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白板

放学的时候，尹亮来找楚业一起回家。两个人一边走着，一边聊着天。

“有个很冷门的游戏不知道你听说过没有，”尹亮说，“叫‘垃圾场’，本来很冷门，但是最近好像越来越受欢迎了，你可能会感兴趣。”

尹亮跟楚业说话总是故意聊游戏，楚业知道尹亮是在照顾自己。因为尹亮如果聊他今天跟谁谁打球的有趣事情，楚业就完全没什么好聊的了。

“哦，是吗？”楚业说道。“那我回去找来玩玩吧。”楚业对自己的游戏品位很有自信，他知道尹亮现在很少玩游戏，推荐的这个游戏自己听都没听过，可能并不是什么特别的游戏，所以就随便应了一声。

“明天不是要月考了吗？”尹亮说，“等考完了再玩吧，回去好好复习一下。”

“有什么好复习的，”楚业说，“在学校都复习不进去，回家可不能再浪费时间。”

对楚业来说，复习就是浪费时间。

“随便你。”尹亮说，“别忘了看看那个游戏。”

“好。”

两个人走上了月台，等着轻轨的到来。站台上的人熙熙攘攘，夕阳西下，人们都行色匆匆，明明摩肩接踵，却没有任何联系。大多数人都塞着耳机，就像接入插座的插头。楚业已经习惯了插进各种“插座”，电脑、手机、耳机，他感觉插进“插座”以后的世界才是真实的，一切都是那么熟悉而亲切的，所有人都认识，大家关系都很好。

然后一旦断开连接，真实世界反而像是虚幻的，一切都是那么陌生，大家都像披着一个坚硬的外壳，互相之间也不交流了。

几百万年前人类经过无数世代的更迭，才学会的用来彼此交流的语言和表情，在这个时代却仿佛被抛弃了一般。

轻轨驶入车站。两人上了车。车上的座位早已坐满，两人只能站着。

这时楚业注意到了车厢另一头上车的两个人。

他们都穿着笔挺的黑色西装，戴着墨镜和蓝牙耳机，其中一个人提着一只银色的手提箱。

这两个人看上去非常引人注目，他们也不在乎，好像是故意的。车厢里的其他人看了他们一会，没有发现他们什么有趣的举动，就继续埋下头玩手机或者看报纸了。

楚业看见这两个人上车后就站定了，也没有扶着扶手或者吊环，但是却站得笔直。

楚业盯着他们看了一阵，突然两个人同时转过头来，盯着楚业！

准确地说，两个人都戴着墨镜，楚业看不见他们的眼睛，但是楚业感觉到了他们是在看自己。

楚业马上移开目光看向窗外。这两个人转头非常突然，毫无征兆，就像是知道楚业在看着他们。楚业仿佛迎上了他们的目光，让楚业觉得莫名的恐惧和恶心。

窗外，列车在城市的高架中行进，楚业从车厢的落地窗眺望夕阳下的整个城市。

落日的余晖从远处高耸的楼群中映射下来，勾勒出楼房刀削一般笔直的形状。夕阳在鳞次栉比的大厦丛林中穿梭，使得车厢内的阳光不断地明暗闪烁。

一座座流线型仿佛宇宙飞船一样的大楼的外层，光洁整齐的太阳能电池板调整了姿态，逐渐暗了下来，仿佛黑曜石一般。

楚业再回头去看刚才那两个黑衣人，发现他们还是保持刚才的姿势笔直地站着，不过已经没有看着自己了。楚业松了一口气。

整个城市华灯初上，繁华的夜景开始呈现出来。巨幅的霓虹广告布满城市的所有视野，楚业看见一艘飞艇缓缓被列车超过，从车窗掠过，飞艇的巨屏上播放着寿司广告。

广告牌从各商厦伸展出来，为了吸引注意甚至连续出现在大楼墙壁、电线杆和广告飞艇上，密集得让人眼花缭乱。这个时代资讯已经过剩，甚至泛滥，广告的海洋袭来，让淹没其中的人应接不暇。

