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凯茜在画眉田庄住了五个礼拜,直到圣诞节才回家。那时她的脚踝已经痊愈,举止也大有改进。这期间,女主人常去看她,并且开始了改造她的计划,想用漂亮衣服和恭维赞美来提高她的自尊心,这些她都欣然接受了。所以,她回家那天,不是跳进屋来的一个不戴帽子的小野人,冲过来把我们大家搂得透不过气,而是从漂亮的小黑马身上下来的一位十分端庄的少女——头戴装饰着羽毛的海狸皮帽,帽下垂着棕色卷发;身穿长长的布骑装,得用双手提起,才能仪态万方地走进屋来。
欣德利把她从马上抱下来,欣喜地喊道:“哟,凯茜,你真成了大美人儿啦!我差点认不出你来了。你现在看起来像位名门小姐了。伊莎贝拉·林顿可没法跟她比,是不是,弗朗西丝?”
“伊莎贝拉没有她的天生丽质。”他的妻子答道,“不过,她得小心,别在这儿又变野了。埃伦[25],帮凯瑟琳小姐把衣帽脱了——别动,亲爱的,你要把卷发弄乱了——让我给你解开帽子。”
我给她脱掉骑装,里面露出一件华丽闪亮的方格丝绸连衣裙、一条白色长裤,还有一双锃亮的皮鞋。一群狗蹦跳着去欢迎她,她的眼睛闪耀着欢喜的光芒,却不敢去碰它们,唯恐它们抓破了她的华美衣裳。
她温柔地吻了吻我——我正在做圣诞节蛋糕,弄得浑身都是面粉,她没法拥抱我——然后,她就四处张望,寻找希斯克利夫。厄恩肖夫妇焦急地注视着他们两人的会面,心想这可以让他们多少判断出,要拆散这对朋友,到底能有多少把握。
开始还很难找到希斯克利夫。凯瑟琳离家之前,他就已经邋里邋遢,无人照管。在那以后,他的情况糟糕了十倍。
除了我,就没人好心骂他声“脏孩子”,要他一个礼拜洗一次澡。他这年龄的孩子,本来天性就不喜欢肥皂和水,所以,姑且别提他那身沾满泥巴尘土、三个月没洗的衣服,还有那从不梳理的浓发,就是他的手和脸,也都蒙上了黑黑的一层污垢。看见进来的是位满身光鲜、举止文雅的大家闺秀,而不是他所期待的和他一样蓬头垢面的小伙伴,他只好悄悄溜到高背长椅后面去了。
“希斯克利夫不在这儿吗?”她问道,一面摘下手套,露出了因为什么事也没干、一直待在屋里而变得白白净净的手指。
“希斯克利夫,你可以上前来。”欣德利喊道。看到希斯克利夫的狼狈相,他很是高兴。想着希斯克利夫将不得不以一个令人生畏的小流氓的模样现身,他更是无比满足。“你可以像其他仆人一样,过来欢迎凯瑟琳小姐。”
凯茜瞥见她的朋友躲在椅子后面,便飞奔过去拥抱他,一连在他脸上亲了七八下,接着停下来,退后一步,大笑起来,喊道:“哟,你满脸不高兴,还这么黑!多么——多么可笑又可怕呀!不过,那是因为我看惯了埃德加和伊莎贝拉·林顿的缘故。怎么,希斯克利夫,你忘记我了吗?”
她这么问也不是没有道理的,因为羞愧和自尊在他的脸上投下了双重阴影。他站在那里,动也不动。
“握握手,希斯克利夫,”厄恩肖先生恩准道,“偶然一次还是允许的。”
“我才不呢!”那孩子终于开口了,答道,“我可受不了被人笑话。我受不了!”
他本来要从人群当中冲出去的,但凯茜小姐又把他拉住了。
“我不是有意要笑你,”她说,“只是忍不住笑出来的。希斯克利夫,至少握握手吧!你在生什么气呀?只是你看上去实在古怪。你洗洗脸,梳梳头,也就没什么了。但你却脏成这个样子!”
