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微草堂笔记(中华经典名著全本全注全译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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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滦阳消夏录一

【题解】

乾隆三十八年(1773),纪昀时年50岁,乾隆皇帝正式下诏组建专门机构,开始对全国的图书典籍进行一次全方位大规模的整理辑录;随即,有关大臣奉旨办理,并确定将来图书典籍辑录成编时,定名为《四库全书》。次年,纪昀担任《四库全书》总纂官,统领编书之事。乾隆五十四年(1789),纪昀66岁,《四库全书》这项浩大的国家工程接近尾声,纪昀道德教化的个人十年工程——《阅微草堂笔记》的撰写却悄然开始。关于写作的缘由和目的,纪昀说得轻描淡写,其实,这些琐记杂忆,饱含着一个儒者认真的思考和沉重的责任感。“滦阳”,河北承德的别称,因承德在滦河之北,故名。“消夏”,避暑的意思。纪昀曾先后多次到承德避暑山庄校对、修改《四库全书》,撰写《阅微草堂笔记》时值夏天,故而因此题名。


乾隆己酉夏[1],以编排秘籍,于役滦阳[2]。时校理久竟,特督视官吏题签庋架而已[3]。昼长无事,追录见闻,忆及即书,都无体例。小说稗官,知无关于著述;街谈巷议,或有益于劝惩。聊付抄胥存之[4],命曰《滦阳消夏录》云尔。


【注释】

[1] 乾隆己酉:乾隆五十四年(1789)。

[2] 于役:语出《诗经·王风·君子于役》。行役,谓因公务奔走在外。滦阳:河北承德的别称,因在滦河之北,故名。1789年夏,纪昀以校刊《四库全书》至承德避暑山庄。

[3] 庋(ɡuǐ)架:置放在架子上。

[4] 胥:古代的小官。


【译文】

乾隆己酉年夏天,由于编排皇家藏书,我在滦阳从事公务。当时早已校理完毕,只是督察相关官吏题写书签、上架而已。白天时间很长无所事事,便追述以往见闻,想到了就写下来,没有一定的体例。都是细小琐屑的故事,明知与著述无关;但是这些街谈巷议的内容,也许有益于劝诫。因此叫办事员抄写了存放起来,题名为《滦阳消夏录》。


胡御史牧亭言[1]:其里有人畜一猪,见邻叟辄瞋目狂吼,奔突欲噬[2],见他人则否。邻叟初甚怒之,欲买而啖其肉[3]。既而憬然省曰[4]:“此殆佛经所谓夙冤耶!世无不可解之冤。”乃以善价赎得,送佛寺为长生猪[5]。后再见之,弭耳昵就,非复曩态矣[6]。尝见孙重画伏虎应真[7],有巴西李衍题曰[8]:“至人骑猛虎,驭之犹骐骥[9]。岂伊本驯良[10],道力消其鸷[11]。乃知天地间,有情皆可契。共保金石心,无为多畏忌。”可为此事作解也。


【注释】

[1] 御史:专职监察官。

[2] 噬(shì):咬。

[3] 啖(dàn):吃。

[4] 憬(jǐnɡ)然:醒悟的样子。

[5] 长生猪:佛教把“杀生”列为第一重戒,主张以慈悲的精神保护、拯救一切生物的生命,谓之“护生”。“护生”被认为是功德无量的。有些寺院中豢养“长生猪”、“长生牛”,以示佛门慈悲之意,好生之德。

[6] 曩(nǎnɡ):以往,从前,过去的。

[7] 伏虎应真:即伏虎罗汉。如来佛祖座下有十八罗汉,而伏虎罗汉是十八罗汉中的第十八位,即“弥勒尊者”,由清朝乾隆皇帝钦定。据说弥勒尊者所住的寺庙外,经常有饿虎长啸,弥勒尊者常把自己的饭食分给这只老虎,时间长了,猛虎就被他降服,和他一起玩耍,故又称他为“伏虎罗汉”。

[8] 巴:地名。今川东、鄂西一带。

[9] 骐骥(qí jì):好马,千里马。

[10] 伊:彼,它。

[11] 鸷(zhì):凶猛。


【译文】

御史胡牧亭说:他家村子里有人养了一头猪,见了邻居老人便瞪着眼睛狂吼,奔来跑去地想要咬他,而它见到别人就不是这样。邻居老人开始时非常恼怒,想把猪买下杀掉吃肉。过后忽然醒悟道:“莫非这就是佛经中所说的宿冤么!人世间没有解不开的怨仇。”老人出了高价把猪买下来,送到佛寺中作为长生猪养起来。从此,猪见到老翁,就耷拉着耳朵亲热地靠近他,不像往日那种凶恶的样子了。我曾见过孙重画的伏虎罗汉图,巴西人李衍题诗说:“至人骑猛虎,驭之犹骐骥。岂伊本驯良,道力消其鸷。乃知天地间,有情皆可契。共保金石心,无为多畏忌。”这首诗可以用来解释这个故事。

沧州刘士玉孝廉[1],有书室为狐所据。白昼与人对语,掷瓦石击人,但不睹其形耳。知州平原董思任[2],良吏也,闻其事,自往驱之。方盛陈人妖异路之理,忽檐际朗言曰:“公为官颇爱民,亦不取钱,故我不敢击公。然公爱民乃好名,不取钱乃畏后患耳,故我亦不避公。公休矣,毋多言取困。”董狼狈而归,咄咄不怡者数日。刘一仆妇甚粗蠢,独不畏狐,狐亦不击之。或于对语时,举以问狐。狐曰:“彼虽下役,乃真孝妇也。鬼神见之犹敛避,况我曹乎[3]! ”刘乃令仆妇居此室,狐是日即去。


【注释】

[1] 孝廉:汉武帝时设立察举考试任用官员的一种科目,明清时用来称呼举人。

[2] 知州:一州的行政长官。

[3] 曹:辈。


【译文】

沧州举人刘士玉家,有间书房被狐精占了。这个狐精大白天同人对话,扔瓦片石块打人,但就是看不到它的形状。担任知州的平原人董思任,是个好官,听说这件事后,就亲自来驱逐狐精。正当他在大谈人与妖路数不同的道理时,忽然房檐那里传来响亮的声音说:“您做官很爱护百姓,也不捞钱,所以我不敢打您。但您爱护百姓是图好名声,不捞钱是怕有后患,所以我也不躲避您。先生还是算了吧,不要说多了自找麻烦。”董思任狼狈地回去了,好几天都闷闷不乐。刘士玉有一个女佣人长得粗粗笨笨的,只有她不怕狐精,狐精也不打她。有人在与狐精对话时问起这件事。狐精说:“她虽然是个卑贱的佣人,却是一个真正孝顺的女人呵。鬼神见到她尚且要敛迹退避,何况是我们这样的呢!”刘士玉就叫女佣人住在这间房里,狐精当天就离开了。


爱堂先生言:闻有老学究夜行,忽遇其亡友。学究素刚直,亦不怖畏,问:“君何往?”曰:“吾为冥吏,至南村有所勾摄,适同路耳。”因并行。至一破屋,鬼曰:“此文士庐也。”问何以知之。曰:“凡人白昼营营,性灵汩没[1]。惟睡时一念不生,元神朗彻[2],胸中所读之书,字字皆吐光芒,自百窍而出,其状缥缈缤纷,烂如锦绣。学如郑、孔[3],文如屈、宋、班、马者[4],上烛霄汉,与星月争辉;次者数丈,次者数尺,以渐而差;极下者亦荧荧如一灯,照映户牖[5]。人不能见,惟鬼神见之耳。此室上光芒高七八尺,以是而知。”学究问:“我读书一生,睡中光芒当几许?”鬼嗫嚅良久曰:“昨过君塾,君方昼寝。见君胸中高头讲章一部[6],墨卷五六百篇[7],经文七八十篇,策略三四十篇[8],字字化为黑烟,笼罩屋上。诸生诵读之声,如在浓云密雾中。实未见光芒,不敢妄语。”学究怒叱之,鬼大笑而去。


【注释】

[1] 汩(ɡǔ)没:这里是沉没的意思。

[2] 元神:道家称人的灵魂为“元神”。

[3] 郑:郑玄,东汉末年的经学大师。他遍注儒家经典,以毕生精力整理古代文化遗产,著有《天文七政论》、《中侯》等书,共百万馀言,世称“郑学”,为汉代经学的集大成者。后代建有郑公祠。孔:孔安国,生卒年月不详,孔子十一代孙,西汉经学家。

[4] 屈、宋、班、马:屈,屈原;宋,宋玉;两位是战国时期的文学大家。班,班固;马,司马迁;两位是汉代史学家。

[5] 户牖(yǒu):门窗。户为门,牗为窗。

[6] 高头讲章:经书正文上端留有较宽空白,刊印讲解文字,这些文字称为“高头讲章”。后来泛指这类格式的经书。

[7] 墨卷:宋以来,称取中士人的文章为程文,即以为范例的文章。清代刻录程文,试官往往按题自作一篇,也称“程文”,于是把刻录的取中试卷改称“墨卷”。

[8] 策略:古代科举考试的一种文体。


【译文】

爱堂先生说:听说有一位老学究在夜里赶路,忽然遇到了他死去的朋友。老学究一向性情刚直,也不害怕,问亡友:“你上哪儿去?”亡友答:“我在阴间当差,到南村去勾人,恰好与你同路。”于是一起走。到了一间破房子前,鬼说:“这是文人的家。”老学究问鬼是怎么知道的。鬼说:“一般人在白天都忙于生计,以致掩没了本来性灵。只有到了睡着时,什么也不想,性灵清朗明彻,读过的书,字字都射出光芒,透过人全身的窍孔照射出来,那样子缥缥缈缈,色彩缤纷,灿烂如锦绣。学问像郑玄、孔安国,文章像屈原、宋玉、班固、司马迁的人,发出的光芒直冲云霄,与星星、月亮争辉;不如他们的,光芒有几丈高,或者几尺高,依次递减;最次的人也有一点儿微弱的光,像一盏小油灯,能照见门窗。这种光芒人看不到,只有鬼神能看见。这间破屋上,光芒高达七八尺,因此知道是文人的家。”老学究问:“我读了一辈子书,睡着时光芒有多高?”鬼欲言又止,沉吟了好久才说:“昨天到你的私塾去,你正在午睡。我看见你胸中有解释经义的文章一部,选刻取中的试卷五六百篇,经文七八十篇,应试的策文三四十篇,字字都化成黑烟笼罩在屋顶上。那些学生的朗读声,好似密封在浓云迷雾之中。实在没看到一丝光芒,我不敢乱说。”老学究听了怒斥,鬼大笑着走了。

东光李又聃先生,尝至宛平相国废园中,见廊下有诗二首。其一曰:“飒飒西风吹破棂[1],萧萧秋草满空庭。月光穿漏飞檐角,照见莓苔半壁青。”其一曰:“耿耿疏星几点明,银河时有片云行。凭阑坐听谯楼鼓[2],数到连敲第五声。”墨痕惨淡,殆不类人书。


【注释】

[1] 棂:旧式房屋的窗格。

[2] 谯(qiáo)楼:古代城门上建造的用以瞭望的楼。


【译文】

东光人李又聃先生曾在宛平县相国的废园里,看到走廊墙上有两首题诗。第一首写道:“飒飒西风吹破棂,萧萧秋草满空庭。月光穿漏飞檐角,照见莓苔半壁青。”第二首道:“耿耿疏星几点明,银河时有片云行。凭阑坐听谯楼鼓,数到连敲第五声。”字迹暗淡无光,好像不是人写的。


董曲江先生,名元度,平原人。乾隆壬申进士[1],入翰林。散馆[2],改知县,又改教授[3],移疾归[4]。少年梦人赠一扇,上有三绝句曰:“曹公饮马天池日,文采西园感故知[5]。至竟心情终不改,月明花影上旌旗。”“尺五城南并马来,垂杨一例赤鳞开。黄金屈戌雕胡锦[6],不信陈王八斗才[7]。”“箫鼓冬冬画烛楼,是谁亲按小凉州[8]?春风豆蔻知多少,并作秋江一段愁。”语多难解,后亦卒无征验,莫明其故。


【注释】

[1] 乾隆壬申:乾隆十七年(1752)。

[2] 散馆:清制,翰林院庶吉士经一定年限举行甄别考试,学习期满称“散馆”。

[3] 教授:学官名。宋代在武学、宗学等置教授传授学业。元代诸路散府及中州学校,明清的府学,都设教授。府学教授掌教导诸生,为一府学官之首,而品秩很低,明代为从九品,清代为正七品。

[4] 移疾:旧时官员上书称病,多为居官者求退的婉辞。

[5] “曹公”二句:意为曹公天池饮马之时,还念念不忘在西园以文会故交。曹公,曹操或曹丕。文采西园,指曹植。西园,传为曹操所建,曹氏兄弟曾经游玩的地方。

[6] 屈戌:门窗、屏风、橱柜等的环纽。

[7] 陈王八斗才:曹植,字子建。三国曹魏著名文学家,建安文学代表人物。爵封陈王,故以“陈王”称曹植。《说郛》卷十二:“谢灵运尝曰:‘天下才有一石,曹子建独占八斗,我得一斗,天下共分一斗。'”

[8] 小凉州:乐曲名。


【译文】

董曲江先生名叫元度,平原人。乾隆壬申年进士,进入翰林院。经甄别考试后,改授知县,又改任府学教授,后来上书称病辞职回家。他年轻时梦见有人送给他一把扇子,上面有三首绝句说:“曹公饮马天池日,文采西园感故知。至竟心情终不改,月明花影上旌旗。”“尺五城南并马来,垂杨一例赤鳞开。黄金屈戌雕胡锦,不信陈王八斗才。”“箫鼓冬冬画烛楼,是谁亲按小凉州?春风豆蔻知多少,并作秋江一段愁。”诗中的语句很难懂,后来也没有什么应验,弄不清是什么缘故。


平定王孝廉执信,尝随父宦榆林。夜宿野寺经阁下,闻阁上有人絮语,似是论诗。窃讶此间少文士,那得有此。因谛听之[1],终不甚了了。后语声渐出阁廊下,乃稍分明。其一曰:“唐彦谦诗格不高[2],然‘禾麻地废生边气,草木春寒起战声’,故是佳句。”其一曰:“仆尝有句云:‘阴碛日光连雪白[3],风天沙气入云黄。’非亲至关外,不睹此景。”其一又曰:“仆亦有一联云:‘山沉边气无情碧,河带寒声亘古秋。’自谓颇肖边城日暮之状。”相与吟赏者久之,寺钟忽动,乃寂无声。天晓起视,则扃钥尘封[4]。“山沉边气”一联,后于任总镇遗稿见之。总镇名举[5],出师金川时[6],百战阵殁者也。“阴碛”一联,终不知为谁语。即其精灵长在,得与任公同游,亦决非常鬼矣。


【注释】

[1] 谛听:注意地听,仔细听。

[2] 唐彦谦(? —893?):字茂业,号鹿门先生,并州晋阳(今山西太原)人。官至兴元(今陕西汉中)节度副使、阆州(今四川阆中)、壁州(今四川通江)刺史。晚年隐居鹿门山,专事著述。

[3] 阴碛():塞外的沙漠。

[4] 扃(jiōnɡ)钥:关闭,锁闭。

[5] “总镇”句:任举(1703—1748),字汉冲,清代将领。17岁应募为兵,雍正二年(1724)选为武进士,授陕西榆林守备。因从征巴里坤有功,升任宁夏都司、固原游击。乾隆十一年(1746)固原提督克扣军饷,操演过严,激发兵变。兵士打开城门,入城抢掠当铺,击碎提督衙门栅栏。任举单人匹马收集未变士兵,与起事士兵对峙,追捉抢劫市商之乱兵,砍杀攀垣登城之叛卒,兵变得平。乾隆赞叹他胆略过人。乾隆十二年(1747),清廷第一次金川战役中,四川土司作乱,任举率军从征,巧设埋伏将敌击败。乾隆帝破格提拔任举为重庆总镇。“攻打昔岭,连克城卡、碉楼二百馀座。攻石城,令士兵伐木以挡枪石。攻木城,城上枪炮射伤其右足、左手,犹越战越勇。不幸被鸟枪穿胸,扑地喷血,大呼报国而绝。”任举战死后,乾隆帝“阅疏为泣下”,命视提督例赐恤,加都督同知,谥勇烈,祀昭忠祠,以示厚爱之心。事见《清史稿·任举传》。

[6] 出师金川:指17661776年清政府对大、小金川土司的大小金川战役,是乾隆十大武功之一。


【译文】

平定的举人王执信,曾经跟随父亲到榆林赴任。夜里住在一座野庙的藏经阁下面,听见经阁上面有人嘀嘀咕咕说话,好像在讨论诗。王执信感到很奇怪,这里没几个文人,怎么会有人在这儿讨论诗。于是侧耳谛听,但是听不清楚。后来说话声音渐渐传到走廊里,才稍稍听得清楚了。一个人说:“唐彦谦的诗格调不高,不过‘禾麻地废生边气,草木春寒起战声’倒是佳句。”另一个说:“我曾写过这样的句子:‘阴碛日光连雪白,风天沙气入云黄。’不亲身到过关外,是看不到这种景象的。”前一个又说:“我也写过一联:‘山沉边气无情碧,河带寒声亘古秋。’自己认为这两句诗描绘边城日暮的景象极为贴切。”两个声音吟诵、欣赏、讨论了好久,寺里的钟忽然响了,讨论的声音就消失了。天亮之后,王执信到经阁上面去看,只见门紧紧关闭着,锁上落满了灰尘。“山沉边气”这一联诗,后来见之于任总镇的遗稿中。任总镇名字叫举,出师金川时,身经百战而阵亡。“阴碛”这一联诗,最终还是不知道是谁写的。但诗作者的精灵长在,并能与任公相处,一定也不是普通的鬼。


沧州城南上河涯,有无赖吕四,凶横无所不为,人畏如狼虎。一日薄暮,与诸恶少村外纳凉,忽隐隐闻雷声,风雨且至。遥见似一少妇,避入河干古庙中[1]。吕语诸恶少曰:“彼可淫也。”时已入夜,阴云黯黑。吕突入,掩其口,众共褫衣沓嬲[2]。俄电光穿牖[3],见状貌似是其妻,急释手问之,果不谬。吕大恚[4],欲提妻掷河中。妻大号曰:“汝欲淫人,致人淫我,天理昭然,汝尚欲杀我耶?”吕语塞,急觅衣裤,已随风吹入河流矣。旁皇无计[5],乃自负裸妇归。云散月明,满村哗笑,争前问状。吕无可置对,竟自投于河。盖其妻归宁,约一月方归。不虞母家遘回禄[6],无屋可栖,乃先期返。吕不知,而搆此难[7]。后妻梦吕来曰:“我业重[8],当永堕泥犁[9]。缘生前事母尚尽孝,冥官检籍,得受蛇身,今往生矣。汝后夫不久至,善事新姑嫜[10];阴律不孝罪至重,毋自蹈冥司汤镬也[11]。”至妻再醮日[12],屋角有赤练蛇垂首下视,意似眷眷。妻忆前梦,方举首问之,俄闻门外鼓乐声,蛇于屋上跳掷数四,奋然去。


【注释】

[1] 河干:河边,河岸。

[2] 褫(chǐ)衣:脱去衣服。褫,夺去,革除。沓嬲(niǎo):此处指轮奸。嬲,纠缠,搅扰,戏弄。

[3] 俄:一会儿,不久。

[4] 恚(huì):愤怒,生气。

[5] 旁皇:内心不安而徘徊不定的样子。

[6] 遘(ɡòu):遭遇。回禄:相传为火神之名,引申指火灾。

[7] 搆:造成。

[8] 业:佛教名词。如“业报”,佛教指善行、恶行的报应。

[9] 泥犁:梵语。地狱。

[10] 姑嫜(zhānɡ):古代妻子对丈夫的母亲和父亲的称呼。丈夫的母亲称“姑”,丈夫的父亲称为“嫜”。

[11] 汤镬(huò):煮着滚水的大锅。古代常作刑具,用来烹煮罪人。

[12] 再醮(jiào):旧时指妇女在丈夫死后再结婚。醮,古代婚娶时用酒祭神的礼仪。


【译文】

沧州城南的上河涯,有个无赖名叫吕四,吕四横行霸道,什么坏事都做,人们就像害怕虎狼一样怕他。一天傍晚,吕四和一群恶少在村外乘凉,忽然隐隐约约听到雷声,风雨马上就要来临。远远望见好像是一个少妇急急忙忙躲进河岸的古庙里。吕四对恶少们说:“我们去玩玩那个女人。”当时已经入夜,阴云密布,一片漆黑。吕四突然冲进庙内,捂住了女人的嘴,众恶少扒光了女人的衣服,一拥而上猥亵她。突然一道闪电穿过窗棂射进庙内,吕四发现这个女人好像自己的妻子,急忙松手问她,果然不错。吕四大为恼恨,拽起妻子要扔到河里淹死她。妻子大哭道:“你想玩弄别人,反而弄得别人玩弄我,天理昭昭,你还想杀我吗?”吕四无话可说,急忙寻找衣裤,可衣裤早已被风刮到河里漂走了。吕四无计可施,只好自己背着一丝不挂的妻子回家。雨过天晴,月色明亮,满村人哗然大笑,争相上前问他们这是怎么一回事。吕四无言以答,竟羞愧得自己投河自尽了。原来是吕四的妻子回娘家,说定住满一月才回来。不料娘家遭受火灾,没地方住,所以提前回来了。吕四不知道这个情况,结果弄出了这桩祸事。后来吕四的妻子梦见吕四来说:“我罪孽深重,应该堕入无间地狱。因为生前侍奉母亲还算尽了孝道,冥府官员核查档案,我得受一个蛇身,现在就要去投生了。你的后夫不久就要来了,要好好侍奉新公婆。阴间法律不孝罪最重,千万别弄到自己今后到阴曹地府要下汤锅。”到吕四妻改嫁那天,屋角上有条赤练蛇垂头向下看,好像恋恋不舍的样子。吕妻想起梦中的事,正想抬头问蛇,不一会儿门外传来迎亲的鼓乐声,赤练蛇在屋上窜起摔下好几次,鼓起劲儿来离开了。


献县周氏仆周虎,为狐所媚,二十馀年如伉俪。尝语仆曰:“吾炼形已四百馀年[1],过去生中,于汝有业缘当补,一日不满,即一日不得生天[2]。缘尽,吾当去耳。”一日,冁然自喜[3],又泫然自悲,语虎曰:“月之十九日,吾缘尽当别。已为君相一妇,可聘定之。”因出白金付虎,俾备礼[4]。自是狎昵燕婉[5],逾于平日,恒形影不离。至十五日,忽晨起告别。虎怪其先期,狐泣曰:“业缘一日不可减,亦一日不可增,惟迟早则随所遇耳。吾留此三日缘,为再一相会地也。”越数年,果再至,欢洽三日而后去。临行呜咽曰:“从此终天诀矣!”陈德音先生曰:“此狐善留其有馀,惜福者当如是。”刘季箴则曰:“三日后终须一别,何必暂留?此狐炼形四百年,尚未到悬崖撒手地位,临事者不当如是。”余谓二公之言,各明一义,各有当也。


【注释】

[1] 炼形:气功术语。指通过气功功法炼养形体。

[2] 生天:佛教谓行十善者死后转生天道。

[3] 冁(chǎn)然:笑貌。

[4] 俾():使。

[5] 狎昵(xiá nì):指过于亲近而态度不庄重。燕婉:指夫妇和爱。


【译文】

河北献县周家的仆人周虎,被狐狸精迷住了,二十多年像恩爱夫妻一样。狐狸精曾对周虎说:“我修炼成人形,已有四百多年了,过去一生中,我跟你还有一段业缘应当补上,一天不满,就一天不能升天。缘分尽了,我就该走了。”一天,她先是很高兴的样子,忽然又黯然神伤流下泪来,对周虎说:“这个月的十九日,我们的缘分就尽了应该离开你。我已经为你相中了一个女人,你可以送彩礼把这门婚事定下来。”于是拿出银子交给周虎,让他准备聘礼。从此与周虎缠绵亲热,更加超过平时,常常形影不离。到十五日,她忽然早晨就与周虎告别。周虎奇怪她为什么提前离开,狐女哭着说:“注定的缘分一天不能减,也一天不能增加,只是早晚可以自己安排。我留下三天的缘分,作为以后相见的馀地。”过了几年,狐女果然又来了,欢聚三天后就离去了。临走时她呜咽着说:“从此我们就永别了!”陈德音先生说:“这只狐狸善于留有馀地,珍惜幸福的人也应该如此。”刘季箴则说:“三天后终究还是要分别,何必再留下三天呢?此狐炼形已经四百年了,还没有到悬崖撒手的地步,处理事情不应该这样。”我认为二公所言,各自说明一个道理,各有各的道理。


献县令明晟,应山人。尝欲申雪一冤狱,而虑上官不允,疑惑未决。儒学门斗有王半仙者[1],与一狐友,言小休咎多有验[2],遣往问之。狐正色曰:“明公为民父母,但当论其冤不冤,不当问其允不允。独不记制府李公之言乎[3]? ”门斗返报,明为愯然[4]。因言制府李公卫未达时,尝同一道士渡江。适有与舟子争诟者,道士太息曰:“命在须臾,尚较计数文钱耶!”俄其人为帆脚所扫,堕江死。李公心异之。中流风作,舟欲覆。道士禹步诵咒[5],风止得济。李公再拜谢更生。道士曰:“适堕江者,命也,吾不能救。公贵人也,遇厄得济,亦命也,吾不能不救。何谢焉?”李公又拜曰:“领师此训,吾终身安命矣。”道士曰:“是不尽然。一身之穷达,当安命,不安命则奔竞排轧,无所不至。不知李林甫、秦桧,即不倾陷善类,亦作宰相,徒自增罪案耳。至国计民生之利害,则不可言命。天地之生才,朝廷之设官,所以补救气数也。身握事权,束手而委命,天地何必生此才,朝廷何必设此官乎?晨门曰[6]:‘是知其不可而为之。’诸葛武侯曰:‘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成败利钝,非所逆睹。’此圣贤立命之学,公其识之。”李公谨受教,拜问姓名。道士曰:“言之恐公骇。”下舟行数十步,翳然灭迹[7]。昔在会城,李公曾话是事,不识此狐何以得知也。


【注释】

[1] 门斗:这里指官学中的仆役。

[2] 休咎:善恶、吉凶的情况。

[3] 制府:清代总督的尊称。

[4] 愯(sǒnɡ)然:惊悚貌。

[5] 禹步:道士在祷神仪礼中常用的一种步法动作。

[6] 晨门:看守城门的人。

[7] 翳()然:隐没,藏匿。


【译文】

献县县令叫明晟,是应山人。他曾经想要申雪一桩冤狱,却担心上司不答应,因而犹豫不定。县学有个公差叫王半仙的,交了一个狐友,这个狐友谈论过一些小的吉凶大多应验了,明晟派他前去询问。狐精正色说:“明公是百姓的父母官,只应当论案件冤不冤,不应当问上司答应不答应。难道偏偏不记得总督李公的话吗?”公差回了这些话,明晟大吃一惊。于是说起总督李卫公没有显达时,曾经和一个道士一同渡江。恰巧有人跟船夫争吵,道士叹息说:“性命就在顷刻之间了,还在计较那几文钱呐!”不一会儿,那人被船帆尾部扫了一下,掉到江里淹死了。李公心里觉得挺奇怪的。船行到江中间,起了风,眼看船要就翻了。道士踩着禹步念诵咒语,风停了,终于平安过了江。李公再三拜谢道士的救命之恩。道士说:“刚才那人掉到江里这是命,我救不了。您是贵人,遇到困厄还能平安渡江,也是命,我不能不救。何必要道谢。”李公又拜谢说:“领受大师的训诫,我将终身听命。”道士说:“也不全然如此。一生的困穷显达,应当安于命运,不安于命运就会奔走争斗、排挤倾轧,用上各种手段。人们不知道,李林甫、秦桧就是不倾轧不陷害好人,也能当上宰相,他们作恶,只是枉然给自己增加罪状罢了。至于国计民生的利和害,就不可以听从命运。天地降生的人才,朝廷设置的官员,是用来补救气数和运会的。如果手里掌握着权力,却无所事事听凭命运的安排,那么天地何必降生这个人才,朝廷何必设置这个官职呢?《论语》里记载看守城门的人说:‘知道不行却勉强去做。’诸葛亮说:‘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至于是否成功是否顺利,这不是能够预料得到的。’这是圣贤安身立命的学问,您要记住。”李公恭敬地接受教训,拜问他的姓名。道士说:“说了担心您惊怕。”下船走了几十步,一下子隐灭不见了。过去在省城,李公曾经讲起过这件事,不知这个狐精是怎么知道的。


北村郑苏仙,一日梦至冥府,见阎罗王方录囚。有邻村一媪至殿前[1],王改容拱手,赐以杯茗,命冥吏速送生善处。郑私叩冥吏曰:“此农家老妇,有何功德?”冥吏曰:“是媪一生无利己损人心。夫利己之心,虽贤士大夫或不免。然利己者必损人,种种机械,因是而生,种种冤愆[2],因是而造;甚至贻臭万年,流毒四海,皆此一念为害也。此一村妇而能自制其私心,读书讲学之儒,对之多愧色矣。何怪王之加礼乎!”郑素有心计,闻之惕然而寤。郑又言,此媪未至以前,有一官公服昂然入,自称所至但饮一杯水,今无愧鬼神。王哂曰[3]:“设官以治民,下至驿丞闸官,皆有利弊之当理。但不要钱即为好官,植木偶于堂,并水不饮,不更胜公乎?”官又辩曰:“某虽无功,亦无罪。”王曰:“公一生处处求自全,某狱某狱,避嫌疑而不言,非负民乎?某事某事,畏烦重而不举,非负国乎?三载考绩之谓何?无功即有罪矣。”官大踧踖[4],锋棱顿减。王徐顾笑曰:“怪公盛气耳。平心而论,要是三四等好官,来生尚不失冠带。”促命即送转轮王。观此二事,知人心微暧,鬼神皆得而窥,虽贤者一念之私,亦不免于责备。“相在尔室”[5],其信然乎!


【注释】

[1] 媪(ǎo):年老的妇女。

[2] 冤愆(qiān):冤仇罪过。愆,罪过,过失。

[3] 哂(shěn):冷笑,讥笑。

[4] 踧踖(cù jí):恭敬而不安的样子。

[5] 相在尔室:出自《诗经·大雅·抑》:“相在尔室,尚不愧于屋漏。无曰不显,莫予云觏;神之格思,不可度思,矧(shěn)可射思?”意思是看看你的室内,在暗处也要光明磊落。什么都是显而易见的,不要以为别人看不见;神明的来临是不可猜度的,难道能任意猜透他吗?


