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地泉穴
刘府废墟之上。
四人环立地穴处,眼前的洞口阴暗而深邃,乍看之下就像一口巨大的深井,黑暗无光,见不到底,时不时还有呜咽声挟带着寒气从下方传来,仿佛是通向幽冥地狱的入口。除了刘子风外,其余三个人或多或少有些震惊,尤其是刘小芷,她住在这里十几年了,都不知道这阁楼下面有个这么机密的洞穴,这洞穴这么阴寒,却不知道里面有什么,会不会有死人和怪物?只是再多想想,她就有些心惧害怕。
所有人都望着刘子风,很显然都希望他能多说一些关于这个地穴的信息。
刘子风咳嗽了几声,又深吸了一口气道:“你们放心,这地泉穴内虽然幽暗深邃,直达地心,但沿途却没有什么机关,一路向下就可顺利抵达地泉处,不过今日实在抱歉,老朽暂且只能送二位到这了。”
“刘大人,你不下去?”秦明奇怪道。
刘子风不下地泉穴,这有点出乎二人的意料,秦明原以为这人守护穴眼这么多年,这穴里的东西对他来说比性命还重要,今日地穴开启机会难得,他必然是要亲自下去看一看才放心,却不想到了紧要关头,他却止步不前了。
刘子风急忙解释道:“这一路向下虽无太大危险,但需要借助绳索垂吊攀爬,整条通道十分深邃,以我现在的身体根本不可能走到底了,去了也只能给二位徒增麻烦,所以此行我就不下去了,还望二位见谅。”
这人现在身体虚弱如斯,连走路都是颤颤巍巍,要他在这空气混浊、道路难行的深渊内攀爬确实是强人所难,非其不入,而是实在没有这个能力了。
荆一飞道:“既是如此我们也不多勉强,却不知道刘大人还有什么需要特别交代的没有?”
刘子风想了想,又道:“此地泉穴乃是对应天上的穴眼而言,所以一入地下,景象便是上下颠倒,你们以绳索垂吊一路向下,到达高塔终点便能见一条地下泉眼,这法器就放置在泉眼正中央,你二人顺着绳索下去轻轻取了便是,只是切记不可惊扰了泉水,传说这泉眼中有守护泉灵,若是惊扰了它,恐怕就没那么容易出来了。”
“泉灵?那是什么怪物?”秦明心想这地穴果然没那么简单,毕竟像这么重要的穴眼,怎么可能没有三五道机关守护,任由外人轻易入内,单就这泉灵一物,只怕都没那么好对付。
不想,刘子风却哈哈笑道:“所谓泉灵不过是传言罢了,我担任六侍一职以来,共入穴眼两次,皆无大碍,相信以你二人的身手,这件事更是易如反掌。不过,规矩嘛,还是要遵守的好些,以免生出意外。”
秦明又看了看洞穴,问荆一飞道:“那我们现在就下去?”
荆一飞甩入早已准备好的绳索,挎上了背囊等物,甩出一句话:“此时不入,难不成还等太阳下山吗?”
绳索往下垂放共有百余丈之长,长度比刘子风说的地穴深度略长一些,二人利用绳技打好结便从洞穴一侧缓缓吊下深洞中。
这洞口最初只有不到一丈宽广,一路向下,空间越来越开阔,整个洞穴就像酒瓶一样,而且随着不断深入,气温也在快速降低,冷冰冰得都有些冻骨头。
四周从最开始的晦暗不明转为幽暗,头上也只剩一轮明月似的光盘,以荆一飞的眼神这洞内只要有些许光她就能看得清清楚楚,所以她倒也不觉得有什么不适应。但对秦明而言,这样的环境可就太糟糕了,初入穴内,身旁一丈之外基本上就什么也看不清了,感觉整个人好像悬挂在幽深冰冷的海里,四周空荡荡静悄悄的什么都没有。
再往下十余丈,四周渐渐出现一些微弱的光芒,光芒越来越近,渐渐幻化成两个巨大的人形,看起来尤为壮观,秦明叫道:“这下面还有人?”
