么样。”董琳想了想,“嗨,夫妻两个吵架也不是什么大事,谁还能记仇啊。接着又忙着收拾行李什么的,我就把这事给抛到脑后去了。后来许垚一声不吭就不见了,我也想过,是不是因为这事跟我别扭。”
“他那个在地产公司工作的朋友你认识吗?”秦思伟问。
“我没见过,许垚说是他的大学同学。叫……罗……罗靖辉。”董琳起身走到写字台旁,拉开左边的抽屉翻了半天,找出一个磨得发白的旧名片盒,从里面抽出一张递给秦思伟,“就是这个人,是珠山地产的一个项目经理。”
“许垚失踪后,你和他联系过吗?”
“那倒没有。”董琳又开始搓手,“以前从来没听许垚说过这个人,而且因为珠山的那个项目的事,我觉得也不好意思问人家找人。再说……我们当时联系了很多许垚的同学,朋友,还有客户,都没听他们提过这个罗先生。所以,他和许垚的关系应该很一般。”
“既然关系一般,许垚三番五次地替他游说有点说不通。”黎希颖说。
“这个我倒没多想。”董琳无奈地说。
“董琳,你认识谷延吗?”秦思伟收起罗靖辉的名片。
“不认识。”董琳摇头。
“他是许垚的大学同学。许垚失踪这些天一直住在谷延家里。”
“我听我妹妹提起过。”董琳满脸疑惑,“我实在想不通,许垚为什么会去他家。”
“这个我们还在调查。”秦思伟说,“您刚才提到许垚得罪过一些人?”
“也算不上得罪。”董琳挑起嘴角,却看不出笑的意思,“其实许垚在为人处事上还是比较成熟的,但是他喜欢表现自己,而且有点得理不饶人。”她连连叹气,“我私底下跟他谈过,做人要低调些,他不以为然。后来我也想开了,现在的年轻人都是这样……”意识到自己言语不当,董琳不好意思地垂下眼睑。
“很多年轻人会觉得高调一些能给自己争取更多的机会。”黎希颖替她圆场,“但是这样会给别人留下寸土必争的印象,人家自然会有戒心。”
“对,对,我就是这样和许垚说的。”董琳看起来放松了一些,“但是他根本听不进去。不过好在他没做过什么出格的事。他就是……怎么说呢?喜欢自作主张,喜欢按自己的想法来,别人就难免会不愉快了。”
“就像他没和你商量就答应接下珠山地产的项目。”
“对啊,他的初衷可能是好的,想帮公司拉生意。但是考虑的不周到,又不按程序来,最后往往是好心办坏事。”董琳为难地说,“而且他这么做也容易得让别人觉得他目中无人。陶威私底下跟我聊过几次,说许垚不经他同意就处理了一些违反公司财务制度的单据,让他很难办。其他部门的主管也跟我抱怨过类似的问题。不过……工作上的那点不和也是常有的,还不至于闹到要杀他的地步。”
“除了这些,你还知道什么人和许垚有过矛盾吗?”秦思伟问她,“比如,有人威胁他。”
听到威胁两个字,董琳警觉地睁大了眼睛。“许淼说的那些您也别完全当真。”她解释道,“她对许垚的事有点情绪。姜韬去找许垚,绝对不是恶意的。我的儿子我了解,他就是嘴上不饶人,别说杀人,就是打架他从小到大也没打赢过几次。”
“我不是说姜韬的事。”秦思伟笑了,“就你所知,许垚有没有被其他人威胁过?”
“他从来没有提过。”董琳满腹心事,“姜韬找他的事,我也是今天才知道。”
“许垚是怎么进的你们公司,你还有印象吗?”
“他是跳槽过来的。”董琳想了想,“我们公司人员流动还是挺频繁的,所以每年都会进人,有刚毕业的学生,也有从其他公司跳过来的。许垚有工作经验,这样的人是我们最欢迎的,省去了培训的麻烦,也比刚出学校的小孩好用。”
“他一直在财务部吗?”
“对啊,他大学就是学会计的。”董琳说,“许垚工作很卖力。他来公司以后,每天都是第一个到,帮忙打扫办公室,换桶装水、浇花什么的。晚上总是最后一个走。我原来是公司里走得最晚的,但是他来以后,我就自愧不如了。每天下班看见办公区都空了,就他一个还在忙。”
“偶尔加班也是常事。不过天天都加班……”黎希颖说,“你们公司有那么多事要打理吗?”
“我也问过他每天都忙什么。”董琳说,“他说反正回家也是闲着,不如在办公室看看书。”
“看书可能还是其次。”黎希颖微微一笑,“你注意到他恐怕才是最要紧的。”
“我开始也是这么想的。”董琳耸肩,“刚进公司的年轻人,很多都是想尽办法想让老板注意到自己。我觉得许垚也就是表现一阵子,如果我不理他也就没心思积极了。可是几年下来,他一直是这样,就没法说了。”
“别的年轻人想引起领导注意,无非是想让工资条上的数目添上几笔,或者早点给自己脑袋上争个头衔。”黎希颖隐晦地说,“许垚的志向肯定是比他们都高一些的。”
“不是那么回事。”董琳脸上飘起一丝不难察觉的绯色,“我只是觉得他很勤奋踏实,所以有空就和他聊聊。因为我也想多了解一些底下的情况,尤其是财务部。”
“财务部有什么问题吗?”秦思伟问道。
“没有任何问题。”董琳的语气肯定中却带着一点酸味,“我可能不太厚道,但是你们知道,老板总是希望自己能对公司全盘控制,免得万一出了什么事,上下都沸沸扬扬,唯独自己不知道。”
“不知道不要紧,还得你承担责任。”黎希颖说,“毕竟你是公司法人。”
“说的是啊。”董琳找到了难得一遇的知音,“说起来,财务部是最让我省心的部门了。陶威是姜韬的爸爸原来在一个日资公司时的同事。我们自己开公司以后,费了很大力气才把他挖过来。你们知道,他是留日的博士,在国外工作过,好多猎头都抢着和他联系。陶威能来帮我们的忙,主要是看在和老姜的交情上——别看他比老姜小十岁,两个人的关系可是不一般。”
“那他算是个重感情的人了。”
“对,陶威真是让人没话说,业务好,人缘好。”董琳醋意地说,“在公司里,他恐怕比我还有威信。财务是公司里最敏感的地方。财务部的人大都是陶威这么多年来一手培养起来的,对他非常忠心。铁板一块,我一点插不上手,心里总是不安。”
“你是希望许垚成为这块铁板上的一条缝。”
“我是这么想的。许垚进来的时间不长,而且他也主动跟我提过对财务部内部一些人和事的看法。我觉得他比较机灵,对我又非常忠心,是个可以依靠的人。”
“提升他做财务部副经理也是这个原因咯?”