【译文】

北村的郑苏仙,一天在梦中到了冥府,看见阎罗王正在审查登录被囚的鬼魂。有一位邻村的老太太来到殿前,阎罗王换了温和的脸色拱手相迎,赐给香茶,随后命令下属官吏赶快送她到一个好地方去投生。郑苏仙偷偷问身旁的冥吏:“这是个农家老婆子,有什么功德?”冥吏说:“这个老太太一生从来没有损人利己的心思。利己之心,即使是贤士大夫也难以避免。想要利己的人必定会损害别人,种种诡诈奸巧就因此发生,种种诬陷冤屈事件也因此制造出来;甚至遗臭万年,流毒四海,都是由于这种利己私心造成的。这样一个农村妇女能够自己控制私心,读书讲学的儒生们站在她的面前,很多人会面有愧色的。冥王格外尊敬她,又有什么好奇怪的呢!”郑苏仙一向是个很有心计的人,听了这番话心中一惊,立即醒了。郑苏仙又说,在农妇到阎罗殿以前,有一位官员身穿官服,昂昂然走进殿来,声称自己生前无论到哪里,都只喝一杯水,因此在鬼神面前心中无愧。阎罗王讥讽地微微一笑说:“设置官职是为了治理民众的事情,就是管理驿站、河闸的下级官吏,都有应该做的事。仅仅认为不要钱就是好官,那么把木偶放在大堂上,它连一杯水也不用喝,不是更胜过你么?”这位官员又辩解说:“我虽然没有功劳,但也没有罪过。”阎罗王说:“你这个人不论干什么都只顾保全自己,某案某案,你为了避免嫌疑而不表态,这不是有负于百姓么?某事某事,你拈轻怕重而不去做,这不是有负于国家么?《舜典》中‘三载考绩’是怎么说的?没有功劳就是罪过。”这位官员立即局促不安,不再像先前那样锋芒毕露了。阎罗王慢慢地转头看着他笑道:“只怪你有点儿盛气凌人。平心而论,你也能算个三四等的好官,转生还能做一个士大夫。”随即命令把这位官员送到转轮王那里。看这两件事,可知人的内心深处有一点儿杂念,也都能被鬼神看穿,好人的一念之私,也免不了受到责备。“相在尔室”,这话真不假啊!


雍正壬子[1],有宦家子妇,素无勃谿状[2]。突狂电穿牖,如火光激射,雷楔贯心而入[3],洞左胁而出。其夫亦为雷焰燔烧[4],背至尻皆焦黑[5],气息仅属。久之乃苏,顾妇尸泣曰:“我性刚劲,与母争论或有之,尔不过私诉抑郁,背灯掩泪而已,何雷之误中尔耶?”是未知律重主谋,幽明一也。


【注释】

[1] 雍正壬子:雍正十年(1732)。

[2] 勃谿():吵架,争斗。这里指婆媳争吵。

[3] 楔(xiē):楔入,把楔子捶到物体里去。

[4] 燔(fán)烧:焚烧。燔,烧,烤。

[5] 尻(kāo):屁股,脊骨的末端。


【译文】

雍正壬子年,有位官宦人家的媳妇,从来没有和婆婆争吵过。一天突然一道闪电穿过窗户,好像火光激射,贯通进这个媳妇的胸脯,洞穿左肋而出。她的丈夫也被闪电烧伤,从后背到臀部焦黑一片,只剩了一口气。过了好久,她的丈夫才苏醒过来,望着她的尸体哭道:“我的性格不好,有时和母亲争吵几句,你不过私下里和我说说心中的不快,背着灯抹抹眼泪而已,怎么闪电就误中了你呢?”他不知道主谋判刑重,这在阴间阳间都是一样的。


无云和尚,不知何许人。康熙中,挂单河间资胜寺[1],终日默坐,与语亦不答。一日,忽登禅床,以界尺拍案一声,泊然化去。视案上有偈曰[2]:“削发辞家净六尘,自家且了自家身。仁民爱物无穷事,原有周公、孔圣人[3]。”佛法近墨[4],此僧乃近于杨[5]


【注释】

[1] 挂单:佛教名词。指行脚僧到寺院投宿。单,指僧堂里的名单。行脚僧把自己的衣服挂在名单之下,故称“挂单”。

[2] 偈():佛经中的唱词。

[3] 周公、孔圣人:周公,周公姬旦,周文王姬昌第四子,因封地在周(今陕西宝鸡岐山北),故称周公或周公旦。西周初期杰出的政治家、军事家和思想家,辅佐成王执政,平定三监叛乱,制定礼乐制度,在巩固和发展周王朝的统治上起了关键性的作用,对中国历史的发展产生了深远影响。被尊为儒学奠基人,孔子一生最崇敬的古代圣人之一。孔圣人,指孔子。儒家创始人,其主张与言论主要见之于《论语》。

[4] 墨:墨家,战国时期中国古代主要哲学派别之一,墨翟为其主要代表人物。主张“兼爱”、“非功”,重视艰苦实践。

[5] 杨:杨朱,先秦哲学家。主张“贵生”、“重己”,重视个人生命的保存,不侵夺他人,更反对他人对自己的侵夺。号召大家都不要损害别人,也不要舍己为人。


【译文】

有个叫无云的和尚,不知他的来历。康熙年间,他在河间资胜寺暂住,整天默默地坐着,也不与别人答话。一天,忽然登上禅床,用界尺拍打了一下几案,静静地坐化了。几案上留下他一首偈语:“削发辞家净六尘,自家且了自家身。仁民爱物无穷事,原有周公、孔圣人。”佛家的主张近于墨家,而这位无云和尚却接近杨朱。


宁波吴生,好作北里游[1]。后昵一狐女,时相幽会,然仍出入青楼间。一日,狐女请曰:“吾能幻化,凡君所眷,吾一见即可肖其貌。君一存想,应念而至,不逾于黄金买笑乎?”试之,果顷刻换形,与真无二。遂不复外出。尝语狐女曰:“眠花藉柳,实惬人心。惜是幻化,意中终隔一膜耳。”狐女曰:“不然。声色之娱,本电光石火,岂特吾肖某某为幻化,即彼某某亦幻化也。岂特某某为幻化,即妾亦幻化也。即千百年来,名姬艳女,皆幻化也。白杨绿草,黄土青山,何一非古来歌舞之场。握雨携云[2],与埋香葬玉、别鹤离鸾[3],一曲伸臂顷耳。中间两美相合,或以时刻计,或以日计,或以月计,或以年计,终有诀别之期。及其诀别,则数十年而散,与片刻暂遇而散者,同一悬崖撒手,转瞬成空。倚翠偎红,不皆恍如春梦乎?即夙契原深,终身聚首,而朱颜不驻,白发已侵,一人之身,非复旧态。则当时黛眉粉颊[4],亦谓之幻化可矣,何独以妾肖某某为幻化也。”吴洒然有悟。后数岁,狐女辞去,吴竟绝迹于狎游。


【注释】

[1] 北里游:寻花问柳,与妓女厮混。据说在唐朝盛年,京城长安附近有平康、北里两处烟花之地颇负盛名,于是有“北里游”的说法。

[2] 握雨携云:语出战国楚宋玉《高唐赋》:“昔者先王尝游高唐,怠而昼寝,梦见一妇人,曰:‘妾巫山之女也,为高唐之客。闻君游高唐,愿荐枕席。’王因幸之。去而辞曰:‘妾在巫山之阳,高丘之阻,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指男女欢合。

[3] 埋香葬玉:语出《法书苑》:“《玉溪编事》,王蜀时秦州节度使王承俭筑城,获瓦棺,中有石刻曰:‘隋开皇二年渭州刺史张崇妻王氏。’铭有云‘深深葬玉,郁郁埋香’之语。”埋葬女子的委婉说法。别鹤离鸾:离别的鹤,孤单的鸾,比喻离散的夫妻。

[4] 黛眉粉颊:黛眉,指女子之眉;粉颊,粉红色的面颊。均用来指代女子的容貌。


【译文】

宁波一个姓吴的书生,喜欢与妓女厮混。后来和一个狐女好上了,时常幽会,但吴生仍旧经常出入青楼妓院。有一天,狐女请求他说:“我能幻化,凡是你喜欢的女人,我看一眼就能立刻变成她的模样。你一想她,我就能幻化成她的样子出现在你面前,岂不是胜过用千金买笑吗?”吴生一试,狐女果然在顷刻之间就换形,与真人一模一样。于是就不再外出了。吴生曾经对狐女说道:“现在我眠花宿柳,真是开心极了。可惜还是幻化,想起来心里总觉得隔了一层。”狐女说:“你说得不对。声色的快乐,本来就像电光石火一般短暂,哪里只是我变幻的那些女子才是幻化的,其实就是你心仪的那个某某本来也是幻化的啊。不仅这些女子都是幻化的,就像是我本来也是幻化的。就是那些千百年来名姬艳女也都是幻化的啊。白杨绿草,黄土青山,哪一处不是古时候歌舞的地方。活着时握雨携云一般的欢爱,和生离死别时埋香葬玉、别鹤离鸾一样的哀痛,不过是伸伸胳膊那么短暂的时间。其中两个人在一起,或者几刻钟,或者几天,或者几个月,或者几年,终究有永别的那一天。到了诀别的时候,不管是相聚了几十年,还是片刻的萍水相逢,都是一样的悬崖撒手,转瞬成空。倚翠偎红,不都恍如春梦吗?即使是夙缘深厚,终身相守,可是时光荏苒,朱颜不再,渐渐生出白发,同一个人也不再是先前的模样。那么她当时的美貌,也可以说是幻化的啊,哪里只是我变成某某是幻化的啊。”吴生一下子好像是大彻大悟。几年之后,狐女离他而去,吴生竟然从此不再到风流场上去了。


交河及孺爱、青县张文甫,皆老儒也,并授徒于献。尝同步月南村北村之间,去馆稍远,荒原阒寂[1],榛莽翳然。张心怖欲返,曰:“墟墓间多鬼,曷可久留[2]! ”俄一老人扶杖至,揖二人坐曰:“世间安得有鬼,不闻阮瞻之论乎[3]?二君儒者,奈何信释氏之妖妄[4]。”因阐发程朱二气屈伸之理[5],疏通证明,词条流畅。二人听之,皆首肯,共叹宋儒见理之真。递相酬对,竟忘问姓名。适大车数辆远远至,牛铎铮然。老人振衣急起曰:“泉下之人,岑寂久矣。不持无鬼之论,不能留二君作竟夕谈。今将别,谨以实告,毋讶相戏侮也。”俯仰之顷,欻然已灭[6]。是间绝少文士,惟董空如先生墓相近,或即其魂欤。


【注释】

[1] 阒()寂:寂静。

[2] 曷():怎么,为什么。

[3] 阮瞻:魏晋时期“竹林七贤”阮咸之子,坚执无鬼论。

[4] 释氏:释迦牟尼,即指佛教。

[5] 程朱:宋代理学家程颢、程颐兄弟和朱熹的合称。因他们三人提倡性理之学,成一学派,故后人以“程朱”代指这一学派。嘉庆五年本“朱”为“子”,误。

[6] 欻()然:忽然、迅速的样子。


【译文】

交河的及孺爱、青县的张文甫,都是老儒生,一同在献县教学生。二人曾经月夜在南村和北村之间散步,走得离学馆远了,荒野上寂静萧索,草木丛生。张文甫心里害怕想回去,说:“坟墓之中有鬼,怎么可以久留!”不一会儿有个老翁拄着拐杖来到面前,向二人施礼后坐下说:“世上哪有鬼,难道没听过阮瞻的论述么?二位是读书人,怎么听信佛家的胡说八道?”接着老翁阐发宋代程朱学派关于阴阳二气消长的理论,讲解通达,论证明确,条理清楚,文辞流畅。两个老先生听了连连点头称赞,慨叹对宋儒理解的真切。彼此互相应答与老翁谈论理学,竟忘记了问他的姓名。这时远处有几辆大车过来,牛铃声哗哗响。老翁抖抖衣服急忙站起身来,说:“我这个黄泉之下的人,寂寞得太久了。如果不说无鬼论,就不能挽留两位长谈一个晚上。现在马上要分手,实话相告,望两位切勿惊讶,不要认为我是有意捉弄你们的。”眨眼之间,老翁就悄然不见了。这一带很少有文士,只有董空如先生的坟墓离得近些,大概就是董先生的魂灵吧。


河间唐生,好戏侮。土人至今能道之,所谓唐啸子者是也。有塾师好讲无鬼,尝曰:“阮瞻遇鬼,安有是事,僧徒妄造蜚语耳。”唐夜洒土其窗,而呜呜击其户。塾师骇问为谁,则曰:“我二气之良能也。”塾师大怖,蒙首股栗,使二弟子守达旦。次日委顿不起[1]。朋友来问,但呻吟曰:“有鬼。”既而知唐所为,莫不拊掌。然自是魅大作,抛掷瓦石,摇撼户牖,无虚夕。初尚以为唐再来,细察之,乃真魅。不胜其嬲,竟弃馆而去。盖震惧之后,益以惭恧[2],其气已馁[3],狐乘其馁而中之也。妖由人兴,此之谓乎?


【注释】

[1] 委顿:困乏,没有精神。

[2] 惭恧():羞惭。

[3] 馁(něi):空虚,贫乏,饥饿。此处指没有勇气。


【译文】

河间的唐生,喜欢闹着玩。当地人至今还能说起这个人,所谓的唐啸子就是他。有一位私塾先生喜欢鼓吹没有鬼,说:“阮瞻遇见鬼,哪有这种事,不过是和尚们造谣罢了。”夜里,唐生往私塾先生的窗户上撒土,然后又“呜呜”叫着打门。私塾先生惊问是谁,回答说:“我是二气相聚结的鬼。”私塾先生吓坏了,蒙着头躲在被窝里发抖,叫两个弟子守他到天亮。第二天他瘫在床上起不来了。朋友来问,他只是呻吟着说有鬼。后来大家知道是唐生干的,没有不拍手大笑的。然而从此以后真闹起鬼来,抛瓦扔石,摇晃门窗,没有一个晚上能安静。开始还以为是唐生又来了,后来仔细观察,才知道是真鬼。私塾先生实在受不了纠缠骚扰,竟丢下学馆离去了。这是因为他受过惊吓之后,加上惭愧,勇气已经消减,狐鬼就趁机而入。妖由人兴,说的就是这个道理吧?


天津某孝廉,与数友郊外踏青,皆少年轻薄。见柳阴中少妇骑驴过,欺其无伴,邀众逐其后,嫚语调谑[1]。少妇殊不答,鞭驴疾行。有两三人先追及,少妇忽下驴软语,意似相悦。俄某与三四人追及,审视,正其妻也。但妻不解骑,是日亦无由至郊外。且疑且怒,近前诃之[2],妻嬉笑如故。某愤气潮涌,奋掌欲掴其面。妻忽飞跨驴背,别换一形,以鞭指某数曰:“见他人之妇,则狎亵百端;见是己妇,则恚恨如是。尔读圣贤书,一恕字尚不能解,何以挂名桂籍耶[3]? ”数讫径行。某色如死灰,殆僵立道左,不能去。竟不知是何魅也。


【注释】

[1] 嫚(màn)语:轻侮的言辞。嫚,轻视,侮辱。

[2] 诃():斥责,大声怒骂。

[3] 桂籍:科举登第人员的名籍。挂名桂籍,即中举了。


【译文】

天津某举人,与几个朋友到郊外踏青,都年轻而且放荡。见柳荫中有位少妇骑驴路过,一帮年轻人欺负她独身无伴,就相约着在后面追逐,用轻薄的语言调笑。少妇并不答理,打着驴子急步跑去。有两三个人先追了上来,少妇忽然下驴温和地与他们搭话,看意思好像很喜欢他们。不一会儿,某举人和另外三四人也赶了上来,举人仔细一看,正是自己的妻子。但是他的妻子不会骑驴,也没有理由到郊外来。他又疑惑又愤怒,上前责骂,可是妻子嬉笑如故。某举人怒火中烧,张开手掌想要打妻子的耳光。妻子忽然飞身跨上驴背,换成了另一副相貌,用鞭子指着某举人斥责道:“见了别人的妻子,就百般调戏,见是自己的妻子,就这样的愤恨。你读圣贤之书,一个恕字还没有弄明白,你凭什么考中了举人?”数落完后,就打着驴子径直去了。某举人面如死灰,僵立在道旁,几乎不能挪步。最终也不知这个少妇是什么鬼魅。


德州田白岩曰:有额都统者[1],在滇黔间山行,见道士按一丽女于石,欲剖其心。女哀呼乞救。额急挥骑驰及,遽格道士手[2],女噭然一声[3],化火光飞去。道士顿足曰:“公败吾事!此魅已媚杀百馀人,故捕诛之以除害。但取精已多,岁久通灵,斩其首则神遁去,故必剖其心乃死。公今纵之,又贻患无穷矣。惜一猛虎之命,放置深山,不知泽麋林鹿,劘其牙者几许命也[4]! ”匣其匕首,恨恨渡溪去。此殆白岩之寓言,即所谓一家哭,何如一路哭也[5]。姑容墨吏,自以为阴功,人亦多称为忠厚;而穷民之卖儿贴妇,皆未一思,亦安用此长者乎?


【注释】

[1] 都统:清代八旗驻防军长官称“将军”或“都统”。

[2] 遽():急,仓猝。

[3] 噭(jiào)然:形容声音响亮、激越。

[4] 劘():切,削。

[5] 一家哭,何如一路哭:北宋著名政治家、文学家范仲淹的名言。范仲淹为相,锐意改革吏治,取诸路监司名册,将不称职者姓名一笔勾去。富弼在其侧云:“十二丈则是一笔,焉知一家哭矣!”范仲淹回答说:“一家哭,何如一路哭耶!”事见朱熹《五朝名臣言行录》卷七。


【译文】

德州田白岩说:有一个额都统,在云贵边界山间行走,看见有个道士把一个美艳的女子按倒在石头上,要想剖她的心。美女哀叫求救。额都统急忙打马奔过去,格开道士的手,美女子“噭”地一声,化成一道火光飞去。道士顿着脚说:“您坏了我的大事!这个精魅已经迷杀一百多人,所以想抓住杀了它消除祸害。但是它吸了很多人的精气,修炼的年岁已经达到通灵,砍它的头则元神逃脱,所以必须剖出心才能置它于死地。您现在放走了它,留下无穷的后患。怜惜一只猛虎的性命,放在深山里,不知道沼泽山林中又有多少麋鹿要命丧在它的利牙之下啊!”说着把匕首插进鞘里,遗憾不迭地渡过溪水走了。这大概是田白岩说的寓言故事,也就是所谓一家哭泣,哪能比得上一方人哭泣。姑息宽容那些贪官污吏,自以为积了阴德,人们也称道他忠厚;却从不去想想穷苦百姓卖儿女卖妻子,这样的长者又有什么用呢?


献县吏王某,工刀笔,善巧取人财。然每有所积,必有一意外事耗去。有城隍庙道童[1],夜行廊庑间,闻二吏持簿对算。其一曰:“渠今岁所蓄较多[2],当何法以销之?”方沉思间,其一曰:“一翠云足矣,无烦迂折也。”是庙往往遇鬼,道童习见,亦不怖,但不知翠云为谁,亦不知为谁销算。俄有小妓翠云至,王某大嬖之[3],耗所蓄八九;又染恶疮,医药备至,比愈[4],则已荡然矣。人计其平生所取,可屈指数者,约三四万金。后发狂疾暴卒,竟无棺以殓。


【注释】

[1] 城隍:守护城池的神。

[2] 渠:方言。他。

[3] 嬖():宠幸。

[4] 比:等到。


【译文】

献县县衙有个小吏王某,精通刑律诉讼,善于巧取当事人的钱财。可是每当他有点儿积蓄时,必定发生一件意外事情将这些不该得的钱财耗去。城隍庙有个道童,一天夜里在走廊里,听见两个鬼吏拿着账簿核算账目。其中一个说:“他今年积蓄比较多,该用什么办法给他消耗掉?”说完正低头沉思,另一个说:“一个翠云就够了,用不着费多少周折。”这个庙里常常遇见鬼,道童也司空见惯,因此见二鬼核账也不害怕,只是不知翠云是谁,也不知道替谁计算消耗。不久,有一位名叫翠云的小妓女来到县城,县吏王某特别宠爱她,在她身上耗费了自己的八九成积蓄;又染上了恶疮,看病吃药破费许多,等到病疮痊愈,所有积蓄荡然无存。有人对王某平生巧取的钱财作过估计,能算得上来的,就大约有三四万两银子。可是,后来王某发疯病突然死去,竟然连装殓的棺材也没有。


陈云亭舍人言[1]:有台湾驿使宿馆舍[2],见艳女登墙下窥,叱索无所睹。夜半琅然有声,乃片瓦掷枕畔。叱问是何妖魅,敢侮天使。窗外朗应曰:“公禄命重,我避公不及,致公叱索,惧干神谴,惴惴至今。今公睡中萌邪念,误作驿卒之女,谋他日纳为妾。人心一动,鬼神知之。以邪召邪,神不得而咎我,故投瓦相报。公何怒焉?”驿使大愧沮,未及天曙,促装去。


【注释】

[1] 舍人:官名。天子近旁轮番带刀侍卫之官,均由显官、功臣弟子担任。因而王公贵宦的侍从宾客、亲近左右,通称“舍人”。对显贵子弟,也俗称“舍人”。

[2] 驿使:本义为古代驿站传送朝廷文书者,但自唐代起,驿使的职责范围扩大,级别也各有高低。此处指朝廷派往台湾的特使。


【译文】

陈云亭公子说:有位台湾驿使住在驿站的房舍里,看见一位美女爬上墙头往下偷看,驿使呵斥她,走过去找,又不见了。驿使睡到半夜,听到“哐啷”一声响,却是一块瓦片扔到枕头边。他喝问是什么妖怪,敢来欺负皇上的使者。窗外朗声回答:“你富贵显赫,我没来得及躲避你,以致遭到你的叱责查问,我怕被神灵训斥,心中惴惴不安直到现在。刚才你在梦中萌发邪念,误认为我是驿卒的女儿,打算日后娶来做妾。人心中一生出念头,鬼神就知道了。你的邪念招来了我这个邪鬼,神不能因此而归咎于我,所以我扔瓦片作为报复。你恼火什么呢?”驿使极为惭愧,没到天亮就催促着整装离去了。


叶旅亭御史宅,忽有狐怪,白昼对语,迫叶让所居。扰攘戏侮,至杯盘自舞,几榻自行。叶告张真人,真人以委法官[1]。先书一符,甫张而裂。次牒都城隍,亦无验。法官曰:“是必天狐,非拜章不可。”乃建道场七日。至三日,狐犹诟詈[2],至四日,乃婉词请和。叶不欲与为难,亦祈不竟其事。真人曰:“章已拜,不可追矣。”至七日,忽闻格斗砰訇[3],门窗破堕,薄暮尚未已。法官又檄他神相助[4],乃就擒,以罂贮之[5],埋广渠门外。余尝问真人驱役鬼神之故,曰:“我亦不知所以然,但依法施行耳。大抵鬼神皆受役于印,而符箓则掌于法官。真人如官长,法官如吏胥。真人非法官不能为符箓,法官非真人之印,其符箓亦不灵。中间有验有不验,则如各官司文移章奏,或准或驳,不能一一必行耳。”此言颇近理。又问设空宅深山,猝遇精魅,君尚能制伏否?曰:“譬大吏经行,劫盗自然避匿。傥或无知猖獗,突犯双旌,虽手握兵符,征调不及,一时亦无如之何。”此言亦颇笃实。然则一切神奇之说,皆附会也。


【注释】

[1] 法官:古代对道士的尊称。

[2] 诟詈():骂,责骂。

[3] 砰訇(hōnɡ):格斗声。

[4] 檄():古代官府用以征召或声讨的文书。

[5] 罂(yīnɡ):大腹小口的瓶子。


【译文】

叶旅亭御史的住宅里,忽然有狐魅作怪,大白天跟人对话,逼迫叶旅亭让出住宅。吵扰胡闹,以至于闹到杯盘自己在空中飞旋,桌子和床自动行走。叶旅亭告诉了道士张真人,张真人委托法官办理。法官先画一道符,刚贴出去就被撕裂了。又行文告到城隍,也没有效验。法官说:“这肯定是天狐,非拜奏章上天不可。”于是设了七天道场。到第三天时,狐怪还是谩骂不休,第四天才说好话请求和解。叶旅亭不想与狐怪结仇,也请张真人到此为止。张真人说:“奏章已经拜送上界,追不回来了。”到了第七天,忽然听到砰砰訇訇的格斗声,门窗都被打破掉落下来,一直到黄昏,格斗的声音还没平息。法官又行文请其他神灵助战,才擒住了狐怪,装在一个大肚子小口的瓶子里,埋在广渠门外。我曾问张真人驱鬼役神的缘故,他说:“我也不知道其中的所以然,不过是依法施行而已。一般说来,鬼神都听命于印的支配,而符箓则掌握在法官手中。真人像是长官,法官像是小吏。真人离开了法官就不能使用符箓,法官没有真人的印,符箓就不灵验。符箓有的灵验,有的不灵验,就如官府中的行文奏章,有的批准,有的被驳回,不可能每一道符箓都那么有效验。”这话很有些道理。我又问张真人,如果在空房子里或深山之中,突然遇到狐精鬼怪,你能制伏它们吗?他说:“譬如大官从这里经过,强盗当然躲避藏匿。假若有些无知的猖狂者,突然冒犯了大官,大官虽说掌有兵权,但来不及征调大兵,一时对强盗也无可奈何。”这话也很实在。然而世间所有的神奇传说,大多是牵强附会的。


朱子颖运使言[1]:守泰安日,闻有士人至岱岳深处,忽人语出石壁中,曰:“何处经香,岂有转世人来耶?”剨然震响[2],石壁中开,贝阙琼楼,涌现峰顶,有耆儒冠带下迎[3]

士人骇愕,问此何地。曰:“此经香阁也。”士人叩经香之义。曰:“其说长矣,请坐讲之。昔尼山删定[4],垂教万年,大义微言,递相授受。汉代诸儒,去古未远,训诂笺注,类能窥先圣之心;又淳朴未漓,无植党争名之习,惟各传师说,笃溯渊源。沿及有唐,斯文未改。迨乎北宋,勒为注疏十三部,先圣嘉焉。诸大儒虑新说日兴,渐成绝学,建是阁以贮之。中为初本,以五色玉为函,尊圣教也。配以历代官刊之本,以白玉为函,昭帝王表章之功也。皆南面。左右则各家私刊之本,每一部成,必取初印精好者,按次时代,庋置斯阁[5],以苍玉为函,奖汲古之勤也。皆东西面。并以珊瑚为签,黄金作锁钥。东西两庑以沉檀为几,锦锈为茵。诸大儒之神,岁一来视,相与列坐于斯阁。后三楹则唐以前诸儒经义,帙以纂组[6],收为一库。自是以外,虽著述等身,声华盖代,总听其自贮名山,不得入此门一步焉,先圣之志也。诸书至子刻午刻,一字一句,皆发浓香,故题曰经香。盖一元斡运[7],二气[8],阴起午中,阳生子半,圣人之心,与天地通。诸大儒阐发圣人之理,其精奥亦与天地通,故相感也。然必传是学者始闻之,他人则否。世儒于此十三部,或焚膏继晷[9],钻仰终身;或锻炼苛求,百端掊击[10],亦各因其性识之所根耳。君四世前为刻工,曾手刊《周礼》半部[11],故馀香尚在,吾得以知君之来。”

因引使周览阁庑,款以茗果。送别曰:“君善自爱,此地不易至也。”士人回顾,惟万峰插天,杳无人迹。

案,此事荒诞,殆尊汉学者之寓言。夫汉儒以训诂专门,宋儒以义理相尚。似汉学粗而宋学精,然不明训诂,义理何自而知?概用诋排,视犹土苴[12],未免既成大辂[13],追斥椎轮[14],得济迷川,遽焚宝筏。于是攻宋儒者又纷纷而起。故余撰《四库全书·诗部总叙》有曰[15]:宋儒之攻汉儒,非为说经起见也,特求胜于汉儒而已;后人之攻宋儒,亦非为说经起见也,特不平宋儒之诋汉儒而已。韦苏州诗曰[16]:“水性自云静,石中亦无声;如何两相激,雷转空山惊。”此之谓矣。平心而论,《易》自王弼始变旧说,为宋学之萌芽。宋儒不攻《孝经》,词义明显。宋儒所争,只今文古文字句,亦无关宏旨,均姑置弗议。至《尚书》、《三礼》、《三传》、《毛诗》、《尔雅》诸注疏[17],皆根据古义,断非宋儒所能。《论语》、《孟子》宋儒积一生精力[18],字斟句酌,亦断非汉儒所及。盖汉儒重师传,渊源有自;宋儒尚心悟,研索易深。汉儒或执旧文,过于信传;宋儒或凭臆断,勇于改经。计其得失,亦复相当。惟汉儒之学,非读书稽古,不能下一语;宋儒之学,则人人皆可以空谈。其间兰艾同生,诚有不尽餍人心者[19],是嗤点之所自来[20]。此种虚搆之词[21],亦非无因而作也。


【注释】

[1] 运使:古代官名。转运使、漕运使、盐运使的简称。

[2] 剨(huò)然:破裂的声音。

[3] 耆():长者。

[4] 尼山:此处指孔子。尼山位于曲阜东南30公里处,原名尼丘山。孔子父母“祷于尼丘得孔子”,所以孔子名丘字仲尼,后人避讳称孔子为尼山。

[5] 庋(ɡuǐ):藏。

[6] 帙(zhì):书、画的封套,用布帛制成。这里是指整理书籍。纂组:赤色绶带。

[7] 斡()运:旋转运行。

[8] 缊(yīnyūn):古代指天地阴阳二气交互作用的状态。

[9] 晷(ɡuǐ):日影。比喻时光。

[10] 掊(pǒu)击:击,抨击。

[11] 《周礼》:相传西周时期周公所作。是中国古代关于政治经济制度的一部著作,儒家重要经典之一。涉及的内容大至天下九州、天文历象;小至沟渠道路、草木虫鱼;包含了邦国建制、政法文教、礼乐兵刑、赋税度支、膳食衣饰、寝庙车马、农商医卜、工艺制作,以及各种名物、典章、制度等。

[12] 土苴(zhǎ):腐土,糟粕。比喻微贱的东西。

[13] 大辂():亦作“大路”,玉辂,古时天子所乘之车。辂,古代车辕上用来挽车的横木。

[14] 椎轮:原始的无辐车轮。

[15] 《四库全书》:乾隆皇帝亲自组织编纂的一部中国历史上规模最大的丛书。自1772年开始,经十年编成。丛书分经、史、子、集四部,据文津阁藏本,该书共收录古籍3503种、79337卷、装订成三万六千馀册,保存了丰富的文献资料。“四库”之名,缘于初唐官方藏书分为经、史、子、集四个书库,号称“四部库书”,或“四库之书”。经、史、子、集四分法是古代图书分类的主要方法,它基本上囊括了古代所有图书,故称“全书”。

