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自序
新史氏既述春秋战国以迄汉初,我先民之以武德著闻于太史者,为《中国之武士道》一卷,乃叙其端曰:泰西日本人常言,中国之历史,不武之历史也,中国之民族,不武之民族也。呜呼,吾耻其言,吾愤其言,吾未能卒服也。我神祖黄帝,降自昆仑,四征八讨,削平异族,以武德贻我子孙。自兹三千余年间,东方大陆,聚族而居者,盖亦百数,而莫武于我族。以故循优胜劣败之公理,我族遂为大陆主人。三代而往,书阙有间矣。即初有正史以来,四五百年间,而其人物之卓荦有价值者,既得此数。于戏,何其盛也。
新史氏乃穆然以思,矍然以悲,曰中国民族之武,其最初之天性也,中国民族之不武,则第二之天性也,此第二之天性,谁造之,曰:时势造之,地势造之,人力造之。
司马迁,良史也,其论列五方民俗,曰种代石北也,地边胡,数被寇,人民矜懻忮,好气,任侠;中山地薄人众,民俗懁急,丈夫相聚游戏慷慨悲歌;郑卫俗与赵相类,然近梁鲁,微重而矜节。濮上之邑徙野王,野王好气任侠,卫之风也;夫燕亦勃碣之间一都会也,人民希,数被寇,大与赵代俗相类,而民雕悍;临淄亦海岱之间一都会也,其俗怯于众斗,勇于持刺,故多劫人者。大国之风也。
由此观之,环大河南北所谓我族之根据地,安所往而非右武之天性所磅礴乎?夫形成社会之性质者,个人也,而铸造个人之性质者,又社会也,故人性恒缘夫社会周遭之种种普通现象特别现象而随以转移。
中国自昔非统一也,由万国(夏禹时),而三千(殷时),而八百(周初),而百二十(周东迁时。《史记》称孔子适周,见百二十国宝书),而十二(春秋时。《史记》有十二诸侯年表),而七(战国时),而归于一。其间竞争剧烈,非右武无以自存。盖一强与众弱遇,弱者固弱,强者亦不甚强,数强相持,互淬互厉,而强进矣。其相持者非必个人也,强群与强群相持,其强之影响,遍浸渍于群中之分子,而个人乃不得不强。此春秋战国间。我民族所以以武闻于天下也。抑推原所自始,则由外族间接以磨砺而造成之者,功最多焉。
我族之有霸国,始于春秋(寻常称五霸,谓霸主也;吾谓霸者以国不以主,故易称霸国)。霸国者,强权所由表征也,其在春秋,曰齐,曰晋,曰秦,曰楚,曰吴,曰越;其在战国,则晋分为韩、赵、魏,吴、越合并于楚,而更益以燕。此诸国者,皆数百年间我民族之代表也,而推其致霸之由,其始皆缘与他族杂处,日相压迫,相侵略,非刻刻振厉,无以图存,自不得不取军国主义,以尚武为精神。其始不过自保之谋,其后乃养成进取之力,诸霸国之起原,皆赖是也。
请言齐。环齐左右者,徐莱淮,夷綦强,故太公初封营丘,莱夷即与之争国(见《史记·齐世家》),其后徐偃王朝三十二诸侯焉(见《韩非子》),故太公以悍急敷政,而管子作内政寄军令,齐富强至于威宣,盖以此也。
请言晋。晋故狄地也,故晋人曰:狄之广莫,于晋为都,晋之启土,不亦宜乎(《左传》庄公廿八年)。又曰:晋居深山之中。戎狄之与邻,而远于王室(同昭十五年)。又曰:吾先君之亟战也有故,秦狄齐楚皆强,不尽力子孙将弱(同成十六年)。故春秋之世,晋与狄相终始,而犹未能得志于鲜虞。鲜虞,白狄别种,而战国之中山也,三卿分晋,而赵当其冲,故武灵王曰:中山侵掠吾地,系累吾民,先王忿之,其怨未能报也(《战国策·赵策》)。故以胡服骑射教民,举国皆执兵焉。全晋之时,其民既以仁悍称,至赵益甚,盖以此也。
请言秦。秦最初以讨戎功得封,秦仲以来五世与戎为仇死戎难者三焉(见《史记·秦本纪》)。秦穆修政,乃伐西戎,灭国十二,辟地千里。秦之建国,以血肉与诸戎相搏而易之也。其后商鞅厉农战,司马错伐蜀,而秦即用是以并天下。