她关切地看着她握在手里的那些黑指头,又瞅了瞅自己的衣服,生怕她的衣服跟他碰到一起会蹭上些什么。
“你用不着碰我!”他注意到她的眼光,便把手猛抽回来,答道,“我高兴怎么脏就怎么脏。我喜欢脏,我就是要脏。”
说完,他就在男女主人的笑声中一头冲出了房间。凯瑟琳深感不安,不理解她的话怎么会惹出他这么大的火气来。
我侍候完新到家的小姐,然后把蛋糕放到烘炉里去,又烧起熊熊炉火,使堂屋和厨房都显出圣诞前夕的欢乐气氛。做完这些,我就打算坐下来,唱唱圣诞颂歌,自己找点快活。尽管约瑟夫说我选的这几首欢快曲子根本算不上歌,但我压根儿不在乎。
约瑟夫已经回自己的房间里去做祷告了,厄恩肖夫妇正在给小姐看各式各样的漂亮小玩意儿。这些都是为她买来送给林顿家孩子的,以答谢他们对她的善意款待。
厄恩肖夫妇还邀请林顿兄妹明天到呼啸山庄来玩一天。对方接受了邀请,不过有个条件:林顿太太请求务必不要让她的两个宝贝接近那个“骂人的淘气孩子”。
如此一来,我就一人留在厨房了。我闻着煮熟的调料的浓烈香味,欣赏着闪亮的厨具,装饰着冬青的锃亮挂钟,还有摆在盘子里准备晚餐时拿来盛加料、热啤酒的银杯。我特别欣赏我精心擦洗打扫过的地板,简直一尘不染、毫无瑕疵。
我在心里对每件东西都给予了它们应得的称赞,然后回想起当年的情景。一切收拾停当之后,老厄恩肖总要走进来,夸我是个勤快姑娘,然后塞一先令在我手里,作为圣诞节礼物。我由此又想到他对希斯克利夫百般疼爱,担心自己死后,那孩子会受到冷落,没人照管。自然我又想到那可怜孩子目前的处境,本来是要唱歌的,这时却想哭了。不过,我转念一想,尽力去弥补一点他受的委屈,总比为他掉眼泪更有意义,便站起身来到院子里找他。
他就在近旁。我发现他正在马厩里抚平那头新马驹的光滑皮毛,还在照常给其他牲口喂饲料。
“快点,希斯克利夫!”我说,“这会儿厨房里真舒服。约瑟夫上楼去了,快点,趁凯茜小姐还没出来,让我把你打扮得漂漂亮亮的,那样你们俩就可以坐在一起,独享炉火,一直长聊到睡觉。”
他继续干他的活,头都不回。
“来吧——你来不来呀?”我接着说,“你们每人有一块小蛋糕,差不多也就够了。你还得要半小时才能打扮好呢。”
我等了五分钟,不见答话,便走开了……凯瑟琳和她的哥哥嫂嫂共进晚餐,约瑟夫和我则一起吃了顿很不友好的饭:一方故意找碴儿,另一方也毫不客气。希斯克利夫的蛋糕和奶酪在桌上放了一个通宵,留给仙女享用了。他一直干活干到九点,然后一声不吭、闷闷不乐地回自己房里去了。
凯茜睡得很晚。为了接待她的新朋友,她有一大堆事情要吩咐仆人去干。她到厨房里来过一趟,想跟老朋友说说话,可他已经走了。她只问了一句他是怎么回事,然后就回去了。
他第二天一大早就起来了。这天是节日,他带着一肚子的怒火去了荒原,直到一家人都上教堂了他才回来。饿了两顿,又思考了一番,他的精神变好了些。他在我周围转悠了一阵,终于鼓起勇气,突然喊道:“内莉,把我打扮得体面些,我要学好啦。”
“是该学好了,希斯克利夫,”我说,“你已经让凯瑟琳伤心了。我敢说,她后悔不该回家!你看起来好像在嫉妒她,因为她得到了别人更多的关心。”
嫉妒凯瑟琳这一概念,他是不能理解的,但使她伤心这一概念,他倒是懂得很清楚。
“她说她伤心了吗?”他问道,神情十分严肃。
“今早我告诉她你又出去了,她当时就哭了。”
“哼,我昨晚也哭了。”他回答说,“我比她更有理由哭哩。”
“是的,你有理由带着骄傲的心和空空的肚子上床。”我说,“骄傲的人总是自找不痛快。不过,你要是为你动不动就生气感到羞愧的话,那记着,她进来的时候,你得去请求她原谅。你得上前亲亲她,说——你自己最清楚该说什么——只是你得说得诚心诚意,不要认为她穿了漂亮衣服就变成了陌生人似的。虽然现在我还要做饭,但我要抽空给你打扮一下,让埃德加·林顿跟你比起来就像洋娃娃。他确实看起来像个洋娃娃。你年纪比他小,但我肯定你比他高,你的肩膀有他的两倍宽。你一眨眼工夫就能把他打翻在地,你不觉得你能吗?”