[16] 韦苏州:韦应物(737—792),唐代诗人。因出任过苏州刺史,世称“韦苏州”。

[17] 《尚书》:一部多体裁文献汇编,分为《虞书》、《夏书》、《商书》、《周书》。战国时期总称《书》,汉代改称《尚书》,即“上古之书”。因为是儒家“五经”之一,又称《书经》。长期被认为是中国现存最早的史书,但是清华大学于20087月收藏的一批战国竹简证明传世的《尚书》为伪书。《三礼》:即《周礼》、《仪礼》、《礼记》。古人认为《周礼》、《仪礼》均系周公所作,《礼记》则系汉代戴德(人称“大戴”)、戴圣(人称小戴)叔侄所删记。《三传》:指《左传》、《公羊传》、《穀梁传》。《左传》,亦称《春秋左氏传》或《左氏春秋》。《汉书·艺文志》认为是春秋时期左丘明撰,当代学者多认为是战国初年人所作。《公羊传》,亦称《春秋公羊传》或《公羊春秋》。旧题战国时公羊高撰,相传为子夏传授公羊高,公羊一氏口耳相传,至汉景帝时由公羊寿与胡毋生写定。《穀梁传》,亦称《春秋穀梁传》或《穀梁春秋》。旧题战国时穀梁赤(“赤”或作“喜”、“嘉”、“俶”)撰,相传为子夏所传授。据后人考证,《穀梁传》亦经过口授,在西汉时始写定,成书当晚于《公羊传》。《毛诗》:西汉时鲁国毛亨和赵国毛苌所辑和注的古文《诗》,也就是现在流行于世的《诗经》。《尔雅》:我国最早的一部解释词义的专著,也是第一部按照词义系统和事物分类来编纂的词典。尔,近的意思(后来写作“迩”);雅,正的意思。书名表示是以雅正之言解释古语词、方言词,使之近于规范。

[18] 《论语》:由孔子弟子及其再传弟子编撰而成,被后代儒家奉为经典著作之一。《孟子》:记载孟子及其弟子言行的一部书。

[19] 餍(yàn):吃饱,满足。

[20] 嗤点:讥笑指摘,嘲笑挑剔。

[21] 虚搆:虚构。


【译文】

朱子颖运使说:他任泰安知府时,听说有个读书人来到泰山的深处,忽然听到从石壁中传出说话声:“是什么地方的经书香味,难道有转世的人来了?”随着“剨”的一声震响,石壁从中间裂开,现出了紫贝美玉装饰的宫阙楼阁,耸立山顶,有位年老的儒者顶冠束带下来迎接。

读书人大吃一惊,问这里是什么地方。老者回答说:“这是经香阁。”读书人询问经香的意思。老者答道:“这说来话长了,请坐下听我慢慢讲来。过去孔子删定经书,传教万年,诸经的要义、精微的言辞,一代一代传授下来。汉代的各位大儒,距离上古不远,因此阐释注解,大概还能够理解先圣的本意;而且当时风俗淳朴,尚未流于凉薄,没有培植党羽争名夺利的习气,只是各自传承老师的学说,实实在在地追溯学问渊源。流传到唐代,斯文的风气也没有改变。到了北宋,刻为注疏十三部,得到先圣的嘉许。大儒们担心新说日日兴盛,儒家经典学说将渐渐失传,所以建造这座阁楼来贮藏它们。中间陈列的是初刻本,装在五色玉做成的盒子里,是表示尊崇先圣的遗教。再附上历代官刻的本子,装在白玉做成的盒子里,是显示帝王倡导的功德。这些都放在南面。左右则是各家私刻的本子,每一部书印出来,必定选出印刷精美的,以年代为序收藏在这个阁楼里,这些版本都装在青玉做成的盒子里,奖励钻研古籍辛勤的人。这些都放在东西两面。所有的经书用珊瑚做标签,用黄金做锁钥。东西两边廊屋里,用沉香、檀木做小桌子,用锦绣做垫子。各位大儒的神灵每年来视察一次,一起依次坐在这个阁楼里。后面三排房子里,则是唐以前诸位大儒解释经书义理之类的书,逐套编列,收入库房。除此以外,即使是著作与身高齐平,声誉荣耀超出当代之上,也只是听任他自己贮藏于深山之中,不得进入这座阁楼一步,这是先圣的意旨。每到子刻、午刻,这些经书一字一句都发出浓浓的香味,所以题名叫‘经香阁’。因为一元旋转,二气交融,阴气起于午时的正中,阳气生于子时的夜半,圣人的心与天地相通。各位大儒阐发圣人的义理,精微深奥也与天地相通,所以能与天地互相感应。但这种香气必须是能传承这门学问的人才能闻到,其他人则不能。世上的儒者对这十三部经书,有的夜以继日钻研仰望一辈子;有的深推曲解,吹毛求疵,百般抨击,也是各自因为他的性情学识的根柢不同。您四世以前做刻字工,曾经手刻过半部《周礼》,馀香还在,所以我知道您来了。”

老者引导读书人遍看楼阁廊屋,用茶点果品招待他。送别时,老者对读书人说:“您要自爱,这个地方是不容易来的。”读书人出来后回头一看,只有群峰直插天空,幽深不见人迹。

按,这件事荒唐怪诞,大概是推崇汉代经学的人编造的寓言。汉代儒者以解释古书字句为专门的学问,宋代儒者重在阐发经书的义理。似乎汉学粗疏而宋学精要,可是如果不明白古书的字句,又怎么能了解义理?一概诋毁排斥汉学,视之如粪土,这就未免像已经造成了华美的大车,却回头去斥责最早时没有辐条的车轮,就像渡过了迷津,立即焚弃宝贵的筏子。于是攻击宋儒的,又纷纷而起。所以我在编撰的《四库全书·诗部总叙》中说:宋儒攻击汉儒,不是为了讨论讲解儒家的经书,不过刻意想要胜过汉儒罢了;后人攻击宋儒,也不是因为讨论讲解儒家的经书,不过是对宋儒诋毁汉儒感到不平罢了。韦应物的诗说:“水性自云静,石中亦无声;如何两相激,雷转空山惊。”就是这个意思了。平心而论,《周易》从王弼开始改变旧的说法,是宋学的萌芽。宋儒不攻击《孝经》旧疏,是因为词义很明显。宋儒所争的,只是今文、古文的字句,也无关于大旨,都可以暂且搁置不予议论。至于《尚书》、《三礼》、《三传》、《毛诗》、《尔雅》各种注疏,都是根据古义,断然不是宋儒所能做到的。对于《论语》、《孟子》,宋儒投入一生的精力,字斟句酌,所取得的成就也断然不是汉儒所能赶得上的。一般说来,汉儒看重老师的传授,学问都有来源;宋儒崇尚心悟,认为研求容易深入。汉儒有时过于执着于旧文,过于相信老师的传授;宋儒有时单凭主观臆断,往往歪曲经文的本义。双方的优劣得失,差不多半斤八两。只是汉儒的学问,如果不读书不查考古义,就一句话也说不到点子上;宋儒的学问,则人人都可以高谈阔论。这中间好比兰草与艾蒿同生,确实有不能让人满足的地方,这就是宋学遭受讥笑指摘的由来。由此看来,前面这种虚构的故事,也不是无缘无故而起的。


曹司农竹虚言[1]:其族兄自歙往扬州[2],途经友人家。时盛夏,延坐书屋,甚轩爽。暮欲下榻其中,友人曰:“是有魅,夜不可居。”曹强居之。夜半,有物自门隙蠕蠕入,薄如夹纸。入室后,渐开展作人形,乃女子也。曹殊不畏。忽披发吐舌,作缢鬼状。曹笑曰:“犹是发,但稍乱;犹是舌,但稍长。亦何足畏!”忽自摘其首置案上。曹又笑曰:“有首尚不足畏,况无首耶!”鬼技穷,倏然灭[3]。及归途再宿,夜半门隙又蠕动。甫露其首,辄唾曰:“又此败兴物耶!”竟不入。此与嵇中散事相类[4]。夫虎不食醉人,不知畏也。大抵畏则心乱,心乱则神涣,神涣则鬼得乘之。不畏则心定,心定则神全,神全则沴戾之气不能干[5]。故记中散是事者,称“神志湛然,鬼惭而去”。


【注释】

[1] 司农:清代以户部司漕粮田赋,故别称“户部尚书”为“大司农”。

[2] 歙(shè):地名。歙县,在今安徽省东南部。

[3] 倏(shū)然:速度极快的样子。

[4] 嵇中散:嵇康,三国时期魏国人,曹魏中散大夫,世称“嵇中散”。后因得罪钟会,为其构陷,被司马昭处死。

[5] 沴()戾:因气不和而生之灾害。引申为妖邪或瘟疫。


【译文】

户部尚书曹竹虚说:他的一位族兄从歙县到扬州去,途经朋友家。当时正值盛夏,气候炎热,曹兄的朋友请他到书房坐坐,书房宽敞凉爽。晚上,曹兄想要住在书房里,朋友说:“这间书房有鬼魅,夜间不能住。”可是这位曹兄坚持要睡书房。到了半夜,有个东西从门缝中蠕动着进来了,薄得像一张厚纸片儿。进来后,这个怪物渐渐展开变成人的形状,原来是一个女子。曹兄一点儿也不害怕。女子忽然披头散发吐出很长的舌头,作出一副吊死鬼的样子。曹兄笑着说:“头发还是头发,只是稍微乱了点儿;舌头还是舌头,只是稍微长了点儿。这有什么值得害怕!”女子忽然把自己的头颅摘下来放到了书案上。曹兄又笑着说:“有脑袋尚且不足以惧怕,何况是无头呢!”鬼魅技穷,突然不见了。曹兄由扬州返回时又住进了这间书房,半夜时,门缝里又有东西蠕动着进来。怪物才一露头,曹兄就唾了一口道:“又是这个让人扫兴的东西!”怪物竟然没有再进来。这与嵇中散的故事相类似。虎不吃醉汉,因为醉汉不知道害怕。大体上是因为害怕就会心乱,心乱就会神散,神一散鬼魅就可能趁机而入。不害怕就会心定,心定就神志集中,神志集中邪恶就侵犯不了。所以记载嵇康故事的人,说嵇康“神志清朗,鬼惭愧地离去了”。


董曲江言:默庵先生为总漕时[1],署有土神马神二祠,惟土神有配。其少子恃才兀傲,谓土神于思老翁[2],不应拥艳妇;马神年少,正为嘉耦。径移女像于马神祠。俄眩仆不知人[3]。默庵先生闻其事,亲祷,移还乃苏。又闻河间学署有土神,亦配以女像,有训导谓黉宫不可塑妇人[4],乃别建一小祠迁焉。土神凭其幼孙语曰:“汝理虽正,而心则私,正欲广汝宅耳,吾不服也。”训导方侃侃谈古礼,猝中其隐,大骇,乃终任不敢居是室。二事相近。或曰:“训导迁庙犹以礼,董渎神甚矣,谴当重。”余谓董少年放诞耳,训导内挟私心,使己有利;外假公义,使人无词。微神发其阴谋,人尚以为能正祀典也。《春秋》诛心,训导谴当重于董。


【注释】

[1] 总漕:又称“漕运总督”,是明清两代主管漕运的最高官员。

[2] 于思(sāi):胡子极多。思,多须貌。

[3] 眩(xuàn):眼睛昏花。

[4] 黉(hónɡ)宫:学宫。黉,古时候的学校。


【译文】

董曲江说:默庵先生任漕运总督时,官署里有土神、马神两座祠堂,而只是土神有配偶。他的小儿子倚仗自己有才能而气盛骄傲,说土神是满脸胡子的老头,不该有漂亮的妻子;马神年轻,做他的配偶倒正合适。于是就把土神妻子的偶像移到了马神祠里。不一会儿他的小儿子昏倒不省人事。默庵先生知道了这件事,亲自祷告,把土神妻子的偶像又搬了回来,他的小儿子这才苏醒过来。又听说河间学署中的土神也配有女子偶像,有位训导官说学署是学习的地方,不可塑有女人像,于是另建了一座小祠堂,把女子偶像迁了过去。土神依附在他年幼的孙子身上说:“你的理由虽然正当,实际上怀着私心,你只是打算扩充你的住宅罢了,我不服你。”训导正侃侃大谈古礼,突然被土神说中了心思,非常害怕,一直到任期结束,也没敢住在学署。这两件事差不多。有人说:“训导迁女像还按着一定的礼节,而董家少年亵渎神灵太过分了,受罚应当更重一些。”我认为董家少年只不过是年轻狂妄,训导却是骨子里藏着私心,要为自己谋利;表面上却讲出一套公理,叫人说不出什么来。如果土神不揭露出他的真正用意,人们还会以为他能够整肃祀典呢。《春秋》的大旨着重揭露人的用心,凡事苛求动机,由此看,训导受罚应当重于董少爷。


戏术皆手法捷耳,然亦实有般运术。宋人书“搬运”皆作“般”。忆小时在外祖雪峰先生家,一术士置杯酒于案,举掌拍之,杯陷入案中,口与案平。然扪案下,不见杯底。少选取出,案如故。此或障目法也。又举鱼脍一巨碗[1],抛掷空中不见。令其取回,则曰:“不能矣,在书室画厨夹屉中,公等自取耳。”时以宾从杂遝[2],书室多古器,已严扃,且夹屉高仅二寸,碗高三四寸许,断不可入,疑其妄。姑呼钥启视,则碗置案上,换贮佛手五;原贮佛手之盘,乃换贮鱼脍,藏夹屉中。是非般运术乎?理所必无,事所或有,类如此,然实亦理之所有。狐怪山魈[3],盗取人物不为异,能劾禁狐怪山魈者亦不为异。既能劾禁,即可以役使;既能盗取人物,即可以代人盗取物。夫又何异焉?


【注释】

[1] 脍(kuài):切得很细的肉。

[2] 杂遝():拥挤杂乱。

[3] 山魈(xiāo):传说中山里的鬼怪。


【译文】

魔术戏法之类,大都是以手法快捷取胜,然而也真的有搬运术。代的人书“搬运”都写成“般”。我小时候在外祖父雪峰先生家,见一个玩魔术的人将一个酒杯放在桌上,举手将酒杯一拍,酒杯就深陷在桌子里,杯口与桌面平齐。然而用手摸摸桌子面下,并没有杯底。稍过一会儿,将杯子拿出来,桌面还是原样。这可能用的是一种障眼法。玩魔术的又举起一大碗切细的鱼肉,向空中一抛就不见了。叫他将鱼肉取回来,他说:“取不回来了,鱼肉在书房画橱的抽屉里,你们自己去取吧。”当时因为宾客仆从人多杂乱,书房中有许多古玩,所以书房门已经锁得严严实实;而且画橱的抽屉不过二寸高,而大碗却三四寸高,肯定是放不进去的,因此怀疑玩魔术的人胡说。于是喊人取钥匙开锁查看,发现那个大碗放在桌子上,碗里装了五个佛手;原先装佛手的盘子,换装了鱼肉,放在抽屉里。这不是搬运术吗?从理论上讲不存在什么搬运术,但事实上却是存在的,如上面所讲的这个故事,不过按理推之也讲得通。狐怪山怪盗取人的东西,人们不以为怪,术士能劾治狐怪山怪,人们也不觉得奇怪。既然能劾治狐怪山怪,当然也能役使狐怪山怪;狐怪山怪既然能偷盗人们的东西,那么也能被人役使去偷东西,术士能这么做又有什么可奇怪的呢?


旧仆庄寿言:昔事某官,见一官侵晨至,又一官续至,皆契交也,其状若密递消息者。俄皆去,主人亦命驾遽出。至黄昏乃归,车殆马烦,不胜困惫。俄前二官又至,灯下或附耳,或点首,或摇手,或蹙眉,或拊掌,不知所议何事。漏下二鼓,我遥闻北窗外吃吃有笑声,室中弗闻也。方疑惑间,忽又闻长叹一声曰:“何必如此!”始宾主皆惊,开窗急视,新雨后泥平如掌,绝无人踪。共疑为我呓语。我时因戒勿窃听,避立南荣外花架下,实未尝睡,亦未尝言,究不知其何故也。


【译文】

我过去的老仆人庄寿说:以前服侍某位官员,有一天天快亮时看见一个官员来了,紧接着又一个官员也到了,都是至交,看样子好像在秘密传递消息。不一会儿都走了,主人也立即叫人驾车马出门。到傍晚才回来,人困马乏,疲惫不堪。不一会儿,那两个官员又来了,三个人在灯下或咬耳朵,或点头,或摇手,或皱眉,或鼓掌,不知道所商议的是什么事情。天交二更,我远远地听到北窗外面有“吃吃”的笑声,房间里却没有听到。正在疑惑之间,忽然又听得长叹一声,说:“何必如此!”客人和主人这才惊起,急急开窗察看,外面刚刚下过一场雨,泥地平整如手掌,绝对没有人的脚印。大家都怀疑是我在说梦话。我当时因为主人吩咐不要偷听,所以避在南房屋檐外的花架下,根本没有睡,也不曾说什么,最终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


永春邱孝廉二田,偶憩息九鲤湖道中。有童子骑牛来,行甚驶,至邱前小立,朗吟曰:“来冲风雨来,去踏烟霞去。斜照万峰青,是我还山路。”怪村竖那得作此语[1],凝思欲问,则笠影出没杉桧间,已距半里许矣。不知神仙游戏,抑乡塾小儿闻人诵而偶记也。


【注释】

[1] 村竖:粗俗的年轻人。


【译文】

永春有个叫邱二田的举人,一次偶然在九鲤湖的路旁歇息。只见有个孩子骑牛过来,急匆匆走得很快,到邱二田面前站立了一会儿,朗声吟诵道:“来冲风雨来,去踏烟霞去。斜照万峰青,是我还山路。”邱二田感到奇怪,一个乡村孩童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凝神思索了一会儿,正要询问,只见戴着斗笠的孩童身影已经隐隐映现在半里以外的树林中。不知这是神仙在玩弄游戏,还是乡间学塾的小孩子听人朗诵,偶尔记住了。


莆田林教谕霈[1],以台湾俸满北上[2]。至涿州南,下车便旋,见破屋墙匡外[3],有磁锋划一诗曰:“骡纲队队响铜铃,清晓冲寒过驿亭。我自垂鞭玩残雪,驴蹄缓踏乱山青。”款曰“罗洋山人”。读讫,自语曰:“诗小有致。罗洋是何地耶?”屋内应曰:“其语似是湖广人。”入视之,惟凝尘败叶而已。自知遇鬼,惕然登车。恒郁郁不适,不久竟卒。


【注释】

[1] 教谕:元、明、清时期县学的教官,主管文庙祭祀,教诲生员。

[2] 俸满:旧时官吏任职满一定年限后,得依例升调,称为“俸满”。

[3] 墙匡:围墙,墙垣。


【译文】

莆田有个叫林霈的教谕,因为在台湾任职期满北上。到了涿州南边,下车小便,看见破屋围墙外用碎磁刻了一首诗:“骡纲队队响铜铃,清晓冲寒过驿亭。我自垂鞭玩残雪,驴蹄缓踏乱山青。”落款是“罗洋山人”。林霈念完了诗自语道:“诗还有点儿意思。罗洋是什么地方呢?”破屋里传出声音回答说:“看诗句,好像是湖广一带人。”林霈进屋察看,只见满屋是堆积的尘土和干枯的落叶。他知道遇到了鬼,慌慌张张登车离去。从此以后老是觉得心情郁郁不舒服,不久他竟然去世了。


景州李露园基塙,康熙甲午孝廉[1],余婿僚也。博雅工诗。需次日[2],梦中作一联曰:“鸾翮嵇中散,蛾眉屈左徒[3]。”醒而自不能解。后得湖南一令,卒于官,正屈原行吟地也。


【注释】

[1] 康熙甲午:康熙五十三年(1714)。

[2] 需次:旧时指举人获得任职资格后,按照资历依次补缺。

[3] 屈左徒:屈原,因其曾任左徒、三闾大夫,故称。


【译文】

景州的李基塙,字露园,康熙甲午年举人,是我女婿的同事。他博学端方擅长作诗。在等候补缺的日子里,有一天他在梦中作诗一联:“鸾翮嵇中散,蛾眉屈左徒。”醒来后,自己也不知道这两句诗是什么意思。后来到湖南当县令,死在任所,正是屈原一路吟咏的地方。


先祖母张太夫人,畜一小花犬。群婢患其盗肉,阴搤杀之[1]。中一婢曰柳意,梦中恒见此犬来啮[2],睡辄呓语。太夫人知之,曰:“群婢共杀犬,何独衔冤于柳意?此必柳意亦盗肉,不足服其心也。”考问果然。


【注释】

[1] 搤(è):同“扼”。

[2] 啮(niè):咬。


【译文】

先祖母张太夫人,家里养了一只小花狗。丫鬟们因为讨厌它偷肉,就暗地里把它掐死了。其中有一个丫鬟叫柳意,常梦到这只狗来咬她,睡觉时常说梦话。太夫人知道后,说:“这只狗是丫鬟们一起杀的,为什么独独恨柳意呢?一定是柳意也偷肉,所以小花狗不服气。”经过查问,果然如此。


福建汀州试院,堂前二古柏,唐物也,云有神。余按临日,吏白当诣树拜。余谓木魅不为害,听之可也,非祀典所有,使者不当拜。树柯叶森耸[1],隔屋数重可见。是夕月明,余步阶上,仰见树杪两红衣人[2],向余磬折拱揖[3],冉冉渐没。呼幕友出视,尚见之。余次日诣树,各答以揖。为镌一联于祠门曰:“参天黛色常如此,点首朱衣或是君。”此事亦颇异。袁子才尝载此事于《新齐谐》[4],所记稍异,盖传闻之误也。


【注释】

[1] 柯:树枝。

[2] 杪(miǎo):树枝的细梢。

[3] 磬(qìnɡ)折:弯腰如磬之形,形容十分恭敬。磬,古代打击乐器,形状像曲尺,用玉、石制成,可悬挂。

[4] 袁子才:袁枚,字子才,号简斋,晚年自号仓山居士、随园老人、随园主人等。清代诗人、散文家,乾隆时期代表诗人之一,与赵翼、蒋士铨合称“乾隆三大家”。曾历任溧水、江宁知县,有政绩,四十岁即告归,在江宁小仓山筑随园吟咏其中。《新齐谐》:袁枚所著的志怪小说,又名《子不语》。


【译文】

福建汀州的试院里,堂前有两棵古老的柏树,是唐代种植的,传说有神灵存在。我按临试院的当天,试院官吏禀告我应该到古柏前拜谒。我说树木精灵不害人,承认其存在就可以了,祀典中没有拜树的礼仪,朝廷使者不应当去拜古柏。古柏树干高耸,枝叶茂盛,隔着几重房屋就能看见。当天晚上,月色明亮,我正散步走在台阶上,仰头看见古柏树梢上有两个红衣人,正在向我躬身施礼,然后就渐渐隐去了。当时我急呼师爷出来观看,他们也看到了。第二天,我来到树前,对两棵古柏各作一揖行礼,表示答谢。并在祠门镌刻一副对联:“参天黛色常如此,点首朱衣或是君。”这件事情很有点儿怪异。袁枚曾把这事写进《新齐谐》这本书里,他的记载与事实稍有差异,大概是传闻中的误差。


德州宋清远先生言:吕道士,不知何许人,善幻术,尝客田山司农家。值朱藤盛开,宾客会赏。一俗士言词猥鄙,喋喋不休,殊败人意。一少年性轻脱,厌薄尤甚,斥勿多言。二人几攘臂。一老儒和解之,俱不听,亦愠形于色。满坐为之不乐。道士耳语小童,取纸笔,画三符焚之,三人忽皆起,在院中旋折数四。俗客趋东南隅坐,喃喃自语。听之,乃与妻妾谈家事。俄左右回顾若和解,俄怡色自辩,俄作引罪状,俄屈一膝,俄两膝并屈,俄叩首不已。视少年,则坐西南隅花栏上,流目送盼,妮妮软语。俄嬉笑,俄谦谢,俄低唱《浣纱记》[1],呦呦不已。手自按拍,备诸冶荡之态。老儒则端坐石磴上,讲《孟子》“齐桓、晋文之事”一章。字剖句析,指挥顾盼,如与四五人对语。忽摇首曰“不是”,忽瞋目曰“尚不解耶”,咯咯痨嗽仍不止。众骇笑,道士摇手止之。比酒阑,道士又焚三符。三人乃惘惘痴坐,少选始醒,自称不觉醉眠,谢无礼。众匿笑散。道士曰:“此小术,不足道。叶法善引唐明皇入月宫[2],即用此符。当时误以为真仙,迂儒又以为妄语,皆井底蛙耳。”后在旅馆,符摄一过往贵人妾魂。妾苏后,登车识其路径门户,语贵人急捕之,已遁去。此《周礼》所以禁怪民欤!


【注释】

[1] 《浣纱记》:明代梁辰鱼所作。全剧四十五出,演吴越攻伐之事。自范蠡与西施溪边互订婚约开始,以范蠡偕西施遨游五湖为终结。

[2] “叶法善”句:传说术士叶法善带领唐明皇李隆基进入月宫,听到《霓裳羽衣曲》,唐明皇回宫后记谱传世。


【译文】

德州的宋清远先生说:有位吕道士,不知什么来历,擅长幻术,他曾经借住在户部尚书田山的家里。那时正值紫藤花盛开,田山邀请朋友宾客会聚赏玩。有个鄙俗的士人言谈猥琐浅陋,喋喋不休,很扫大家的兴。还有个年轻人举止轻薄,更令人厌恶,斥责他不要多嘴多舌。这两人捋袖伸胳膊几乎要动手。一个老儒生劝解他们,他们也不听,老儒生也怒形于色。于是弄得满座客人都不愉快。道士和小童耳语了几句,拿来纸笔,画了三道符焚烧,这三个人忽然都站了起来,在院子里转了好几圈。之后,俗士奔向东南角坐下,喃喃自语起来。仔细一听,是在与妻妾谈论家事。一会儿左顾右盼地似在劝解,一会儿和颜悦色地为自己辩解,一会儿做出承认过错的样子,一会儿跪下一条腿,一会儿两条腿都跪了下去,一会儿叩头不已。看那个年轻人,却坐在西南角的花栏上,飞着眼波调情,卿卿我我地细声软语。一会儿嬉笑,一会儿谦逊地推辞,一会儿低声唱《浣纱记》,咿呀不已。他的手打着拍子,极尽放荡的丑态。那个老儒生则端坐在石凳上,在讲解《孟子》中“齐桓、晋文之事”那一章。分析字句,指东点西左顾右盼,好像在和四五个人对话。忽而摇头说“不是”,忽而瞪大了眼睛说“还不明白么”,同时还“咯咯”地咳喘不已。大家又惊又笑,道士摇手制止大家笑。等到酒会快结束时,道士又烧了三道符。于是那三个人怅惘地呆坐着,过了一会儿才醒过来,他们自称酒醉不觉睡着了,向大家道歉。众人憋着笑散了。道士说:“这不过是雕虫小技,没什么可称道的。叶法善引导唐玄宗进入月宫,就用这种符。当时误认为是真的仙人,而迂腐的儒生们又认为是胡说八道,都是些井底之蛙罢了。”后来道士在旅馆用符摄取一个过往贵人之妾的魂魄。这个妾苏醒后上车,还记得魂魄所经的路径门户,告诉贵人迅速去搜捕,但道士已逃走了。这就是《周礼》禁止旁门左道的人的原因吧!


交河老儒及润础,雍正乙卯乡试[1]。晚至石门桥,客舍皆满,惟一小屋,窗临马枥[2],无肯居者,姑解装焉[3]。群马跳踉,夜不得寐。人静后,忽闻马语。及爱观杂书,先记宋人说部中有堰下牛语事,知非鬼魅,屏息听之。一马曰:“今日方知忍饥之苦。生前所欺隐草豆钱,竟在何处?”一马曰:“我辈多由圉人转生[4],死者方知,生者不悟,可为太息!”众马皆呜咽。一马曰:“冥判亦不甚公,王五何以得为犬?”一马曰:“冥卒曾言之,渠一妻二女并淫滥,尽盗其钱与所欢,当罪之半矣。”一马曰:“信然,罪有轻重,姜七堕豕身,受屠割,更我辈不若也。”及忽轻嗽,语遂寂。及恒举以戒圉人。


【注释】

[1] 雍正乙卯:雍正十三年(1735)。

[2] 枥():马槽。

[3] 解装:卸下行装。

[4] 圉()人:养马的人。


【译文】

交河老儒及润础,雍正乙卯年参加乡试。一天晚上他走到石门桥投宿,客馆客房都住满了,只有一间小屋,因为窗户临着马槽,没人愿住,他只好将就着住了进去。夜间,群马互相踢跳,搅得人难以入睡。人声静下来以后,忽然听到马说话的声音。及润础平常爱看杂书,记得宋人笔记小说一类书中有堰下牛语的事,知道不是鬼魅,就屏住呼吸听下去。一匹马说:“现在才知道忍饥挨饿的苦楚,生前欺骗主人隐匿克扣下来的草豆钱,如今在哪里呢?”另一匹马说:“我们这一类多半是由养马的人转生的,死了的才明白,活着的丝毫不知,实在令人叹息!”众马都伤心地呜咽起来。有一匹马说:“冥间的判决也不很公平,为什么王五就能转生为狗呢?”一匹马回答说:“冥间鬼卒曾经说过,他的妻子和两个女儿都很淫乱放荡,把他的钱全部偷去给了相好的,这倒抵了他一半的罪孽。”又一匹马说:“确是这样,罪有轻重,姜七转生了个猪身,要受宰割,比起我们马来更加不如。”及润础忽然轻声咳嗽了一下,马语立即停止,寂静无声了。之后,及润础经常用这件事告诫养马的人。


余一侍姬,平生未尝出詈语。自云亲见其祖母善詈,后了无疾病,忽舌烂至喉,饮食言语皆不能,宛转数日而死。


【译文】

我的一个侍妾,从来也没有骂过人。她说亲眼见到她的祖母喜欢骂人,后来什么病也没有,舌头忽然烂到喉咙部位,不能吃喝,也不能说话,这么挨了几天之后死了。


有某生在家,偶晏起[1],呼妻妾不至。问小婢,云并随一少年南去矣。露刃追及,将骈斩之,少年忽不见。有老僧衣红袈裟,一手托钵,一手振锡杖[2],格其刀曰:“汝尚不悟耶?汝利心太重,忮忌心太重[3],机巧心太重,而能使人终不觉。鬼神忌隐恶,故判是二妇,使作此以报汝。彼何罪焉?”言讫亦隐。生默然引归。二妇云:“少年初不相识,亦未相悦,忽惘然如梦,随之去。”邻里亦曰:“二妇非淫奔者,又素不相得,岂肯随一人?且淫奔必避人,岂有白昼公行,缓步待追者耶?其为神谴信矣。”然终不能名其恶,真隐恶哉!