请言楚。楚之封,与古三苗遗裔争地,若敖蚡冒,筚路篮缕,以启山林,其君无日不讨军实而申警之,曰祸至之无日,戒惧之不可以怠(见《左传》宣十二年),楚之能强,皆以此也。
请言吴越。吴越通上国较晚,其初代与他族竞争之烈,不可深考。要之亦我族沐甚风栉甚雨而抚其地也。阖闾勾践时代,所以厉其民者至矣。
请言燕。燕僻处东北,自春秋初即有山戎之祸,其后北戎日益暴,而燕亦日益强,是以得并六为七,以显于战国也。太史公曰:天下冠带战国七,而三国边于匈奴(《史记·匈奴列传》),谓秦与赵与燕也,夫使武灵不以幽弑,乐毅不以间亡,蒙恬不以谗杀,三子者有一焉能终其业,则黄帝以来獯鬻之患,或至是而竟消灭,而后此白登之围困,甘泉之烽火,乃至刘石金元之耻辱,或竟不至以污蔑我国史焉,未可知也。
夫其对于外族之竞争,既若是矣,其在本族,亦地丑德齐,莫能相尚,兢兢于均势,汲汲于自完,故尚武之一观念,上非此无以率其民,民非此无以事其上,盖社会之大势,所以鼓吹而摩荡之者如是也。
六国之末,悬崖转石之机,愈急愈剧,有势位者,益不得不广结材侠之民以自固,故其风扇而弥盛,名誉誉此者也,爵赏赏此者也,权利利此者也,全社会以此为教育,故全民族以此为生涯,轰轰烈烈,真千古之奇观哉!
夷考当时武士信仰之条件,可得十数端。一曰,常以国家名誉为重,有损于国家名誉者,刻不能忍,如先觳、栾书、郤至、雍门子狄之徒是也;一曰,国际交涉,有损于国家权利者,以死生争之,不畏强御,如曹沫、蔺相如、毛遂之徒是也;一曰,苟杀其身而有益于国家者,必趋死无吝无畏,如郑叔詹、安陵缩高、侯嬴、樊於期之徒是也,一曰,己身之名誉,或为他人所侵损轻蔑,则刻不能忍,然不肯为短见之自裁,不肯为怀忿之报复,务死于国事,以恢复武士之誉,如狼瞫、卞庄子华周、杞梁之徒是也;一曰,对于所尊长,常忠实服从,虽然,苟其举动有损于国家大计或名誉者,虽出自所尊长,亦常抗责之不肯假借,事定之后,亦不肯自宽其犯上之罪,而常以身殉之,如鬻拳、先轸、魏绛之徒是也;一曰,有罪不逃刑,如庆郑、奋扬之徒是也;一曰,居是职也,必忠其职,常牺牲其身乃至牺牲其一切所爱以殉职,如齐太史兄弟,及李离、申鸣、孟胜之徒是也;一曰,受人之恩者,以死报之,如北郭骚、豫让、聂政、荆轲之徒是也;一曰,朋友有急难以相托者,常牺牲其身命及一切利益以救之,如信陵君、虞卿之徒是也;一曰,他人之急难,虽或无与于我,无求于我,然认为大义所在,大局所关者,则亦锐身自任之,而事成不居其功,如墨子、鲁仲连之徒是也;一曰,与人共事,而一死可以保秘密,助其事之成立者,必趣死无吝无畏,如田光、江上渔父、溧阳女子之徒是也;一曰,死不累他人,如聂政之于其姊、贯高之于其王是也;一曰,死以成人之名,如聂荣之于其弟是也;一曰,战败,宁死不为俘,如项羽、田横之徒是也;一曰其所尊亲者死,则与俱死,如孟胜之门人、田横之客是也;一曰,其所遇之地位,若进退维谷,不能两全者,则择其尤合于义者为之,然事过之后必以身殉,以明其不得已,如俎魔、奋扬、子兰子之徒是也;一曰,其初志在必死以图一事者,至事过境迁以后,无论其事或成或不成,而必殉之,以无负其志,如程婴、成公赵之徒是也;一曰,一举一动,务使可以为万世法则,毋令后人误学我以滋流弊,如子囊、成公赵之徒是也。
其余诸美德,尚不可悉数。要而论之,则国家重于生命,朋友重于生命,职守重于生命,然诺重于生命,恩仇重于生命,名誉重于生命,道义重于生命,是即我先民脑识中最高尚纯粹之理想,而当时社会上普通之习性也。
呜呼,横绝四海,结风雷以为魂,壁立万仞,郁河岳而生色。以视被日本人所自侈许曰武士道武士道者,何遽不逮耶!何遽不逮耶!
