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论
一、“水”与文学艺术的关系及相关概念界定
上古时期,华夏先民对水的态度是比较极端的两极,既离不开又充满畏惧。一方面,人们缘水而居,依水而生,在与水的和谐相处中,利用水改善生活和生产环境,还创造出了许多与水有关的优美文字。另一方面,由于生产力水平低下,人们在大水泛滥、山洪暴发等自然灾害面前束手无策,眼看着土地被淹没,家园变荒芜,于是带有极大神秘感的原始宗教就产生了。人们希望通过借助神力来改变水、控制水,使它服从自己的指挥。在这种思想支配下,中国最早的文学作品——洪水神话便应运而生,如“女娲补天”“精卫填海”“大禹治水”等。这些洪水神话是研究人类早期社会风俗习惯、婚姻制度、家庭生活的重要文献资料,具有极高的文学价值、美学价值和历史价值。
从洪荒时代进入生活较为安定的奴隶社会、封建社会之后,随着生产力水平的提高,对水的治理也取得了较大进步,水对人类生存的威胁变得不再那么巨大,人们开始理性地看待水,希望以自己最熟悉、最常用的水来现身说法,修身养性,改善社会风气。这就是先秦时期比较盛行的“以水比德”。儒家借水培养“知者乐水”的君子人格,道家借水倡导“贵柔不争”的社会理想。由此,水被赋予了人的德性、情性与性格,人性美与水性美被紧密地联系在了一起。
两汉时期中国文学得到了较大发展,产生了许多新的文学样式,其中汉赋就是杰出代表。随着汉帝国经济的发达与国力的日渐强盛,统治者迫切需要歌功颂德,以彰显国威,赋体文章正好迎合了这一需要。作家们对汉帝国的大好河山做了事无巨细的铺陈与夸张,从各个角度对水进行描摹,使它有了声、色、光、影,并成了人们寄托情怀的媒介。正如钱钟书先生所说:“颇征山水方滋,当在汉季。”[1]
魏晋南北朝被鲁迅先生称为“文学的自觉时代”[2],文学艺术开始独立,水也随之成为了一个独立的审美对象,从原生态的自然之水向具有艺术之美的审美意象转变,山水诗、山水画的创作也蔚然成风,到了唐宋时期逐渐发展成一种定式,“水意象”的内涵与表征也得到了更好的抒发与表达,并衍生出许多组合意象,如“水鱼”“水月”“水火”等,开放出了璀璨的文学艺术之花。
荣格说:“每一个原始意象中都有着人类精神和人类命运的一块碎片,都有着我们祖先的历史中重复了无数次欢乐和悲哀的一点残余。”[3]倾注着中华民族深厚情感的“水意象”,在中国文学艺术创作中起着巨大的作用,它既有“成教化”“助人伦”的社会功能,还有“穷神变”“测幽微”的文艺功能,其内涵与外延呈现出复杂与多元化的特征。因此,在研究水与文学艺术的关系时,要对“水”的概念进行准确把握与界定,以免出现牵强附会或过度诠释的现象。第一,“水”作为一种自然现象,它往往有许多表现形态,天上的有云、雨、雾、露、霜、雪等,地面上的可以分为江、河、湖、海、溪、涧、泉、瀑以及浪、涛、潮、冰等,这些水的异化在文学艺术创作中大多已经成为了有着特殊含义的意象。因此,本书只对其作为“水”的形态进行观照,对它所独有的象征意义不作延伸。第二,水与文学艺术结合的最显著成果是山水诗文与山水画,在文艺创作中“山水”是一个固定的综合体,可以说是“山不离水,水不离山”,因此,为了不产生明显的割裂感以及行文的方便,本书仍以“山水”为主要叙述语词,但“山”只是作为背景衬词出现,重点放在“水”与文学艺术的关系上。
二、本课题的研究现状及文献综述
就所掌握的资料来看,我国学术界关于水与文学艺术的研究,目前还处于初始阶段,学术界尚无振聋发聩的研究与发现,虽然关于山水诗、山水画的研究可谓汗牛充栋,但研究者往往“山水”并提,并未将“水”作为一个独立的研究对象来进行深入探讨。但实际上“山”与“水”在山水诗、山水画中分别有着不同的表现形态和象征意味,更有着不一样的情感寄托与情志表达。二者并提,是对它们各自作为独立个体特性的抹煞,同时也可能因此造成研究上的某些空白与缺憾。因此,本书将尽量把对“水”的观照个体化,突出“水”的特质以及“水”在中国古代文学艺术创作中所起的关键作用。