【注释】

[1] 晏:迟,晚。

[2] 锡杖:佛家语。僧人所持的手杖,杖头饰环,拄杖行走则振动有声。

[3] 忮(zhì)忌:嫉妒。


【译文】

某生在家,一天早晨偶尔起晚了,呼唤妻妾都不来。问小丫鬟,回答说都跟着一个年轻人往南去了。某生拎了一把刀就追上去,要杀了她们,年轻人却忽然不见了。有个身着红袈裟的老和尚,一只手托钵,一只手握着锡杖格开了他的刀,说:“你还不醒悟么?你这个人求利心太重,嫉妒心太重,奸诈心太重,却能掩饰得别人看不出来。鬼神最忌恨这种伎俩的人,所以判定你家的两个妇人做出这种事来惩罚你。她们有什么罪呢?”说完也不见了。某生一言不发把自己的妻妾领了回去。两个妇人说:“这个年轻人我们从不相识,也并不是喜欢他,忽然就懵懵懂懂做梦一样跟着他走了。”邻居们也说:“这两个女人不是那种淫荡私奔的人,彼此又向来不大和睦,怎么肯一道跟一个人走?况且私奔一定要回避旁人,哪有大白天公然私奔,还慢慢走着等人来追的?肯定是神灵的惩罚了。”然而始终没人能说出他的罪恶,这才真是隐恶啊!


事皆前定,岂不信然?戊子春[1],余为人题《蕃骑射猎图》曰[2]:“白草粘天野兽肥,弯弧爱尔马如飞。何当快饮黄羊血,一上天山雪打围。”是年八月,竟从军于西域。又,董文恪公尝为余作《秋林觅句图》。余至乌鲁木齐,城西有深林,老木参云,弥亘数十里。前将军伍公弥泰建一亭于中,题曰“秀野”。散步其间,宛然前画之景。辛卯还京[3],因自题一绝句曰:“霜叶微黄石骨青,孤吟自怪太零丁[4]。谁知早作西行谶[5],老木寒云秀野亭。”


【注释】

[1] 戊子:乾隆三十三年(1768)。

[2] 蕃():吐蕃,我国古代民族。在今青藏高原,唐代曾建立政权。

[3] 辛卯:乾隆三十六年(1771)。

[4] 零丁:伶仃,孤独,没有依靠。

[5] 谶(chèn):将来能应验的预言、预兆。


【译文】

凡事往往都是命里注定的,难道不是这样吗?乾隆戊子年春天,我替人题《蕃骑射猎图》说:“白草粘天野兽肥,弯弧爱尔马如飞。何当快饮黄羊血,一上天山雪打围。”这年八月,竟然从军到了西域。又,董文恪公曾给我画了一幅《秋林觅句图》。我到乌鲁木齐,城西有茂密的森林,古老的树木高耸入云,绵延几十里。以前的将军伍弥泰公在里面造了一座亭子,题名“秀野”。散步在其间,很像是《秋林觅句图》画中的景色。辛卯年我回到京城,就自己题写了一首绝句说:“霜叶微黄石骨青,孤吟自怪太零丁。谁知早作西行谶,老木寒云秀野亭。”


南皮疡医某[1],艺颇精,然好阴用毒药,勒索重赀[2]。不餍所欲,则必死。盖其术诡秘,他医不能解也。一日,其子雷震死。今其人尚在,亦无敢延之者矣。或谓某杀人至多,天何不殛其身而殛其子[3]?有佚罚焉。夫罪不至极,刑不及孥;恶不至极,殃不及世。殛其子,所以明祸延后嗣也。


【注释】

[1] 南皮:地名。在今河北东南部,沧州以南。

[2] 赀:同“资”。

[3] 殛():诛杀,致死。


【译文】

南皮有个专治疮痈的某医生,医术很高,不过,这个医生总是喜欢暗中下毒药,向患者勒索很多钱财。如果不满足他的要求,必死无疑。因为他下毒药的手法很诡秘,别的医生谁也不能解救。有一天,他的儿子被雷电击死了。现在某医生还活着,但已经没人敢请他看病。有人说他杀了许多人,老天为什么不诛杀他本人却击死了他儿子?看来上天的刑罚也有失当。犯罪没达到极限,刑罚就牵连不到妻子儿女;作恶达不到极端,祸殃就连累不到后世子孙。老天诛杀他的儿子,正说明他罪大恶极,受到了祸延后嗣的最重惩罚。


安中宽言:昔吴三桂之叛[1],有术士精六壬[2],将往投之。遇一人,言亦欲投三桂,因共宿。其人眠西墙下,术士曰:“君勿眠此,此墙亥刻当圮[3]。”其人曰:“君术未深,墙向外圮,非向内圮也。”至夜果然。余谓此附会之谈也,是人能知墙之内外圮,不知三桂之必败乎?


【注释】

[1] 吴三桂(1612—1678):字长伯,一字月所,明崇祯时为辽东总兵,封平西伯,镇守山海关,后封汉中王、济王。1644年降清,引清军入关,被封为平西王,1661年杀南明永历帝,1673年叛清,发动三藩之乱,于1678年农历八月十七夜病死。

[2] 六壬:又称“六壬神课”,是一种古老的占卜吉凶的方法。

[3] 圮():坍塌,倒塌。


【译文】

安中宽说:过去吴三桂叛变时,有个精通六壬的术士,要去投奔他。路上遇到一个人,说也要去投奔吴三桂,于是两人一同住下。术士遇见的那人睡在西墙下,术士说:“你不要睡在这儿,这座墙将在今晚九点到十一点之间倒塌。”对方说:“你的艺业还不精深,墙向外倒,而不会向里倒。”到了夜里,墙果然向外倒塌了。我认为这是牵强附会之谈,这个人能知道墙朝里还是朝外倒,怎么就不知道吴三桂一定要失败呢?


有僧游交河苏吏部次公家,善幻术,出奇不穷,云与吕道士同师。尝抟泥为豕[1],咒之,渐蠕动;再咒之,忽作声;再咒之,跃而起矣。因付庖屠以供客,味不甚美。食讫,客皆作呕逆,所吐皆泥也。有一士因雨留同宿,密叩僧曰:“《太平广记》载术士咒片瓦授人[2],划壁立开,可潜至人闺阁中。师术能及此否?”曰:“此不难。”拾片瓦咒良久,曰:“持此可往。但勿语,语则术败矣。”士试之,壁果开。至一处,见所慕,方卸妆就寝。守僧戒,不敢语,径掩扉,登榻狎昵。妇亦欢洽,倦而酣睡。忽开目,则眠妻榻上也。方互相疑诘,僧登门数之曰:“吕道士一念之差,已受雷诛。君更累我耶!小术戏君,幸不伤盛德,后更无萌此念。”既而太息曰:“此一念,司命已录之。虽无大谴,恐于禄籍有妨耳。”士果蹭蹬[3],晚得一训导,竟终于寒毡[4]


【注释】

[1] 抟(tuán):把东西捏成团。

[2] 《太平广记》:宋代李昉、扈蒙、李穆、徐铉、赵邻几、王克贞、宋白、吕文仲等十二人奉宋太宗之命编纂。开始于太平兴国二年(977),次年完成。全书五百卷,目录十卷,取材于汉代至宋初的野史小说及释藏、道经等杂著,属于类书。

[3] 蹭蹬:困顿,失意。

[4] 寒毡(zhān):形容寒士清苦的生活。


【译文】

有一个和尚云游到交河,住在吏部苏次公家里,他擅长方术,变化无穷,自称与吕道士为同门弟子。他和泥捏成猪的形状,念了咒语,猪就渐渐蠕动;又念咒语,猪忽然发出叫声;再念咒,猪就跳了起来。他把这头猪交给厨师宰杀了做给客人吃,肉的味道不太好。吃完,宾客都呕吐不止,吐出来的全是泥。有个读书人因为途中遇雨同和尚住在一起,他偷偷向和尚询问:“《太平广记》记载术士向瓦片念咒交给别人,用这片瓦划墙,墙马上就开了,可以偷偷地进入人家的闺房,大师的法术能达到这种程度吗?”和尚说:“这不难。”和尚于是拾起一片瓦,念了好一会儿的咒语,说:“你拿这片瓦就可以去了。但不要说话,一说话就不灵了。”读书人用瓦片一试,墙壁果然开了。读书人来到一个地方,见到了他日夜思慕的女人,正在卸妆准备睡觉。他牢记和尚的告诫,不敢出声,径直关好门上床,与她亲热起来。女人也开开心心地应和,玩累了就酣睡过去。读书人忽然醒来睁眼一看,发现自己躺在妻子的床上。两人正在相互质问,和尚上门数落读书人说:“吕道士因为一念之差,已经受到天雷诛杀。你更是要连累我吗!我施小术跟你开个玩笑,幸好没损你的大德,以后不要再存这种邪念。”之后和尚叹息说:“你这次生出的邪念,阴间司命官已经记录下来。虽然不受大的惩罚,担心对你将来的仕途还是会有影响。”后来,这位读书人果然一生坎坷,晚年才得了个训导职务,到死都穷困潦倒。


康熙中,献县胡维华以烧香聚众谋不轨。所居由大城、文安一路行,去京师三百馀里;由青县、静海一路行,去天津二百馀里。维华谋分兵为二,其一出不意,并程抵京师;其一据天津,掠海舟。利则天津之兵亦北趋,不利则遁往天津,登舟泛海去。方部署伪官,事已泄。官军擒捕,围而火攻之,龆龀不遗[1]

初,维华之父雄于赀,喜周穷乏,亦未为大恶。邻村老儒张月坪,有女艳丽,殆称国色。见而心醉。然月坪端方迂执,无与人为妾理。乃延之教读。月坪父母柩在辽东,不得返,恒戚戚。偶言及,即捐金使扶归,且赠以葬地。月坪田内有横尸,其仇也。官以谋杀勘,又为百计申辩得释。一日,月坪妻携女归宁,三子并幼,月坪归家守门户,约数日返。乃阴使其党,夜键户而焚其庐[2],父子四人并烬。阳为惊悼,代营丧葬,且时周其妻女,竟依以为命。或有欲聘女者,妻必与谋,辄阴沮[3],使不就。久之,渐露求女为妾意。妻感其惠,欲许之。女初不愿,夜梦其父曰:“汝不往,吾终不畅吾志也。”女乃受命。岁馀,生维华,女旋病卒。维华竟覆其宗。


【注释】

[1] 龆龀(tiáo chèn):垂髫换齿之时。借指孩童。龆,通“髫”。

[2] 键户:闩门。

[3] 沮():阻止,阻挠。


【译文】

康熙年间,献县胡维华以烧香为名,聚众谋逆叛乱。他居住的地方,沿大城、文安走,离京城三百多里;沿青县、静海走,离天津二百多里。胡维华计划兵分两路,一路出其不意,兼程到达京城;一路占据天津,掠夺海船。如果顺利,天津的兵马也往北赶,不顺利,则逃往天津,登船入海而去。但当他正要给下属部署官职时,阴谋败露。官军前往擒拿,包围起来用火攻,连幼小的孩童也一个没留下。

当初,胡维华的父亲富有资财,喜欢周济穷人,也没干过太坏的事。邻村老儒张月坪,有个女儿长得很漂亮,简直可以称得上国色。胡维华的父亲看到后为之心醉。但是张月坪品行端正,又迂腐固执,不想把女儿给人做妾。胡父就聘请他来家教读。张月坪父母的灵柩在辽东,因为运不回来,所以经常悲哀叹息。有一次偶然与胡父谈及此事,胡父就捐助钱财让他扶灵柩而归,并且送了一块坟地。张月坪田里有具尸体,死于非命,死者生前是他的仇家。官府要以谋杀罪审理这桩案子,胡父又千方百计替他申辩,张月坪终于被释放。有一天,张月坪的妻子带着女儿回娘家,因为三个儿子都很小,张月坪回自家看守门户,约好几天后返回胡家。胡父就暗中指使家丁夜里从外面把张家的门户锁上,放火烧了房子,父子四人都被烧成灰烬。胡父却假装吃惊表示哀悼,代为料理丧葬,并常常周济张月坪的妻女,孤女寡母竟把他当成了依靠。有人要想娶张家的女儿,张月坪妻子必定来同他商量,胡父则在暗中阻挠,婚事总是成不了。时间久了,胡父渐渐露出求张家女儿做妾的意思。张月坪妻子感激他的恩惠,打算答应下来。女儿开始不情愿,夜里梦见她的父亲说:“你不去,终究不能满足我的心愿。”女儿于是遵命嫁了过去。过了一年多,生下胡维华,张家的女儿很快病死了。胡维华竟使胡家断了子绝了孙。


又,去余家三四十里,有凌虐其仆夫妇死而纳其女者。女故慧黠[1],经营其饮食服用,事事当意。又凡可博其欢者,冶荡狎媟[2],无所不至。皆窃议其忘仇。蛊惑既深,惟其言是听。女始则导之奢华,破其产十之七八。又谗间其骨肉,使门以内如寇仇。继乃时说《水浒传》宋江、柴进等事,称为英雄,怂恿之交通盗贼[3]。卒以杀人抵法。抵法之日,女不哭其夫,而阴携卮酒[4],酹其父母墓曰[5]:“父母恒梦中魇我[6],意恨恨似欲击我。今知之否耶?”人始知其蓄志报复,曰:“此女所为,非惟人不测,鬼亦不测也,机深哉!”然而不以阴险论,《春秋》原心,本不共戴天者也。


【注释】

[1] 慧黠(xiá):聪明而狡猾。

[2] 狎媟(xiè):亲昵而放荡。

[3] 交通:勾结。

[4] 卮(zhī):古代盛酒的器皿。

[5] 酹(lèi):拿酒祭奠。

[6] 魇(yǎn):使人迷乱。


【译文】

又,离我家三四十里的地方,有个人残暴虐待弄死了仆人夫妇两个之后霸占了他们的女儿。这个女子一向聪明黠慧,侍奉主人的饮食服用,样样都很称心。凡能博得他欢心的事情,淫荡狎昵、打情骂俏等等无所不做。人们都背后议论说她忘记了父母之仇。主人被她迷惑得不可自拔,对她言听计从。女子开始时引导主人追求奢侈豪华,把家产耗去了十分之七八。随后又离间主人亲人的骨肉关系,使一家人之间互相怨恨像仇人一样。接着经常向他讲述《水浒传》宋江、柴进等人的故事,称赞他们是英雄好汉,怂恿他与强盗往来。主人最后竟然因为杀了人要偿命。行刑这天,这个女子没有去哭遭受极刑的男人,而是悄悄带着酒,到父母墓前祭祀,说:“父母双亲经常在梦中惊吓我,恨恨地想要打我。今天明白了吗?”人们这才知道她原来是蓄意报仇,说:“这个女人的行为,非但人预料不到,就是连鬼也未能料到,真是机谋深远啊!”然而,人们并不认为她阴险,《春秋》主张原心定罪,重视推究动机,何况这本来就是不共戴天的家仇。


余在乌鲁木齐,军吏具文牒数十纸,捧墨笔请判,曰:“凡客死于此者,其棺归籍,例给牒,否则魂不得入关。”以行于冥司,故不用朱判,其印亦以墨。视其文,鄙诞殊甚。曰:“为给照事:照得某处某人,年若干岁,以某年某月某日在本处病故。今亲属搬柩归籍,合行给照。为此俾仰沿路把守关隘鬼卒,即将该魂验实放行,毋得勒索留滞,致干未便。”余曰:“此胥役托词取钱耳。”启将军除其例。旬日后,或告城西墟墓中鬼哭,无牒不能归故也。余斥其妄。又旬日,或告鬼哭已近城。斥之如故。越旬日,余所居墙外有声。《说文》曰:“,鬼声。”余尚以为胥役所伪。越数日,声至窗外。时月明如昼,自起寻视,实无一人[1]。同事观御史成曰:“公所持理正,虽将军不能夺也。然鬼哭实共闻,不得照者,实亦怨公。盍试一给之,姑间执谗慝之口[2]。倘鬼哭如故,则公益有词矣。”勉从其议,是夜寂然。又,军吏宋吉禄在印房,忽眩仆。久而苏,云见其母至。俄台军以官牒呈,启视,则哈密报吉禄之母来视子,卒于途也。天下事何所不有,儒生论其常耳。余尝作乌鲁木齐杂诗一百六十首,中一首云:“白草飕飕接冷云,关山疆界是谁分?幽魂来往随官牒,原鬼昌黎竟未闻[3]。”即记此二事也。


【注释】

[1] 实:实在。嘉庆五年本均作“寔”。

[2] 谗慝():奸邪,邪恶。

[3] 原鬼昌黎:昌黎,指唐代政治家、文学家韩愈,写过散文《原鬼》。


【译文】

我在乌鲁木齐时,军吏拿来几十张文书,捧着墨笔请我签批,说:“凡是客死在此地的人,其灵柩回家乡,照例要给文书,不然死者灵魂就不能进关。”因这个文书通行于阴曹地府,所以不用朱笔签发,上面的印也是黑色的。文书上的行文和字迹都极其低俗粗劣。是这样说的:“这是用来作为凭证和执照的:证明某处的某人,年纪若干岁,于某年某月某日在本处病故。现在亲属搬运灵柩回故乡去,理所应当发给此证明。因此希望沿路把守关隘的小鬼,都要在验证魂灵后放行,不能找借口要钱或者滞留,使得他们不方便。”我说:“这不过是里中小吏们变着法子捞钱罢了。”于是请求将军去掉这个规矩。过了十天,有人报告我说,城西的墓地里有鬼哭,因为没有文书回不了家乡。我斥责他胡说八道。又过了十天,有人报告鬼哭声离城近了。我还像上次那样斥责了他。之后又过了十天,我住处的墙外索索有声。《说文》说:“,鬼声。”我以为是小吏在捣鬼。过了几天,声音到了窗外。当时月光明亮一如白昼,我亲自出去寻视,什么人也没有看到。同事观成御史说:“你坚持的是正确的,即便是将军也不能责怪你。不过鬼哭是大家都真切地听到了的,得不到文书的鬼,必定要怨恨你。何不试试给它们文书,姑且堵堵那些说三道四的人的嘴巴。倘若鬼还哭,那么你也有可说的了。”我勉强听从了他的建议,这天夜里就安安静静的了。还有,军中佐吏宋吉禄在掌印的房里,忽然昏倒在地。好久之后他醒过来说,看到他母亲来了。不一会儿,台军呈上来一封公文,打开一看,是哈密县报告宋吉禄的母亲来探视儿子,在路上去世了。天下什么事都有,儒生们谈论的是常理罢了。我曾经写了乌鲁木齐杂诗一百六十首,其中有一首说:“白草飕飕接冷云,关山疆界是谁分?幽魂来往随官牒,原鬼昌黎竟不闻。”写的就是这两件事。


范蘅洲言:昔渡钱塘江,有一僧附舟,径置坐具,倚樯竿,不相问讯。与之语,口漫应,目视他处,神意殊不属。蘅洲怪其傲,亦不再言。时西风过急,蘅洲偶得二句,曰:“白浪簸舡头[1],行人怯石尤[2]。”下联未属,吟哦数四。僧忽闭目微吟曰:“如何红袖女,尚倚最高楼?”蘅洲不省所云,再与语,仍不答。比系缆,恰一少女立楼上,正着红袖。乃大惊,再三致诘。曰:“偶望见耳。”然烟水淼茫,庐舍遮映,实无望见理。疑其前知,欲作礼,则已振锡去。蘅洲惘然莫测,曰:“此又一骆宾王矣[3]! ”


【注释】

[1] 舡(chuán):船。

[2] 石尤:石尤风,指逆风,又称“打头风”。

[3] 骆宾王(? —684):字观光,唐代诗人。与王勃、杨炯、卢照邻合称“初唐四杰”。嗣圣元年(684),武则天废中宗自立,9月,徐敬业在扬州起兵反对。骆宾王起草著名的《讨武氏檄》,慷慨激昂,气吞山河。11月徐敬业兵败被杀,骆宾王下落不明,有人说被杀,有人说逃亡,有人说出家为僧。相传唐代考工员外郎宋之问流放途中来到灵隐寺游览,夜晚漫步吟诗:“鹫岭郁岧峣,龙宫锁寂寥。”苦于没有满意的下联,有个老僧说:“为何不用‘楼观沧海日,门对浙江潮’? ”宋之问接着把这首诗吟到终篇:“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飘。扪萝登塔远,刳木取泉遥。云薄霜初下,冰轻叶未凋。待入天台路,看余度石桥。”老僧的诗句遒劲壮丽,最为精辟。知道底细的人说,这位老僧就是骆宾王。事可参见《唐才子传》卷一。


【译文】

范蘅洲说:从前渡钱塘江,有个和尚搭船,径直把坐具放在船上,倚着桅杆,也不与其他人打招呼。别人与他说话,只是口中随便应答而已,眼睛却望着别的地方,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范蘅洲觉得和尚太傲慢,也不与他搭话。当时西风很大,范蘅洲诗兴大作,就偶成两句诗:“白浪簸舡头,行人怯石尤。”下联的两句还没想好,只是三番五次吟咏上联两句。和尚忽然闭上眼睛,轻声地吟道:“如何红袖女,尚倚最高楼?”范蘅洲不懂和尚说的是什么意思,跟和尚说话,对方仍然不回答。等船到岸边系缆绳的时候,见一个少女站在岸边的楼上,正是穿的红衣服。范蘅洲大惊,再三向和尚请教。和尚说:“我偶然望见罢了。”然而当时船在江中,烟波浩渺,房屋遮挡,根本不可能望见对岸的景物。范蘅洲怀疑和尚先知先觉,要向他致意敬礼,但和尚却已拄着锡杖走了。范蘅洲茫然不知和尚是什么人,怅然地说:“这又是一个骆宾王了!”


清苑张公钺,官河南郑州时,署有老桑树,合抱不交,云栖神物。恶而伐之。是夕,其女灯下睹一人,面目手足及衣冠色皆浓绿,厉声曰:“尔父太横,姑示警于尔!”惊呼媪婢至,神已痴矣。后归戈太仆仙舟,不久下世。驱厉鬼,毁淫祠,正狄梁公、范文正公辈事[1]。德苟不足以胜之,鲜不取败。


【注释】

[1] 狄梁公:唐代名臣狄仁杰(630—700),字怀英,武则天当政时期宰相,死后追封梁国公,故称。范文正公:范仲淹(989—1052年),字希文,北宋著名的政治家、思想家、军事家和文学家,去世后谥“文正”,故称。


【译文】

清苑张钺公在河南郑州做官时,官署里有棵老桑树,两手合抱都搂不过来,人们说是树上住着神灵一类怪异的东西。张公觉得厌恶就把树砍掉了。这天夜里,他的女儿灯下看到一个人,面目手脚和衣帽都是深绿的颜色,厉声说:“你的父亲太霸道,且拿你来警告他!”张女惊叫呼喊,保姆丫鬟赶来,张家女儿已经吓傻了。后来嫁给了太仆戈仙舟,不久就去世了。驱除恶鬼、毁坏淫邪的祠庙,正是狄仁杰、范仲淹那样的人才能做的事。如果德行不足胜过鬼神,很少有不失败的。


钱文敏公曰:“天之祸福,不犹君之赏罚乎?鬼神之鉴察,不犹官吏之详议乎?今使有一弹章曰:‘某立身无玷,居官有绩,然门径向凶方,营建犯凶日,罪当谪罚。’所司允乎?驳乎?又使有一荐牍曰:‘某立身多瑕,居官无状,然门径得吉方,营建值吉日,功当迁擢[1]。’所司又允乎?驳乎?官吏所必驳,而谓鬼神允之乎?故阳宅之说,余终不谓然。”此譬至明,以诘形家[2],亦无可置辩。然所见实有凶宅:京师斜对给孤寺道南一宅,余行吊者五;粉坊琉璃街极北道西一宅,余行吊者七。给孤寺宅,曹宗丞学闵尝居之,甫移入[3],二仆一夕并暴亡,惧而迁去。粉坊琉璃街宅,邵教授大生尝居之,白昼往往见变异,毅然不畏,竟没其中。此又何理欤?刘文正公曰[4]:“卜地见《书》[5],卜日见《礼》[6]。苟无吉凶,圣人何卜?但恐非今术士所知耳。”斯持平之论矣。


【注释】

[1] 迁擢(zhuó):提升官职。

[2] 形家:旧时以相地形卜吉凶,为人选择宅基、墓地为业的人。也称“堪舆家”。

[3] 甫:刚刚,才。

[4] 刘文正公:名统勋,字延清,号尔钝。曾任清内阁学士、刑部尚书,为官清廉,颇能进谏,参与《四库全书》编辑,并担任《四库全书》总裁。乾隆三十八年(1773)卒,谥文正。

[5] 《书》:即《尚书》。见前注。

[6] 《礼》:即《礼记》。见前注。


【译文】

钱文敏公说:“上天降祸福,不是类似于君王的赏罚么?鬼神的鉴察,不是类似于官吏的审议么?假如有一份弹劾某人的奏章说:‘某人一生没有污点,做官也有政绩,但他家的门户向着不吉利的方向,建造住宅时冒犯凶日,这种罪名应当贬官。’主管官员是批准还是驳回呢?假如又有一份荐书说:‘某人一生污点很多,做官也很糟糕,但他家的门户向着吉方,建房时正值吉日,这种功德应当升官。’主管官员又是批准呢?还是驳回呢?人世上官员必定驳回的,鬼神会批准吗?因此,所谓阳宅之说,我始终是不相信的。”这个比喻非常明白,就是拿去问风水先生,也没有可以置辩的馀地。然而,就我所见,确实有凶宅:京师斜对给孤寺道南有一处宅院,我已经吊丧五次;粉坊琉璃街极北道西还有一处宅院,我已经吊丧七次。给孤寺宅院,宗丞曹学闵曾住过,刚搬进去,两个仆人就在同一天晚上一同暴亡,曹家害怕,当即迁走。粉坊琉璃街宅院,教授邵大生曾经住过,白天就常常见到怪异,邵教授不怕邪,终于死在这处住宅里。这又是什么道理呢?刘文正公说:“《书经》记载周公曾卜地建城,《礼记》记载出行占卜吉祥的日子。如果没有吉凶,圣人为什么还要卜问呢?不过,圣人的占卜,恐怕已经不是当今术士们所能懂得了。”这才是公平合理的议论。


沧州潘班,善书画,自称黄叶道人。尝夜宿友人斋中,闻壁间小语曰:“君今夕毋留人共寝,当出就君。”班大骇,移出。友人曰:“室旧有此怪,一婉娈女子,不为害也。”后友人私语所亲曰:“潘君其终困青衿乎[1]?此怪非鬼非狐,不审何物。遇粗俗之人不出,遇富贵之人亦不出,惟遇才士之沦落者,始一出荐枕耳。”后潘果坎以终[2]。越十馀年,忽夜闻斋中啜泣声。次日,大风折一老杏树,其怪乃绝。外祖张雪峰先生尝戏曰:“此怪大佳,其意识在绮罗人上[3]。”


【注释】

[1] 青衿(jīn):青色交领的长衫,周代学子的服装。古时用来指读书人。

[2] 坎lǎn):困顿,不顺利。

[3] 绮罗人:指富贵人。


【译文】

沧州人潘班,擅长书画,自称黄叶道人。一次夜里在朋友的书斋里住宿,听见墙壁里有人小声说:“你今夜不要留别人在这儿住,我出去陪你。”潘班非常害怕,吓得赶紧搬了出去。朋友说:“书斋里过去就有这个怪物,是一个文雅温婉的女子,不害人的。”后来这位朋友私下里对亲近的人说:“潘君这一辈子就只能是个秀才了么?书斋中的这个怪物不是鬼也不是狐狸精,不知道是什么怪物。它遇见粗俗的人不出来,遇见富贵的人也不出来,唯有见了有才而落魄的人,它才出来侍寝。”后来潘班果然一生困顿不得志。十多年之后的一天夜里,忽然听到书斋里有哭泣声。第二天,大风刮断一棵老杏树,这个怪物也绝迹了。外祖父张雪峰先生曾经开玩笑说:“这个怪物真不错,她的见识可比富贵人家的女子高多了。”


陈枫崖光禄言:康熙中,枫泾一太学生,尝读书别业。见草间有片石,已断裂剥蚀,仅存数十字,偶有一二成句,似是夭逝女子之碣也[1]。生故好事,意其墓必在左右,每陈茗果于石上,而祝以狎词。越一载馀,见丽女独步菜畦间[2]。手执野花,顾生一笑。生趋近其侧,目挑眉语,方相引入篱后灌莽间,女凝立直视,若有所思,忽自批其颊曰:“一百馀年,心如古井,一旦乃为荡子所动乎?”顿足数四,奄然而灭。方知即墓中鬼也。蔡修撰季实曰[3]:“古称盖棺论定,观于此事,知盖棺犹难论定矣。是本贞魂,乃以一念之差,几失故步。”晦庵先生诗曰[4]:“世上无如人欲险,几人到此误平生。”谅哉!


【注释】

[1] 碣:圆顶的墓碑。

[2] 畦():田园中分成的小区。

[3] 修撰:官名。科举一甲第一名进士即授翰林院修撰。

[4] 晦庵先生:朱熹(1130—1200),字元晦,一字仲晦,号晦庵,别称紫阳,徽州婺源(今江西婺源)人。南宋理学家、教育家。


【译文】

光禄大夫陈枫崖说:康熙年间,浙江枫泾有个太学生在别墅读书,见草丛中有一块石片,已经断裂剥蚀,上面有几十个字,偶然有一两句完整的句子,看来好似夭折女子的石碑。这个太学生向来好事,估计坟墓就在附近,于是就常常在残碑上陈设茶点果品,祈祝一些猥亵的话。大约过了一年多,见到一个漂亮的女子独自在菜畦间走。她手里拿着一枝野花,对着太学生嫣然一笑。太学生走到她的身旁,眉来眼去的,女子引着太学生来到篱笆后的灌木丛中,就站住了,两眼直愣愣地看着太学生,若有所思,忽然她抽了自己一个耳光说:“一百多年来,心像古井一样,难道一下子却被这放荡小子勾引动了心么?”她不停地顿脚,一下子就隐灭不见了。这才知道她就是坟墓里的鬼。修撰蔡季实说:“古语说盖棺定论,从这件事可知,盖棺也难定论呵。这本来是贞节的鬼魂,还因为一念之差,几乎失去她原来的操守。”朱熹有诗说:“世上无如人欲险,几人到此误平生。”确实如此啊!