他的声音原本不大,但是在密洞里回音重叠,却变得声若震雷,轰鸣不止,荆一飞视力要好得多,看了一眼便道:“那不是人,是两尊夜光石神像。”
再靠近一些,秦明终于看清了那确实是两尊巨大的神像,一名身着兽纹盔甲、手持金吾、腰配宝剑,正是武将,另一名手拿玉圭、头戴幞帽、一身长衫,显然是文臣,一文一武两尊石像高约两丈有余,雕刻得栩栩如生,只是皆是头朝下倒立于洞穴两侧的岩石上,看起来既奇异又威严。
神像泛出荧光绿,映照洞壁都是一片清幽,让整个洞穴看起来更增添几分寒瘆。到了此处,就连荆一飞的声音都谨慎了一些:“想必这就是守护的神像了,过了神像应该就是刘大人说的倒悬高塔了。”
秦明抬头望了望洞口,这口子已经小如茶盏了,他估摸自己已经下来了四十多丈,也就是说这下面还有接近五十丈的高度,真不知道当年的刘伯温是用什么办法开凿了这么深的一个地穴。
岩壁上的夜光石越来越多,星星点点的犹如一条奇异的隧道,近了看,才发现那是岩壁上雕琢镶嵌的飞檐和塔壁,夜光石被磨成粉融入砖石和瓦片之中,依照六角玲珑塔的形状,雕砌在岩石中,一层一层,往下堆叠。从上往下看,就是一座内置的高塔倒插在地下,九层夜光瓦闪闪发光,每一层都雕刻了精美绝伦的石门、神像、石狮、大象、蝙蝠、莲花、松枝、山花、蕉叶等,九层倒悬石塔,每一层都有斜着的石梁交替连接,不知道是用于通行还是加固。
秦明和荆一飞完全看呆了,二人怎么也没想到这地底下是如此壮观的场景,这石塔的精美程度完全不逊色于天禧寺的琉璃塔,就算是建在平地上也算得上精品之作,更何况它还是以这么奇异的方式倒悬在幽暗的地下。它就像一座美玉雕琢出来的巨型工艺品一样,深埋地心,雄伟又孤独。
到了宝塔的第八层,绳索却突然到头了,这绳子在洞穴里的长度足有一百丈,先前刘子风说塔顶距地面刚好百丈,现在看来这距离又延伸了五六丈了,唯一的解释就是由于地面震动等原因,这石塔一直在缓缓下坠,这些年已经下坠了一定的距离了,只是这样一来,就不能顺利滑下去,只能另寻下去的途径。
秦明看了看四周,果然塔壁上有几处明显的裂纹,严重的地方甚至出现了一些剥落,露出了塔身后面灰黑色的山石,他皱眉道:“看来这里的地脉不太稳固,很可能这塔已经移动了好几丈,只怕石塔和岩壁的连接处都有些撕裂了,我们得小心点。”
荆一飞点了点头,她轻盈地一晃,就飞跃到就近的一条横梁上,石梁有两尺宽,歪歪斜斜的不知道是不是被震歪的,荆一飞担心这地方不够稳固,落下脚后,轻轻地跺了跺,见没有异样,才抬头道:“下来吧。”
秦明也跃了下来,笑道:“你倒是对我越来越好了,知道先给我探路,该赏!”
荆一飞并不吃这一套,哼了声道:“少油嘴滑舌,这地下不比地面,处处都是危机,你可小心点。”
秦明不服气道:“荆大人又小看人了不是,别忘了,我们比试还打了平手呢,半斤对八两。”
秦明真是哪壶不开偏提哪壶,荆一飞原本面色还算和善,听了这话不由自主地回想起那日的尴尬场面,她一个女子在三个大男人面前春光乍泄,若是换作其他柔弱的女子只怕就要非秦明不嫁了,她想到这情景,脸色立即晴转阴沉,冷冷道:“那不过是游戏罢了,你还真当真了?”
秦明摆摆手道:“好吧,谁叫我秦明是个男人,不能跟女子一般见识,我少赢都算输,何况只是打平,况且我还不小心拉了下荆大人的衣服,让荆大人春光乍泄了下,唉,现在想起来都有些不好意思呢。”秦明絮絮叨叨,而后突然愣了一下,弯下腰盯着荆一飞的腰部看,而后叫道:“喂,你这腰带还不换啊,就这么缝缝补补几下又用上了,太随便了吧?”
“这……关你屁事!”
“怎么不关我事,万一又被扯烂了,可是要关乎我整个金吾卫的尊严啊!”
“这个……不用你操心!”
“哦,我知道了,你肯定是自己缝的,啧啧,这女工很是粗糙啊!”
“……”
“你不会是拿着劈斧头的手法来缝针线的吧?荆一飞,不是我说你,我秦明的手艺活都比你好啊……”
“给我滚开!”荆一飞终于怒了,她骂了一声,自己扭头不想理他,直接就沿着石梁噔噔而下。
荆一飞一生气,秦明急忙喂喂两声追了过去,但这人走得很快,根本不等他,她再走两步,就直接就飞出锁链,一钩一挂,整个人像个燕子一样轻盈地荡到第八层的下方,再点了两下脚尖就飞落到了第九层的塔顶处。
荆一飞这是用实际行动来表明她的情绪,她不想跟秦明这样的无赖说话了!
只是秦明一没有锁链,二来轻功也不如荆一飞,自然是不能这么潇洒地下塔,他一个人孤零零地被留在上面,一脸怨气地叫道:“喂,你别走那么快啊!等等我啊!”可是他这叫了一阵也没看到荆一飞等他一下,反而人影都看不到了,无奈之下,他只好沿着横梁和岩壁上的栈道自己转下去,这道路曲折,加上此处寒冷异常,许多石梁上甚至都开始结出薄薄的霜花,道路是又窄又陡,既冷又滑,这一路走起来当真是冷汗都冒出来了。秦明本来性子就急躁,这么小心翼翼地走起来,好似如履薄冰,真是越走怨念越大,越走越觉得窝火,他一着急,这嘴巴就闲不住,口中碎碎念道:“这都是什么破路,修得这么窄,还歪歪扭扭的,方不成方圆不成圆,让不让人好好走了!”
