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啸山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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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带我上楼时,她建议我把烛光遮好,不要有什么响动,因为她的主人对她领我去过夜的那间屋子有些古怪的想法,从不愿让任何人进去住宿。

我问她是什么原因。

她回答说不知道——她在这里才住了一两年。而且,这家人的怪事儿还多着呢,她也懒得去打听。

我自己也昏昏沉沉,不想去打听什么,便关上门,环顾室内,找床睡觉。屋里的全部家具只有一把椅子、一个衣柜和一个大橡木箱,靠近箱顶的位置挖出一个个方洞,就像马车的窗子。

我走近箱子往里一瞧,发现它原来是一种奇特的老式床铺。这种床设计巧妙,用起来很方便,省得家里人人都需要单独的房间。事实上,它构成了一个小房间,里面有个窗台,可以当作桌子。

我拉开镶板门,带着蜡烛进去,又把镶板门关上,觉得十分安全,不怕希斯克利夫或是其他什么人监视了。

我把蜡烛放在窗台上。窗台一角堆着几本发了霉的书,窗台的漆面上胡乱刻了些字。不过,这些字无非就是用大大小小各种字体写的同一个名字——凯瑟琳·厄恩肖——只是有几处变成了“凯瑟琳·希斯克利夫”,然后又变成了“凯瑟琳·林顿”。

我困倦地将头靠在窗上,不停地费力辨别着凯瑟琳·厄恩肖——希斯克利夫——林顿,直到眼睛闭上。但才闭眼不到五分钟,黑暗中就忽然出现了一片白色字母,闪耀着炫目的光,像幽灵一样逼真——空中到处都是“凯瑟琳”这几个字。我惊醒过来,想驱走这个骤然冒出的名字,却发现烛心贴靠在一本旧书上,发出一股烤牛皮的臭味。

我剪掉烛花,在寒冷和盘桓不去的恶心感的双重压迫下,我觉得很不舒服,便坐了起来,把那本烤焦了的书摊开,放在膝上。这是本字体瘦长的《圣经》,散发着一股难闻的霉味,扉页上写着:凯瑟琳·厄恩肖藏书。还有一个大约是四分之一世纪前的日期。

我合上书,换了一本,然后又换了一本,直到把所有的书都检查了一下。凯瑟琳的藏书是经过精心挑选的,其残破状况说明,它们被充分使用过了,尽管使用的方式不怎么得当:书中每一章都有钢笔写的批注——至少看上去像是批注——每一处空白都塞得满满当当。

有的是孤立的句子,有的则是正规日记的形式,全是孩子那种未成熟的潦草字体。书中还有额外的一页(刚发现的时候,我还以为多半是什么宝贝哩),在这一页的顶端,有一张绝妙的漫画像,画的是我的朋友约瑟夫,虽然笔法粗糙,却很有表现力,让我忍俊不禁。

我顿时对这位素未谋面的凯瑟琳产生了兴趣,便立刻辨认起她那模糊不清、难以识别的笔迹来。

“一个可怕的礼拜天!”下面一段是这样开头的,“真希望父亲能重返人间。欣德利代替爸爸当了家长,但他简直可恶透顶——他对待希斯克利夫凶极了——希[11]和我打算起来反抗——今晚我们开始了第一步。”

“整天都在下大雨,我们不能去教堂,所以约瑟夫不得不在阁楼里给我们做礼拜。这时候,欣德利和他妻子坐在楼下炉边,舒舒服服地烤着火——我敢保证,他们绝不是在读《圣经》——却命令希斯克利夫、我,还有那个不幸的犁田男孩带着祈祷书爬上阁楼。我们三人一排,坐在一袋燕麦上,呻吟着,颤抖着。我只希望约瑟夫也冷得发抖,这样他为了自己就会缩短布道了。真是痴心妄想!礼拜足足做了三个小时,可我哥哥见我们下楼的时候,竟有脸嚷道:‘什么,这就做完啦?’”