王孝廉金英言:江宁一书生,宿故家废园中。月夜有艳女窥窗。心知非鬼即狐,爱其姣丽,亦不畏怖。招使入室,即宛转相就。然始终无一语,问亦不答,惟含笑流盼而已。如是月馀,莫喻其故。一日,执而固问之。乃取笔作字曰:“妾前明某翰林侍姬,不幸夭逝。因平生巧于谗搆[1],使一门骨肉如水火。冥司见谴,罚为喑鬼,已沉沦二百馀年。君能为书《金刚经》十部,得仗佛力,超拔苦海,则世世衔感矣。”书生如其所乞。写竣之日,诣书生再拜,仍取笔作字曰:“借金经忏悔,已脱离鬼趣。然前生罪重,仅能带业往生,尚须三世作哑妇,方能语也。”


【注释】

[1] 谗搆:谗构,谗言陷害。


【译文】

举人王金英说:江宁有个书生,住宿在官宦人家的废园子里。一个明亮的月夜,有个漂亮女子从窗户往里偷看。书生知道这女子不是鬼就是狐,但喜欢她的姣好美丽,也不害怕。书生招呼让她进入室内,这女子就温柔多情地主动亲近。但是从来不说话,问她也不回答,只是笑着流转目光看着他。这么过了一个多月,不知道是什么缘故。一天,书生拉着她一定要问出个所以然来。女子这才拿笔写字说:“我是前明某翰林的侍妾,不幸短命而死。因为平生巧于进谗言陷害,使得一家的亲人之间,如同水火一样不相容。阴司惩罚我,罚做哑鬼,已经埋没沦落二百多年了。您如果能够替我写十部《金刚经》,让我仰仗佛力,脱离苦海,我世世代代感激你。”书生照她的请求去做。写完的这一天,女子到书生这里再次拜谢,仍旧拿笔写字说:“依凭《金刚经》忏悔,我已经脱离了鬼界。但是前生的罪孽深重,只能带着罪孽转生,还得要做三辈子哑妇,才能够说话。”

卷二 滦阳消夏录二

【题解】

写作《阅微草堂笔记》,纪昀一开始就设定了自己创作的出发点是“劝惩”与“风教”;对于预期的阅读效果,纪昀这样说:“小说稗官,知无关于著述;街谈巷议,或有益于劝惩”,表明“大旨期不乖于风教”。为什么创作小说来体现“劝惩”与“风教”的宗旨?纪昀曾经这样说过,那些严肃认真的言论,听起来常常使人厌倦,而那些涉及神鬼的稀奇古怪故事,喜欢的人一定会传来传去,他注重于读者不同的阅读态度。“滦阳消夏录”曾有过一个三卷抄本,这个三卷本相当于现在的卷一、卷二的内容。卷末有纪昀自己写的两首诗:

检点燕公记事珠,拈毫一字几踌躇。

平生曾是轻干宝,浪被人称鬼董狐。


前因后果验无差,琐记搜罗鬼一车。

传语洛闽门弟子,稗官原不入儒家。

卷末还有刘墉写的跋:

正容庄语,听者恐卧,导以隽永,使人意消。不以文为制,而以文为戏,晋公亦何规乎?环玮连犿,吾爱其笔。石苍居士题

刘墉对于此卷,大为赞赏,并且写了跋语。其实,刘墉还曾写诗与纪昀的自题诗相唱和,最早表现了对纪昀创作的概括与肯定。这也是纪昀作品水平高下的一个佐证。


董文恪公为少司空时[1],云昔在富阳村居,有村叟坐邻家,闻读书声,曰:“贵人也。”请相见。谛观再四,又问八字干支,沉思良久,曰:“君命相皆一品。当某年得知县,某年署大县[2],某年实授[3],某年迁通判[4],某年迁知府,某年由知府迁布政,某年迁巡抚,某年迁总督。善自爱,他日知吾言不谬也。”后不再见此叟,其言亦不验。然细较生平,则所谓知县,乃由拔贡得户部七品官也;所谓调署大县,乃庶吉士也[5];所谓实授,乃编修也[6];所谓通判,乃中允也;所谓知府,乃侍读学士也;所谓布政使,乃内阁学士也;所谓巡抚,乃工部侍郎也。品秩皆符,其年亦皆符,特内外异途耳。是其言验而不验,不验而验,惟未知总督如何。后公以其年拜礼部尚书,品秩仍符。按推算干支,或奇验,或全不验,或半验半不验。

余尝以闻见最确者,反复深思,八字贵贱贫富,特大概如是。其间乘除盈缩,略有异同。无锡邹小山先生夫人,与安州陈密山先生夫人,八字干支并同。小山先生官礼部侍郎,密山先生官贵州布政使,均二品也。论爵,布政不及侍郎之尊;论禄,则侍郎不及布政之厚,互相补矣。二夫人并寿考。陈夫人早寡,然晚岁康强安乐;邹夫人白首齐眉,然晚岁丧明[7],家计亦薄,又相补矣。此或疑地有南北,时有初正也。余第六侄与奴子刘云鹏,生时只隔一墙,两窗相对,两儿并落蓐啼[8]。非惟时同刻同,乃至分秒亦同。侄至十六岁而夭,奴子今尚在。岂非此命所赋之禄,只有此数。侄生长富贵,消耗先尽;奴子生长贫贱,消耗无多,禄尚未尽耶?盈虚消息,理似如斯,俟知命者更详之[9]


【注释】

[1] 少司空:司空的辅助。司空为工部尚书,少司空即工部侍郎。

[2] 署:代理。

[3] 实授:正式任命。

[4] 迁:古代称升职为“迁”。通判:清朝的通判也称为“分府”,辅助知府政务,分掌粮、盐、都捕等,品等为正六品,实际上往往是闲职。通判多设立在边陲,以弥补知府管辖的不足。

[5] 庶吉士:亦称“庶常”,是明清两朝时翰林院内的短期职位,从通过科举考试的人当中选择优秀者入翰林院“庶常馆”学习三年,成绩优良者授以翰林院“编修”、“检讨”等官职,其馀的分发任“主事”等职,或者优先委任为知县。

[6] 编修:官名。宋代设编修修国史实录、会要等。明清属翰林院,与修撰、检讨同为史官。

[7] 丧明:眼睛失明。引申为丧子。语出《礼记·檀弓上》:“子夏丧其子而丧其明。曾子吊之,曰:‘吾闻之也,朋友丧明则哭之。'”

[8] 落蓐():指婴儿出生。

[9] 俟():等到。


【译文】

董文恪公任工部侍郎时,说以前住在富阳县乡下,有个乡村老翁在邻居家坐着,听见他的读书声,说:“这是个贵人。”要求见见面。乡村老翁再三仔细地端详他,又问了生辰八字,沉思了好半天,说:“看你的命和相,都是一品。应当在某某年可以任知县,某某年代理大县县令,某某年正式任命,某某年升通判,某某年升知府,某某年由知府升任布政使,某某年升巡抚,某某年升总督。你要好自为之,到时候你会知道我的话没错。”后来再没看见过这个老人,他的话也没应验。但是仔细考较生平所任官职,那么所谓知县,就是由拔贡生得任户部的七品官;所谓升调代理大县,就是被任为庶吉士;所谓正式任命,就是指任编修;所谓通判,就是指任中允;所谓知府,就是指任侍读学士;所谓布政使,是指任内阁学士;所谓巡抚,是指任工部侍郎。这些官职品级俸禄都相符合,任职时间也相符,不同的是老翁说的是地方官,而董公所任的是京官。说起来老翁的话应验又不应验,不应验又应验,只是不知他说的总督,相应将任什么。后来董公在这一年里升任礼部尚书,和总督的品级也相符了。按干支推算,有的出奇的灵验,有的全然不应验,有的一半应验,一半不应验。

我曾经根据听见的最确切的事例,反复研究所谓的八字贵贱贫富,大概情况也是这样。这其中的人事消长盛衰,也略有异同。无锡邹小山先生的夫人和安州陈密山先生的夫人,时辰八字干支都一样。邹小山任官礼部侍郎,陈密山任官贵州布政使,两人都是二品官。论起爵位,布政使不如侍郎尊贵;论起俸禄,则侍郎不如布政使丰厚,两者互有所补。两位夫人都高寿。陈夫人早年守寡,但晚年健康安乐;邹夫人与丈夫白头偕老夫妻恩爱,但晚年丧子,家庭经济状况也不大好,两者又互有所补。这可能是因为两人地处南北、生辰时间不同的缘故。我第六个侄儿和奴仆的儿子刘云鹏,出生时只隔着一道墙,两扇窗户相对着,两人同时降生啼哭。不仅同一时刻,而且是同一分秒。我的侄儿长到十六岁时夭折,奴仆的儿子如今还在。莫非赋予这种命相的福禄,是有规定数量的。我侄子生长在富贵之中,先把福禄消耗尽了;奴仆生长在贫贱之中,消耗不多,福禄还没有用尽?盈亏的情况,从道理上讲当然是这样,还是等着遇见懂得命运的人来详细解释吧。


曾伯祖光吉公,康熙初官镇番守备[1]。云有李太学妻,恒虐其妾,怒辄褫下衣鞭之,殆无虚日。里有老媪,能入冥,所谓走无常者是也[2]。规其妻曰:“娘子与是妾有夙冤,然应偿二百鞭耳。今妒心炽盛,鞭之殆过十馀倍,又负彼债矣。且良妇受刑,虽官法不褫衣。娘子必使裸露以示辱,事太快意,则干鬼神之忌。娘子与我厚,窃见冥籍,不敢不相闻。”妻哂曰:“死媪谩语[3],欲我禳解取钱耶[4]! ”会经略莫洛遘王辅臣之变[5],乱党蜂起,李没于兵,妾为副将韩公所得。喜其明慧,宠专房。韩公无正室,家政遂操于妾。妻为贼所掠。贼破被俘,分赏将士,恰归韩公。妾蓄以为婢,使跪于堂而语之曰:“尔能受我指挥,每日晨起,先跪妆台前,自褫下衣,伏地受五鞭,然后供役,则贷尔命。否则尔为贼党妻,杀之无禁,当寸寸脔尔,饲犬豕。”妻惮死矢志,叩首愿遵教。然妾不欲其遽死,鞭不甚毒,俾知痛楚而已。年馀,乃以他疾死。计其鞭数,适相当。此妇真顽钝无耻哉!亦鬼神所忌,阴夺其魄也。此事韩公不自讳,且举以明果报,故人知其详。

韩公又言:此犹显易其位也。明季尝游襄、邓间[6],与术士张鸳湖同舍。鸳湖稔知居停主人妻虐妾太甚[7],积不平,私语曰:“道家有借形法。凡修炼未成,气血已衰,不能还丹者,则借一壮盛之躯,乘其睡,与之互易。吾尝受此法,姑试之。”次日,其家忽闻妻在妾房语,妾在妻房语。比出户,则作妻语者妾,作妾语者妻也。妾得妻身,但默坐,妻得妾身,殊不甘,纷纭争执,亲族不能判。鸣之官。官怒为妖妄,笞其夫[8],逐出。皆无可如何。然据形而论,妻实是妾,不在其位,威不能行,竟分宅各居而终。此事尤奇也。


【注释】

[1] 镇番守备:守卫在边境或边界的军事官员。古代称外国或者外域为“番”,镇番,守边的意思。守备,明清时武官名。清代绿营统兵官,称“营守备”;漕运总督下辖各卫和守御所也分设守备,统率运军领运漕粮,称“卫守备”。

[2] 走无常:旧时传说的一种超自然现象,即冥间利用活人的生魂来为冥间做事。

[3] 谩(màn)语:说谎话。

[4] 禳(ránɡ)解:向神祈求解除灾祸。

[5] 经略:明清两代有重要军事任务时特设经略,掌管一路或数路军、政事务,职位高于总督。王辅臣之变:康熙十二年(1673),吴三桂叛变,提督王辅臣响应。

[6] 季:这里指末年。

[7] 稔(rěn)知:熟知。居停:居住的地方。

[8] 笞(chī):鞭打,杖打。


【译文】

我的曾伯祖光吉公,康熙初年做镇番守备。据他说,有位李太学,他妻子经常虐待妾,一发怒就扒光妾下身的衣服用皮鞭抽打,几乎没有一天不打的。当地有位老妇人,据说能在阴阳两界来来往往,就是所谓的走无常的那种人。老妇人规劝李太学妻子说:“娘子与这个妾有前世的冤仇,她是应该偿还你二百鞭。你现在妒心太盛,打她的鞭数几乎超过了十几倍,反而又欠了她的债。况且,良家妇女受刑,就是官府大堂也规定不许扒衣服。可娘子却一定要让她裸露作为羞辱,事情做得太过分,就冒犯了鬼神的禁忌。娘子与我交情厚,我看见过阴间的册子,不敢不让你知道这些事。”李太学妻子冷笑说:“死老婆子胡说,想要让我祈祷消灾你好捞钱吧!”不久,经略使莫洛遭遇了王辅臣叛乱,乱党蜂起,李太学在兵乱中丧生,他的妾归了副将韩公。韩公喜欢她聪明智慧,极为宠爱。韩公又没有正妻,家政大权就由这个妾掌握。而李太学妻子在兵荒中被贼党掠走。贼党被攻破后,李太学妻子被俘,俘虏分赏将士时,恰好分给韩公。妾收了李太学妻子做奴婢,妾让她跪在堂前,对她说:“你如果能接受我的指挥,每天早晨起床后,先跪在梳妆台前,自己脱掉下身衣服,趴在地上让我打五鞭,然后供我使唤,就饶你不死。否则的话,你是贼党的妻室,无论杀你砍你都不会有人管,应当一寸一寸地割下你的肉,喂猪喂狗。”李太学妻子怕死,什么气节脸面都顾不得了,叩头表示遵命。但是妾不想让李太学妻子马上死,鞭打的时候用力不狠,只是让她知道疼而已。一年多以后,李太学妻子得别的病死了。计算她所受的鞭数,正好与她所欠妾的鞭数相等。这个太学的妻子真是顽钝无耻啊!她受到鬼神忌恨,所以阴司勾取了她的魂魄。这件事情韩公自己不隐讳,并且常拿来举例说明因果报应的道理,因此人们能知道详情。

韩公又说:这就像完全对换所处地位一样。明朝末年,他曾经游历襄阳、邓州一带,与术士张鸳湖同舍居住。张鸳湖知道旅舍主人的妻子虐待妾很过分,愤愤不平,私底下对韩公说:“道家有一种借人躯体的法术,名叫借形法。凡是修炼没有成功,气血已经衰退,还不能够合成仙丹得到正果,就借用一个年轻力壮的身体,乘他睡着的时候,同他互相调换。我曾经学过这种法术,姑且试试。”第二天,这家人忽然听妻在妾的房里说话,妾在妻的房里说话。等到她们走出门来,大家发现妻子发出来的声音是妾的,妾一开口就是妻子的声音。妾得到妻子的身体只是默坐无语,妻子换成妾身却很不甘心,纷纷扰扰争执不休,亲族谁也判断不了。事情闹到官府。官府认为此事怪异荒诞而发怒,将做丈夫的鞭打一顿,轰出门来。众人全都无可奈何。根据形体相貌,妻子实际上是妾,就没有正妻的地位,所以威风也就不能施展,最后只好妻妾分宅各居。这事情就更加奇特了。


相传有塾师,夏夜月明,率门人纳凉河间献王祠外田塍上[1]。因共讲《三百篇》拟题[2],音琅琅如钟鼓。又令小儿诵《孝经》[3],诵已复讲。忽举首见祠门双古柏下,隐隐有人。试近之,形状颇异,知为神鬼。然私念此献王祠前,决无妖魅,前问姓名,曰毛苌、贯长卿、颜芝[4],因谒王至此。塾师大喜,再拜,请授经义,毛、贯并曰:“君所讲,适已闻,都非我辈所解,无从奉答。”塾师又拜曰:“《诗》义深微,难授下愚。请颜先生一讲《孝经》可乎?”颜回面向内曰:“君小儿所诵,漏落颠倒,全非我所传本。我亦无可着语处。”俄闻传王教曰:“门外似有人醉语,聒耳已久[5],可驱之去。”余谓此与爱堂先生所言学究遇冥吏事,皆博雅之士,造戏语以诟俗儒也。然亦空穴来风,桐乳来巢乎[6]


【注释】

[1] 献王祠:西汉景帝刘启之子,武帝刘彻之异母兄刘德,公元前155年被封为河间王,因其“聪明睿智”,谥号曰“献”,故称之为“河间献王”。明嘉靖十三年(1534),曾在墓上建有河间献王祠,后经隆庆、乾隆、道光等多次重修,历经风雨,至1946年献王祠被毁。田塍(chénɡ):田间的土埂子,小堤。

[2] 《三百篇》:指《诗经》。《诗经》诗歌总数约三百,故称。

[3] 《孝经》:古代儒家的伦理学著作。传说是孔子自作,但南宋时已有人怀疑是出于后人附会。纪昀在《四库全书总目》中指出,该书是孔子“七十子之徒之遗言”,成书于秦汉之际。自西汉至魏晋南北朝,注解者及百家。

[4] 毛苌(chánɡ):西汉赵(今河北邯郸)人,相传是古文诗学“毛诗学”的传授者。由于承继传播《诗经》的伟大贡献,受到历代官方及民众的尊敬。贯长卿:西汉赵人,与毛苌一同受诗于毛亨。颜芝:西汉河间人,据说秦始皇焚书的时候,他把《孝经》藏起来,到他的儿子颜贞才把《孝经》拿出来,叫做《今文孝经》。

[5] 聒(ɡuō):声音吵闹,使人厌烦。

[6] 桐乳来巢:桐子附着在叶上,形状如箕,鸟儿喜欢当作鸟窝。桐乳,桐子,状如乳形,故名。


【译文】

相传曾经有个学塾的老师,趁着夏夜月光明亮,带着他的学生在河间献王祠堂外的田埂上乘凉。他一面讲《诗经》押题,声音响得像敲钟打鼓。又叫小孩子诵读《孝经》,朗读完再讲。塾师忽然抬头看见祠堂门前的两棵古柏树下,隐隐约约好像有人。走近一看,只见形状颇为奇怪,知道是神鬼。然而心中思量,在这样的献王祠前面不会有妖怪鬼魅,于是上前请问那些人的姓名,对方回答说是毛苌、贯长卿、颜芝,因为拜见献王到了这里。塾师大喜,再次叩拜请求传授经文义理,毛苌、贯长卿齐声回答:“你所讲的我们刚才已经听到,都不是我等所能理解的,无从奉答。”塾师又下拜说:“《诗经》义理深奥精微,难以传授像我这样极愚蠢的人。请颜先生给我讲一讲《孝经》可以吗?”颜芝转过脸去朝着祠堂门里说:“刚才小孩子朗诵的《孝经》,句子漏落、次序颠倒,全然不是我所传的版本。我也不知从何讲起。”忽而听到献王传出话说:“门外好像有人喝醉了酒说话,吵闹很久了,都赶走。”我认为这个故事和爱堂先生说的老儒生碰到阴间小吏的事一样,都是高雅有识之士编的笑话,嘲笑那些志趣不高、目光短浅的读书人。但是就像门户有缝就有风,桐叶引来鸟雀筑巢,流言蜚语也不是凭空而来的吧?


先姚安公性严峻[1],门无杂宾。一日,与一褴缕人对语,呼余兄弟与为礼,曰:“此宋曼珠曾孙,不相闻久矣,今乃见之。明季兵乱,汝曾祖年十一,流离戈马间,赖宋曼珠得存也。”乃为委曲谋生计。因戒余兄弟曰:“义所当报,不必谈因果。然因果实亦不爽。昔某公受人再生恩,富贵后,视其子孙零替,漠如陌路。后病困,方服药,恍惚见其人手授二札,皆未封。视之,则当年乞救书也。覆杯于地曰:‘吾死晚矣!’是夕卒。”


【注释】

[1] 姚安公:纪容舒,字迟叟。清康熙五十二年(1713)恩科进士,曾供职刑部和户部,做过云南姚安知府,故称“姚安公”。


【译文】

先父姚安公生性严厉,门前没有杂七杂八的宾客。一天,姚安公同一个衣衫破烂的人说话,叫我们兄弟向他行礼,说:“这是宋曼珠的曾孙,好久没有消息了,今天才见面。明末时兵荒马乱,你们的曾祖父年十一岁,在战乱中流浪,幸亏宋曼珠才活了下来。”于是想方设法替他谋求生计,并告诫我们兄弟说:“从道义上讲应当报答的,就不必谈论因果报应。但是因果实际上也不会有差错。过去某公受别人的救命大恩,富贵以后,看到恩人的子孙零落,他竟淡漠得像个陌路之人。后来某公病得很厉害,正在吃药,恍恍惚惚看到恩人亲手交给他两封信,都没有封口。一看,却是当年他写的求救信。他把杯子扣在地上说:‘我死得晚了!’这天夜里就死了。”


宋按察蒙泉言[1]:某公在明为谏官,尝扶乩问寿数[2],仙判某年某月某日当死。计期不远,恒悒悒[3]。届期乃无恙。后入本朝,至九列。适同僚家扶乩,前仙又降。某公叩以所判无验。又判曰:“君不死,我奈何?”某公俯仰沉思,忽命驾去。盖所判正甲申三月十九日也[4]


【注释】

[1] 按察:负责巡察、考核吏治,隶属各省总督、巡抚,为正三品官。

[2] 扶乩():一种迷信活动。扶,指扶架子。乩,谓卜以问疑。术士制丁字形木架,其直端顶部悬锥下垂。架放在沙盘上,由两人各以食指分扶横木两端,依法请神。木架的下垂部分即在沙上画成文字,作为神的启示,或与人唱和,或示人吉凶,或与人处方。

[3] 悒悒():忧愁,不安。

[4] 甲申三月十九日:这天是明朝覆亡的日子,崇祯皇帝自缢煤山,明朝百官从主赴难。甲申,明朝崇祯十七年(1644)。


【译文】

按察宋蒙泉说:某公在明朝时做谏官,曾扶乩向神仙求问自己的寿命,神仙判断他当死于某年某月某日。某公计算日期已经不远了,因此郁郁不乐。可是,到了那天却安然无恙。后来他归顺清朝,官至九卿。一次同僚家扶乩,当年那个神仙又降临了。他就问当年判断没有应验的原因。神仙给他的判语说:“你不死,我有什么办法?”某公仰首沉思,恍然大悟,急命备车告退。原来,神仙所判的某公死期是甲申年三月十九日。


沈椒园先生为鳌峰书院山长时[1],见示高邑赵忠毅公旧砚,额有“东方未明之砚”六字。背有铭曰:“残月荧荧,太白睒睒,鸡三号,更五点,此时拜疏击大奄[2]。事成,策汝功,不成,同汝贬。”盖劾魏忠贤时,用此砚草疏也。末有小字一行,题“门人王铎书”。此行遗未镌,而黑痕深入石骨,干则不见,取水濯之,则五字炳然。相传初令铎书此铭,未及镌而难作。后在戍所,乃镌之,语工勿镌此一行。然阅一百馀年,涤之不去,其事颇奇。或曰,忠毅嫉恶严,渔洋山人笔记称[3],铎人品日下,书品亦日下,然则忠毅先有所见矣。削其名,摈之也;涤之不去,欲著其尝为忠毅所摈也。天地鬼神,恒于一事偶露其巧,使人知警。是或然欤!


【注释】

[1] 山长:唐、五代时对山居讲学者的敬称。宋元时为官立书院置山长,讲学兼领院务;明清时改由地方聘请。

[2] “残月荧荧”九句:大意是,残月淡淡,太白星闪闪。鸡叫三遍,更敲五声,这时写奏疏弹劾大宦官。事情成功就记你一功,不成功则和你一起遭贬。睒睒(shǎn),闪烁的样子。奄,同“阉”,指宦官。

[3] 渔洋山人:王士祯(1634—1711),原名士禛,字子真、贻上,号阮亭,又号渔洋山人,谥文简。清初杰出诗人、学者、文学家。


【译文】

沈椒园先生任鳌峰书院山长时,拿出高邑人赵忠毅公的一方旧砚给我看,砚额上有“东方未明之砚”六个字。砚背有铭文:“残月荧荧,太白睒睒,鸡三号,更五点,此时拜疏击大奄。事成,策汝功,不成,同汝贬。”大概在弹劾魏忠贤时,是用这块砚研磨书写奏疏。末尾有一行小字,题道“门人王铎书”。这一行字漏刻了,但黑色痕迹深入砚中,砚台干时看不见,用水一浸,这五个字就清清楚楚显出来。相传开始让王铎写这段铭文,还没来得及刻,赵忠毅便被贬了。后来赵忠毅在贬所刻了这段铭文,告诉刻工最后一行不要刻。然而过了一百多年,这一行字还没有被洗掉,这事也很奇怪。有人说赵忠毅嫉恶如仇十分严格。渔洋山人笔记中说,王铎人品日下,书品也日下,而赵忠毅已先自察觉了。不刻他的名字,就是摈弃他的意思;但他的名字仍洗不掉,是为了显示他曾为赵忠毅所摈弃。天地鬼神,常在一件事中偶然显露出机巧来,让人有所警醒。这件事也许就是这样的吧!


乾隆庚午[1],官库失玉器,勘诸苑户[2]。苑户常明对簿时,忽作童子声曰:“玉器非所窃,人则真所杀。我即所杀之魂也。”问官大骇,移送刑部。姚安公时为江苏司郎中,与余公文仪等同鞫之[3]。魂曰:“我名二格,年十四,家在海淀,父曰李星望。前岁上元[4],常明引我观灯归。夜深人寂,常明戏调我,我力拒,且言归当诉诸父。常明遂以衣带勒我死,埋河岸下。父疑常明匿我,控诸巡城。送刑部,以事无左证,议别缉真凶。我魂恒随常明行,但相去四五尺,即觉炽如烈焰,不得近。后热稍减,渐近至二三尺,又渐近至尺许,昨乃都不觉热,始得附之。”又言初讯时,魂亦随至刑部,指其门乃广西司。按所言月日,果检得旧案。问其尸,云在河岸第几柳树旁。掘之亦得,尚未坏。呼其父使辨识,长恸曰:“吾儿也!”以事虽幻杳,而证验皆真。且讯问时,呼常明名,则忽似梦醒,作常明语;呼二格名,则忽似昏醉,作二格语。互辩数四,始款伏。又父子絮语家事,一一分明。狱无可疑,乃以实状上闻,论如律。命下之日,魂喜甚。本卖糕为活,忽高唱“卖糕”一声,父泣曰:“久不闻此,宛然生时声也。”问:“儿当何往?”曰:“吾亦不知,且去耳。”自是再问常明,不复作二格语矣。


【注释】

[1] 乾隆庚午:乾隆十五年(1750)。

[2] 苑户:为宫廷养禽兽、植花木的人家。

[3] 鞫():穷究。这里指审问犯人。

[4] 上元:新年第一次月圆之夜的意思。据《岁时杂记》记载,上元节的由来,是因循道教的陈规。道教把一年中的正月十五称为上元节,七月十五为中元节,十月十五为下元节,合称“三元”。


【译文】

乾隆庚午年,官库玉器被盗,官吏逐个审查各个苑户。苑户常明受审时,忽然发出孩子的声音说:“玉器没有偷,人倒是真杀了。我就是被杀的魂。”审问官大惊,把常明移送到刑部。姚安公这时做江苏司郎中,和余文仪公等一齐审理这个案子。鬼魂说:“我叫二格,十四岁,家住海淀,父亲名叫李星望。去年正月十五,常明带我看花灯。回来时,夜深人静,常明调戏我,我全力挣扎抗拒并说要告诉我父亲。常明就解下衣带把我勒死,埋在河岸边。父亲怀疑常明把我藏起来了,控告到巡城御史那里。案件移送到刑部,因为找不到证据,决定另外缉拿真凶。我的灵魂常跟着常明,不过不能靠近他的身体,只要相距四五尺,便觉得他热得像火焰一般不能靠近。后来,他的热力稍微减弱了些,渐渐靠近到二三尺,又渐渐靠近到一尺左右,昨天,竟然一点儿也觉不到热,于是赶快附在他身上。”鬼魂又说初次审讯时,魂也随着到了刑部,并指着广西司说就是那个门。按照鬼魂所说的日期,果然查到了原来的案卷。问鬼魂尸体在哪里,说在河岸边第几棵柳树旁边。挖开一看,果然见到了尸体,还未曾腐烂。叫他的父亲来辨认,痛哭着说:“是我的儿子!”事情虽然虚幻,案子查证却都属实。讯问时,叫常明的名字,常明就好像忽然梦醒一样,说话也是常明的声调;叫二格的名字,常明又好像昏醉过去,又变成了二格的声音。就这样,两种声调互相辩论了几遍,常明一点儿一点儿服罪。另外,父子俩琐琐碎碎说家事,都条理分明。至此,本案已无可疑之处,于是向上呈报实情,依法判决。判决令下达之日,鬼魂异常高兴。二格生前以卖糕为生,这时,忽然高声吆喝一声“卖糕”,他父亲哭着说:“好久没听到这样的叫卖声了,和活着时一样。”问儿子:“要上哪儿去?”鬼魂回答:“我也不知道,我走了。”此后再问常明,就不能发出二格的声音了。


南皮张副使受长官河南开归道时,夜阅一谳牍[1],沉吟自语曰:“自刭死者[2],刀痕当入重而出轻。今入轻出重,何也?”忽闻背后太息曰:“公尚解事。”回顾无一人。喟然曰[3]:“甚哉,治狱之可畏也!此幸不误,安保他日之不误耶?”遂移疾而归。


【注释】

[1] 谳(yàn)牍:据以审判定罪的案卷。

[2] 刭(jǐnɡ):用刀割颈。

[3] 喟(kuì)然:叹气的样子。


【译文】

南皮人张受长副使做河南开归道道员时,有一天夜里看一份断案的卷宗,他沉吟着自言自语地说:“用刀割颈自杀死的,刀痕应当进去时重而拔出来时轻。这个案子却是进去时轻而拔出来时重,为什么呢?”忽然听到背后叹息一声说:“您还算明白事理。”他回头看,却并没人。他长叹了口气说:“真是不得了,审理案件真可怕啊!这次幸运不出错,怎么能够保证以后的日子不出错呢?”于是托病辞了官。


先叔母高宜人之父[1],讳荣祉,官山西陵川令。有一旧玉马,质理不甚白洁,而血浸斑斑。斫紫檀为座承之[2],恒置几上。其前足本为双跪欲起之形,一日,左足忽伸出于座外。高公大骇,阖署传视[3],曰:“此物程朱不能格也。”一馆宾曰:“凡物岁久则为妖。得人精气多,亦能为妖。此理易明,无足怪也。”众议碎之,犹豫未决。次日,仍屈还故形。高公曰:“是真有知矣。”投炽炉中,似微有呦呦声。后无他异。然高氏自此渐式微。高宜人云,此马煅三日,裂为二段,尚及见其半身。又武清王庆垞曹氏厅柱[4],忽生牡丹二朵,一紫一碧,瓣中脉络如金丝,花叶葳蕤[5],越七八日乃萎落。其根从柱而出,纹理相连。近柱二寸许,尚是枯木,以上乃渐青。先太夫人,曹氏甥也,小时亲见之,咸曰瑞也。外祖雪峰先生曰:“物之反常者为妖,何瑞之有!”后曹氏亦式微。


【注释】

[1] 宜人:旧时妇女因丈夫或子孙而得的一种封号。明清时,五品官妻、母封宜人。

[2] 斫(zhuó):用刀、斧砍。

[3] 阖():全,总共。

[4] 垞:音chá

[5] 葳蕤(wēi ruí):草木茂盛、枝叶下垂的样子。


【译文】

先叔母高宜人的父亲名叫高荣祉,在山西陵川做过县令。他有一尊古旧玉马,玉马的质理不很洁白,斑斑点点像血迹渗透进去。他用紫檀木为玉马做了个底座,常放在书案上。玉马的前腿本来是双跪欲起的状态,有一天忽然左腿伸出了座外。高公大惊,在整个衙署传看,说:“这种怪事恐怕连程颐、朱熹都解释不清。”一个师爷说:“大凡物件,年代久了就会兴妖作怪。得到人的精气多了也能兴妖作怪。这个道理很明白,不足为奇。”众人议论将玉马砸碎,高公一时犹豫不定。第二天,玉马左腿又屈入座内恢复了原形。高公说:“还真有知觉了。”将玉马投入火炉里,似乎隐约听到玉马“呦呦”的叫声。从此以后,没有发生任何其他怪异。但是高氏从此渐渐衰落。高宜人说,玉马烧了三天,裂成两截,她还见到过烧毁的半个身子。还有,武清王庆垞曹家大厅的柱子,忽然长出两朵牡丹花,一朵紫色,一朵碧绿色,花瓣中的脉络好像金丝,花叶繁茂下垂,过了七八天才枯萎谢落。花的根从柱子里穿出来,与木柱的纹理相连。靠近柱子两寸左右的部分还是枯木,往上才渐渐泛青色。先母太夫人是曹氏的外甥女,小时亲眼见过厅柱的牡丹,当时都说是吉兆。我的外祖父雪峰先生说:“反常的东西就是妖,有什么吉祥!”后来曹氏也渐渐衰落了。


先外祖母言:曹化淳死[1],其家以前明玉带殉。越数年,墓前恒见一白蛇。后墓为水啮,棺坏朽。改葬之日,他珍物具在,视玉带则亡矣。蛇身节节有纹,尚似带形。岂其悍鸷之魄[2],托玉而化欤?