关于水与文学艺术的关系,目前学术界尚无研究专著,而只是在几部水文化研究的专著中偶有涉及。向柏松所著的《中国水崇拜》[4]一书,从民俗学、历史学角度阐述了水崇拜产生的原因、原始内涵和发展演变,以及水崇拜对中国传统历史文化所产生的影响,书中对中国古代神话传说的研究颇有见地。潘杰的《中国水文化研究》[5]一书,明确了水文化在中国历史发展中所起的重要作用。他在第三章“以水为媒——揭示人类永恒主题的人文力量”中论述了爱情之水,认为“以水为媒的水文化,通过文学艺术的表现力,把人世间的爱情世界表现得淋漓酣畅,而从人文视角审视更反映出水哲学中人与文化的辩证法则”[6];在第四章“以水为美——创造人类独有的审美情怀”中指出:“水的灵动清流,水的烟波浩淼,水的惊涛急流,水的瀑泻雄险,都给人一种美的感受,美的情怀,美的遐想……从而在人们的吟诵、感叹、构思和启迪中创造了以水为美的美学文化,通过文学艺术、民风民俗等形式表达出来,从而丰富了整个世界,整个人类。”[7]这样的论断,确为中肯。李宗新、闰彦编著的《中华水文化文集》第二编第三部分“水与文学艺术”[8]中,以“神话传说颂治水”“行云流水话散文”“茫茫诗词觅水韵”“艺术殿堂水增辉”“以水为媒结情缘”为题,分别论述了水与神话传说、水与散文、水与诗歌以及水与绘画、水与音乐、水与戏剧、水与雕塑的关系,阐释详尽论证充分。过竹、黄利群在《山水文化》第二章第一节中专门就“水传说”进行论述,把中国水传说分为四渎传说、河涧传说、潭湖传说、池塘传说、井传说等,详细探讨了这些传说的起源与功能价值[9]。特别值得一提的是范天平编注的《豫西水碑钩沉》[10]一书,搜集了豫西建国前的水事碑刻205通,其中现存碑刻170余通,制作拓片80余帧。这些碑刻涉及全国18个省(市)的人和事,按碑刻内容分类,如与“大禹治水”相关的碑刻有唐代贞观十二年(638年)的《砥柱山铭》、宋代大中祥符四年(1011年)的《龙门铭》、元代元贞元年(1295年)的《重修禹王庙碑记》[11]等,与“水灾赈济”相关的有宋代咸平三年(1000年)的《石道碑记》、清代乾隆三十年(1765年)的《伊洛大涨碑记》、清代咸丰二年(1852年)的《黄河水位碑》[12]等,资料翔实、考据详尽,是豫西水文献整理的发轫之作,也是研究中国水文化的有益参考。尉天骄、郑大俊、鞠平编著的《100篇咏水诗文》[13]一书,精选古今中外咏水名篇佳作,分为“实用之水”“智慧之水”“优美之水”“壮美之水”四辑,“比重最大的是展现‘水之美’的内容,旨在通过文学引发大学生对水的审美关注,全面培养‘爱水’情怀”[14]。
研究论文方面,大致可以分为以下四类:一是以文学中的“水意象”为研究对象。这类文章较多,尤其以诗歌中的水意象研究为最多,大约有近千篇,此处不一一详述,仅试举几例。王立的《中国古典文学中的流水意象》[15]一文,从“流水意象与中国古人的情感世界”“流水文化的地理学根据及神话遗存”“流水意象的多重哲学美学蕴涵”“流水意象与华夏民族精神及文人性格”等四个方面对“流水意象”进行了深入研究。刘雅杰的《论先秦文学的水意象》[16]一文,运用原型批评的方法,在研读先秦文学文本的基础上,从“属性型水意象”“功能型水意象”“理念型水意象”“情感型水意象”等不同角度,论述先秦文学中异彩纷呈、千姿百态的水意象。苏听的《〈诗经〉中“水”意象之探源》[17]一文,对《诗经》中水意象的本义以及水与女性、情爱的微妙联系进行了深入研究之后,得出的结论是:“(《诗经》中的水)首先是远古人类性禁忌与性隔离制度在民族心理上留下的印记,其次是与之相联系的性狂欢风俗与生死崇拜观念的曲折反映。”崔风华的《〈诗经〉中“水”意象的审美意蕴探析》[18]一文,认为《诗经》中的“水意象”富有深深的审美意蕴,它以原型的形式沉淀于中华民族的灵魂之中,并且这种原型的审美意蕴的产生有着复杂的社会文化心理原因。