夜空中，远处的高楼顶部的航空障碍灯有节奏地闪烁，红色的光点指引着夜间航班，它们连成了一片，遮天蔽日，形成红色的光幕。

城市仿佛还不知足，不断地索取着空间。无数的塔吊伸向夜空，像一只只瘦骨嶙峋的巨手伸向天空。即使天黑了塔吊上还亮着探照灯，似乎在连夜赶工。脚手架的钢筋丛林罩着大楼，形成了一幅诡异的现代艺术展品。

新的大厦和破旧的老楼交替出现，对立而相容的奇怪景象，形成鲜明的对比。旧楼在不断拆卸，新楼在不断建成，这种新旧交替，就像城市的新陈代谢。

轻轨下面，老城的街道中各种车辆川流不息，轻轨在高耸的轨道中行进，仿佛是在城市中飞行。两边也有其他线路的列车在运行，整个城市就像一片热带雨林，列车像蜻蜓一样穿行其中。

这时列车从一座大厦的中间穿过，半空中大厦的中段开通了一条轻轨通行的隧道。楚业看着车厢四周，大厦透明的玻璃墙内，上班族们在办公室内工作的场景一览无余，仿佛蜂巢中勤勤恳恳的工蜂。

穿出大厦，楚业看着头顶，建筑都笔直地向天空延伸，几乎看不到尽头。飞行的各种车辆都遵循着自己的航道，井井有条。城市是立体的精密机器，有可能你从28楼的电梯走出来，却到了另一栋楼的地下6层停车场。

这时列车经过了古城墙，视野突然开阔了起来。轨道的右边还是高耸的楼群，左边是翻修后灯火辉煌的宫殿。这片宫殿现在既是旅游胜地，又是购物中心，是城市的市中心所在。甚至有些新建的高楼，其建筑风格却是复古的唐朝楼宇风格，在夜色中灯火通明，仿佛空中楼阁一般。

“如果唐朝就开始工业革命，大概就是这个样子吧。”

尹亮看着望着窗外发呆的楚业，感叹了一句。

“好形象的比喻。”楚业说。

空中的宫殿之间，有一支游行队伍。人们穿着各个朝代各色式样的华服，庄严地行进着。还有不同装扮的道具气球和飞艇在队伍上空徐行，有的装扮成巨佛或者古龙，有的装扮成楚业认不出来的上古神兽。

楚业猜测今天可能是什么传统节日吧，或者是商业中心的什么宣传活动。

突然，游行队伍像受了惊吓的蚁群一般，开始四散逃开。楚业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然后楚业看见了火光还有爆炸，像是发生了什么紧急事情。

行进的列车突然剧烈震动了一下，车厢里的乘客都吓得抓紧了周围能抓的任何东西。

车厢内的信息窗口突然开始播放紧急通知，车厢内的人们都把注意力集中到了新闻上。

“各位市民请注意，刚才西直门车站附近发生一起严重的恐怖袭击事件。在西市购物广场的‘盂兰盆节’游行活动，恐怖分子混在游行队伍中，突然向周围的人群发动袭击，造成人群的恐慌。目前袭击的方式和伤亡人数尚不清楚，初步判定袭击者的身份可能是恐怖组织‘地球拯救同盟’。请各位市民不要在购物广场附近停留……”

突然，新闻的画面消失了，变成了电视停台的色块图像，好像接收不到新闻信号了。

楚业想起来刚才那两个黑衣人，他猛地回头看去，发现那两个黑衣人早已不见了。

然而更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电视上面，停台的色块前面，出现了一个人。

这个人穿着一身介于和服和汉服之间的衣服，然而并不是平常所见的非常鲜艳的日式和服，也不是宽大空灵的汉服，而是一件合身的纯白色的袖袍。

从身材看应该是一个女人。她戴着一个面具，这个面具是一个雪白的椭圆。看上去有点像铺着厚厚白粉的日本艺伎。

但是，面具上却什么都没有。没有眼睛，没有鼻子，没有嘴巴。

就是一张空白的面具。这样的空白却使得面具更加的诡异。

这个人楚业再熟悉不过了。

她就是“地球拯救同盟”的领袖，被称为“白板”。

“地球拯救同盟”简称ERL，是2038年出现的一个神秘组织，被多国政府定性为恐怖组织。其头目经常在电视和网络上以戴着一个白色面具的形象出现，被媒体称为“白板”。“白板”被26个国家列为极度危险通缉人物，并被高额悬赏。