呜呼,我民族武德之断丧,则自统一专制政体之行始矣。统一专制政体,务在使天下皆弱,惟一人独强,然后志乃得逞,故曰,一人为刚,万夫为柔,此必至之符也,作俑者为秦始皇。始皇既壹天下,锄群强而独垄之。贾生记之曰:堕名城,杀豪俊,收天下之兵,聚诸咸阳。销锋铸鲸,以弱天下之民。又曰:士不敢弯弓而报怨,民气之摧残,自兹时矣。幸其凶焰不久即被决溃,而前此遗风余烈,且尚未沫。故楚汉之间,前躅弥劭、张良等万乘于褐夫,田横死绝岛而不悔,贯高糜肤以白主,窦婴掷侯以拯友,犹先民之遗志也。
次摧之者则汉高祖。叔孙通定朝仪,尊扬主威,功臣武士,皆戢戢慑伏,汗下不敢仰。嘻,盖稍稍惫矣。然乡曲豪举游侠之雄若朱家、剧孟、王孟、济南啁氏、陈周庸、郭解等,声气尚动天下。
次则景武之间,复大挫之。徙诸侯强宗豪杰及富人于诸陵,班固所谓三选七迁,充奉陵邑,盖以强干弱枝,隆上都而观万国(见《文选·两都赋》),此殆犹始皇杀豪俊弱天下之意。特其操术巧拙殊异耳。群天下血气之士于辇毂下,使其心志佚于淫冶,其体魄脆于奢靡。晋狐偃有言,吾且柔之矣(近儒龚自珍《定庵文集》有《京师乐籍说》一篇最能发明此义)。而复选严酷之吏,为司隶,为尹,以次第锄之。盖景帝大诛游侠(《史记·游侠列传》:景帝闻之,使使尽诛此属),孝武承流,法网逾密,郅都、宁成、周阳由、赵禹、张汤、义纵、王温舒、尹齐,杨仆、减宣、杜周辈,希指承宠,草薙而禽狝之。而公孙弘、主父偃之徒,复假儒术,文奸言,以助其焰(《史记·游侠列传》云:吏奏郭解无罪,御史大夫公孙弘议曰,解布衣,为任侠行权,以睚眦杀人,解虽弗知,此罪甚于解杀之。当大逆无道,遂族郭解翁伯。又徙豪杰实陵邑之议,实发自主父偃。《史记·平津侯主父偃列传》云,偃说上曰,天下豪杰皆可徙茂陵,内实京师外销奸猾,此所谓不诛而害除者也云云)。
至是,而尚武精神,澌灭以尽矣。太史公伤之曰:自是之后,为侠者极众,敖而无足数者。如樊仲子、赵王孙辈,虽为侠,而逡逡有退让君子之风。至若北姚、西杜、南仇、东赵之徒,此盗跖居民间者耳,又乡者朱家之所羞也(《史记·游侠列传》)。呜呼,千百年养之而不足,数十岁锄之而有余,不亦重可悲耶?盖季布以武侠闻一世,而讨伐匈奴之议,犹且以含垢忍辱劝人主,则黄帝以来遗传之武德,既已销磨,而我族之对外,始不竞矣。
要而论之,则中国之武士道,与霸国政治相终始。春秋时代,霸国初起,始形成武士道之一种风气。战国时代,霸国极盛,武士道亦极盛。楚汉之交,时日虽短,犹然争霸也,故亦盛。汉初,天下统于壹矣,而犹有封建,则霸国之余霞成绮也,而武士道虽存,亦几于强弩之末,不穿鲁缟。逮孝景定吴楚七国之乱,封建绝迹,而此后亦无复以武侠闻于世者矣。
呜呼,时势造人,岂不然哉!夫历九州而相君,壑四海以为家,其进也,既厉于竞争,有以为功名之地,其退也,复得所保护,有以为逋逃之薮,故士之能以武自见者,非独天性,亦形势使然也。及天下定于一尊,为人上者,无复敌国之足以劳其狼顾。前此强强相持之势,忽变为一强遇众弱,而其所最患,弱者之复起而为强耳,故前之奖之者,今则贱之,前之翼之者,今则摧之,事所必至,理所固然也。而天下一家,山谷海湛。悉受成于天子之命吏,法网所触,欲飞靡翼,束手待司败而已。倔强者死焉,次焉者易其操。前辈死焉,后起者无以为继。