二是从美学角度展现水的审美特性。靳怀堾的《中华民族的审美观与水》[19]一文,以美学的眼光观照水的形态,从中华民族审美意识的发展进程入手,详尽论述了人们对水之自然美的认识、体验和激赏。《中国河湖大典》编纂办公室所著的《从古典山水诗文看祖国河湖的美》[20]一文,从“烟波浩淼洞庭阔”“浓妆艳抹西湖美”“滔滔黄河天上降”“不尽长江滚滚来”“赋比兴夸水如花”等视角,对中国古典诗文中对江河山川的描绘进行总结和征引。尉天骄的《中国文学中的水》[21]一文,认为水意象的美学含义有四个类别:“长流不已的水蕴涵着深邃悠长的历史人生意味”“浩瀚博大的水象征着伟大崇高的境界”“秀美的水具有温柔多情的灵性”“清白的水标志着纯洁无瑕的品格”。郑娇娇的《中国传统山水画中“水”的审美研究》[22]一文,从美学角度解析“水”在中国传统山水画中的观念内涵、审美表现和审美意蕴。
三是从文字、书法视角研究水文化。黄震的《“水”与中国法律起源》[23]一文,从文字学的角度切入,结合现存古代典籍与出土文物,认为“法”字的“水”“最初洋溢着神判的灵光,经过上古先民治水活动,从而使‘法’由天上掉到了人间,由超人的神秘力量(‘法’)变成了权威统治者强制他人服从的暴力工具(‘刑’)。”金戈的《中国书法与水》[24]一文,结合传世的书法作品与书法理论,详细分析了水对书法线条点画、审美气韵、艺术风格的深刻影响。
四是在哲学视野下考察水与文学艺术的关系。李德民的《儒学之水与文学之水的二元对质》[25]一文,认为儒家“以水比德”对应着人性善恶两极,对后代文学创作走向有着潜移默化的分流作用,“水之清浊的特征构成了诗歌中德之善恶的反向主题”。
综上所述,可知学术界对“水与文学艺术”这一课题的研究已经取得了一些显著成果,有的还颇具深度,为进一步研究打下了坚实的基础。但总的来说,仍然存在着相对薄弱的地方,例如研究焦点比较集中,对水意象、水哲学的研究层出不穷,而对水与文字、书法、散文、绘画、音乐、戏曲等文艺体裁之间联系的相关研究却如凤毛麟角。因此,本书拟对“水与文学艺术”之间的相互联系与交融互进做深入细致的研究,希望能有补白之功。
三、本书的研究思路及基本框架
为了能更好地展现水与文学艺术的相生相长,获得令人耳目一新的是非论断,须从本书出发,对基本文献材料进行精细梳理与解读,将水对于文学艺术创作的思想启迪与理论贡献勾勒出来。然而,要对水与文学艺术之间的相互交融有一个全面、准确的定位,除了突破文学与艺术的学科限制外,还必须贯通文、史、哲,进行跨学科、跨领域的交叉综合研究,寻绎出它们之间的融通轨迹。因此,本书将围绕“水与文学艺术的关系”这个中心,运用宏观与微观、考证与分析相结合的方法,力求超越诗、书、画分别论述的局限,尽可能地阐发水的特质与文学艺术在创作与理论上的内在联系,以及二者关系的发生、发展过程。本书在认真梳理中国古代诗集、文集、诗话和笔记中有关山水诗文与山水画的第一手材料基础上,细心揣摩“以水为师”“外师造化、中得心源”“得江山助”等诸多文艺现象,着重阐释水在文学艺术创作中所起的重要作用。研究思路及具体方法如下:
一是采用语言分析法,详细解读文字背后所蕴涵的情感体验和信息线索。典籍文本是古人苦心孤诣的成果,每一笔、每一画都有着特殊意义,人们借助它记录事情、表达情怀、寄寓感慨,通过对这些文字的解读,可以最大限度地了解事实真相。
二是运用哲学、美学、心理学理论,对水与文学艺术的一些相关概念和理论范畴作细致剖析。理论既是实践的总结,又是指导实践的依据,其中往往渗透着深邃的人生哲理和深刻的文化内涵。为了避免复杂立体的研究对象被简单化为文本研究,有必要借助哲学、美学、心理学理论及现代发生学的研究方法,从更广阔的文化视角来考察处于学科交叉点上的文艺范畴,更加准确地理解这些概念的真正含义,从而取得突破性的进展。