【注释】

[1] 曹化淳:字如,号止虚子,武清王庆垞(今属天津)人。生于万历十七年(1587),卒于康熙元年(1662)。家境寒微,十二三岁左右入宫,诗文书画,无一不精,深受司礼太监王安赏识。后入信王府陪侍五皇孙朱由检,极受宠信。1628年,朱由检继帝位,是为崇祯帝,曹化淳负责处理魏忠贤时的冤案,平反昭雪两千馀件。

[2] 悍鸷(zhì):凶猛暴戾。


【译文】

我已经去世的外祖母说:曹化淳死后,他的家人用明代的一条玉带殉葬。过了几年,他的墓前常见有一条白蛇。后来坟墓被水浸蚀,棺材朽损。改葬那天发现,其他珍贵的东西都在,而玉带却不见了。蛇的身上有一节节的花纹,像玉带的形状。难道是他凶猛暴戾的魂魄借着玉带而变化了吗?


外祖张雪峰先生,性高洁,书室中几砚精严,图史整肃。恒其户[1],必亲至乃开。院中花木翳如,莓苔绿缛[2]。僮婢非奉使令,亦不敢轻蹈一步。舅氏健亭公,年十一二时,乘外祖他出,私往院中树下纳凉。闻室内似有人行,疑外祖已先归,屏息从窗隙窥之。见竹椅上坐一女子,靓妆如画。椅对面一大方镜,高可五尺,镜中之影,乃是一狐。惧弗敢动,窃窥所为。女子忽自见其影,急起,绕镜四周呵之,镜昏如雾。良久归坐,镜上呵迹亦渐消,再视其影,则亦一好女子矣。恐为所见,蹑足而归。后私语先姚安公。姚安公尝为诸孙讲《大学》“修身”章[3],举是事曰:“明镜空空,故物无遁影。然一为妖气所翳,尚失真形。况私情偏倚,先有所障者乎?”又曰:“非惟私情为障,即公心亦为障。正人君子,为小人乘其机而反激之,其固执决裂,有转致颠倒是非者。昔包孝肃之吏[4],阳为弄权之状,而应杖之囚,反不予杖。是亦妖气之翳镜也。故正心诚意,必先格物致知[5]。”


【注释】

[1] jué):箱子上安锁的环形钮,借指锁。这里指锁闭。

[2] 莓苔:青苔。缛():繁密。

[3] 《大学》:原是《礼记》第四十二篇,内文的撰成约在战国末期至西汉之间,南宋前从未单独刊印过,北宋时司马光编撰《大学广义》,是为《大学》独立成书之始。程颢、程颐又编撰《大学》原文章节成《大学定本》。南宋时朱熹编撰《大学章句》,并与《论语》、《孟子》、《中庸》合编为“四书”。

[4] 包孝肃:包拯。“孝肃”是宋仁宗在包拯死后赐给他的谥号,以此肯定包公的忠孝一生。

[5] 格物致知:推究事物的原理法则而总结为理性知识。


【译文】

外祖父张雪峰先生,品性高洁,书房里文房四宝齐全精巧,图书史料整齐有序。他出去时常锁着门,没有他来,谁也不准开。书房前的院子里花木茂盛,地上青苔争绿。仆人丫环们没有他的命令,谁也不敢随便踏进一步。舅舅健亭公十二三岁时,趁外祖父外出,偷偷溜到院里树下乘凉。听见书房里好像有人走动,他怀疑是外祖父回来了,于是屏息从窗缝往里看。看见竹椅上坐着一个女子,浓妆艳抹,漂亮得像画中美人一样。椅子对面有一块大镜子,大约高五尺,镜子里照出来的却是一只狐狸。健亭公害怕得不敢动,偷偷看狐狸要干什么。这女子忽然看见镜中的影像,急忙绕着镜子四周呵气,顿时,镜面上朦朦胧胧好像起了雾。好一会儿,狐狸才又坐回椅子上,镜子上的雾气慢慢消去,再看镜子里,照出的就是一个漂亮女子了。健亭公担心被发现,轻手轻脚缩了回来。后来,他暗地里告诉了姚安公。姚安公曾给几个孙子讲《大学》“修身”一章,举这件事为例说:“明镜上空空无物,所以影像无处躲藏。但是一旦被妖气所遮蔽,就失去真实的形状。何况因私心偏向,事先有所遮蔽的呢?”又说:“不但因为私心可以遮蔽,出于公心也能被蒙住眼睛。正人君子,被小人钻了空子而被激怒,如果固执专断,有可能导致颠倒是非。过去包孝肃的属吏假装弄权的样子,使本应挨打的囚犯免于挨打。这也就像妖气掩盖了镜子呵。所以要诚意诚心,正直无邪,必须先推究事物的原理而获取真知。”


有卖花老妇言:京师一宅近空圃,圃故多狐。有丽妇夜逾短垣,与邻家少年狎。惧事泄,初诡托姓名。欢昵渐洽,度不相弃,乃自冒为圃中狐女。少年悦其色,亦不疑拒。久之,忽妇家屋上掷瓦骂曰:“我居圃中久,小儿女戏抛砖石,惊动邻里,或有之,实无冶荡蛊惑事。汝奈何污我?”事乃泄。异哉,狐媚恒托于人,此妇乃托于狐。人善媚者比之狐,此狐乃贞于人。


【译文】

有一个卖花的老妇人说:京城有一所住宅离空园子很近,园中一向有不少狐狸。有一个漂亮的女子夜里越过矮墙,同邻家小伙子偷情。怕事情败露,开始时假托姓名。后来处得越来越融洽,估计不至于被抛弃了,就自己冒称是园子里的狐女。小伙子喜欢她的美色,也不疑心拒绝。过了好久,忽然有瓦片从这个女子家的屋上掷过来,还骂着说:“我在园子里住得长久了,小儿女们戏耍抛掷砖头石块,惊动邻里,这种事情是有的,但实在是没有淫荡媚惑人的事。你为什么玷污我的名声?”事情就这样败露了。真是奇怪,狐狸精常常假冒为人,这个女子却假冒狐狸精。人们把善于诱惑人的比作狐狸精,而这个狐狸精竟然比人还要贞洁。


有游士以书画自给。在京师纳一妾,甚爱之。或遇会,必袖果饵以贻。妾亦甚相得。无何病革[1],语妾曰:“吾无家,汝无归;吾无亲属,汝无依。吾以笔墨为活,吾死[2],汝瑟琶别抱,势也,亦理也。吾无遗债累汝,汝亦无父母兄弟掣肘。得行己志,可勿受锱铢聘金[3],但与纯岁时许汝祭我墓,则吾无恨矣。”妾泣受教。纳之者亦如约,又甚爱之。然妾恒郁郁忆旧恩,夜必梦故夫同枕席,睡中或妮妮呓语。夫觉之,密延术士镇以符箓。梦语止,而病渐作,驯至绵惙[4]。临殁,以额叩枕曰:“故人情重,实不能忘,君所深知,妾亦不讳。昨夜又见梦曰:‘久被驱遣,今得再来。汝病如是,何不同归?’已诺之矣。能邀格外之惠,还妾尸于彼墓,当生生世世,结草衔环[5]。不情之请,惟君图之。”语讫奄然。夫亦豪士,慨然曰:“魂已往矣,留此遗蜕何为?杨越公能合乐昌之镜[6],吾不能合之泉下乎?”竟如所请。

此雍正甲寅、乙卯间事[7]。余是年十一二,闻人述之,而忘其姓名。余谓再嫁,负故夫也;嫁而有贰心,负后夫也。此妇进退无据焉。何子山先生亦曰:“忆而死,何如殉而死乎?”何励庵先生则曰:“《春秋》责备贤者,未可以士大夫之义律儿女子。哀其遇可也,悯其志可也。”


【注释】

[1] 病革():病势危急。革,通“亟”,危急。

[2] 吾死:嘉庆五年本作“汝无食”。

[3] 锱()铢(zhū):旧制锱为一两的四分之一,铢为一两的二十四分之一。比喻极其微小的数量。

[4] 绵惙(chuò):病情沉重,气息仅存。

[5] 结草衔环:旧时比喻感恩报德,至死不忘。结草,把草结成绳子,绊倒敌人,搭救恩人。衔环,嘴里衔着玉环送给恩人。

[6] “杨越公”句:南朝陈将要灭亡时,驸马徐德言与妻子乐昌公主离别之际,将铜镜一分为二,双方各执一半,相约于正月十五日当街卖镜来取得联系。陈朝灭亡,隋文帝将乐昌公主赐予杨素。到期,徐德言辗转依约至京,找到卖破镜的妻子,杨素让他们夫妻团聚。事见唐孟棨《本事诗》。杨越公,隋朝越国公杨素。

[7] 雍正甲寅、乙卯:雍正十二年(1734)、雍正十三年(1735)。


【译文】

有一个远游在外的读书人,靠卖书画谋生。在京城娶了个妾,非常爱她。有时出赴宴会,他一定带果品什么的送给爱妾。爱妾也与他情投意合。可是没有多久,这个读书人病危,临终时对爱妾说:“我没有家,你无处可去;我又没有亲属,你也没有依靠。我以笔墨为生,我死以后,你没法过活,你再嫁,这是情势所迫,也在情理之中。我没有留下债务拖累你,你也没有父母兄弟牵连阻挠。按自己的想法去做的时候,可以不接受他哪怕一点点儿的成婚聘金,只是与他约定每年到时要允许你给我上坟祭祀,这样我就没有遗憾了。”爱妾哭着答应了。后来娶这个妾的人也答应了,而且也很爱她。但是这位爱妾却常郁郁寡欢不忘旧恩,夜里总是梦见与前夫同席共枕,睡梦中有时喃喃说着梦话。后夫察觉后,暗暗请术士用符箓镇鬼。此后,爱妾不说梦话了,却又生起病来,病情越来越沉重,渐渐危及生命了。临终时,她前额叩枕说:“前夫情意重,实在不能忘怀,你是知道的,为妾我从来也没有隐瞒过。昨夜又梦见他来对我说:‘我被赶走很久了,今天才能再来。你病成这样,为何不跟我一道走?’我已经答应了他。如果能得到你的格外恩惠,把我的尸体葬在他墓里,我会生生世世结草衔环来报答您的大恩。这个不合情理的请求,恳望你能考虑。”说完已是气息奄奄。后夫本来就是豪爽的人,感慨地说:“魂魄都已经走了,留着这个空壳又有什么用呢?杨越公能让乐昌公主夫妇团圆,我就不能使泉下有情人重结眷属吗?”最后按妾的请求料理了后事。

这是雍正甲寅、乙卯年间发生的事情。我当时十一二岁,听人讲了这件事,但忘了他们的姓名。在我看来,这个女人再嫁,是背弃了原来的丈夫;嫁了以后又有二心,是背弃了后来的丈夫。应该说她是进退无据,都不符合礼教。何子山先生也说:“与其怀念故夫而死,不如当时殉节而死。”何励庵先生却说:“《春秋》之义责备贤人,不能用士大夫的观念标准来要求普通女子。对于这个妾,哀伤她的遭遇是可以的,同情她的心志也是可以的。”


屠者许方,尝担酒二罂夜行[1],倦息大树下。月明如昼,远闻呜呜声,一鬼自丛薄中出[2],形状可怖。乃避入树后,持担以自卫。鬼至罂前,跃舞大喜,遽开饮。尽一罂,尚欲开其第二罂,缄甫半启[3],已颓然倒矣。许恨甚,目视之似无他技,突举担击之,如中虚空。因连与痛击,渐纵弛委地,化浓烟一聚。恐其变幻,更箠百馀。其烟平铺地面,渐散渐开,痕如淡墨,如轻縠[4],渐愈散愈薄,以至于无。盖已澌灭矣[5]

余谓鬼,人之馀气也。气以渐而消,故《左传》称新鬼大,故鬼小。世有见鬼者,而不闻见羲、轩以上鬼[6],消已尽也。酒,散气者也,故医家行血发汗、开郁驱寒之药,皆治以酒。此鬼以仅存之气,而散以满罂之酒,盛阳鼓荡,蒸烁微阴,其消尽也固宜。是澌灭于醉,非澌灭于箠也。闻是事时,有戒酒者曰:“鬼善幻,以酒之故,至卧而受箠。鬼本人所畏,以酒之故,反为人所困。沉湎者念哉!”有耽酒者曰:“鬼虽无形而有知,犹未免乎喜怒哀乐之心。今冥然醉卧,消归乌有,反其真矣。酒中之趣,莫深于是。佛氏以涅槃为极乐[7],营营者恶乎知之!”庄子所谓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欤[8]


【注释】

[1] 罂(yīnɡ):大腹小口的瓦器。这里指酒坛子。

[2] 丛薄:茂密的草丛或丛生的草木。

[3] 缄(jiān):封口。

[4] 轻縠():轻细的绸。

[5] 澌()灭:消失,尽。

[6] 羲、轩:伏羲氏和轩辕氏(黄帝)的并称。羲,伏羲,中国神话中人类的始祖。轩辕,即黄帝,姓姬,居于轩辕之丘,故名。

[7] 涅槃(pán):佛教用语。旧译“泥洹”,意译“灭”、“灭度”、“寂灭”、“圆寂”等,是佛教全部修习所要达到的熄灭生死轮回后的境界。

[8] 庄子(前369—前286):姓庄,名周,宋国蒙(今安徽蒙城,一说河南商丘东北)人。先秦时期伟大的思想家、哲学家和文学家。道家学说的主要创始人之一。


【译文】

屠夫许方有一次挑着两坛子酒夜间赶路,走累了就在大树底下休息。这时月光亮得像白天一样,远处有“呜呜”的声音,有个鬼从草丛中出来,相貌极其可怕。许方躲在树后,手持扁担自卫。鬼来到酒坛子前,高兴得手舞足蹈,打开盖子就喝起酒来。喝完了一坛子,还要开另一个坛子,刚开到一半,鬼便颓然倒在地上。许方恨极了,看了看鬼,好像没有别的什么能耐,就突然用扁担猛打,感觉好像打在虚空一样。他连连痛打,鬼渐渐懈怠委顿在地上,化作一团浓烟。许方怕鬼变幻,又打了一百多下。浓烟平铺在地面上,渐渐散开,如淡淡的墨迹,又像轻纱,越散越薄,终于不见了。大概是散尽了。

我认为鬼是人剩馀的气。气会一点点儿地消失,所以《左传》中说新鬼大,旧鬼小。世上有看得见的鬼,但没有听说谁见过远古伏羲、黄帝以前的鬼,那就是因为已经消失了。酒是散气的,所以医家活血、发汗、散郁结、驱寒气的药,都用酒来配。这个鬼仅存那么点儿气,却喝了满坛子的酒发散,炽盛的阳气振动鼓荡,蒸发熔化了微弱的阴气,那么他消散也是势所必然。他是被酒消灭的,而不是被扁担打得消失的。听到这件事,有个戒了酒的人说:“鬼善于变幻,因为喝酒醉倒了挨打。本来是人害怕鬼,鬼喝了酒,反而被人治住了。沉湎于酒而不醒悟的人应该记住这事。”有个爱喝酒的人说:“鬼虽然没有形体,但也有感知,还是未免有喜怒哀乐的情绪。如今他昏昏然地醉卧,消失不见了,这才是返回到了它的本真了。酒的意趣,没有比这更深远的了。佛家以涅槃为极乐境界,那些为生计而忙忙碌碌的人怎么能体会到呢!”这就是《庄子》中所说的各有各的是非标准吧?


献县田家牛产麟,骇而击杀。知县刘征廉收葬之,刊碑曰“见麟郊”。刘固良吏,此举何陋也!麟本仁兽,实非牛种。犊之麟而角,雷雨时蛟龙所感耳。


【译文】

献县有一户农家,养的牛生了一只麒麟,农夫害怕,把它打死了。知县刘征廉听说后把它埋了,竖了块碑,碑上写了“见麟郊”三字。刘征廉本来是人们公认的清官,但这个举动何等浅陋!麒麟本是吉祥之兽,跟牛确实不是一个品种。牛生下麒麟而且头上有角,应当是雷雨时与蛟龙感应而生下的。


董文恪公未第时,馆于空宅,云常见怪异。公不信,夜篝灯以待。三更后,阴风飒然,庭户自启,有似人非人数辈,杂遝拥入[1]。见公大骇曰:“此屋有鬼!”皆狼狈奔出。公持梃逐之[2],又相呼曰:“鬼追至,可急走!”争逾墙去。公恒言及,自笑曰:“不识何以呼我为鬼?”故城贾汉恒,时从公受经,因举《太平广记》载:“野叉欲啖哥舒翰妾尸[3],翰方眠侧,野叉相语曰:‘贵人在此,奈何?’翰自念呼我为贵人,击之当无害,遂起击之。野叉逃散。鬼、贵音近,或鬼呼先生为贵人,先生听未审也。”公笑曰:“其然。”


【注释】

[1] 杂遝():人很多,拥挤杂乱。

[2] 梃(tǐnɡ):棍棒。

[3] 哥舒翰(? —757):唐朝名将,突骑施(西突厥别部)首领哥舒部落人。安史之乱时被安禄山俘虏,后安庆绪杀安禄山,登基为帝,不久,败于唐军而逃,将哥舒翰杀害。唐代宗赠太尉,谥曰武愍。


【译文】

董文恪公未及第时,在一所空的住宅里设学馆教书,有人说这里常会见到怪异。董公不信,夜里点着灯等待。三更以后。阴风飒飒,庭院的门户自动打开,有几个像人又不像人的怪物杂乱地拥进来。看见董公,大惊道:“这个屋子里有鬼!”都狼狈地奔逃出去。董公拿着棍棒追逐,他们又互相呼叫着说:“鬼追来了,赶快跑!”争先恐后翻过墙头逃去。董公常常说起这事,笑着说:“不知道为什么叫我是鬼?”故城人贾汉恒,当时跟随董公学习经书,于是举《太平广记》记载的例子,说:“夜叉要想吃哥舒翰妾的尸体,哥舒翰正睡在尸体旁边,夜叉相互商量说:‘贵人在这里,怎么办?’哥舒翰心想,既然称我为贵人,打它应当没有什么害处,于是起身就打。夜叉奔逃散去。鬼和贵的发音相近,也许鬼是叫先生为贵人,先生没听清楚。”董公笑笑说:“也许是这样吧。”


庚午秋[1],买得《埤雅》一部[2],中折叠绿笺一片,上有诗曰:“愁烟低幂朱扉双[3],酸风微戛玉女窗[4]。青磷隐隐出古壁,土花蚀断黄金[5]。”“草根露下阴虫急,夜深悄映芙蓉立。湿萤一点过空塘,幽光照见残红泣。”末题“靓云仙子降坛诗,张凝敬录”。盖扶乩者所书。余谓此鬼诗,非仙诗也。


【注释】

[1] 庚午:乾隆十五年(1750)。

[2] 《埤雅》:训诂书,宋代陆佃作。陆佃(1042—1102),字农师,越州山阴(今浙江绍兴)人。北宋神宗时为尚书左丞,著有《尔雅新义》二十卷、《埤雅》二十卷。《埤雅》,专门解释名物,书中始于释鱼,继之以释兽、释鸟、释虫、释马、释木、释草,最后是释天。为《尔雅》的补充,所以称《埤雅》。

[3] 幂():覆盖,遮盖。

[4] 戛(jiá):敲,敲打。

[5] ɡānɡ):古代宫室壁带上的环状金属装饰物。


【译文】

乾隆庚午年秋天,我买了一部《埤雅》,书中折叠一片绿笺,上面写着两首诗:“愁烟低幂朱扉双,酸风微戛玉女窗。青磷隐隐出古壁,土花蚀断黄金。”“草根露下阴虫急,夜深悄映芙蓉立。湿萤一点过空塘,幽光照见残红泣。”末尾题文“靓云仙子降坛诗,张凝敬录”。大约是扶乩降神的人书写的。我认为这是鬼诗,而不是神仙诗。


沧州张铉耳先生,梦中作一绝句曰:“江上秋潮拍岸生,孤舟夜泊近三更。朱楼十二垂杨遍,何处吹箫伴月明?”自跋云:“梦如非想,如何成诗?梦如是想,平生未到江南,何以落想至此?莫明其故,姑录存之。桐城姚别峰,初不相识。新自江南来,晤于李锐巅家。所刻近作,乃有此诗。问其年月,则在余梦后岁馀。开箧出旧稿示之,共相骇异。世间真有不可解事,宋儒事事言理,此理从何处推求耶?”

又,海阳李漱六,名承芳,余丁卯同年也[1]。余厅事挂《渊明采菊图》[2],是蓝田叔画。董曲江曰:“一何神似李漱六!”余审视信然。后漱六公车入都,乞此画去,云平生所作小照,都不及此。此事亦不可解。


【注释】

[1] 丁卯:乾隆十二年(1747)。

[2] 厅事:私人住宅的堂屋。


【译文】

沧州人张铉耳先生,在梦中作了一首绝句说:“江上秋潮拍岸生,孤舟夜泊近三更。朱楼十二垂杨遍,何处吹箫伴月明?”他自己写跋语说:“梦到的假如不是曾经想过的,怎么能成诗?梦到的如果是曾经想过的,那么从未到过江南,怎么会有这样的印象?不知这是什么原因,暂且记录下来存着。桐城人姚别峰,我以前并不认识。他刚从江南来,在李锐巅家跟我碰面。他说新刻印的近作,其中就有这首诗。问他写作的年月,则在我做梦之后的一年多。我打开箱子拿出旧诗稿给他看,大家都感到又可怕又好奇。世上真有没法解释的事情,宋代儒生事事都讲究理,不知这个理又从哪里推求?”

又有一件事,海阳人李漱六,名叫承芳,是我在乾隆丁卯年乡试的同年。我的厅堂上挂着一幅《渊明采菊图》,是蓝田叔画的。董曲江说:“画中人怎么这么像李漱六!”我仔细看,确实如此。后来李漱六进京参加会试,把这幅画要了去。说平生所作的小照,都不如这一张画。这件事也无法解释。


景城西偏,有数荒冢,将平矣。小时过之,老仆施祥指曰:“是即周某子孙,以一善延三世者也。”盖前明崇祯末,河南、山东大旱蝗,草根木皮皆尽,乃以人为粮,官吏弗能禁。妇女幼孩,反接鬻于市[1],谓之菜人。屠者买去,如刲羊豕[2]。周氏之祖,自东昌商贩归,至肆午餐[3]。屠者曰:“肉尽,请少待。”俄见曳二女子入厨下,呼曰:“客待久,可先取一蹄来。”急出止之,闻长号一声,则一女已生断右臂,宛转地上。一女战栗无人色。见周,并哀呼,一求速死,一求救。周恻然心动,并出赀赎之。一无生理,急刺其心死;一携归,因无子,纳为妾。竟生一男,右臂有红丝,自腋下绕肩胛,宛然断臂女也。后传三世乃绝。皆言周本无子,此三世乃一善所延云。


【注释】

[1] 反接:反绑两手。鬻():卖。

[2] 刲(kuī):刺杀,割取。

[3] 肆:这里指店铺。


【译文】

景城西郊,有几座荒坟,几乎与地面一样平了。小时候路过这儿,老仆人施祥指着荒坟对我说:“这儿埋的是周某的子孙,因为他做了一件善事,延嗣了三代。”那是在明代崇祯末年,河南、山东遭大旱灾,蝗虫肆虐,连草根树皮也吃光了,于是发生了人吃人的事,官吏也禁止不了。妇女儿童被反绑着到市场去卖,叫做“菜人”。屠户买去,像宰杀猪羊一样宰杀他们。周某的祖上,去东昌做生意回来,在酒店吃午饭。屠夫说:“肉没有了,请稍等。”不一会儿,只见他拖着两个女子进了厨房,喊着说:“客人等得久了,可以先砍个蹄膀来。”周某的祖上急忙出去制止,只听一声长嚎,一个女子的右臂已被活活砍下来,疼得在地上打滚。另一个吓得浑身颤抖,面无人色。她们看到周某的祖上,两人一起哀叫,一个求赶紧杀死自己,一个求救命。周某动了恻隐之心,就出钱把她们赎了下来。一个已经没有生存的希望了,只好急忙把她刺死;另一个带回去,因为自己没有儿子,于是收她为妾。这个妾为他生了个儿子,右臂有一条红丝,从胳肢窝绕过肩胛,活脱脱是那个断臂女。从此周氏传了三代香火。人们都说,周某的祖上命中注定本来不会有儿子,这三代人是因为做了一件大善事而延续的。


青县农家少妇,性轻佻,随其夫操作,形影不离。恒相对嬉笑,不避忌人,或夏夜并宿瓜圃中。皆薄其冶荡。然对他人,则面如寒铁。或私挑之,必峻拒。后遇劫盗,身受七刀,犹诟詈,卒不污而死。又皆惊其贞烈。老儒刘君琢曰:“此所谓质美而未学也。惟笃于夫妇,故矢死不二。惟不知礼法,故情欲之感,介于仪容;燕昵之私,形于动静。”辛彤甫先生曰:“程子有言[1],凡避嫌者,皆中不足。此妇中无他肠,故坦然径行不自疑。此其所以能守死也。彼好立崖岸者[2],吾见之矣。”先姚安公曰:“刘君正论,辛君有激之言也。”

后其夫夜守豆田,独宿团焦中[3]。忽见妇来,燕婉如平日。曰:“冥官以我贞烈,判来生中乙榜[4],官县令。我念君,不欲往,乞辞官禄为游魂,长得随君。冥官哀我,许之矣。”夫为感泣,誓不他偶。自是昼隐夜来,几二十载。儿童或亦窥见之。此康熙末年事。姚安公能举其姓名居址,今忘矣。


【注释】

[1] 程子:宋代“二程”中的程颐。程颐(1033—1107),字正叔,人称伊川先生,北宋洛阳(今河南洛阳)人。与其胞兄程颢共创“洛学”,为理学奠定了基础。

[2] 崖岸:本义为山崖、堤岸,这里指人严峻,自信甚至自负,或者喜欢直言不讳,不易亲近。

[3] 团焦:圆形的草屋。

[4] 乙榜:乡试也叫“乙榜”,一般都在各省省城举行,三年考一次。地方的乡试由进士出身的京官主持,京城的乡试是由翰林主持。乡试录取名额各省不一,一般是北直隶较多,大约有一百馀名,其他边远省二十几名。乡试通过就是举人,具备做官的资格了,但一般出任低级的职务,要求得仕途远大,还必须通过会试和殿试。


【译文】

青县有个农家少妇,性情轻佻,跟随丈夫劳作,形影不离。夫妻常常相对嬉笑,打情骂俏,也不避人,有时夏天夜里还一起睡在瓜园里。村上的人都很看不起她,认为她淫荡不轨。但少妇对别的男人,却面色冰冷如铁。如果有人偷偷挑逗她,必定遭到严厉拒绝。后来,少妇遭遇强盗抢劫,身上挨了七刀,仍然破口大骂,终于免于强盗玷污,刚烈就死。于是村民们又都对她的忠贞刚烈感到十分惊讶。老儒刘君琢说:“这就是所谓本质美好而没有接受教育。因为忠于夫妻情分,所以宁死不背弃丈夫。由于不懂礼教,所以情感欲望都流露在脸上,夫妻间的亲昵表现在言语动作上。”辛彤甫先生说:“程子有句话,凡是躲避嫌疑的,都是内心有所欠缺。这个女人心里没有其他杂念,所以坦坦荡荡正大光明按自己的心愿去行动。这是她能以死守节的原因。那些道貌岸然、自高自傲的人,我见得多了。”先父姚安公说:“刘先生是正统的评论,辛先生的评论稍有偏激。”

后来,少妇的丈夫在夜间看守豆田,独自睡在田间临时搭成的圆形草屋里。忽然见妻子来了,像平常一样与他亲热。妻子告诉他说:“冥司因为我是贞节烈妇,判我来生中举人,做官当县令。我思念郎君,不想去,乞求辞去官禄做游魂,能长久跟随郎君。冥司官员同情我,答应了。”丈夫感动得哭了,发誓不再另娶。从此,少妇白天隐形夜晚来往,就这样过了大约有二十年。有的孩子曾经偷偷看见过这个少妇的鬼魂。这是康熙末年发生的事情,当初姚安公还能说出他们的姓名住址,可我现在却已经忘了。


献县老儒韩生,性刚正,动必遵礼,一乡推祭酒[1]。一日,得寒疾。恍惚间,一鬼立前曰:“城隍神唤。”韩念数尽当死,拒亦无益,乃随去。至一官署,神检籍曰:“以姓同误矣。”杖其鬼二十,使送还。韩意不平,上请曰:“人命至重,神奈何遣愦愦之鬼[2],致有误拘?倘不检出,不竟枉死耶?聪明正直之谓何!”神笑曰:“谓汝倔强,今果然。夫天,行不能无岁差,况鬼神乎?误而即觉,是谓聪明;觉而不回护,是谓正直。汝何足以知之?念汝言行无玷,姑贷汝[3],后勿如是躁妄也。”霍然而苏。韩章美云。


【注释】

[1] 祭酒:祭祀时酹酒祭神的长者。

[2] 愦愦(kuì):昏乱、糊涂貌。

[3] 贷:宽恕,饶恕。


【译文】

献县的老儒生韩某,性情刚正,做什么事都遵守礼法,所以全乡人都推尊他主持祭祀活动。有一天,他感受风寒生了病。恍惚之间,看见一个鬼站在面前说:“城隍神召唤你。”韩某想,气运尽了就应当死,抗拒也无益,就跟着去了。到了一处官署,城隍神查验了名册,说:“因为姓一样,弄错了。”把鬼打了二十棍,叫鬼把韩某送回去。韩某心中不平,上前问道:“人命关天,神为什么派这么个糊涂鬼,以致抓错了人?倘若没查验出来,我不就冤死了么?还说什么聪明正直!”神笑道:“听说你倔强,今天一看果然不错。要知道天时的运行,各年间尚且不能没有差异,何况是鬼神呢?有错马上就能察觉,这就叫聪明;察觉了而不袒护,这就叫正直。你怎么能知道这些道理?念你言行没有过失,姑且饶恕你,以后不要再这样急躁乱来了。”韩某一下子苏醒了过来。这是韩章美说的。


先祖有小奴,名大月,年十三四。尝随村人罩鱼河中,得一大鱼,长几二尺。方手举以示众,鱼忽拨剌掉尾,击中左颊,仆水中。众怪其不起,试扶之,则血缕浮出。有破碗在泥中,锋铦如刃[1],刺其太阳穴死矣。先是其母梦是奴为人执缚俎上[2],屠割如羊豕,似尚有馀恨。醒而恶之,恒戒以毋与人斗。不虞乃为鱼所击。佛氏所谓夙生中负彼命耶!