希斯克利夫脸色一亮,但很快又阴沉下去。他叹了口气。
“可是,内莉,就算我把他打翻二十次,也不会让他变丑,或者让我变漂亮呀。我希望自己有浅色的头发,白皙的皮肤,衣着举止像他那样体面,而且有机会像他将来那么有钱!”
“还像他那样动不动就哭着喊妈妈;”我接着说,“像他那样,一见乡下孩子朝你举起拳头就浑身发抖;像他那样,下一场阵雨,就整天待在家里不出门。噢,希斯克利夫,你真没志气!到镜子前面来,我要让你看看你应该希望什么。你注意到你两眼中间的两条皱纹了吗?还有那两条浓眉,它们不在当中拱起来,却沉了下去。还有那一对黑妖,陷得那么深,从来不大胆打开窗口,只是像魔鬼的密探一般躲在浓眉下隐约闪烁。你得希望并且学会抚平那些阴郁的皱纹,坦率地抬起眼皮,把那对黑妖变成自信无邪的天使,对什么也别猜忌,别怀疑,对不能断定是仇敌的人,都要看作是朋友。别带着那种恶狗似的表情,好像明明知道挨踢是自找的,却因为自己吃了苦头,就不仅恨踢自己的人,还恨全世界。”
“换句话说,我得希望有埃德加·林顿大大的蓝眼睛和平整的额头。”他回答说,“我是那么希望的,但那也不能帮我得到它们呀。”
“我的孩子,哪怕你是个地地道道的黑人,只要心好,也会变好看的。”我继续说下去,“如果心坏,即便是最漂亮的脸蛋,也会变得丑陋不堪。现在我们洗了脸,梳了头,也发了脾气——告诉我,你不觉得自己挺英俊的吗?我要告诉你,我觉得。你看起来就像个乔装的王子。也许你的父亲是中国皇帝,你的母亲是印度女皇,他们中的任何一人只用一礼拜的收入就能把呼啸山庄和画眉田庄一起买下来,而你也许是被坏水手拐骗到英格兰来的,谁知道呢?我要是你的话,就会想象自己出身高贵。而一想到自己曾是什么人,我就会有勇气和尊严顶住一个小小农场主的压迫!”
我就这样喋喋不休地说下去,希斯克利夫紧锁的眉头渐渐舒展开了,显得快活起来。忽然,一阵车轮辘辘的声音打断了我们的谈话,有车沿着大路进入了院子。希斯克利夫跑到窗口,我跑到门口,刚好看见林顿家的两个孩子从他们家的马车上下来,严严实实地裹了一身斗篷和皮袄。厄恩肖一家也下了马——冬天他们常骑马去教堂。凯瑟琳一手牵一个小客人,把他们带进堂屋,让他们在壁炉前坐下,那两张苍白的脸很快就红润起来。
我催我的同伴快过去,而且要表现得友好和气,他也欣然领命。但倒霉的是,他从厨房这边开门,欣德利恰好也从那边开门,两人正好碰上。主人见他干干净净,高高兴兴,气就不打一处来——也可能是一心要信守他对林顿太太的诺言——于是猛地把他推了回去,一面怒声叮嘱约瑟夫:“不许这家伙进这间屋子——打发他到阁楼上去,午饭以后才准下来。要是让他单独和客人待一起,不消一分钟,他就会伸手乱抓水果馅饼,还会偷水果吃。”
“不,先生,”我忍不住回答说,“他什么东西都不会碰,他不会的。而且,我认为他也应该同我们一样,享受一份美味。”
“我要是天黑前再在楼下看见他,他就会享受到我的巴掌。”欣德利嚷道,“滚开,你这个流浪汉!怎么,你还想当公子哥儿呀,对不?等我揪住你那漂亮的卷发,看能不能扯长些!”
“已经够长的了,”林顿少爷说,他正在门口往里瞅,“我就觉得奇怪,这头发怎么没让他头疼。它们就像马驹的鬃毛一样搭在他的眼睛上!”