“呃……算是原因之一吧。”董琳怅然地说,“你们可能也听说了,因为提拔许垚的事我都和我弟弟翻脸了。公司里的中层也都坚决反对。现在想起来啊……得不偿失。”
“怎么讲?”
“我高估了许垚的能量。”董琳说,“他很努力想拿出成绩,但总是使不上力。还惹来很多人对我有意见。”
“陶威是不是明白你擢升许垚的用意呢?”黎希颖问她。
“他那么聪明的人,不明白就怪了。”董琳干笑,“所以我才说得不偿失。虽然陶威没说什么,但心里不会没想法。我现在里外不是人。”
写字台上的电话叮叮地响了起来。董琳匆匆跑到桌前抓起听筒:“喂……哦,我今天……恐怕不行。”一阵沉默,对方好像在抱怨什么,董琳耷拉着眉梢,顺手抓起一支铅笔在用过的便签纸上涂鸦,嗯嗯啊啊地应付了几句,沉闷地说,“明天我会去公司,你把东西先放我桌上吧。呃……我看过再说,先这样吧。”说罢挂断了电话。
“两天没去公司,又是一堆杂事。”她边说边归拢桌上的文件纸张,想归置整齐,没想到越收拾却显得越乱,纸张锋利的边缘划到她的手。董琳疼得一松手,一叠文件都撒在了地上。
“你没事吧?”黎希颖看她翻抽屉找出创可贴和一罐药膏。
“别提了。”董琳懊恼,“前一阵子不知道碰了什么诱发了皮炎,断断续续一个多月好不了。这几天倒是有好转,可这……唉,我这笨手笨脚的毛病算是没救了。”
秦思伟觉得一时也问不出所以然,收起平板电脑,和黎希颖起身告辞。董琳送他们出门,发现刚才吵闹得天翻地覆的客厅只剩下了董玥一个人在默默地打扫卫生。她穿着一件蓝布格子围裙,带着及肘的绿色胶皮手套,几缕乱发从鬓边垂下来,显得随意而又疲惫。
“人呢?”董琳问妹妹。
“我哥回家去了。”董玥放下扫帚和簸箕,“他说要是这边没什么事,他明天就回天津去——分公司还有不少事等他处理。”
“哦,我还想和他带谈点别的事呢。再说吧。”董琳向卧室方向探了探头,“姜韬又跑哪里疯去了?”
“他约了几个同学看电影。”董玥把飘到嘴边的一缕头发别在耳后,“最近刚上映了一部美国大片。姜韬说晚上不在家吃饭。”
“真是一点也指望不上。”董琳掩饰不住对儿子的失望。书房的电话又响了,董琳迟疑了几秒钟,对董玥说,“帮我送送客人。”忙着去料理已经疏忽很久的生意了。
董玥陪着客人走出大门。一番纯粹礼貌式的寒暄后,她用送别亲人似的恋恋不舍的眼神看着黎希颖,好像有一肚子话要说却说不出来。秦思伟明白她的心思,借口说到外面抽颗烟,独自下楼去了。
“还是没有进展吗?”董玥焦急地抓住黎希颖的胳膊,“我昨天下午去找你,服务员说你去健身房了,今天上午又去找你,结果你还是不在。”
“你急什么嘛。”黎希颖绕过她的追问,“你这些天搬过来和你姐姐一起住了?”
“没有,这里离我工作室太远。”董玥说,“最近接了好几个单,但是因为忙许垚葬礼的事进度都耽误了,还老是出错,员工也抱怨连天。”
“那你还不安心回去工作。”
“我怎么安心啊。我姐姐这几天也不大对劲。”董玥疑心似的回头听了听屋里的动静,压低了声音,“今天我本来打算去你那里坐坐就回工作室去——约了个客户下午见面,现在也只能改期了——是我姐打电话叫我和我哥过来的。到了以后我才发现,她把许淼也叫来了。”
“你姐姐召集家庭会议是有什么重要事情宣布吗?”
“她想给许垚的父母一笔钱。”董玥的语气听起来仿佛很不情愿,“他爸妈都是农民,靠种地为生。原来许垚是每个月从自己的工资里拿出一千元寄给父母,再拿出一千元给许淼作为生活费。她上大学的学费好像也是许垚在负担。”
“他倒是个孝顺的孩子,在天津收对房租也都给父母了。”黎希颖说,“如今许垚去世,你姐姐看在夫妻一场的情分上给他父母一些养老金也算仁至义尽。”
“我觉得给是情分,不给是本分——本来嘛,也不用我掏钱。”董玥辩白道,“我姐的意思,许淼已经工作了,所以就不再负担她的费用。给她父母二十万,虽然不多,遇到事情也能应急。”
“这个提议听起来不错。”
“可是我总觉得许垚的事还没调查出个结果,这时候突然拿钱给人家,怕会招来猜疑。”
“你想得太多了。”黎希颖在她的示意下也放低了声音。
“不是我多想,事实如此。这不,许淼一听就闹起来,话里话外好像我们欠了她家多少似的。”董玥忍不住发起牢骚,“我以前没觉得她是个不讲道理的人。今天可好,你说什么她都跟你拧着。怎么说她也是念过大学的人,还当医生呢。”
“天热,心情烦躁也可以理解。”
“你不知道,刚才要不是你们进门,恐怕家里的东西都要被他们砸烂啦。”董玥忿忿不平地咬着嘴唇。
黎希颖忍着没告诉她其实事情经过他们在门外已经听到了一大半。“不过既然是给准备给许垚父母一笔钱,为什么不直接和老人谈呢?”她问董玥,“这事和许淼没有多少关系,她也做不了主。”
“我正要跟你说这事呢。”董玥又像做贼似的往前凑了一步,声音压得更低,“说起来也怪,许垚的爸妈现在就在北京,但是无论什么事情他们都不出面,只是让许淼一个人来。今天也是,我姐上午给他爸妈通过电话,说要去他们住的地方看看,是想顺便把钱给他们放下。但是他们说身体不舒服,想休息,我姐才把许淼叫过来的。”
“他们一直生活在农村,现在丧子之痛还没过去,这些礼尚往来的事就不必强求啦。”黎希颖说,“许淼大学毕业,她父母肯定觉得女儿比自己更会处事,才让她出面。”
“我不是说今天这事奇怪。”董玥解释说,“按理说,他们就一个儿子,应该是很重视的。尤其是他们老家那个地方,重男轻女的思想很严重。但是许垚的父母,从我姐他们结婚到现在,一直也没露过面。儿子的婚礼都不参加的父母,似乎不是太多吧?”