“以前礼拜天晚上,只要我们不大声吵闹,还可以玩玩游戏。可现在,即便只是窃笑一声,也会被赶到墙角罚站。”

“‘你们忘记这里有个主人了。’那暴君说,‘谁第一个惹毛我,我就整死他!我要你们全都规规矩矩、安安静静的。噢,小子,是你吧?弗朗西丝,亲爱的,你走过来的时候扯扯他的头发,我刚才听见他在打响指哩。’”

“弗朗西丝狠狠扯了一下希斯克利夫的头发,然后就去坐在她丈夫的膝头上。他们像两个小娃娃似的,一小时接一小时地接吻呀,闲聊呀——说那些愚蠢的空话,我们听了都觉得害臊。”

“我们躲在餐具柜下的拱洞里,尽可能让自己暖和点儿。我刚把我们的围兜系在一起,挂起来当帘子,约瑟夫就从马厩进屋干活儿了。他一把扯下我做的帘子,打了我一个耳光,嘶哑着嗓子说:

‘老爷刚入土,安息日都没过完,福音的声音还在你们耳边回响,你们竟然就玩起来啦!不要脸的东西!坐下,坏崽子!只要你们肯读,这里有的是正经书。坐下,想想你们的灵魂!’”

“他说着,逼我们端端正正坐好,让我们借助远处炉火的微光,读他硬塞给我们的烂书。”

“要我干这个,我可受不了。我抓起那本脏书的封底,一把扔到狗窝里,赌咒说我讨厌正经书。”

“希斯克利夫也把他的书踢到了同一个地方。”

“这下可就炸了锅了。”

“‘欣德利少爷!’我们的牧师大叫起来,‘少爷,快来呀!凯茜[12]小姐把《救世盔》的书脊扯下来了,希斯克利夫也在用脚踹《通向毁灭的大道》的第一卷哩!你让他们这么闹下去可了不得!噢,老爷要是在世,准会好好抽他们一顿鞭子——可惜他不在啦!’”

“欣德利从他的炉边天堂赶过来,抓住我们俩——一个揪领子,另一个拽胳臂——把我们扔进了后厨房。约瑟夫宣称,魔鬼肯定会来抓走我们的。听了这句令人欣慰的话,我们便各自找了个角落,等待魔鬼来临。我从书架上拿了这本书和一瓶墨水,又把房门半打开,让亮光射进来,我就这样写了二十分钟。可我的伙伴不耐烦了,提议我们偷走挤奶女工的斗篷,披在身上,到荒原上去跑一圈。这是个好提议——要是那坏脾气的老头儿进来,会以为他的预言应验了哩——反正雨地里也不会比这儿更湿更冷。”

我猜凯瑟琳实行了她的计划,因为下一句她改换了话题——她变得伤心起来。

“我做梦也没想到,欣德利让我哭得这么厉害!”她写道,“我头痛得不能安枕,但我还是止不住要哭。可怜的希斯克利夫!欣德利骂他流氓,不准他再跟我们一起坐,一起吃饭。他还不准我们俩一起玩儿。他威胁说,要是我们抗命不遵,就要把他赶出这个家。”

“他还一直怪我们的父亲(他好大的胆!)待希太慷慨,还发誓要把希贬到他本该在的位置——”

我对着这字迹模糊的书页打起了瞌睡,目光从手写字转移到印刷字上。我看见一个红色花体字标题——《七十个七次[13],与第七十一个七次的第一次。杰贝兹·布兰德哈姆牧师在吉默登沼泽教堂[14]的虔诚布道》。半睡半醒间,我费力猜想着杰贝兹·布兰德哈姆该怎么阐述这个题目,结果却倒在床上睡着了。

哎呀,这都是喝了劣茶,发了脾气所致!还有什么能让我度过如此可怕的一晚呢?在我的记忆中,自从懂得吃苦算起,还没有哪一晚能跟今晚相比。

我几乎还没忘记自己身处何地,就开始做起梦来。我感觉早晨到了,我已经动身回家,约瑟夫在为我领路。路上的积雪有好几码深。我们踉踉跄跄地往前走,我的同伴不断责备我没带一根朝圣者用的拐杖,听得我都腻烦了。他说我没有拐杖就进不了屋,边说边夸耀似的挥舞着一根粗头棍棒。我明白,这就是他所谓的拐杖。

一开始我认为,我进自己的屋子居然还需要这么一个武器,真是荒唐。但紧接着,我的脑子里闪过一个新的想法:我不是在回家,我们是去听著名的杰贝兹·布兰德哈姆宣讲《七十个七次》的经文。不知道是约瑟夫、牧师还是我犯了“第七十一个七次的第一次”罪行,要被当众揭发,开除教籍。