“荆一飞啊,荆一飞,你动不动就要生气,活该是个嫁不出去的母夜叉!”
“对了,我听白齐说女人喜欢男人呢,就会假装不喜欢他,然后给他脸色看,这叫欲迎还拒,这男人婆不会是看上我了才会这样吧,不可能,不可能,荆一飞这样的应该是不分男女的,她是独特的生物,真是白瞎了这张脸,长得再好看也是颗母夜叉的心,再说了,我秦明多有定力和原则,哪有这么容易被女色所勾引!嘿嘿,不过呢,这娘儿们脸蛋长得还是够漂亮,如果性格再温柔一点,我还可能考虑考虑,现在这样子可不行!坚决不行!”
他一个人低着头嘀咕着自言自语,又走了一阵,四处安静得就像深海一样,秦明觉得太冷清了,向下看,也看不到荆一飞在哪里,向上看,漆黑一片,连洞口的光亮都不见了,他喊了两声,可是底下并没有人回话,只有回音在四周回旋,他心想估计荆一飞还在生他的气,故意不想理他吧。
秦明环顾四周,夜光碎石隐藏在石塔的墙壁内,发出绿莹莹的光芒,好似灿烂星河,这些绿光幽幽闪现,营造出梦境一般的虚幻感,放眼望去,人就像站在了星空之中,整个世界化作了一片虚无,前后左右,十方之内都是虚无,只有他一个人孤独地存在此处。
这景象如梦似幻,他不禁怔了怔,蓦然间,秦明就想起小的时候,他的父母半夜匆匆回来后,又总是匆匆离他远去,那种感觉现在回想起来就像小时候做过的一场梦,那个梦醒了就像潮水无声退去,空荡荡的黑夜迅速包裹着心灵,孤独充盈,让秦明心中的害怕无处排遣。孤独,可能是很多人一辈子也逃不掉的梦魇……
秦明就这样呆立在原处,仿佛陷入了梦魇之中,无法自拔。
他的思绪开始随着光芒闪烁,不断游走,仿佛已经飘到了千里之外,万里之遥。那里有阴冷的夜、昏黄的光,外面的雨凄厉地下着,隐约还有一阵阵呼号的风在屋外徘徊,他的父亲坐在床边静静地看着他,烛光很暗淡,摇晃着映照在他父亲的脸上,隐约照出入鬓的剑眉,灿灿的星目,看起来很是英武,只是此刻他的脸上少了往日的祥和,多了几分悲戚。
他低声说道,阿溪走了,不会再回来了。
阿溪是秦明的母亲,一个很温婉贤惠的女子。
江南的女子多是这样,眉目秀美,举止端庄,但骨子里却带着一股天生的倔强。
他的父亲低着头说话,声音很轻,似是对自己说,又像是对秦明说,他说了许多话,那些话像风像雨,如泣如诉,秦明迷迷糊糊中都忘得差不多了,他只记得,他父亲临走前交给了自己一件物品,正是那柄无坚不摧的藏锋,父亲叫他务必要保管好,终有一天他会凭着这个来找他的,他告诉秦明,只要藏锋还在,他就不会忘了秦明,就一定会回来的。
最终,他还是消失在风雨之中,从此前程茫茫,再也没有见过了。
“爹……娘……”秦明喃喃自语,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有人拍了下他的背,正是又寻回来的荆一飞,她有些奇怪地看着秦明道:“你怎么了?中了迷幻术么,怎么一动不动地站在这。”
秦明回过头看了看荆一飞,此刻两个人隔得很近,只有一拳的距离,彼此的体温都能清楚地感知到,二人面对面地站着,荆一飞很罕见地有些尴尬道:“你,不会是生气了吧?我都没生气,你不至于吧……”
秦明突然做了一个让荆一飞浑身一震的举动。
他伸出手,轻轻地拢住了荆一飞,二人面对面搂在了一起,在寒冷的洞穴里像两只孤独的鸟互相萃取着彼此的一点体温。荆一飞有些震惊也有些愕然,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这样了,只是她看着秦明的神色又不像开玩笑,震惊之余竟然也没有推开他。
秦明静静地抱着她,忽然觉得有种温暖的感觉,他觉得自己不一定是喜欢,只是他想排遣自己内心的孤独,在他感觉孤单的时候可以轻轻抱住一个可以信任的人,这感觉让人很踏实。
光芒环绕,星星点点,好似在最通透的北极星空下,又像是置身最美的夏夜萤火虫洞,二人默立无言,停住了时间。片刻,秦明终于松手,他微微有些歉意道:“不好意思,我突然就是想抱你一下,没别的恶意。”
荆一飞用一种很复杂的眼神看着秦明,心想这人怎么了?
她理了理自己的衣服,别过头问道:“现在你清醒了吗?”
秦明笑了笑道:“清醒了,彻底清醒了,我们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