【注释】

[1] 锋铦(xiān):锋利。

[2] 俎():切肉或切菜时垫在下面的砧板。


【译文】

先祖有个小奴仆,叫大月,年纪十三四岁。他曾经跟随村里人到河里罩鱼,捉到一条大鱼,大约二尺长。大月刚用手举起给大家看,鱼忽然“拨剌”一声调转尾巴,打中他的左面脸颊,把他扑倒在水里。大家见他躺在水里不起来,很奇怪,去扶他,却见缕缕鲜血浮出水面。原来有一块锋利的碗片嵌在泥里,刺中了他的太阳穴,死了。在这以前,他母亲梦见他被人绑在砧板上,像猪羊一样被屠宰,大月好像恨恨不已的样子。醒来后忧心忡忡,常常提醒儿子不要惹是非和别人打架。想不到还是被鱼击倒而死。这难道是佛家所说的他前辈子欠了鱼一条命吗?


刘少宗伯青垣言[1]:有中表涉元稹《会真》之嫌者[2],女有孕,为母所觉。饰言夜恒有巨人来,压体甚重,面色黝黑。母曰:“是必土偶为妖也。”授以彩丝,于来时阴系其足。女窃付所欢,系关帝祠周将军足上[3]。母物色得之,挞其足几断。后复密会,忽见周将军击其腰,男女并僵卧不能起。皆曰污蔑神明之报也。夫专其利而移祸于人,其术巧矣。巧者,造物之所忌。机械万端,反而自及,天道也。神恶其崄巇[4],非恶其污蔑也。


【注释】

[1] 少宗伯:也称“小宗伯”。明清时期称礼部尚书为“大宗伯”,少宗伯为礼部侍郎的别称。

[2] 元稹《会真》之嫌:指男女有情者私自结合。

[3] 关帝祠:关帝庙,祭祀三国时期名将关羽。关帝之称来自明朝皇帝所封“关圣帝君”。明清时期,供奉关羽的庙宇遍布全国各地。周将军:指周仓,《三国演义》中虚构的人物,正史并无此人。关羽的副将,关羽被孙权杀害之后,周仓自刎身亡。

[4] 崄巇(xiǎn yǎn):此处指人心险恶。


【译文】

礼部侍郎刘青垣说:有一对表兄妹偷情,女方有了身孕,让母亲发现了。女子谎称夜里经常有一个巨人来,压在身上很重,面色黑黑的。母亲说:“这肯定是泥塑的神像兴妖作怪。”就把彩色的丝线交给女儿,叫她等那个巨人来的时候,悄悄系在他的脚上。女儿偷偷地把彩色丝线给了她的情人,系到了关帝祠里周将军的脚上。母亲后来找到了,几乎把周将军的脚都打断了。后来这对表兄妹再度幽会,忽然见到周将军来狠狠击打他们的腰,男女一起直僵僵地躺着起不来。人们都说这是污蔑神灵的报应。自己得到了好处却嫁祸于人,手段够巧妙的了。但这种巧妙是造物主所忌恨的。机关算尽,反而算到了自己身上,这就是天道。神灵憎恨他们用心险恶,而不是厌恶他们的污蔑。


扬州罗两峰,目能视鬼。曰:“凡有人处皆有鬼。其横亡厉鬼,多年沉滞者,率在幽房空宅中,是不可近,近则为害。其憧憧往来之鬼[1],午前阳盛,多在墙阴;午后阴盛,则四散游行。可以穿壁而过,不由门户,遇人则避路,畏阳气也。是随处有之,不为害。”又曰:“鬼所聚集,恒在人烟密簇处,僻地旷野,所见殊稀。喜围绕厨灶,似欲近食气。又喜入溷厕[2],则莫明其故,或取人迹罕到耶。”所画有《鬼趣图》,颇疑其以意造作。中有一鬼,首大于身几十倍,尤似幻妄。然闻先姚安公言:瑶泾陈公,尝夏夜挂窗卧,窗广一丈。忽一巨面窥窗,阔与窗等,不知其身在何处。急掣剑刺其左目,应手而没。对屋一老仆亦见之,云从窗下地中涌出。掘地丈馀,无所睹而止。是果有此种鬼矣。茫茫昧昧,吾乌乎质之!


【注释】

[1] 憧憧:摇曳不定貌。

[2] 溷(hùn)厕:厕所。


【译文】

扬州人罗两峰,能看见各种鬼。他说:“凡是有人的地方都有鬼。横死的厉鬼,多年逗留不去,一般大多在闲宅空屋里,人不能靠近这种鬼,靠近就要受害。那些往来游荡的鬼,因中午之前阳气旺盛,大多在墙的阴面;中午以后阴气旺盛,大多四处游荡。这些鬼可以穿墙而过,不走门户,遇见人则避开让路,因为害怕阳气。这种游荡的鬼随处都有,不害人。”他又说:“鬼的聚集场所,常在人烟稠密的地方,僻地旷野,看到的鬼特别稀少。鬼喜欢围绕在厨灶旁,似乎想接近食物的气味。又喜欢进入厕所,就不明白其中的原因了,也许是因为人不大到那里去吧。”罗两峰还画有《鬼趣图》,很怀疑他是随意胡编的。图中有一个鬼,头比身体大几十倍,尤其荒唐虚幻。不过,我曾经听先父姚安公说:瑶泾人陈公,夏天夜晚挂起窗板来睡觉,窗户有一丈宽。忽然有一张大脸从窗外往里面偷看,脸和窗子一样宽大,不知身子在哪里。陈公急忙拔剑刺巨面怪物的左眼,大脸应手消失。对面窗子有一个老仆人也看见了这个巨面怪,老仆人说,巨面怪是从窗下的地里涌出来的。人们挖地掘到一丈多深,什么也没发现。由此看来,就真有这种大头鬼了。这类渺茫暗昧的事情,我怎样才能证实呢!


奴子刘四,壬辰夏乞假归省[1]。自御牛车载其妇。距家三四十里,夜将半,牛忽不行。妇车中惊呼曰:“有一鬼,首大如瓮,在牛前。”刘四谛视,则一短黑妇人,首戴一破鸡笼,舞且呼曰“来!来!”惧而回车,则又跃在牛前呼“来!来!”如是四面旋绕,遂至鸡鸣。忽立而笑曰:“夜凉无事,借汝夫妇消闲耳,偶相戏。我去后,慎勿詈我,詈则我复来。鸡笼是前村某家物,附汝还之。”语讫,以鸡笼掷车上去。天曙抵家,夫妇并昏昏如醉。妇不久病死,刘四亦流落无人状。鬼盖乘其衰气也。


【注释】

[1] 壬辰:乾隆三十七年(1772)。归省:回家探亲。


【译文】

奴仆刘四,在乾隆壬辰年夏天请假回去探望父母。他自己赶着牛车载着妻子走。走到离父母家三四十里的时候,已经快半夜了,牛忽然不走了。妻子在车里惊叫说:“有一个鬼,头大得像坛子,在牛的前面。”刘四仔细一看,是一个矮黑女人,头上戴着一个破鸡笼,边舞边叫着说“来!来!”刘四惊恐地调转车头,鬼又跳到牛车前面,叫“来!来!”就这么转来转去地一直折腾到鸡叫。鬼忽然站住笑道:“夜里凉快无事可做,借你们夫妇消遣消遣,开开玩笑。我走后千万不要骂我,要是骂我的话,我还来。鸡笼是前村某某家的,请你捎带着还给他。”说完,把鸡笼扔在车上走了。天亮时到了家,夫妇两人都昏昏沉沉好像喝醉了似的。妻子不久就病死了,刘四也四处飘零没个人样。大概鬼就是趁着他们的气数将尽才欺负他们的。


景城有刘武周墓[1],《献县志》亦载。按,武周山后马邑人,墓不应在是,疑为隋刘炫墓[2]。炫,景城人。《一统志》载其墓在献县东八十里。景城距城八十七里,约略当是也。旧有狐居之,时或戏嬲醉人。里有陈双,酒徒也。闻之愤曰:“妖兽敢尔!”诣墓所,且数且詈。时耘者满野,皆见其父怒坐墓侧,双跳踉叫号。竞前呵曰:“尔何醉至此,乃詈尔父!”双凝视,果父也,大怖叩首。父径趋归。双随而哀乞,追及于村外。方伏地陈说,忽妇媪环绕,哗笑曰:“陈双何故跪拜其妻?”双仰视,又果妻也,愕而痴立。妻亦径趋归。双惘惘至家[3],则父与妻实未尝出。方知皆狐幻化戏之也,惭不出户者数日。闻者无不绝倒。余谓双不詈狐,何至遭狐之戏,双有自取之道焉。狐不嬲人,何至遭双之詈?狐亦有自取之道焉。颠倒纠缠,皆缘一念之妄起。故佛言一切众生,慎勿造因。


【注释】

[1] 刘武周:在隋末群雄竞起的纷乱形势中,刘武周率先起兵,依附突厥,图谋帝业。进而“率军南向以争天下”,占据了有充足食粮和库绢的晋阳,攻陷河东大部地区,威逼关中。终被李世民所灭。

[2] 刘炫:字光伯,河间景城(今河北献县东北)人,隋经学家。刘献之的三传弟子。开皇(581—600)中,奉敕修史。后与诸儒修定五礼,所提出的《春秋》规过之论,对后世影响大。

[3] 惘惘:迷迷糊糊貌。


【译文】

刘武周的墓在景城,《献县志》也有记载。按,刘武周是太行山北马邑人,墓不应该在这里,所以景城的墓可能是隋代刘炫的。刘炫是景城人。《一统志》记载,刘武周的墓在献县东八十里处。景城离县城八十七里,估计这种说法差不多。过去墓里住着狐狸,经常戏弄醉鬼。有个乡民陈双,是个酒徒。听说后气愤道:“妖兽胆敢这样!”他到了墓地,一边数落一边骂。当时地里都是干活的人,都看见陈双的父亲怒气冲冲地坐在墓边,陈双跺脚大骂。大伙儿争相走过来呵斥他:“你怎么醉成这样,还骂你父亲!”陈双仔细一看,真的是父亲,吓得赶紧叩头。父亲没理他,往回走了。陈双跟随着哀求父亲不要走,到了村外才追上。他趴在地上说明原委,忽听一群妇女围着笑道:“陈双,为什么拜你的妻子?”陈双抬头一看,果然是妻子,他惊讶地呆呆站着。妻子也径直回去了。陈双迷迷糊糊地回了家,得知父亲和妻子二人根本没有出去过。这才知道是狐精变化了戏弄他,羞惭得好几天不出门。听到这事的人无不笑得前仰后合。我认为,陈双不骂狐狸,何至于被狐狸戏弄,陈双是自作自受。狐狸如果不戏耍人,何至于遭陈双谩骂?狐狸也是自作自受。恩怨纠纷,颠倒错乱,皆因一念之差。所以佛说,一切生灵,千万不要惹是生非、制造结怨的因由。


方桂,乌鲁木齐流人子也[1]。言尝牧马山中,一马忽逸去。蹑踪往觅,隔岭闻嘶声甚厉。寻声至一幽谷,见数物,似人似兽,周身鳞皴[2],斑驳如古松,发蓬蓬如羽葆[3],目睛突出,色纯白,如嵌二鸡卵。共按马生啮其肉。牧人多携铳自防,桂故顽劣,因升树放铳。物悉入深林去,马已半躯被啖矣。后不再见,迄不知为何物也。


【注释】

[1] 流人:被流放的人,犯人的一种。流放是古代刑罚的一种类型。

[2] 皴(cūn):皮肤上积存的泥垢和脱落的表皮。

[3] 羽葆:古代仪仗的一种,以鸟羽聚于柄头如盖。


【译文】

方桂,是流放到乌鲁木齐的一个囚犯的儿子。他说,曾经在山里牧马,一匹马忽然逃走了。他跟踪寻找,隔着山岭听到很凄厉的马嘶声。循着声音的方向,找到一个幽深的山谷,看见几个怪物,像人又像野兽,全身像长了鳞片那样毛糙,斑斑驳驳像是古松,头发蓬乱,像是插满了鸟的羽毛,眼珠突出,颜色纯白,就像镶嵌着两个鸡蛋。这几个怪物一起摁住马,生吞活剥地啃马肉。放牧的人多半携带火铳防身,方桂本来就顽皮暴烈,于是爬上树放铳。那几个怪物全部逃进了茂密的森林,马的半个身体已经被吃掉了。后来没有再见到过这种怪物,所以至今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芮庶子铁崖宅中一楼[1],有狐居其上,恒之。狐或夜于厨下治馔[2],斋中宴客,家人习见亦不讶。凡盗贼火烛,皆能代主人呵护,相安已久。后鬻宅于李学士廉衣,廉衣素不信妖妄,自往启视,则楼上三楹[3],洁无纤尘,中央一片如席大,藉以木板,整齐如几榻,馀无所睹。时方修筑,因并毁其楼,使无可据。亦无他异。迨甫落成[4],突烈焰四起,顷刻无寸椽。而邻屋枯草无一茎被爇[5]。皆曰狐所为也。刘少宗伯青垣曰:“此宅自当是日焚耳,如数不当焚,狐安敢纵火?”余谓妖魅能一一守科律,则天无雷霆之诛矣。王法禁杀人,不敢杀者多,杀人抵罪者亦时有。是固未可知也。


【注释】

[1] 庶子:古代官名。明清时位正五品,一般为侍讲学士。

[2] 馔(zhuàn):饮食,吃喝。

[3] 楹(yínɡ):古代计算房屋的计量单位。一说为一列,一说为一间。

[4] 迨(dài):等到。

[5] 爇(ruò):烧。


【译文】

侍讲学士芮铁崖的宅院里有一座楼房,楼上住着狐狸精,平常总是上着锁。狐精有时夜里在厨房置办菜肴,在书房里宴请宾客,家人经常见到,也不惊怪。凡是盗贼、火烛一类事,狐精都能够替主人呵禁护卫,人狐相安无事。后来芮家将宅院转卖给学士李廉衣。李学士一向不信妖邪,亲自上楼开门审看,见楼上三间屋子,都干干净净一尘不染,中央有一片席子大的地方铺着木板,整整齐齐的像是床,其他也没发现什么异常。李学士当时要修建新居,就把这座楼也拆了,使狐狸精没有落脚的地方。拆毁楼房时也没发生异常情况。到新居竣工这天,突然烈火四起,顷刻之间新居化为灰烬,连半寸椽木也没留下。而邻居屋上却连一根枯草都没被烧。人们都说这是狐精放的火。礼部侍郎刘青垣说:“这座房子的命数就是该当这天被烧,如果命数不该焚烧,狐精哪敢放火呢?”我认为,如果狐精鬼魅都能够遵守戒律,那么老天就不会有用雷霆诛杀的事情了。人间王法禁止杀人,结果不敢杀人的占多数,杀人抵罪的事情也时常有。这种事情本来就说不清是什么原因。


王少司寇兰泉言[1]:梦午塘提学江南时,署后有高阜,恒夜见光怪。云有一雉一蛇居其上,皆岁久,能为魅。午塘少年盛气,集锸畚平之[2]。众犹豫不举手,午塘方怒督,忽风飘片席蒙其首,急撤去,又一片蒙之,皆署中凉篷上物也。午塘觉其异,乃辍役。今尚岿然存。


【注释】

[1] 少司寇:亦称“小司寇”,司寇的辅佐。司寇为刑部尚书,少司寇为刑部侍郎。

[2] 锸(chā):铁锹。畚(běn):土筐,簸箕。


【译文】

刑部侍郎王兰泉说:梦午塘任江南提学时,衙署后面有一座高高的土丘,夜里经常见到发光的怪物。人们说土丘上住着一只野鸡和一条蛇,年岁长久,就成妖作怪了。梦午塘年轻气盛,召集众人拿了铁锹土筐,要铲平这座土丘。大伙儿犹豫着不肯动手,梦午塘正在发火督促,忽然,大风刮来一片席子蒙住他的头,他急忙拉掉席子,又飞来一片蒙在头上,这些席子都是衙署里凉篷上的东西。梦午塘觉得很反常,就停了下来。如今这座土丘还巍然屹立在那里。


老仆魏哲闻其父言:顺治初,有某生者,距余家八九十里,忘其姓名,与妻先后卒。越三四年,其妾亦卒。适其家佣工人,夜行避雨,宿东岳祠廊下。若梦非梦,见某生荷校立庭前[1],妻妾随焉。有神衣冠类城隍,磬折对岳神语曰[2]:“某生污二人,有罪;活二命,亦有功,合相抵。”岳神咈然曰[3]:“二人畏死忍耻,尚可贷。某生活二人,正为欲污二人,但宜科罪,何云功罪相抵也?”挥之出。某生及妻妾亦随出。悸不敢语。

天曙归告家人,皆莫能解。有旧仆泣曰:“异哉,竟以此事被录乎!此事惟吾父子知之,缘受恩深重,誓不敢言。今已隔两朝,始敢追述。两主母皆实非妇人也。前明天启中,魏忠贤杀裕妃[4],其位下宫女内监,皆密捕送东厂[5],死甚惨。有二内监,一曰福来,一曰双桂,亡命逃匿。缘与主人曾相识,主人方商于京师,夜投焉。主人引入密室,吾穴隙私窥。主人语二人曰:‘君等声音状貌在男女之间,与常人稍异,一出必见获。若改女装,则物色不及。然两无夫之妇,寄宿人家,形迹可疑,亦必败。二君身已净,本无异妇人;肯屈意为我妻妾,则万无一失矣。’二人进退无计,沉思良久,并曲从。遂为办女饰,钳其耳,渐可受珥。并市软骨药,阴为缠足。越数月,居然两好妇矣。乃车载还家,诡言在京所娶。二人久在宫禁,并白皙温雅,无一毫男子状。又其事迥出意想外[6],竟无觉者。但讶其不事女红,为恃宠骄惰耳。二人感主人再生恩,故事定后亦甘心偕老。然实巧言诱胁,非哀其穷,宜司命之见谴也。信乎,人可欺,鬼神不可欺哉!”


【注释】

[1] 校(jiào):这里指枷锁。

[2] 磬(qìnɡ)折:弯腰如磬状,表示恭敬。

[3] 咈()然:不高兴的样子。咈,通“怫”。

[4] 魏忠贤杀裕妃:魏忠贤与熹宗朱由校的乳母客氏狼狈为奸,结党乱政。裕妃张氏身怀有孕,魏忠贤、客氏屡进谗言,张氏被断绝饮食,活活饿死。

[5] 东厂:全称“东缉事厂”,明代的特权监察机构、特务机关。东厂只对皇帝负责,不经司法机关批准,可随意监督缉拿臣民,是明朝宦官干政的开端。

[6] 迥:远。


【译文】

老仆人魏哲听他父亲说:顺治朝初年,某生距离我家八九十里,忘了姓名,和妻子先后去世。过了三四年,他的妾也死了。当时他家的雇工夜里赶路避雨,借宿在东岳祠的廊庑下。在似梦非梦时,看见某生戴着枷锁站在庭前,妻妾随在身后。有个神灵,看衣冠像是城隍,恭敬地弓着腰对岳神说:“某生污辱了这两个人,有罪;救了二人的性命,也有功,应该相抵。”岳神不高兴地说:“这二人怕死而忍垢含耻,还可以原谅。某生救这两个人,正是为了奸污这二人,只能定罪,怎么能说功罪相抵呢?”挥手把城隍神打发了出去。某生和妻妾也随后出去了。雇工害怕,不敢吱声。

雇工天亮之后回去告诉了家人,大家都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某生过去的仆人哭道:“真是怪事,他竟然因为这件事被记录了罪孽么!这事只有我们父子知道,因为受恩深重,发誓不说。如今已经隔了两朝,才敢说说以前的事。两位主母实际上都不是女人。在明代天启年间,魏忠贤杀死裕妃,裕妃的宫女太监,都被秘密逮捕送到东厂,都死得很惨。有两个太监,一个叫福来,一个叫双桂,改名换姓逃亡躲藏。因为他们与我主人是旧相识,而主人正在京城经商,就夜里投奔来了。主人把两人带进密室,我从门缝往里偷看。听见主人对他们说:‘你们的声音相貌,不男不女,和别人不大一样,一出去肯定会被抓住。如果改换女装,就认不出来了。但是两个没有丈夫的女人寄住在别人家里,形迹可疑,也一定会败露。两位已经净了身,和女人也没什么两样了;如果肯委屈当我的妻妾,就万无一失了。’二人进退不得,沉思了好久,都只好曲从。主人于是为他们采买女人饰物,扎了耳朵眼,渐渐可以挂耳环了。还买来软骨药,悄悄为他们缠脚。过了几个月,居然变成两个漂亮的妇人。于是主人用车载二人回家,撒谎说在京城娶的。这二人久在宫禁之中,都皮肤白皙、举止温雅,没有一点儿男子的样子。这件事又远出乎人们的意料,竟然没有人察觉。只是奇怪两个人都不做女红,以为是仗着宠娇懒惰罢了。二人感怀主人的活命之恩,所以在魏忠贤死后,仍然甘心与主人在一起过到老。主人实际上是花言巧语引诱胁迫他们就范的,并不是同情他们无处投奔,所以岳神惩罚他也是应该的。可见,人可以欺骗,鬼神不可欺骗啊!”


乾隆己卯[1],余典山西乡试,有二卷皆中式矣。一定四十八名,填草榜时,同考官万泉吕令[2],误收其卷于衣箱,竟觅不可得。一定五十三名,填草榜时,阴风灭烛者三四,易他卷乃已。揭榜后,拆视弥封[3],失卷者范学敷,灭烛者李腾蛟也。颇疑二生有阴谴。然庚辰乡试[4],二生皆中式。范仍四十八名,李于辛丑成进士[5]。乃知科名有命,先一年亦不可得,彼营营者何为耶?即求而得之,亦必其命所应有,虽不求亦得也。


【注释】

[1] 乾隆己卯:乾隆二十四年(1759)。

[2] lín):此处为人名。

[3] 弥封:把试卷上填写姓名的地方折角或盖纸糊住,以防止舞弊。

[4] 庚辰:乾隆二十五年(1760)。

[5] 辛丑:乾隆四十六年(1781)。


【译文】

乾隆己卯年,我主持山西的乡试,有两份卷子都考试合格了。一个定在第四十八名,填写草榜时,分房阅卷的考官万泉县令吕,把他的卷子错收在衣箱里,怎么也找不到。一个定在第五十三名,填写草榜时,不知哪来的冷风吹灭蜡烛三四次,换了别的卷子才罢。榜揭晓以后,拆封查看,卷子找不到的叫范学敷,填草榜时风吹灭蜡烛的那张卷子的考生叫李腾蛟。于是疑心这两个考生有缺德之事,所以冥冥之中受到了惩罚。但是乾隆庚辰年乡试,这两个考生都取中了。范学敷仍旧是第四十八名;李腾蛟在乾隆辛丑年成为进士。这才知道科举功名是有命数的,早一年也不可得,那些忙忙碌碌钻营追逐的人为了什么呢?就是追求而得到了,其实也必然是命里所应该有的,即便不去追求也会得到的。


先姚安公言:雍正庚戌会试[1],与雄县汤孝廉同号舍。汤夜半忽见披发女鬼,搴帘手裂其卷[2],如蛱蝶乱飞[3]。汤素刚正,亦不恐怖,坐而问之曰:“前生吾不知,今生则实无害人事。汝胡为来者[4]? ”鬼愕眙却立曰[5]:“君非四十七号耶?”曰:“吾四十九号。”盖前有二空舍,鬼除之未数也。谛视良久,作礼谢罪而去。斯须间,四十七号喧呼某甲中恶矣。此鬼殊愦愦,此君可谓无妄之灾[6]。幸其心无愧怍,故仓卒间敢与诘辩[7],仅裂一卷耳,否亦殆哉。


【注释】

[1] 雍正庚戌:雍正八年(1730)。

[2] 搴(qiān):通“褰”,撩起,掀开。

[3] 蛱(jiá)蝶:蝴蝶的一种。

[4] 胡:什么。

[5] 愕眙():吃惊地看着。

[6] 无妄之灾:指平白无故受到不能预测的、意外的灾祸。无妄,意想不到的。

[7] 仓卒:同“仓猝”。


【译文】

先父姚安公说:雍正庚戌年会试,他与雄县人汤孝廉同在一个号舍。汤孝廉半夜忽见一个披发女鬼,掀开帘子用手撕碎他的试卷,试卷碎片像蝴蝶一样乱飞。汤孝廉一向刚正,也不害怕,坐起来问她说:“前生我不知道,今生我确实没做害人的事。你为什么来的?”女鬼惊愕地望着汤孝廉,后退两步问:“你不是四十七号吗?”汤孝廉回答:“我这是四十九号。”原来前面有两间空的号舍,女鬼除去没有数。她仔细地看了好久,才施礼向汤孝廉谢罪后退走。不一会儿,四十七号舍那边吵吵嚷嚷,说某甲中了邪。这个女鬼也太糊涂了,汤孝廉可谓是无妄之灾。幸好他心中无愧,也不害怕,仓猝之际敢于和鬼争辩,只撕碎了一张卷子罢了,否则也就危险了。


顾员外德懋,自言为东岳冥官,余弗深信也。然其言则有理。曩在裘文达公家[1],尝谓余曰:“冥司重贞妇,而亦有差等:或以儿女之爱,或以田宅之丰,有所系恋而弗去者,下也;不免情欲之萌,而能以礼义自克者,次也;心如枯井,波澜不生,富贵亦不睹,饥寒亦不知,利害亦不计者,斯为上矣。如是者千百不得一,得一则鬼神为起敬。一日,喧传节妇至,冥王改容,冥官皆振衣伫迓[2]。见一老妇儽然来[3],其行步步渐高,如蹑阶级。比到,则竟从殿脊上过,莫知所适。冥王怃然曰:‘此已升天,不在吾鬼箓中矣。'”又曰:“贤臣亦三等:畏法度者为下;爱名节者为次;乃心王室,但知国计民生,不知祸福毁誉者为上。”又曰:“冥司恶躁竞,谓种种恶业,从此而生,故多困踬之[4],使得不偿失。人心愈巧,则鬼神之机亦愈巧。然不甚重隐逸,谓天地生才,原期于世事有补。人人为巢、许[5],则至今洪水横流,并挂瓢饮犊之地,亦不可得矣。”又曰:“阴律如《春秋》责备贤者,而与人为善。君子偏执害事,亦录以为过;小人有一事利人,亦必予以小善报。世人未明此义,故多疑因果或爽耳。”


【注释】

[1] 曩(nǎnɡ):以往,从前。

[2] 迓():迎接。

[3] 儽(léi)然:疲惫或颓丧的样子。

[4] 困踬(zhì):谓事情不顺利,处于困境。

[5] 巢、许:巢父、许由,历史上两位隐士。传说尧禅让帝位,这两位隐士不接受。许由觉得尧的劝说弄脏了耳朵,便跑到水边去洗耳。巢父比许由更决绝,觉得许由洗耳污染了牛犊的饮水,牵着牛犊往上游走去。事见晋代皇甫谧的《高士传》。