“从贵州来北京,一个人单程的飞机票就要将近两千元。”黎希颖说,“坐火车的话,要两天,他们家到贵阳还要走很远的山路,坐长途汽车。如果就为了参加一场婚礼,倒真的没这个劳民伤财的必要了。”
“我当时跟他们通过电话。”董玥说,“说好了我们负责来回的机票,还有他们来了以后的食宿也不用自己操心。但是他爸说,等他们有空一起回一趟家就行了,婚礼就让许淼代表家里参加。”
“这你也挑理啊。”黎希颖笑问,“你姐的婚礼一切从简,只是家里人办了个小仪式。你们怎么不大操大办呢?又不是没钱。”
“这……”董玥一时说不出话。
“我说话你不要不爱听。”黎希颖说,“你们家里对你姐姐和许垚的婚姻一直有抵触情绪。那么许垚的爸妈对儿子的婚事有什么看法,你是否了解呢?”
“这个……倒是从没听他们说过。”董玥不情愿地承认,“许垚也没提过。”
“父母对子女的婚姻都会有一些期待,虽然儿孙自有儿孙福,他们也干涉不了,但总得允许人家保留自己的想法吧。”
“你的意思,他爸妈不同意儿子的婚事……”
“不是没有这样的可能。以他们的年龄和生活环境,思想肯定是更传统一些,只是不好意思对你直说。所以,你没必要一厢情愿地拉人家凑一个不愿意来凑的热闹。”
“哎呀,我不是挑他们……嗨,婚礼么,本来也是低调地办。”董玥一着急便顾不上措辞,只能心里骂自己嘴拙,“但是他们已经赶来北京了,到了儿子葬礼时却没有来又怎么说?就算不满意儿子的婚事,都到了这个时候,不露面怎么都说不上正常嘛。”
“这倒有点奇怪了。”黎希颖缓缓点头,“他们什么时候到的?”
“大前天坐火车过来的。”董玥说,“我带着许淼去接的站。许淼听到许垚的死讯就向单位请假赶过来了。”
“你接站时,他们的情绪如何呢?”
“情绪低落,一路上都没怎么说话。”董玥说,“坐了四十个小时的火车,他们看起来挺疲劳的。我姐还有一套房子离这里不远,是复式的。原来想让他们住那里,宽敞一些,也比住旅馆舒服。但是他们坚持自己掏钱去住快捷酒店,我也拗不过。”
“许淼住哪里?”
“她啊,一直借住一个同学那里,现在也搬到旅馆去了,好陪她爸妈。”董玥说,“我姐提过,请她来家里住的。她却说不方便。”
“到底不是一家人,住在一个屋檐下肯定别扭。”
“这个我明白。只是他们的表现……怎么说呢?好像对我们有戒心似的。许垚爸妈和我姐,和我说话都客气得过头。”
“恕我直言,有戒心的仅仅是他们么?”黎希颖看着董玥,眼神像两团跳跃的火苗,烤得她满脸通红。董玥不自在地用脚尖蹭着水磨石地面,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黎希颖知道董玥在面对许垚家人的时候心情会很复杂,同情有一些,隔阂也无法避免,谁都不能让毫无血缘联系的人初次见面就亲如一家。更何况,把这些陌生人联系在一起的那个人,给两个家庭都出了不小的难题。虽然许垚父母的做法像是刻意逃避,但引起这么大的反应,只能说是董玥过分在乎他们的举动。成见带来的猜疑不是一天积累堆起来的,自然也不能因为几句客套话烟消云散。大家都小心地揣度着对方的想法,企图从每个眼神,每个细微的动作窥探彼此的内心,未免草木皆兵,仿佛一个挖鼻孔的动作便代表了对方在思量如何触动自己利益,或者意味着在交流中刻意隐瞒了什么不可告人之处。今天许淼的出现,似乎又充分印证了这些猜测和担心。
“往后你们有什么打算。”黎希颖换了无关痛痒的话题。
“我姐怎么想的我也不知道。”董玥倒着苦水,“我哥就是个看热闹的,偶尔帮着跑跑腿,其他的也支使不动他。姜韬根本就指望不上,每天往沙发上一躺,拿着手机玩游戏、聊天,到了饭点就问吃什么。”
“需要我帮什么忙吗?”
“你让秦思伟赶紧想想办法,抓住杀许垚的凶手吧。”董玥几乎是用请求的语气说。
“他也在为破案的事情发愁。”黎希颖说,“不过总得一步一步查。你以为看美国侦探剧,调调显微镜、敲敲电脑就知道凶手是谁。今天找你姐,也是了解情况。”
“问她不如问许淼。”董玥带着一点报复性的心态说,“许垚对我姐是真假参半,对他的亲妹妹肯定不会有什么隐瞒吧。”
屋子里传来董琳的声音。董玥好沮丧地叹气:“一分钟也消停不了。明天我再去找你,先进去了。”
黎希颖安慰了她几句,乘电梯下了楼。外面,天空已经彻底放晴,太阳在积水未退的地面上蒸起一股淡淡的水雾,各种盛开的花卉的浓烈香气混着潮湿的水汽扑面而来,中间还间或能嗅出饭菜的味道。她穿过小区里的林荫小路,脚下不时会踩到几乎要蔓延到路面上的花草,绕过外貌毫无分别的板楼,来到小区的露天停车场,远远地就看见一棵龙爪槐下面,秦思伟正和许淼激烈地说着什么。
“你这是在干扰我们办案。”秦思伟虎着脸,像人家欠他一万元钱逾期不还的样子。
“不是我找上门去的。”许淼梗着脖子看着比自己高出两头的秦思伟,一副无辜的样子,“是嫂子叫我来的。”
“那些话也是董琳叫你说的?”秦思伟斥责道,“没有真凭实据,你说那些等于诽谤。”
“我哥和董琨一直不和睦,还有姜韬。”许淼辩解,“不信你们可以去查。”
“哎呀,大热的天气,火气这么大小心伤肝。”黎希颖走过来,扶着秦思伟的肩膀,“有话好好说。”她转向许淼,“不过,许淼,你这招打草惊蛇可实在不怎么明智。”
“我……”许淼到了嘴边的话又生生咽了下去,有些不安地晃着身体。
“你怀疑董琨和姜韬,但是拿不出任何证据,于是就想趁今天见面的机会激他们一下,看他们的反应如何。”黎希颖说,“可是你想过没有,这么做的后果是什么?”