他冒冒失失地说出这句话,本来也无意侮辱,可希斯克利夫性子火暴,对一个他当时甚至已作为情敌来痛恨的人的无礼举动,实在忍无可忍。他顺手抓起一盖碗热苹果酱砸过去,正好泼得那多嘴人一脸一脖子,对方顿时号啕大哭,惹得伊莎贝拉和凯瑟琳应声奔来。
厄恩肖先生当即揪住罪犯,拖进他的房间。毫无疑问,他在那里采用了粗暴的治疗方法来平息怒火,因为他出来的时候满面通红,气喘吁吁。我拿了块抹碟子的布,恶狠狠地擦着埃德加的嘴鼻,说这是他自找的,谁叫他多嘴多舌。他妹妹开始哭着要回家,凯茜站在一旁,惊惶失措,为这一切羞得满面通红。
“你本不该跟他说话的!”她劝诫林顿少爷,“他心情不好,现在你把这趟拜访也搞砸了,他还要挨鞭子——我不愿他挨鞭子!我吃不下饭了。你为什么要跟他说话,埃德加?”
“我没跟他说话。”那少年呜咽着,一面从我手里挣脱出来,掏出麻纱手帕,完成了剩余的清洁工作,“我答应了妈妈一句话也不跟他说。我没说!”
“好啦,别哭啦!”凯瑟琳轻蔑地答道,“又没杀掉你——别再惹事了——我哥哥来了:别作声!伊莎贝拉,难道有人伤了你吗?”
“来,来,孩子们——坐到你们的位子上去!”欣德利匆忙进来喊道,“那个小畜生弄得我浑身发热。下一次,埃德加少爷,用你自己的拳头来执法吧——那会让你胃口大开的!”
一见香气扑鼻的筵席,这一小伙人就恢复了平静。他们骑马、乘车以后肚子本就饿了,又没有受到真正的伤害,所以很容易就消了气。
厄恩肖先生切下一盘盘满满当当的肉,女主人谈笑风生,逗得大家好不快活。我站在女主人椅子后面侍候着。看见凯瑟琳眼中毫无泪水,没事儿人似的开始切割面前的烤鹅翅膀,我感到十分痛心。
无情无义的孩子,我暗自想道。这么轻易就把过去玩伴的苦恼抛到脑后去了,真想不到她居然这么自私。
她叉起一块鹅肉举到唇边,然后又放了下来。她双颊通红,泪如雨下。她把叉子滑落到地板上,忙钻到桌布下面去掩藏她的情绪。没过多久,我就不说她无情无义了,因为我看得出来,她一整天都宛如置身炼狱,焦急不安地寻找机会自己待着,或是去看看希斯克利夫。后来我悄悄给他送饭去,才发现他被主人关起来了。
晚上我们有个舞会。因为伊莎贝拉·林顿没有舞伴,凯茜就恳求把希斯克利夫放出来。可是她的恳求并未获准,我被指定去补这个缺。
在跳舞的兴奋中,我们的忧愁一扫而空。吉默顿来了一个乐队,更增添了我们的乐趣。乐队有十五人之多,除了歌手,还有一个吹小号的,一个吹长号的,几个吹单簧管的,几个吹巴松管的,几个吹法国号的,还有一个拉低音提琴的。每年圣诞节,他们都会到大户人家轮流演奏,收点捐赠。我们认为听他们演奏是头等乐事。
通常的圣诞颂歌唱完以后,我们就请他们唱小曲和无伴奏的重唱曲。厄恩肖太太爱好音乐,所以他们给我们唱了不少。
凯瑟琳也爱音乐,但她说在楼梯顶上听最动听,于是摸黑上了楼,我也跟着上去。他们把下面堂屋的门关上,一直没注意到我们俩不在了,因为堂屋里挤满了人。她没有在楼梯顶上停留,继续往上爬,到了关希斯克利夫的阁楼门口喊他。有一阵子,他犟着不肯回答。她坚持喊下去,最后他也心软了,隔着壁板跟她说起了话。
我让这两个可怜的孩子谈话,不去打扰,直到我估计歌快唱完,歌手要吃点心了,这才爬上梯子去提醒凯茜。
可她不在门外,我听见她的声音从阁楼里传来。这个小猴子从一间阁楼的天窗爬上去,沿着屋顶爬进了另一间阁楼的天窗。我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她哄出来。
可她一出来,希斯克利夫也跟着出来了。她非要我把他带到厨房里去,因为我的那位工友为了逃避他所谓的“魔鬼的赞美诗”,跑到邻居家去了。
我告诉他们,我决不会鼓励他们玩花招。不过,考虑到这个囚犯从昨天午饭后就一直没吃过东西,我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他背着欣德利先生吃一顿。
他下楼了,我让他坐在炉边小凳上,给他端来很多好吃的东西。可是他恶心,吃不下。我本想好好款待他,结果工夫都白费了。他把双肘撑在膝上,双手托着下巴,默默不语地沉思着。我问他在想什么,他严肃地回答说:“我在琢磨怎么报复欣德利。只要最后能做到这点,等待多久我都不在乎。我希望他不要比我早死!”