三是采取综合研究与个案研究相结合的模式。中国古代与水有关的著作浩如烟海,研究中不可能面面俱到,故在采取断代综述的基础上,选取具有代表性的“文人个案”,研究水在其精神人格、生活态度形成过程中所起的关键性作用,以及这些作用是如何外化成文艺作品的,其创作理念、艺术风格与水又有着什么样复杂的互动关系,使个案研究成为生动立体的系统研究。
[1]钱钟书:《管锥编》(第三册),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1036页。
[2]鲁迅:《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而已集》,《鲁迅全集》第三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526页。
[3]荣格:《心理学与文学》,三联书店1987年版,第121页。
[4]向柏松:《中国水崇拜》,上海三联书店1999年版。
[5]潘杰:《中国水文化研究》,长江出版社2008年版,第72-73页。
[6]潘杰:《中国水文化研究》,长江出版社2008年版,第72-73页。
[7]潘杰:《中国水文化研究》,长江出版社2008年版,第72-73页。
[8]李宗新、闫彦:《中华水文化文集》,中国水利水电出版社2013年版,第167-192页。
[9]过竹、黄利群:《山水文化》,高等教育出版社2014年版,第48-58页。
[10]范天平:《豫西水碑钩沉》,张宗子、杜建成同校,陕西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4、9、13、168、189、205页。
[11]范天平:《豫西水碑钩沉》,张宗子、杜建成同校,陕西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4、9、13、168、189、205页。
[12]范天平:《豫西水碑钩沉》,张宗子、杜建成同校,陕西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4、9、13、168、189、205页。
[13]尉天骄、郑大俊、鞠平:《100篇咏水诗文》,河海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
[14]尉天骄:《从文学中感受水文化的魅力——〈100篇咏水诗文〉评介》,《河海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8年第1期。
[15]王立:《中国古典文学中的流水意象》,《中国社会科学》1994年第4期。
[16]刘雅杰:《论先秦文学的水意象》,东北师范大学2005年博士论文。
[17]苏昕:《〈诗经〉中“水”意象之探源》,《晋阳学刊》1997年第1期。
[18]崔风华:《〈诗经〉中“水”意象的审美意蕴探析》,辽宁师范大学2013年硕士论文。
[19]靳怀堾:《中华民族的审美观与水》,《首届中国水文化论坛优秀论文集》,中国水利水电出版社2009年版,第292-304页。
[20]《中国河湖大典》编纂办公室:《从古典山水诗文看祖国河湖的美》,《首届中国水文化论坛优秀论文集》,中国水利水电出版社2009年版,第311-314页。
[21]尉天骄:《中国文学中的水》,《河海水利》2001年第2期。
[22]郑娇娇:《中国传统山水画中“水”的审美研究》,河南大学2009年硕士论文。
[23]黄震:《“水”与中国法律起源》,《湖南社会科学》2004年第4期。
[24]金戈:《中国书法与水》,《海河水利》2005年第3期。
[25]李德民:《儒学之水与文学之水的二元对质》,《哈尔滨工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7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