“他们两个就是可疑。”许淼的眼神在四下游离。
“如果他们是清白的,人家追究起来是你造谣。”黎希颖说,“即使不追究,你们两家人以后也没法相处了。”
“可是……”
“如果他们确实和许垚的死有关,那就更糟糕。你这么一闹,等于提醒了人家。谁也不是傻子,总要采取措施保护自己,销毁证据,更有甚者可能会对你不利。”
“我……没想这么多。”许淼半低着头惴惴地说。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黎希颖带上墨镜挡住阳光,“我看咱们还是找个安静的地方坐下来慢慢谈吧。你肯定还没有顾得上吃中午饭。”
午间挤满车辆的三环路像洄游期间塞满三文鱼的河流,放眼看过去,各种颜色和形状的车尾灯连成一片,后视镜反射着太阳的强光,一闪一闪地刺激着后车驾驶员的视网膜的同时也消磨着他们的耐心。不到四公里的路程,开车竟然走了将近半个小时。当他们一步一停地挪到四惠桥附近,又蜗牛一般地爬下辅路,停在一家广式茶餐厅门前时,已经被疲惫和闷热带来的额头发木折磨得连抱怨的力气都没有了。
这家餐厅门脸不大,装修也非常简单,但生意却很红火。黎希颖和服务员商量了好一会儿,才在他的帮助下找到了一张角落里稍微安静一些的桌子坐了下来。许淼是真的饿了,一口气吃下两盘肠粉依旧是意犹未尽。秦思伟却胃口不大,随便吃了几口,便盯着蟹粉烧麦发呆,好像要从小巧的笼屉上找到案子的突破口似的。
“许淼,许垚离家出走以后,没和你联系过吗?”黎希颖用筷子夹开热气腾腾的虾饺。
“没有。”许淼抬起头,用揉皱的餐巾抹了抹嘴,“我一直给他打电话,但是他的手机一直关机。网上给他留言,也一直没人回复。”她放下筷子,“我看新闻上说,他跑到景天太阳城租了个房子。”
“你认识一个叫佟耀然的人吗?”黎希颖端起菊花普洱茶。
“谁?”许淼困惑地问,“是什么人啊?”她又侧头想了想,“没有,我对这个名字完全没有印象。”
“你哥哥用这个名字在滨海新区买了一套房子。”
“什么?”许淼的表情满是意外,“真的假的啊?”她诧异地追问,“他为什么……”她瞪大眼睛,“他哪里来的钱买房子?而且……他为什么不用自己的名字买房?”
“许垚经常去天津看你,这么重要的事情,你真的一无所知吗?”
“我真的不知道。”许淼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一定是什么地方搞错了。”
“许垚最近几年每月给你父亲的银行账户打一笔钱的事你也不知道?”黎希颖问。
“知道,他说是他挣的外快。”许淼泄气地说,“唉,我是越来越搞不清楚我哥在想什么了。”
“我还以为你们兄妹无话不谈。”秦思伟。
“我也以为我哥不会对我隐瞒什么。”许淼酸溜溜地说,“但是最近这几年,他变得有些古怪。我觉得……我都快不认识他了。”
“他怎么古怪了?”黎希颖给她添了一些茶水。
“我一直觉得我哥是个挺没追求的人。”许淼说,“他这个人啊,凡事从来不想做什么第一,第二,总是说差不多就行了。”她握着茶杯,“他以前老是说,挣那么多钱没用,够花就行,没必要把自己弄得那么累。他上大学的时候,我爸妈特别希望他能考公务员,你们知道,在我们农村,家里都希望孩子能找个有国家编制的工作。”
“可以理解,铁饭碗,旱涝保收,工作几年混个一官半职有点小权力的话,你们家在老家人眼里就不得了。”
“对啊,可是我哥说他对仕途没兴趣。”许淼吹开浮在茶水表面的菊花,喝了一小口,“他毕业以后进了一家贸易公司,是私企,但是收入还不错。但是后来……干了也就一年多,他突然辞职了,说要来北京发展。”
“他说过辞职的原因吗?”
“他就是说不想干了。我劝了好几次他也听不进去。”
“北京这边机会多一些。”黎希颖把蒸凤爪的盘子推到她面前,“也许,他是想先找个工作稳定下来,过几年再跳到更好的单位去。”
“我觉得他就是被别人刺激到了。”许淼啃着凤爪直摇头,“他一个同学找了一个北京的女朋友。我哥参加了他们的婚礼,回去以后就变了个人似的。他那个同学的老婆是个富家女。我哥心理非常不平衡,说什么……都是一样的人,他为什么过得好之类的。”
“你不是说他对名利没兴趣嘛。”
“所以我才觉得他莫名其妙。”许淼说,“不过他想来北京闯一闯也不是啥坏事。家和是小公司,也不是很忙,我哥干得挺顺的,只是没想到……”她干咳了几声,困惑地晃着胖胖的脑袋,“他突然说要和姜韬妈妈结婚,这也太……”
“你觉得董琳她怎么样呢?”
“她人不错,对我们也挺好的。”许淼的眉头好像舒展不开似的,“只是她……我父母也才五十出头。”
“他们年龄差距很大。”黎希颖点头。
“我哥在大学的时候谈过一个女朋友。”许淼说,“她叫万成芳,和我哥在一起有三四年,感情一直很好。我爸妈也特别喜欢芳姐,还一直催我哥早点结婚呢。”
“那后来他们为什么又分手了呢?”
“我只知道是我哥提的分手。”许淼没好气地说,“我问过他没事抽什么疯,他让我少管闲事。反正我也搞不清楚他到底想怎么样。”
“你没问过万成芳吗?”
“我哪好意思去找人家。”许淼说,“我哥和芳姐分手以后说自己要努力奋斗赚钱,先不考虑谈恋爱的事情,但是过了没两年他突然告诉家里找了个新女朋友,是做生意的,还说啥非她不娶。我们一开始还真是替他高兴,可是一问才知道,原来他这个新女友就是他老板。她的儿子只比我小一岁!”