刚开始各国怀疑“白板”是一个日本人，因为她穿的衣服有点像和服。但是却没有任何实际线索，何况“白板”在她出现过的视频里从来没有说过日语，她只说过英文和中文。所以也有可能是她故意穿成这样以建立自己的形象标志。

ERL被世人所知是在2038年。当时由它们制造了震惊世界的“末日事件”。

它们先是预言了2038年1月19日凌晨3点14分07秒是世界末日。当时没有人对它们的预言有任何的关注，以为它们只是一个莫名其妙的邪教团伙。

结果当真的到了预言的“末日时刻”时，全球的300多个大城市都出现了大规模的停电现象，还有城市基础电子设施，比如，交通系统和治安机器人的极度混乱以及金融市场的崩溃，这种崩溃持续了一个多月，损坏的网络和设备才被修复。

虽然并不是真正的世界末日，却让人们有了末日之感。在这个时代，停电导致的损失难以估量，长时间的停电几乎使该地区的居民生活退回了石器时代。更别说人类赖以生存的基础电子设施和金融市场的崩溃了，那些都是人类社会运行的基石。

后来的调查证实，原来地球拯救同盟是利用了很多软件硬件用来记录时间的计数器的漏洞。这些计数器是带正负的4字节32位计数器，只能记录从1970年1月1日之后的2147483647秒，也就是到2038年1月19日凌晨的3点14分07秒。

然后这个数值会跳到最小的负数，造成一个不大不小的报错。

本来这并不是一个不可挽救的大漏洞，就像2000年的“千年虫”一样，很多软件工程师也早就对此有所准备。但是他们还是没有想到ERL的黑客技术会这么强大，竟然可以以此为契机造成这么大的混乱。

ERL还利用金融市场的崩溃盗窃了大量的财富以及重要用户数据。

刚开始，各国政府都没有对ERL给予足够的重视，以为它们只是一个招摇撞骗的黑客团伙，利用一些奇技淫巧做些小打小闹的邪教活动。

没想到经过这几年的发展，ERL吸引了全球大量的人员。ERL号称自己的组织是正义的，想要通过组织的力量化解世界的各种矛盾、战争、贫富差距和环境污染，它们甚至还揭露了很多政府阴谋。

环保人士向往ERL拯救地球的教义，几个著名的黑客组织也被ERL吸收了。同时大量的科技人才也被ERL吸引过去，因为ERL有着跨越国际的优越科研环境。

年轻人都觉得ERL很酷，并在网络上大肆讨论，把它们称为“圣骑士团”。尤其是ERL的领袖“白板”，从未以真面目示人，总是以一个冷酷的白板面具，出现在电视和网络上，向世界喊话。

网络上盛传“白板”是一个极其出色的军事家和战略家，她制造的恐怖袭击全是毫无破绽的军事奇迹，而她总能带领她的部众以少胜多，战胜强大的反恐部队，并且全身而退。

还有人说“白板”是优秀的黑客、工程师，甚至哲学家……

“圣骑士团，切。”楚业不屑地嗤笑了一声。

“也就是一个邪教组织，怎么这么多人会想要加入他们呢？”

车厢内的人们都被新闻吸引了，ERL竟然黑入了电视台，他们想看看“白板”到底想要说些什么。

“肯定又是以前那套吧，”尹亮说，“教众啊，主啊，拯救世界啊，维护正义之类的。”

楚业也是这样想的。他曾经看过网上被转发过无数次的“白板”的发言视频，几乎都是故弄玄虚地喊话。这些话也许对狂热的教众和不明事理的年轻人有煽动作用，但是楚业却觉得完全没有什么意思。

突然，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屏幕上，“白板”睁开了一只眼睛！

不应该说“白板”睁开了眼睛，而应该说白板的面具上突然出现了眼睛。眼睛只有一只，比正常的眼睛大很多，在面具的正中间。

这只“眼睛”像是长在面具上的，突然睁开了。

车厢里的人们都发出了惊呼声。

尹亮更是特别激动，使劲摇着楚业的肩膀大叫：“你看到没有？白板竟然睁开眼睛了！”