【译文】

员外顾德懋自己说他是东岳的冥官,我不怎么相信。但他说的话却有些道理。以前在裘文达公家,他对我说:“地府里很看重贞妇烈女,但也分等级:或因儿女之情,或因公婆家田产丰厚,有所留恋而不改嫁的,为下等;情欲有所萌动而能以礼义克制自己的,是中等;心如枯井,感情不生波澜,不向往富贵,饥饿寒冷也无所谓,也不计较利害的,这是上等。这样的在千百个人中也找不到一个,如果是这样的人,鬼神也起敬。有一天,闹嚷嚷传说节妇到了,阎王脸色严肃,阴官们都抖抖衣服站起来迎接。只见一位老妇人很疲惫地走来,她好像脚下踩着台阶,步步登高。等到了阎王殿,竟从殿顶上走过去,不知要去哪儿。阎王惊愕地说:‘这个人已经升天,不在我们鬼界的名录中了。'”顾德懋又说:“贤臣也分三等:害怕法度的是下等;爱惜名声气节的是中等;忠心于朝廷,只知国计民生大事,不计较祸福毁誉的为上等。”他还说:“地府厌恶为追求名利而竞争,认为种种罪孽都是因此而产生的,所以往往让这种人不顺利,叫他得不偿失。人心越是奸诈,鬼神的安排也就越是巧妙。但是地府不怎么看重隐士,认为天地造才,本来是希望这种人对世事有所补益。如果人人都去当巢父、许由,那么至今这世界仍然是洪水泛滥,连挂瓢的树、让牛犊饮水的地方也不会有了。”又说:“阴间的法度像《春秋》求全责备贤者一样,但是强调善意帮助别人。君子由于片面固执妨害了什么事情,会作为过失被记录下来;小人做一件有利于别人的事,也一定会用小的好处来报答他的善行。世上的人不明白这个道理,所以往往怀疑因果报应也许有误。”


内阁学士永公,讳宁,婴疾[1],颇委顿。延医诊视,未遽愈。改延一医,索前医所用药帖,弗得。公以为小婢误置他处,责使搜索,云不得,且笞汝。方倚枕憩息,恍惚有人跪灯下曰:“公勿笞婢,此药帖小人所藏。小人即公为臬司时平反得生之囚也。”问:“藏药帖何意?”曰:“医家同类皆相忌,务改前医之方,以见所长。公所服药不误,特初试一剂,力尚未至耳。使后医见方,必相反以立异,则公殆矣[2]。所以小人阴窃之。”公方昏闷,亦未思及其为鬼。稍顷始悟,悚然汗下。乃称前方已失,不复记忆,请后医别疏方。视所用药,则仍前医方也。因连进数剂,病霍然如失。公镇乌鲁木齐日,亲为余言之,曰:“此鬼可谓谙悉世情矣[3]。”


【注释】

[1] 婴:触,缠绕。

[2] 殆(dài):危险。

[3] 谙(ān):熟悉。


【译文】

内阁学士永宁公被病困扰,很是憔悴萎靡。请医生诊治,状况也没有立即改善。又请了一个医生,这个医生要看前面那位医生开的药方,没有找到。永公以为小丫鬟放错了地方,叫她仔细找找,还威胁她说如果找不到,就要鞭打。永公靠着枕头休息,恍恍惚惚看到有个人跪在灯下,说:“您不要打她,药方是小人藏起来的。小人就是您任按察使时救过命的囚犯。”永公问:“你藏药方为了什么?”回答说:”医家都是同行相妒,他一定要改前一个医生的药方,显示自己高明。您服的药没错,只是刚服一剂,药力还没发挥出来。若是让后面请的这个医生见了药方,他一定会用相反的药,以标新立异,那您就危险了。所以,小人暗暗偷了药方。”永公昏昏沉沉也没想到对方是鬼。过了一会儿才猛然醒悟过来,惊出一身冷汗。于是他说前一个医生的药方已经丢失,记不起了,请后一个医生另开药方。看这个医生所用的药,与前面的一样。于是连服了几剂,病很快好了。永公在镇守乌鲁木齐时,亲自给我讲了这事,说:“这个鬼真可以说熟悉人情世故啊。”


族叔楘庵言[1]:肃宁有塾师,讲程朱之学。一日,有游僧乞食于塾外,木鱼琅琅,自辰逮午不肯息。塾师厌之,自出叱使去,且曰:“尔本异端,愚民或受尔惑耳。此地皆圣贤之徒,尔何必作妄想?”僧作礼曰:“佛之流而募衣食,犹儒之流而求富贵也,同一失其本来,先生何必定相苦?”塾师怒,自击以夏楚[2]。僧振衣起曰:“太恶作剧。”遗布囊于地而去。意必复来,暮竟不至。扪之,所贮皆散钱。诸弟子欲探取。塾师曰:“俟其久而不来,再为计。然须数明,庶不争。”甫启囊,则群蜂坌涌[3],螫师弟面目尽肿。号呼扑救,邻里咸惊问。僧忽排闼入曰[4]:“圣贤乃谋匿人财耶?”提囊径行。临出,合掌向塾师曰:“异端偶触忤圣贤,幸见恕。”观者粲然[5]。或曰:“幻术也。”或曰:“塾师好辟佛,见僧辄诋,僧故置蜂于囊以戏之。”楘庵曰:“此事余目击,如先置多蜂于囊,必有蠕动之状见于囊外,尔时殊未睹也。云幻术者为差近。”


【注释】

[1] 楘():此处用于人名。

[2] 夏楚:古代学校两种体罚越礼犯规者的用具。后代泛指用棍棒等进行体罚。

[3] 坌(bèn)涌:涌出。

[4] 排闼():推开门,撞开门。闼,门。

[5] 粲(càn)然:露出牙齿笑。粲,笑貌。


【译文】

堂叔楘庵说:肃宁有一个学塾的老师,讲程朱理学。一天,有个游方和尚在学塾外面要饭,木鱼声琅琅,从早晨敲到中午不肯停息。塾师讨厌他这样,亲自出去呵叱,让他走,并且说:“你本来就是异端,愚民也许受你的迷惑也就罢了。这里都是圣贤的信徒,你何必起非分的念头呢?”和尚行礼说:“佛家募化衣食,就像儒家追求富贵,同样都是失去它的本来性质,先生何必一定要跟我过不去呢?”塾师发怒,拿着责罚学童的戒尺来打和尚。和尚抖抖衣服说:“真是太不像样了。”把布袋遗落在地上走了。塾师料想他必定再来,但等到晚上竟然还不到。隔着摸了一摸,布袋里装的都是零散的钱。几个弟子要想伸进手去取,塾师说:“等他真的不来再说。但要数数清楚,免得争闹。”刚打开袋子,群蜂喷涌而出,老师和弟子都被螫得面目全肿。号叫扑救,邻居都吃惊地前来问怎么了。和尚忽然推门进来说:“圣贤也谋划着藏匿别人的钱财吗?”提起布袋子径自走了。临出门,合掌对塾师说:“异端偶尔触犯了圣贤,请原谅。”围观的人都笑了。有人说:“这是幻术。”也有人说:“塾师喜欢辟佛,看见和尚就辱骂,所以和尚把蜜蜂放在袋子里来戏弄他。”堂叔楘庵说:“这件事是我亲眼所见,如果先放许多蜜蜂在袋里,必然有蠕动的样子,在袋的外面可以看到,当时确是不曾看见。说它是幻术比较接近。”


朱青雷言:有避仇窜匿深山者,时月白风清,见一鬼徙倚白杨下,伏不敢起。鬼忽见之,曰:“君何不出?”栗而答曰:“吾畏君。”鬼曰:“至可畏者莫若人,鬼何畏焉?使君颠沛至此者,人耶鬼耶?”一笑而隐。余谓此青雷有激之寓言也。


【译文】

朱青雷说:有个人,为了躲避仇家,逃到了深山里,当时,月明风清,他看见一个鬼白杨树下来来回回走,吓得伏在地上不敢起来。鬼忽然发现了他,问道:“你怎么不出来?”他颤抖着回答:“我害怕你。”鬼说:“最可怕的就是人了,鬼有什么可怕的呢?让你颠沛流离逃窜到此地的,是人还是鬼呢?”说完一笑就不见了。我认为这是朱青雷有感而发编造的寓言。


都察院库中有巨蟒,时或夜出。余官总宪时[1],凡两见。其蟠迹着尘处,约广二寸馀,计其身当横径五寸。壁无罅[2],门亦无罅,窗棂阔不及二寸,不识何以出入。大抵物久则能化形,狐魅能由窗隙往来,其本形亦非窗隙所容也。堂吏云:其出应休咎,殊无验,神其说耳。


【注释】

[1] 总宪:明清时期对都察院左都御史称之为“总宪”。

[2] 罅(xià):缝隙,裂缝。


【译文】

都察院的库房里有一条巨大的蟒蛇,有时在夜里出来。我任都察院左都御史时,见过两次。蟒蛇盘绕在地面尘土上留下的印记,大约宽二寸多,估计蟒身直径有五寸。墙没有缝隙,门也没有缝隙,窗棂之间也不过二寸宽,不知蟒是怎么出入的。大概动物活得时间长了就能变化形迹,狐狸精魅能从窗缝之中往来,它本来的形体也不是窗缝所能容下的。都察院办事的官员说:它的出没与吉凶相应,但从来没有应验,这不过是故弄玄虚的说法而已。


幽明异路,人所能治者,鬼神不必更治之,示不渎也。幽明一理,人所不及治者,鬼神或亦代治之,示不测也。戈太仆仙舟言:“有奴子尝醉寝城隍神案上,神拘去笞二十。”两股青痕斑斑,太仆目见之。


【译文】

阴间阳间是不同的路数,人能够处置的,鬼神不必要去管,以表示敬重人。阴间阳间同一准则,人处置不到的,鬼神有可能代为处置,以显示不测的天机。太仆寺卿戈仙舟说:“有个奴仆醉卧在城隍庙的神案上,被神捉去打了二十大板。”这个人两条大腿伤痕累累,戈仙舟曾亲眼看到过。


杜生村,距余家十八里。有贪富室之贿,鬻其养媳为妾者。其媳虽未成婚,然与夫聚已数年,义不再适[1]。度事不可止,乃密约同逃。翁姑觉而追之。二人夜抵余村土神祠,无可栖止,相抱泣。忽祠内语曰:“追者且至,可匿神案下。”俄庙祝踉跄醉归[2],横卧门外。翁姑追至,问踪迹。庙祝呓语应曰:“是小男女二人耶?年约若干,衣履若何,向某路去矣。”翁姑急循所指路往。二人因得免,乞食至媳之父母家。父母欲讼官,乃得不鬻。尔时祠中无一人。庙祝曰:“吾初不知是事,亦不记作是语。”盖皆土神之灵也。


【注释】

[1] 适:嫁。

[2] 庙祝:庙宇中管香火的人。


【译文】

杜生村,距离我家十八里。村子里有贪图富家钱财的人,打算把他家的童养媳卖给富人做妾。那个童养媳虽然没有成婚,但是同未婚夫已经一起生活了几年,决不想再嫁别人。她估计事情不可能挽回,于是暗暗约定未婚夫一起逃走。公婆发觉,随后追赶。二人夜里跑到我这个村上的土神祠,无处安身,相抱着哭泣。忽然祠内有说话的声音道:“追的人快到了,你们可以躲在神桌下面。”不一会儿管香火的庙祝喝酒喝得醉醺醺踉踉跄跄回来,横躺在门外。公婆追到,向庙祝打听两个人的踪迹,庙祝含含糊糊像说梦话一样答道:“是两个小男女吗?年纪大约多少,衣服鞋子又是什么什么样,向某条路上去了。”公婆急忙沿着他指的路追去。二人因此没有被发现,一路要饭到了童养媳的父母家。父母要告官,童养媳才不至于被卖掉。当时土神祠里没有一个人,庙祝说:“我起初不知道这件事,也不记得说过什么话。”大概都是土地神显灵了。


乾隆庚子[1],京师杨梅竹斜街火,所毁殆百楹。有破屋岿然独存,四面颓垣,齐如界画,乃寡媳守病姑不去也。此所谓“孝悌之至,通于神明”。


【注释】

[1] 乾隆庚子:乾隆四十五年(1780)。


【译文】

乾隆庚子年,京城杨梅竹斜街发生火灾,烧毁了将近一百间房屋。有间破屋却岿然独存,破屋周围都是被烧过的断墙残壁,四边齐整好像有谁给画了一道界线隔开了大火,是因为这间破屋里有个寡媳,守护着生病的婆母不肯离去。这就是人们传说的“极为孝悌的人,能够感动神灵”。


于氏,肃宁旧族也。魏忠贤窃柄时,视王侯将相如土苴。顾以生长肃宁,耳濡目染,望于氏如王谢,为侄求婚,非得于氏女不可。适于氏少子赴乡试,乃置酒强邀至家面与议。于生念许之则祸在后日,不许则祸在目前,猝不能决。托言父在难自专。忠贤曰:“此易耳。君速作札,我能即致太翁也[1]。”

是夕,于翁梦其亡父,督课如平日,命以二题:一为“孔子曰诺”,一为“归洁其身而已矣”。方搆思,忽叩门惊醒。得子书,恍然顿悟。因复书许姻,而附言病颇棘,促子速归。肃宁去京四百馀里,比信返,天甫微明,演剧犹未散。于生匆匆束装,途中官吏迎候者已供帐相属[2]。抵家后,父子俱称疾不出。是岁为天启甲子[3]。越三载而忠贤败,竟免于难。事定后,于翁坐小车,遍游郊外,曰:“吾三载杜门,仅博得此日看花饮酒,岌乎危哉!”

于生濒行时,忠贤授以小像曰:“先使新妇识我面。”于氏与余家为表戚,余儿时尚见此轴。貌修伟而秀削,面白色隐赤,两颧微露,颊微狭,目光如醉,卧蚕以上[4],赭石薄晕如微肿。衣绯红。座旁几上,露列金印九。


【注释】

[1] 太翁:清代时也用来尊称对方的父亲。

[2] 供帐:陈设供宴饮用的帷帐、用具、饮食等物,亦作“供张”。

[3] 天启甲子:明朝天启四年(1624)。

[4] 卧蚕:笑的时候下眼睫毛下方凸的部分,眼眶下的皱纹。


【译文】

于氏是肃宁的旧家大族。魏忠贤窃弄权柄时,把王侯将相们都看成是粪土。但他生长在肃宁,耳闻目染,把于氏看得像晋代的王谢大族一样,为侄子求婚,非娶于氏的女儿不可。恰好于家的小儿子参加乡试,他置办了酒席,强把于生请到家里面议。于生心里盘算,如果答应了,大祸就在以后,如果不答应,大祸就在眼前,仓促间决定不下来。就找借口说父亲在,不敢擅自做主。魏忠贤说:“这容易。你赶快写封信,我能马上送到你父亲那里。”

这天晚上,于翁梦见死去的父亲,还像以前那样给他上课,出了两个题:一是“孔子说可行”,一是“回家独善其身就行了”。他正在构思,忽然被叩门声惊醒。得到儿子的信,他恍然大悟。于是复信许婚,而附言说自己病得很重,叫儿子赶快回来。肃宁离京城四百多里地,等回信送到,天色刚亮,演的戏还没有散场。于生匆匆地准备行装出发,一路上,都有官吏中途迎候,已经为他准备了赶路所需的一应物品。到家之后,于氏父子都宣称有病,不露面了。这一年是天启甲子年。过了三年,魏忠贤垮台败亡,于氏竟免于受牵连。时局稳定下来后,于翁坐着小车,在郊外到处游玩,说:“我三年闭门不出,只换来今天这样看花喝酒,真是危险呵!”

于生临离开京城时,魏忠贤交给他一幅小像,说:“先叫新娘认认我。”于氏和我家是表亲,我在小时候曾经见过这幅小像。魏忠贤身材高大而瘦削,脸色白里透红,两边颧骨微微凸起,脸颊稍窄,眼光好像喝醉了酒,眼轮以上的部分,有赭石般淡淡的晕,好像微微肿着。衣服是绯红色的。座旁的几案上,摆列着九颗金印。


杜林镇土神祠道士,梦土神语曰:“此地繁剧,吾失于呵护,致疫鬼误入孝子节妇家,损伤童稚。今镌秩去矣[1]。新神性严重,汝善事之,恐不似我姑容也。”谓春梦无凭,殊不介意。越数日,醉卧神座旁,得寒疾几殆。


【注释】

[1] 镌秩:降级或降职。


【译文】

杜林镇土地庙一个道士,梦见土地神告诉他说:“此地事务繁重之极,我呵禁护卫不周,让传播瘟疫的恶鬼误入孝子节妇家,伤害了孩子。现在我被削职要调走了。新上任的土地神性格严肃,你要好好侍奉,恐怕他不像我这么姑息宽容了。”道士只当作是一场春梦没什么根据,没放在心上。几天后,他醉卧在神座旁,就得了寒热病,差点儿死掉。


景州戈太守桐园[1],官朔平时,有幕客夜中睡醒,明月满窗,见一女子在几侧坐。大怖,呼家奴。女子摇手曰:“吾居此久矣,君不见耳。今偶避不及,何惊骇乃尔?”幕客呼益急。女子哂曰:“果欲祸君,奴岂能救?”拂衣遽起,如微风之振窗纸,穿棂而逝。


【注释】

[1] 太守:官名。春秋时初设此官职,为武官,防守边郡,后渐转为地方长官。明清时专用来尊称“知府”。


【译文】

景州戈桐园太守在朔平做官时,有个师爷夜里醒来,这时明月满窗,看见一个女子坐在小桌旁。吓坏了,呼唤家奴。女子摇手说:“我住在这里很久了,你没有见到罢了。今天偶然来不及回避,何必吓成这样?”师爷喊得更急了。女子嘲笑道:“果真要想害你,奴仆救得了么?”说完一抖衣服站了起来,就像微风吹动窗纸,穿过窗棂不见了。


颍州吴明经跃鸣言[1]:其乡老儒林生,端人也。尝读书神庙中,庙故宏阔,僦居者多[2]。林生性孤峭,率不相闻问。

一日,夜半不寐,散步月下,忽一客来叙寒温。林生方寂寞,因邀入室共谈,甚有理致。

偶及因果之事。林生曰:“圣贤之为善,皆无所为而为者也。有所为而为,其事虽合天理,其心已纯乎人欲矣。故佛氏福田之说[3],君子弗道也。”

客曰:“先生之言,粹然儒者之言也。然用以律己则可,用以律人则不可;用以律君子犹可,用以律天下之人则断不可。圣人之立教,欲人为善而已。其不能为者,则诱掖以成之;不肯为者,则驱策以迫之。于是乎刑赏生焉。能因慕赏而为善,圣人但与其善,必不责其为求赏而然也;能因畏刑而为善,圣人亦与其善,必不责其为避刑而然也。苟以刑赏使之循天理,而又责慕赏畏刑之为人欲,是不激劝于刑赏,谓之不善;激劝于刑赏,又谓之不善,人且无所措手足矣。况慕赏避刑,既谓之人欲,而又激劝以刑赏,人且谓圣人实以人欲导民矣,有是理欤?盖天下上智少而凡民多,故圣人之刑赏,为中人以下设教。佛氏之因果,亦为中人以下说法。儒释之宗旨虽殊,至其教人为善,则意归一辙。先生执董子谋利计功之说[4],以驳佛氏之因果,将并圣人之刑赏而驳之乎?先生徒见缁流诱人布施[5],谓之行善,谓可得福;见愚民持斋烧香,谓之行善,谓可得福;不如是者,谓之不行善,谓必获罪。遂谓佛氏因果,适以惑众。而不知佛氏所谓善恶,与儒无异;所谓善恶之报,亦与儒无异也。”

林生意不谓然,尚欲更申己意。俯仰之顷,天已将曙。客起欲去,固挽留之。忽挺然不动,乃庙中一泥塑判官。


【注释】

[1] 明经:汉朝时出现的选举官员科目,到唐代时科举以诗赋取士谓之进士,以经义取士谓之明经。明清时代,明经成为贡生的别称。

[2] 僦(jiù):租赁。

[3] 福田:佛教以为供养布施、行善修德,能受福报,犹如播种田亩,有秋收之利,故称。

[4] 董子:董仲舒(前179—前104),西汉思想家、今文经学大师。其“大一统”、“天人感应”等理论,为后世封建统治者提供了统治的理论基础。著有《春秋繁露》等。

[5] 缁()流:佛教术语。僧人着缁衣,故谓之“缁流”或“缁徒”。缁,黑色。流,流类。


【译文】

颍州人明经吴跃鸣说:他的同乡老儒林生,是品行端正的人。林生曾借住在神庙里读书,庙宇很宽阔,租住的人也很多。林生性情孤僻,与庙里其他人一概不来往。

一天半夜,林生睡不着,在月下散步,忽然有一位客人来跟他寒暄。林生正感到寂寞,就邀请客人进屋闲谈,客人讲话很有义理情致。

偶然谈到因果报应的事情。林生说:“圣贤做善事,都是无所求而做成的。如果为了功利目的去做,即使所做的事情合乎天理,他的用心也就纯粹是为了人欲了。所以佛家的所谓福田之说,君子是不赞成的。”

客人说:“先生的这种说法,纯粹是读书人的看法。用来要求自己是可以的,用来要求别人就不行;用来要求君子可以,用来要求普天下的人则断然行不通。圣人设置教化措施,无非是要人做善事而已。不能做善事的人,就诱导扶持他去做;不肯做善事的人,就用驱赶鞭策迫使他去做。于是也就产生了刑罚和赏赐。对于为了赏赐而做善事的人,圣人只肯定他是善人,必定不会责怪他为了求赏才做善事;对于能因为害怕刑罚而做善事的人,圣人也承认他是善人,必定不会追究他因为害怕刑罚才做善事。如果用刑赏手段驱使人们遵循天理,却又指责人们喜赏畏刑是出于某种欲望,那么人们遵从刑赏会被说成是不善,不遵从刑赏也会被说成是不善,人们也就手足无措,不知怎么做了。况且,既然把喜赏畏刑称为人欲,而又使用刑赏手段,人们将会说圣人实际上是以人欲来诱导百姓,有这个道理吗?因为普天之下大智大慧的少,凡人多,所以圣人的刑赏,其实是在为中等以下的人设置的。佛家的因果论,也是在为中等以下的人说法。佛家儒家的宗旨虽然不同,但在教人为善这一点上,意思完全一致。先生用董仲舒的谋利计功观点来批驳佛家的因果理论,是要连圣人的刑赏主张一同批驳吗?先生只见僧人诱人布施钱财,说这就是行善,可以得福;不布施,就是不行善,看到愚民持斋烧香,说这是行善,可以得福;不这样做就是不行善,必定有罪。由此就误以为佛家的因果理论,完全是欺惑民众的。你并没有了解到佛家所说的善恶与儒家没有区别;佛家所说的善恶报应也与儒家没有差异。”

林生对客人的这套论述不以为然,还想进一步申述自己的见解。正相互探讨,不知不觉天快亮了。客人起身想走,林生执意挽留。客人忽然挺直不动了,林生仔细一看,这个客人原来是庙里的一尊泥塑判官。


族祖雷阳公言:昔有遇冥吏者,问:“命皆前定,然乎?”曰:“然。然特穷通寿夭之数,若唐小说所称预知食料,乃术士射覆法耳[1]。如人人琐记此等事,虽大地为架,不能庋此簿籍矣。”问:“定数可移乎?”曰:“可。大善则移,大恶则移。”问:“孰定之?孰移之?”曰:“其人自定自移,鬼神无权也。”问:“果报何有验有不验?”曰:“人世善恶论一生,祸福亦论一生。冥司则善恶兼前生,祸福兼后生,故若或爽也[2]。”问:“果报何以不同?”曰:“此皆各因其本命。以人事譬之,同一迁官,尚书迁一级则宰相,典史迁一级,不过主簿耳。同一镌秩,有加级者抵,无加级,则竟镌矣。故事同而报或异也。”问:“何不使人先知?”曰:“势不可也。先知之,则人事息,诸葛武侯为多事,唐六臣为知命矣。”问:“何以又使人偶知?”曰:“不偶示之,则恃无鬼神而人心肆,暧昧难知之处,将无不为矣。”先姚安公尝述之曰:“此或雷阳所论,托诸冥吏也。然揆之以理[3],谅亦不过如斯。”


【注释】

[1] 射覆:古时候学习《易经》占卜的人为了提高自己的占筮技能而玩的一种游戏。“射”是猜度之意,“覆”是覆盖之意。覆者用瓯盂、盒子等器覆盖某一物件,射者通过占筮等途径,猜测里面是什么东西。

[2] 爽:这里指差失、违背。

[3] 揆(kuí):揣测。


【译文】

族祖雷阳公说:过去有一个人遇见了小鬼,问:“命运都是前生注定的,是么?”小鬼说:“是。不过前生注定的仅仅是困顿发达、寿命长短这些大事,至于像唐代小说中所说的预知人吃什么,那是术士猜谜的玩艺儿。如果把每个人的这种琐事也都记录下来,那么即使以大地为书架,也放不下那么多籍册。”这个人问:“定数能变么?”小鬼说:“能变。大善能变,大恶能变。”这人问:“谁来定?谁来变?”小鬼说:“是本人自己定、自己变,鬼神没有这个权力。”这人问:“报应怎么有的灵验有的不灵验?”小鬼说:“人间以一生论善或恶,祸福也以一生来论定。在地府论善或恶,则兼顾前生,论祸或福,则兼顾后生,所以有时就像是报应有差误。”这个人问:“报应为什么不一样?”小鬼说:“这是因为每人的本命不同而不同。比如说人事,同样是升官,尚书升一级就当了宰相,典史升一级,不过是个主簿。同样是降级,如果和加级的相比,那么不加级,就等于降级了。所以事情相同而报应有时不同。”这人问:“定数为什么不叫人先知道?”小鬼说:“情况不允许这样。如果让人都事先知道自己的命运,人间就没有什么事了,那么诸葛亮就成了多事的人,唐末的六个佞臣就成了知天命的人了。”这人问:“为什么又叫人偶尔知道一些?”小鬼说:“不偶尔予以指示,那么有人就会觉得没有鬼神而肆无忌惮,背着人就无所不为了。”先父姚安公曾评述说:“这可能是雷阳公的看法,而假托小鬼说出来。然而以理来衡量,想必也是这么回事。”


先姚安公有仆,貌谨厚而最有心计。一日,乘主人急需,饰词邀勒,得赢数十金。其妇亦悻悻自好,若不可犯,而阴有外遇。久欲与所欢逃,苦无资斧[1]。既得此金,即盗之同遁。越十馀日捕获,夫妇之奸乃并败。余兄弟甚快之。姚安公曰:“此事何巧相牵引,一至于斯!殆有鬼神颠倒其间也。夫鬼神之颠倒,岂徒博人一快哉!凡以示戒云尔。故遇此种事,当生警惕心,不可生欢喜心。甲与乙为友,甲居下口,乙居泊镇,相距三十里。乙妻以事过甲家,甲醉以酒而留之宿。乙心知之,不能言也,反致谢焉。甲妻渡河覆舟,随急流至乙门前,为人所拯。乙识而扶归,亦醉以酒而留之宿。甲心知之,不能言也,亦反致谢焉。其邻媪阴知之,合掌诵佛曰:‘有是哉,吾知惧矣。’其子方佐人诬讼,急自往呼之归。汝曹如此媪可也。”


【注释】

[1] 资斧:旅费,盘缠。


【译文】

先父姚安公有个仆人,外表厚道老实,实际最有心计。一天,他趁主人急着要办成事,夸大其辞巧言勒索了几十两银子。他的妻子也整天洋洋得意自视甚高,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的样子,暗地里却有外遇。早有跟相好私奔的想法,苦于没有路费。家里有了这笔钱,两人偷了银子逃走了。十多天后,两人被抓获,夫妇二人的坏事败露。我们兄弟觉得很痛快。姚安公说:“两事互相牵连,怎么这么巧!可能有鬼神在里面起作用。鬼神让事情转换,难道就是为了让人开开心么!这都是向人示警。所以遇到这种事应当生警惕心,不应该只生欢喜心。甲和乙是朋友,甲住下口,乙住泊镇,相距三十里。乙的妻子有事到甲家,甲把她灌醉了留她住了一夜。乙知道了却说不出口,反而向甲表示谢意。甲的妻子渡河翻了船,被急流冲到乙的门前,救上岸后。乙认出是甲妻,扶回家,也用酒灌醉她留下住了一夜。甲心里知道也说不出口,也反而表示谢意。邻居老太太暗中知道了这件事,合掌念经道:‘有这种事啊,太可怕了。’她的儿子正帮人作伪证打官司,她急忙亲自赶过去把儿子叫了回来。你们能做到老太太这一步,就可以了。”


四川毛公振翧[1],任河间同知时,言其乡人有薄暮山行者,避雨入一废祠,已先有一人坐檐下。谛视,乃其亡叔也,惊骇欲避。其叔急止之曰:“因有事告汝,故此相待。不祸汝,汝勿怖也。我殁之后,汝叔母失汝祖母欢,恒非理见箠挞。汝叔母虽顺受不辞,然心怀怨毒,于无人处窃诅詈。吾在阴曹为伍伯[2],见土神牒报者数矣。凭汝寄语,戒其悛改[3]。如不知悔,恐不免魂堕泥犁也。”语讫而灭。乡人归,告其叔母,虽坚讳无有,然悚然变色,如不自容。知鬼语非诬矣。


【注释】

[1] 翧:音xuān

[2] 伍伯:伍长。古代五人曰伍,伍长为伯,故称“伍伯”。

[3] 悛(quān)改:悔改。


【译文】

四川毛振翧公担任河间府同知时,说他的家乡有个人傍晚在山间赶路,到一座废弃的祠庙避雨,发现已经先有一个人坐在屋檐下面。仔细一看,竟然是他已经去世的叔父,吓得想要躲避。他的叔父急忙止住他说:“因为有事情告诉你,所以在这里等你。不会害你,你不要怕。我死了之后,你的叔母不讨你祖母的欢心,经常无缘无故地挨打。你的叔母虽然顺从忍受不说什么,但是心里怀着怨恨,在没有人的地方偷偷地咒骂。我在阴曹地府做差役,看到土地神行文通报多次了。要请你传话,劝她悔改。如果不知道悔悟,恐怕死后不免要堕入地狱。”说完就消失了。乡人回来告诉他的叔母,她虽然一口咬定说没有,但是惊慌得变了脸色,好像无地自容。可知鬼的话不是乱说的。


毛公又言:有人夜行,遇一人,状似里胥[1],锁絷一囚[2],坐树下。因并坐暂息。囚啜泣不止,里胥鞭之。此人意不忍,从旁劝止。里胥曰:“此桀黠之魁[3],生平所播弄倾轧者,不啻数百[4]。冥司判七世受豕身,吾押之往生也。君何悯焉!”此人栗然而起,二鬼亦一时灭迹。


【注释】

[1] 里胥:管理乡村事务的公差。

[2] 絷(zhí):捆,绑。

[3] 桀黠(jié xiá):凶悍狡黠。桀,凶暴。

[4] 不啻(chì):不止,不只,不仅仅。


【译文】

毛公又说:有人夜间赶路,遇到一个里长模样的人,押着一个身戴锁链的囚徒,坐在树下休息。这个人累了,也就坐在他们旁边休息一会儿。囚徒悲泣不止,里长还用鞭子抽他。这人心中不忍,便从旁劝说里长。里长说:“这人最是凶狠狡猾,一生中被他耍弄倾轧的人,不下几百。冥司判他七世做猪,我这是押着他去转生。你何必怜悯他!”这个人吓得急忙起身,两个鬼也一下子消失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