“你父母肯定是不同意的。”
“那当然啊,我爸妈是一百个不愿意。”许淼说,“但是他们管不了我哥。”
“许垚和父母的关系不太好吗?”黎希颖问她。
“也不能说不好。只不过……”许淼犹豫了一下,“直说吧,我们现在的父母……其实是我们的舅舅和舅妈。”
“那你们的亲生父母呢?”黎希颖和秦思伟惊讶地对视了一眼。
“我们的亲生父亲在我们很小的时候就和我们的母亲离婚了。”许淼说,“我和哥哥一直是和母亲一起生活。后来……我八岁那年,母亲出车祸死了,舅舅和舅妈没有孩子,就收养了我们。当时……我还小,所以很快就适应了新家。不过我哥……”
“许垚当时多大?”
“他当时十三岁。”
“青春期,所以,他和养父母相处有些困难?”
“有那么一点吧。”许淼说,“他并不排斥他们,也很孝顺,只是我觉得他一直刻意和爸妈保持距离。他们拿他也没什么办法。”
“你们和生父还有联系吗?”
“听我爸——就是我舅舅——说过,他老早就出国做生意去了。”许淼用谈论陌生人的态度说,“我连他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他和我妈离婚的时候我才一岁,现在联系不上,也不想联系。我估计人家早在国外安家,也懒得和我们有啥瓜葛。”
“你打算怎么安排养父母呢?”
“我打算过两天带他们回天津去。”许淼说,“先住一阵子,等我哥的事调查清楚了再说。如果他们愿意,就把老家的房子和地卖掉,搬过去和我一起生活。”
“姜韬在国贸看到的那个和你们一起吃饭的年轻女人就是万成芳吧。”黎希颖说。
“那个……我们……”许淼难为情地分辨着,“真的是在逛街的时候偶然遇到芳姐的。不过是一起吃了顿饭,聊了聊彼此的近况而已。那个皮包,不是我哥送给芳姐的。吃饭的时候,芳姐的座位靠墙,没地方放购物袋,就放在我座位旁边了。我哥觉得芳姐买的皮包很好看,吃完饭以后就回去到GUCCI的专卖店买了一个送给嫂子。”
“这么说是姜韬误会了?”
“他就知道瞎嚷嚷。”许淼提起姜韬就气鼓鼓的,“看见我哥把东西递给要走得芳姐,就以为他俩有什么。”
“许垚和姜韬关系不大好是吧?”
“何止是不大好。”许淼说,“他们见面要么谁也不理谁,要么就吵架。嫂子私下跟我说过几次让我劝劝我哥,我不是没劝过,但是压根就没有用。”
“除了姜韬,你知道还有没有其他人和许垚有过矛盾?”
“其他人嘛……”许淼想了想,“我哥和董琨也吵过几次,但是也没有闹得太僵,面子上还过得去吧。还有……就是他的上司陶威啦。”
黎希颖对这个答案好像很有兴趣。“人人都说陶威是天字第一号的好人啊。”
“咬人的狗不叫。”许淼不屑地说,“我哥说陶威是个笑面虎,跟谁都一团和气,其实心里面鬼主意多着呢。”
“许垚有没有跟你提过,什么人威胁他?”秦思伟问。
“有啊,姜韬,他自己也承认了。”
“其他人呢?”秦思伟提示她,“比如……匿名信之类的?”
“那倒没有。”许淼肯定地说。
“许淼,在你看来,你哥为什么要离家出走呢?”黎希颖旁敲侧击地问。
“这个……”许淼情绪沮丧地说,“我一直想不明白,真的。头一天我和他通电话的时候他还挺高兴的呢。”
“许垚失踪以后,你和万成芳联系过吗?”秦思伟问。
“没有,我觉得她不大可能知道我哥的事。”许淼像是在抢答似的说得飞快,“她和我哥早就没有关系了。芳姐已经结婚,她的先生在北京这边工作,所以她把天津的工作辞了,现在在家做全职太太。”
“许垚被害的事她知道了吗?”
“我给她打过电话请他来参加葬礼。但她没来,说家里有点事不太方便,和几个同学一起送了个花圈。”
“你有她的联系方式吗?”秦思伟问。
“她给我们留过一个手机号。”许淼拿出手机,把号码抄在餐巾上递给他,“你们要找她吗?”
秦思伟没有回答,把一张薄薄的烫金名片推到面带疑惑的许淼面前。“有什么事需要帮忙,或者你又想起什么可能和许垚遇害有关的细节都可以来找我。”他转身招呼服务员结账。
……
夏末时节,太阳磨磨蹭蹭地和苍穹告别隐入西边的群山背后,留下炎热的轻风依然掌握着绝对的控制权,给路灯初上的人间继续输送着不受欢迎的热量。刚刚保持了两三个小时畅通的大街上,车流又渐渐凝滞下来,陷入晚高峰无处可逃的泥潭。
秦思伟坐在台灯前,翻阅着办公桌上薄薄的案卷。尸体解剖和现场勘察的报告写得都十分简单,那些来来回回出现的词汇他早就倒背如流。秦思伟抬起头,看着墙上的挂钟一秒一秒地跳动着,不免为眼前的局面感到担忧。他需要一个突破口,一个尚未曝光的细节,一件不该出现在现场的东西,或者什么都好,只要不再原地徘徊,可是一份接着一份送来的检验报告却显得对此无能为力。当然,指望从那一片烧得黑乎乎的废墟中挖出宝贝是不起实际的,这一点他来到现场的第一秒钟就心知肚明。手边这一份刚送来的调查结果现在看来或许可以带来一点收获,但是必须小心再小心,秦思伟想,所有的线索都似是而非,稍不留神把线头扯断了,又得无可奈何地回到原点。
媒体已经把景天太阳城的案子炒得有些过火,今天下午就有4批记者被挡在了谷延的病房外,报纸的、卫视的、网站的,还有几个明显是假冒的好事者,吵吵嚷嚷地喊着新闻自由,负责留守的警员和医院的住院部主任正为此烦恼不已。谋杀就像一块滴血的腐肉,总能招来各式各样的苍蝇萦绕在周围。