夫社会之势力,必有所承袭,而始得永续性。后起者虽欲自建树,则固于其始萌蘖之顷而牧之矣。以故强武之民,反归于劣败淘汰之数,而惟余弱种以传子孙。昔人诗曰:何意百炼钢,化为绕指柔!君子观此,未尝不仰天而长恸也。
然则我国苟长为战国时代,互均势终不相下,是果为国之利乎?曰,利害未可知,然大势固不许尔尔。中国之地势,为天然统一之地势,而幅员如此其辽廓,户口如此其众多,其在幼稚时代,非厚集权力于中央,无以为治,故专制必与统一为缘。不得不以一强驭群弱,势使然也。夫使境外无复他强以与我相遇,则长此终古,保守秩序,宁不足以致小康,其奈全世界物竞之大势又不许尔尔,夫是以情见势绌,而二千年来,遂以屈辱之历史,播丑于天壤。
他勿具论,即如汉孝武者,岂非一世之雄主耶?其对外思想,雄健沉郁,白登之耻,缯币之辱,刻未尝去怀也。膺惩之志,终身以之,而成功遂不逮赵武灵王者。武灵时代,全赵皆强。孝武时代,则强者仅孝武一人,而其余皆弱也。以全体积弱之民,而从事外竞,未有能幸者矣。孝武欲扬本族之威于域外,而又锄本族之气于域中,此所谓却行而求前也。
自兹以还。经一度枭桀之主,则武德之销磨,愈增一度。前此所谓专制者,则一人刚而万夫柔也,后此所谓专制者,则客族刚而主族柔也。以万夫之柔者,与一人之刚者抗,彼虽武甚,然固极少数,踣之犹易也。至于以主族之柔者,与客族之刚者抗,则彼固亦有多数焉,以为爪牙,始焉以我弱故,彼乃得以强加诸我,继焉以彼强故,而我之弱益不可复瘳,递相为因,递相为果,引而无穷,每下愈况,以三千年前最武之民族,而奄奄极于今日,皆此之由。故曰时势造之,地势造之,而又不得不终致憾于人事也。
今者民智程度,渐脱离天造草昧之域而时势盖一变矣。合五大洲为一大战国,而地势盖又一变矣,所未变者,人事而已。西哲有言,凡可以以人力破坏之物,必还可以以人力恢复之。夫我族之不武,其第二之天性耳,若夫最初之天性,则举今存诸族,度未有能出吾右者,此历史所明以告吾侪也。
今者爱国之士,莫不知奖励尚武精神之为急务,虽然,孔子不云乎:我欲见诸空言,不如征之行事之博深切明。又曰:无征弗信,弗信民弗从。又曰:吾舍鲁奚适矣。
今之君子大声疾呼以告其同胞曰:君其尚武,君其尚武。未之或听也,乃杂引五洲史乘,摭伟人言行,曰,某氏武,故显其国,某族武,故长其邻,岂不使万里之外,闻而奋兴耶?而彼久束湿薪之大多数人,犹或曰,吾秦人而子语我以越之肥瘠也,甚者或曰,天实厚彼,赋之武德,终非吾族所能几也。
吾故今搜集我祖宗经历之事实,贻最名誉之模范于我子孙者,叙述始末,而加以论评,取日本输入通行之名词,名之曰中国之武士道,以补精神教育之一缺点云尔。
呜呼,我同胞,兴!兴!!兴!!!汝祖宗之神力,将式凭焉,以起汝于死人而肉汝白骨。而不然者,汝祖宗所造名誉之历史逮汝躬而斩也,其将何面目以相见于九原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