“亏你说得出口,希斯克利夫!”我说,“惩罚恶人是上帝的事,我们应该学会宽恕。”
“不,上帝休想看到我宽恕人。”他答道,“但愿我能知道最好的报复办法!让我一个人待着,我会想出来的。我想着这事的时候就不觉得痛苦了。”
“不过,洛克伍德先生,我忘了这些故事是不能供您消遣的。我也没想到竟然絮絮叨叨了这么久,真是气人。您的粥凉了,您也在打瞌睡了!您要听希斯克利夫的身世,我本来只用三言两语就能讲完的。”
女管家这样中断了自己的讲述,站起身来,正要放下手头的针线活,但我觉得自己离不开炉火,也毫无睡意。
“坐下别动,迪恩太太。”我喊道,“请再坐半小时!你这样慢条斯理地讲故事再好不过了。我就喜欢这样的讲法。你一定要用同样的方式把故事讲完。对你提到的每个人物,我多多少少都感兴趣。”
“钟敲十一点啦,先生。”
“没关系——我不习惯午夜前就睡觉。对于一个早上十点钟才起床的人来说,凌晨一两点钟睡还算早呢。”
“您不该十点才起床。早上最好的时光在那之前早就过去了。一个人要是在早上十点以前还没有把一天的工作干完一半,那另一半就可能当天干不完。”
“不管怎样,迪恩太太,请再坐下吧,因为我打算明天一直睡到下午。我预感自己至少会得一场重感冒。”
“希望您不会,先生。好吧,您得容许我跳过大概三年。在那期间,厄恩肖太太——”
“不,不,我不允许那样!设想你一个人坐着,猫儿在你面前的地毯上舔着它的小猫,你会聚精会神地盯着它,哪怕它漏掉一个耳朵没舔到,你也会怒不可遏——你了解这种心情吗?”
“我得说,那是一种懒得可怕的心情。”
“恰恰相反,那是一种活跃得令人厌恶的心情。我目前就是这样的心情,所以,你还是详细讲下去吧。我觉得,这一带的人之于城里的各色居民,就像地窖里的蜘蛛之于农舍里的蜘蛛,前者自有其可贵之处。不过,这里之所以在我眼中更具魅力,并非完全因为我是个旁观者。这里的人的确生活得更认真,更注重内心的感受,而不追求表面上的变化或者琐碎的外在事物。我能想象,在这里几乎存在终生不渝的爱情。我以前一直不相信有什么爱情能维持一年之久。前一种情况就像是只给一个饿汉一盘菜,他会专心致志地吃下去,吃得津津有味;后一种情况就像给他一桌法国大厨烹调的美味佳肴,他也许能从整桌食物中得到同样的享受,但在他心目中和记忆里,每盘菜只是微乎其微的一部分而已。”
“噢,您熟悉我们以后就会知道,我们也和别的地方的人一模一样。”迪恩太太说,对我的这段话有点摸不着头脑。
“对不起。”我答道,“我的好朋友,你自己就是一个明显的例子,证明你的这句断言不对。我向来认为,你们这一阶层具有某种独特的习气,但这在你身上却没有任何表现,除了个别无关紧要的方言。我敢肯定,你比一般仆人思考得多得多。你没有机会在一些愚蠢的琐事上浪费生命,就势必会培养你的思考能力。”
迪恩太太哈哈大笑起来。
“我确实也认为自己是个沉稳踏实、通情达理的人。”她说,“这倒不一定是因为我住在山里,一年到头看到的就是那些面孔,干的就是那些事。我也接受过严格的训练,获得了智慧。而且,我读的书也比您想象得多,洛克伍德先生。这书房里的书——除了那排希腊文和拉丁文的书,还有那排法文书——任您打开一本,我都看过,而且学到了东西。但就是那些看不懂的书,我也分得清哪本是什么文。对于一个穷人家的女儿,您也只能指望这么多了。”
“不过,如果要我像闲聊一样讲完这个故事,那我最好继续往下说。我不跳过那三年,就从第二年夏天接着讲吧——1778年的夏天,那就是,差不多二十三年以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