秦思伟一直没能想明白,为什么人的想象力在无用的地方总是能发挥得淋漓尽致,一回到本职工作中偏偏就力不从心。他同样很难理解人们喜欢关充斥注暴力和残酷的命案是出于什么心态,猎奇或者平淡日子过得太久需要刺激的谈资打发无聊的时光?于是一边骂着血腥恐怖,一边又无法控制自己到处找这类新闻。也可能是想找机会在家人朋友面前表现一下自认为非凡的智商和洞察力。其中也不乏一些想借机会炒作自己出名的。只是这一切汇集到他这里,就成了局长一天三通电话催促破案的理由,因为“太多的闲言碎语会带来不稳定因素”。
秦思伟揉揉眼睛,试图把注意力再次集中在文案上。指纹和DNA的比对还没有完成。技术科一直抱怨现场采到的指纹质量都太差,大部分残缺不全,还有一些模糊一片。不少指纹重叠在一起,要层层剥离得费不少功夫。他把案卷放在一边,打开半个小时前送来的晚餐。其实那时候他就已经饿了,但还是故意拖了一会儿,因为根据多年的经验,食堂烹制的盒饭不到饥不择食的时候是很难说服自己吃下去的。
黑乎乎的一份菜,余温尚存,看样子是烧茄子?大师傅今天有什么喜事吗?肯做这样费油又费功夫的菜。秦思伟吃了一口,感觉喉咙发紧。竟然是西葫芦……他用筷子翻动着辨认不出本来面目的蔬菜块和零星的肥肉丁,越发佩服掌勺师傅的想象力了。
秦思伟穿上警服已经十年。他大学毕业不久就被派去毒窝做卧底,九死一生地完成任务归队后也一直在一线冲锋陷阵。他遇到过形形色色的亡命徒,杀人的,纵火的,抢银行的,其中也不乏一些智力出众,手法高超的犯罪分子。不过,这些人的智商加在一起,和食堂大师傅比起来还是略逊一筹。他一向擅长轻松地把各种菜肴,不拘荤素,不论做法,统统调成一个味道。最近几天,又创造性地以不变应万变,开始用红烧的方式对付所有食材,不管是豆腐、蘑菇还是眼前这份颜色有些恐怖的西葫芦。也许明天会有幸品尝到红烧番茄或者红烧韭菜也未可知。秦思伟果断地把一次性饭盒推到一边,不想让自己的肠胃再遭受摧残。
他起身舒展了一下僵硬的臂膀,来到窗边看着车灯闪烁的街道。此起彼伏的喇叭声好像司机焦躁的咆哮,把气氛渲染得更加混乱。下班的人群涌向地铁口和公交车站,拖着疲惫的脚步,脸上却带着对家的渴望和一个安宁夜晚的憧憬。这时候要是能坐在家里吃上一顿热饭该多好。就算是一碗素面也好啊。秦思伟叹了口气,抬头看着天上稀疏的星星和黯淡的残月。
“又唉声叹气呢。”黎希颖推门走进来,把手里拎着的保温袋放在办公桌上。
“你怎么来了?”秦思伟惊喜地扑上去一个熊抱。
“路上堵得厉害。不过总算是在你被饿死前赶到了。”黎希颖推开他,把桌上的盒饭啪地一声丢进垃圾桶,拉开浅红色的保温袋,从里面拿出三个玻璃饭盒一字排开在桌面上。
宫保龙利鱼柳、西芹夏果百合、木须焖饭,秦思伟打开饭盒,浓郁的香气在屋子里飘荡着。“你真是我的救命恩人啊。”他把头埋进她的长发,淡淡的香水味好像春天的田野,“我该怎么报答呢?以身相许如何?”
“这么多吃的都堵不住你那张贫嘴。”黎希颖塞给他一瓶冒着气泡的苏打水和一双黄杨木筷子,“本来还有一个鸡腿,刚才在电梯间遇到周鹏,看那小子饿得脸都绿了就给他了。”她坐在沙发上,从提包里拿出小镜子整理着发型,“食堂大师傅又研发新菜了?”
“吃饭的时候别提食堂两个字。”秦思伟咬了一大口鱼柳,“影响胃口。”
“听说你们进展不多。”黎希颖咔嗒一声合上镶着各色宝石的小化妆镜。
“线索太少。不过从董琳提供的那个罗靖辉身上说不定能挖出一些东西。”秦思伟瞥了一眼放在案头的文件,“我查了一下他的背景。三十四岁,北京人,珠山房地产的项目经理——这些都没什么问题。但是许垚对董琳说罗靖辉是他的同学。这一点可以肯定是他在说谎。”他往嘴里扒拉了几口焖饭,“你猜猜看,许垚为什么捏造他和罗靖辉是同学?”
“这个不需要猜。”黎希颖晃了晃修长的手指,“许垚希望能促成罗靖辉和董琳的合作,但是他们之间的关系涉及到一个比较敏感的问题可能引起董琳的不快。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他才编出了同学这样一个无关痛痒的说辞。那么什么样的问题可能触动董琳那样一个女强人的敏感神经呢?很简单,另一个女人,一个和她丈夫有些瓜葛的女人。所以,罗靖辉是万成芳的丈夫。许淼说过,万成芳已经结婚搬到北京,目前在家做全职太太。能够养得起买名牌限量版的全职太太的男人,不可能是个普通的小职员。”
“他们是去年十月登记结婚的。”秦思伟说,“不过我不确定罗靖辉是否知道万成芳和许垚的过去。”
“我打赌他不知道。和自己老婆的前男友的老婆合作是多么别扭的关系。”
“但是肯定是万成芳介绍他和许垚认识的。”秦思伟说,“而且许垚费了很多心思想促成罗靖辉和家和的合作。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文章?”
“许垚和万成芳分手很明显是想另攀高枝,所以他心里估计会觉得有些亏欠对方。罗靖辉急需一个装修供货商,许垚想用这个机会变相给万成芳一个补偿。”
“我想找万成芳谈谈。”秦思伟说,“总觉得她和许垚之间的关系并不是那么简单。”
“万成芳的父亲病了,她人在天津,明天会回来。”
“你怎么知道的?”秦思伟险些把筷子头咬下来。
“今天下午许淼给她发了个短信,想约她晚上见面聊聊。”黎希颖说,“万成芳给她回复说的。”
“你截了许淼手机的信息!”秦思伟大惊失色。
“喊什么啊。”黎希颖不理会他的惊讶,“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
“但是咱能别用这种吓人的方法吗?”