楚业当然看见了，他现在也很震惊。他从来没有看见过“白板”的这副模样。

“白板”开始说话了，她并没有向楚业期待的那样开始富有煽动力地演讲，而是只说了五个字。

“我在看着你。”

非常柔美的声音。

“她在看着谁？”尹亮问。

楚业也觉得莫名其妙，“白板”难道是对着全世界在说话吗？那她又到底是在看着谁呢？

“白板”这时又说话了，同样是五个字。

“我在等着你。”

楚业觉得莫名其妙，她是在跟谁说话呢？她不辞辛苦黑进电视台，就为了说这样含义不明的两句话吗。

“她肯定又在召唤她的教众了，”尹亮说，“哈哈哈，这次这个效果做得还挺有创意的。”

楚业也笑了，本来回家途中的这个小插曲就跟自己没有任何关系，但是这样的经历想想还挺有意思的，回家跟爸妈讲讲。楚业边笑边想。

突然楚业听到了一阵银铃一般的笑声，这个笑声好像是跟着尹亮和楚业一起笑的。然后楚业就突然笑不出来了。

因为他发现笑声来自屏幕上。是“白板”在笑。

“白板”不仅在笑，而且是咧着嘴在笑。

她的面具上突然又出现了一张大嘴，就像小丑的嘴，笑成了一个180度的大圆弧。

她的笑声越来越大，嘴巴也越张越大，看起来格外恐怖。

然后突然笑声戛然而止。电视又恢复了正常，开始播放新闻画面。新闻中，救援部队正在游行现场抢救。现场有小型的火灾。

除了消防车和救援直升机以外，楚业还看见了“渡鸦”，就是不久前在教室里面看见的武装直升机群。它们悬停和盘旋在袭击现场，严阵以待。

“轰！轰！”两声轰鸣，楚业感觉车厢震颤了两下。

又是两架“孙-42”双翼涡轮武装直升机从车厢上方疾速飞过，向着袭击现场飞去。楚业看见天空中还不断有战机从四面八方向现场集结。

楚业和尹亮都愣住了。两人怎么也没有想明白是怎么回事，车厢里的其他人也在激烈讨论。大家都很激动，有人正在用手机上传刚才拍下来的内容。

楚业很快就把这件事抛到了脑后。他不关心新闻，不关心政治，这些事情跟自己没有一毛钱关系。

这时列车到站了。

车门打开，车上的人陆陆续续开始下车。一名女警站在门口，关切地问车上的人有没有事，有没有在刚才的袭击中受伤。

楚业走到车门，忍不住多看了女警两眼，好漂亮的女警。她戴着一顶白色的警用卷毡帽，清澈的双眼，披肩的黑色长发。

“你没事吧？”女警秀眉微蹙，拿手在楚业面前晃了晃。

“没事没事。”楚业赶紧摆手。

“没事还不下车？当过山车坐啊？”女警嗔怒道。

楚业突然被女警的态度逗笑了。她刚才还一脸关切，马上又露出不耐烦的表情，楚业觉得很有趣，他想逗一逗她。

楚业看着女警的胸牌，上面写着她的名字：“曾曦”。

然后楚业说，“曾曦，我在看着你。”

楚业故意学着刚才视频中“白板”说过的话，嬉皮笑脸的。他想女警曾曦肯定也看到刚才的视频画面了。

女警突然也笑了。

“信不信我把你当恐怖分子抓了？”她果然也看见刚才的视频了。

“我在等着你。”楚业又学“白板”的话故意逗女警。

“他们在等着你。”女警指指楚业身后，一脸狡黠地笑。

楚业回头一看，后面的尹亮和其他乘客都被堵在门口。尹亮倒是饶有兴味地看着楚业，其他乘客都不耐烦地准备开始骂人了。

楚业赶紧让开。

“恐怖分子，小心别被我逮着了。”女警对楚业说完最后一句，坏笑了一下，然后转身进入车厢开始检查起来。

楚业对着里面喊了一句，“警察姐姐辛苦了！”然后和尹亮往出站口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