“你想让我帮忙的话,就别管我用什么方法。尤其是你们的那一套不灵的时候。”
“跟你说过多少次了,我们的方法不是不灵,只是要走很多程序,所以……”
“所以得费一些时间。”黎希颖学着他的口气,“不过亲爱的,你现在最缺的就是时间。限期破案哦。”
“你能别提那催命符么?”秦思伟又忍不住开始叹气,“要了亲命啦。”
“别急,说不定下一秒钟线索就找上门了。”
正说着,门开了,周鹏快步走进来,挥挥手里的墨绿色文件夹,高兴地说:“有重要的发现。”
秦思伟愣了一下,被饭粒呛到,不住地咳嗽起来。黎希颖捂着嘴咯咯地笑弯了腰。周鹏不知道他们两个搞什么名堂,举着文件夹站在那里,低头打量着自己身上,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没事,没事。”黎希颖忍住笑,“我们刚说可能会有重要线索,你就来了。”
“哦,我说你们怎一见我就笑成这样。”周鹏说,“还以为身上沾上什么滑稽的脏东西了。”
“发现什么了?”秦思伟喝了一口苏打水把咳嗽压了下去。
“指纹的检验结果出来了。”周鹏从文件夹里抽出一份打印材料,“现场大部分可以辨识的指纹都是许垚和谷延两个人的。但是在厨房连接煤气灶和管道的软管上和煤气灶的开关上分别找到的一枚手套印,都是右手食指的印子。”
“凶手戴了手套。”秦思伟有些提不起兴趣,这样的结果也算是意料之中。但是凶手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和许垚之间有什么恩怨,依然豪无头绪。重大发现?他不免失望。
“从留下的痕迹和指纹上附着的一些颜料看,是黑色的山羊皮手套。”周鹏说,“而且你看这里。”他凑过来指着图片上的一条横贯的细线,“这里是一条明显的划痕,技术科的人说是被刀子之类的东西划伤皮面的痕迹。而且划痕很深,如果能找到这副手套……”
“现场和现场附近都没有发现这样的手套。”秦思伟拉过许垚案的卷宗翻阅着,“应该是被凶手带走了。”
“所以谷延可以被排除了。”周鹏说,“他回家不久就发生了爆炸,没有时间去藏匿手套。”
“我们也一直没有把谷延当作首要的调查对象。”秦思伟说,“现在的问题是,所有已知的证据都不能形成明确的侦查方向。包括这枚手套印。”他不住地摇头,“除非我们能够有足够的证据锁定嫌疑人,申请到搜查证,然后找到这样一副手套。但是前提是找到嫌疑人——但愿他还没有把手套扔掉。”他合上案卷,“就这些吗?”
“哦,不,还有。”周鹏打开手里的文件夹,“我刚才说的重要发现不是这个。”
“浪费我半天感情啊。”秦思伟不悦,“你小子以后能不能学着凡事先捡重点的说?”
“我这不是想把好戏留在后头演嘛。”周鹏不好意思地笑了。
“别耍贫嘴。”秦思伟用指节敲着桌子。
“是这样的。”周鹏进入正题,“为了排除相关人等的嫌疑,我们采了董琳,董玥,姜韬,还有董琨的指纹和现场发现的指纹去作比对。”
“现场不是没有发现和他们的指纹匹配的样本吗?”
“对,现场是没有发现。但是技术科的人告诉我,这几个人的指纹在他们输入前就已经在系统里了。”
“什么意思?”秦思伟的脑筋一时没有转过弯。
“系统的记录显示,他们的指纹五年前就输入系统了。”周鹏说,“而且都有同一个案件编号。我查了一下,是一个旧案,不过不是我们办的,是顺义分局的案子,至今没有结案。”周鹏递上文件夹,“谋杀案,死者叫姜亦弛。我已经把那个案子的所有材料都从顺义分局要过来了。”
“姜亦弛是姜韬的生父。”黎希颖记得董玥曾经告诉她,董琳的前夫几年前因为意外过世。不过从周鹏找到的资料看,警方对姜亦弛之死的定义却是谋杀。
“姜亦弛的案子有很多细节的地方和许垚的案子相似。”周鹏说,“案子发生在顺义的潞河湾小区。房子是姜亦弛用假名租下的,到案发时已经租了三年多。顺义分局的同事是根据现场发现的皮包里他的身份证,手机还有其他个人物品才确定死者是姜亦弛。”
“许垚也是用假名租了房子,不过还没来得及搬家。”秦思伟翻开记事本,匆匆做着记录。
“对于姜亦弛租房的事情,他的亲属和周围的朋友都不知情。”周鹏继续说,“包括董琳也表示不知道这件事。据房东和周围邻居反映,姜亦弛很少在潞河湾小区出现,但是曾经见过一个女人和他一起。这个女人大约三十四五岁的样子,可以肯定不是董琳——年龄不对,外貌差异也很大。据小区保安说,他曾经看见那个女人独自来住过几次,不过时间都不长,基本都是只住一个晚上就走了,离开的时候还总是让他帮忙叫出租车。”
“典型的地下情。”秦思伟说,“这个女人可能也有自己的家庭,不方便接待姜亦弛。去酒店又容易被发现,于是两个人便租了离城区比较远的房子,定期出来幽会。但是她单独去潞河湾又是为什么呢?”
“她应该不是本地人”黎希颖说,“只是时常出差或者因为其他原因来北京,姜亦弛为了让她来的时候有地方住,也方便两个人见面就租了房子。只是他不是每次都能找到合适的借口脱开身去见面,所以才会有那个女人独自来去的情况发生。”她顿了顿又说,“我认为她独身的可能性更大。已婚女人离家在外,总要和自己的丈夫联系。如果她丈夫发现她和家里通话用的不是酒店而是民宅的号码,肯定会起疑心。”
“她肯定不会用潞河湾的电话联系家里。”秦思伟说,“有手机嘛。”
“但是她总要告诉家人她来北京住在哪里。如果她丈夫某天打电话给妻子‘下榻’的酒店要求留言却被告知查无此人就露馅了。如果她是单身就没有这样的顾虑。”
“也许正是因为她丈夫发现了妻子和姜亦弛有染,才引发了谋杀。”
“顺义的同事当时也把情杀当成主要的方向。”周鹏说,“但是至今他们没有查明这个神秘女人的身份,案子也迟迟未破。”
“因为他们的出发点搞错了。”黎希颖说,“想从苹果树上找到西瓜,找一百年也没用嘛。所谓醋意大发的丈夫根本就不存在。”
“你这么肯定?”秦思伟不解。
“你好好想想嘛。偷情的人总会有做贼的心理。为了避免被自己的配偶发现,他们会偷偷摸摸行事,遇到风吹草动就赶快闪开。神秘女人却把潞河湾的房子当成了在北京的基地,见不到自己的情人的时候也会住在那里,还让保安帮她叫出租车,这样大胆的行为说明她并不担心他们之间的关系被发现,这不符合一个红杏出墙女人的心态。”
“好吧,就算神秘女人是单身,情杀的可能也不能排除。”秦思伟说,“董琳可是有明显动机的。”
“但是她没有作案时间。”周鹏凑过来把案卷翻到后面一页,“当时正值学校放暑假,案发前董琳带着儿子姜韬去韩国旅游了,出入境记录不会有假。她们是接到姜亦弛的死讯后才赶回来的。”
“完美的不在场证明。”秦思伟接过案卷翻了翻,“董琨案发时也不在北京,和老婆孩子在山西岳母家,参加小姨子的婚礼顺便旅游。案发当晚在……介休,宾馆的服务员可以作证。”
“董玥呢?”黎希颖问。
“她当时在北京,没有明确的不在场证明。但是董玥没有杀死姜亦弛的动机。”秦思伟用手指划过发黄的案卷。
“顺义分局的同志表示曾经基于不在场证明的问题怀疑过董玥。”周鹏说,“他们甚至设想神秘女人会不会就是董玥。但是潞河湾的居民看了照片都说没见过董玥,她和神秘女人在年龄相仿,但是身高和面部特征上差异比较大,排除了化妆的可能。总体来说,董玥和姜亦弛没有明显的交集,所以怀疑她没有充分的理由。”
“现场被清理得很干净,所以可用的线索包括指纹,毛发等等几乎没有。”他把姜亦弛案的现场照片排在桌上,对照着案卷,眉头渐渐拧在一起,“姜亦弛的死因是……煤气中毒?”
“我就是看到这里才觉得和许垚的案子越来越像。”周鹏说,“都是用假名租房子,都是谋杀,都有煤气泄露。唯一不同的是许垚的案子发生了爆炸。”
“爆炸是偶然,不在凶手的预料之内。”秦思伟手摸着下巴,“房间的门窗没有破坏痕迹……可以断定是熟人作案。姜亦弛死前处于昏迷状态……脖子上有勒痕……凶手是将他勒晕后关上门窗,打开了房子里的煤气开关,想制造煤气中毒意外身亡的假象。”他抬起头,“这个和许垚的案子是一样的。”
“当年是什么人发现的尸体?”黎希颖问。
“报案人……”秦思伟翻到案卷的开头,“110凌晨4点多接到的匿名电话报案。电话是用一张不记名的手机卡打出的。追查了手机卡的通话记录,发现只有报警的这一通电话。报案人对自己的声音有刻意的掩饰,所以无法确定性别。”他思索着,“有可能是姜亦弛的情人。那天他们约好见面,但是神秘女人迟到了一会儿,给了凶手行凶的时间。神秘女人赶到后,发现姜亦弛已死,为了让自己不被牵连所以匆匆离开,到路边临时买了一张手机卡报案。”
“警方赶到现场时煤气还开着吗?”黎希颖问,“门窗呢?”
“煤气开着,门窗都关着,但都没有上锁。”
“不对,如果神秘女人赶到发现情人倒在地上,屋里满是煤气味,她的第一反应应该是关上煤气,打开窗户。因为她不知道姜亦弛是否已经死了,会想办法救他。所以,神秘女人那天没有去过潞河湾,除非她就是凶手,否则打匿名电话报警的另有其人。”
“不能排除神秘女人就是凶手。”周鹏说,“姜亦弛一案证据太少。对于神秘女人,他们排查了姜亦弛所有的社会关系,但是仍然没有任何发现。所以这案子最后就只能沉了。”
“鉴于这个案子和许垚一案的相似,我们恐怕得考虑重新启封了。”秦思伟说,“现在的问题是,两个案子都是未知数一箩筐,看不到明确的方向。”
“这两个案子还是有区别的。”黎希颖说,“在许垚的案子里没有一个神秘的女人,至少目前还没有。”
“万成芳?”秦思伟突发奇想,“她和许垚的关系似乎并不那么单纯。”
“太牵强了。”黎希颖说,“许垚离家出走还有租房子不是为了和情人约会。姜亦弛的案子中出现过匿名信吗?”
“匿名信嘛……我看看……没有,姜亦弛没有收到过匿名信。调查表明他和家人,公司下属的关系非常融洽。和一些生意伙伴的来往也没有发生过大的冲突。所以当时他们才会往情杀的方向去想。”
“对啊,排除了情杀,就找不出合理的动机。”周鹏说,“许垚的案子会不会也是情杀呢?我是说,也许我们还没有找到他背后的神秘女人而已。”
“有这种可能。”秦思伟说,“许垚和董琳结婚肯定不是因为爱情,更多的是出于经济利益。所以他如果有个情人我是不会觉得奇怪的。”
“我说你们能不能别往牛角尖里钻,非要找出个神秘女人不可。”黎希颖笑着说,“许垚有没有情人我不知道。但是就算他有,此神秘女人和彼神秘女人是否就一定有关系呢?”
“直接关系肯定没有,但是有间接关系啊。”秦思伟说,“你看,董琳的两任丈夫都是被人谋杀,而且死因相同,这种巧合的概率有多少?所以,她和这两个案子可能完全无关吗?”
“但是姜亦弛的案子她有不在场证明。”周鹏说,“除非是雇凶杀人。”
“不对,那不是职业杀手的作为。”黎希颖说,“除非极特殊情况,职业杀手不会想要将谋杀的现场伪造成意外,那样做没有意义还浪费时间。还有匿名电话,可以看出凶手明显是业余段位的。”
“好吧,这个你比我懂。”秦思伟认输,“但是你难道不认为这里面有蹊跷吗?”
“蹊跷肯定是有的。”黎希颖说,“许垚的案子,董琳有不在场证明吗?”
“案发时间段里她独自在家。”周鹏说,“没有不在场证明。”
“其他人呢?”
“姜韬和朋友一起在黄龙。”秦思伟翻开许垚的案卷,“董琨人在天津,但是没有不在场证明。董玥嘛……她有不在场证明。那天晚上她和一个客户见面,然后回工作室加班,一直到工作到第二天上午8点多才离开,她的员工和写字楼的保安都可以作证。”
“如果并案的话……”周鹏想了想,“似乎没有哪个人在两个案子中都没有不在场证明。”
“那并不重要。”黎希颖用手支着额头,“你们觉得董琳得知许垚的死因后,会不会有产生似曾相识的感觉呢?”
“怎么不会啊?”秦思伟说,“瞎子都能看出来许垚和姜亦弛的死有多少相似的地方。”
“但是,她为什么对警方只字不提呢?”
“这个……”秦思伟和周鹏都哑口无言。
“我觉得这才是最有意思的地方。”黎希颖说,“包括董家所有的人,他们如果都能看出这里面的端倪却集体噤声……”
“你认为他们刻意隐瞒了一些事情?”
“我不知道啊。”黎希颖直起腰,“不过我很有兴趣费心去打听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