我们来到了教堂。我过去散步时,确实有两三次经过那里。它坐落在两山之间的山谷里,山谷地势不低,靠近一片沼泽。据说,沼泽中泥炭的湿气可以保护埋在那里的几具尸体不至腐烂。教堂屋顶至今仍完好无损,不过,牧师的薪金每年只有二十英镑,加上牧师寓所的两间屋眼看着就要变成一间了,没有一个神职人员愿意来这里担任牧师。尤其是现在,还有传言说,他的教民宁愿他饿死,也不肯从腰包里多掏一便士来增加他的收入。不过,在我的梦里,教堂里坐满了用心听讲的会众,杰贝兹在布道——上帝啊!好一篇布道文:分为四百九十节,每节足有平常一篇布道文那么长,而且每节论述一种罪恶!他是从什么地方搜集到这么多罪恶的,我也说不上来。他对讲解词句有他独特的方法,仿佛教友们必然时时刻刻都在犯不同的罪恶。

那些罪恶全都荒诞不经,我从未想过竟有这样莫名其妙的过错。

噢,我太疲倦了。我扭动身子,呵欠连天,垂头打瞌睡,然后又醒过来!我对自己又掐又戳,一个劲儿地揉眼睛,站起来又坐下去,用胳膊肘碰碰约瑟夫,想问他牧师的布道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我无可奈何地听完了全文。他终于讲到了“第七十一个七次的第一次”。在这紧要关头,我忽然灵感爆发,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斥责杰贝兹·布兰德哈姆犯下了任何基督徒都不用宽恕的罪过。

“先生,”我大喊道,“我坐在这四面墙中间,连续不断地忍受了、饶恕了你布道中阐述的这四百九十条罪过。我有七十个七次抓起帽子想要走——而你有七十个七次无理地逼我坐下。但你还要再讲第四百九十一条,实在让人忍无可忍了。受难的教友们,去揍他!把他拖下来,打成肉酱齑粉,让这个熟悉他的地方都不再认识他[15]。”

“你就是那人![16]”杰贝兹神情严肃地停顿了一下,然后从坐垫上探出身子,叫道,“你有七十个七次打呵欠做鬼脸,我有七十个七次对我的灵魂说:看,这就是人性的弱点——这也可以被赦免!但第七十一个七次的第一次又来了。教友们,在他身上施行所记录的审判吧[17]。所有的圣徒都有这份荣誉!”

话音刚落,所有会众就举起朝圣的拐杖,将我团团围住。我没有武器自卫,便夺过约瑟夫的拐杖,和这个同我坐得最近、又最凶狠的攻击者扭打起来。混乱的人群中,几根棍棒交错在一起;本来冲我袭来的打击,却落到了别人头上。刹那间,整个教堂都充满了人群互殴的乒乒乓乓声,每个人都跟身边的人动起手来[18]。布兰德哈姆不甘袖手旁观,将全副热情都倾泻出来,雨点般地拍打着讲坛的木板。此举功效显著,最后竟然将我惊醒了,心中还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宽慰。是什么引起了梦里的大混斗?

在这场骚乱中,是什么扮演了杰贝兹的角色呢?原来,只是狂风呼啸而过时,冷杉树枝擦着了窗格子,干球果碰到了窗玻璃而已!

我狐疑地听了一会儿,弄清了原因,便翻身继续昏睡,而且又做起梦来。如果那果真是梦的话,简直比上一个更令人难受。

我记得,这一次我躺在橡木箱里,清楚地听见外面风号雪舞,也听见冷杉枝丫擦碰窗户发出的恼人声响。我虽然知道那声音是怎么回事,但心中厌烦得紧,便决心止住它。记得我坐了起来,想努力打开窗户,谁知窗钩被焊在了钩环里。这一情况,我在醒着的时候看到过,但到梦里却忘了。

“我无论如何都要止住它!”我咕哝着,用指关节击碎了玻璃,伸出胳臂去抓那缠扰不休的树枝,不料却握住了一只冰冷的小手!

这梦魇吓得我魂不附体。我试图把胳臂抽回来,但那只手紧抓不放,一个极其凄惨的声音呜咽道:“放我进来吧——放我进来吧!”

“你是谁?”我边问边要挣脱。

“凯瑟琳·林顿。”那声音颤巍巍地说(我为什么会想到“林顿”?我看到写的“厄恩肖”要比“林顿”多二十倍),“我回家来了,我在荒原上迷了路!”

就在这声音说话的当儿,我隐约看见一张孩子的脸在朝窗户里看。恐惧让我硬起心肠。我发现甩不脱这小东西,便把她的手腕拖到碎玻璃上,来回剐蹭,割得它鲜血直流,浸透了被单。但她还在哀号:“放我进来吧!”一面死死抓紧了我,简直把我吓疯了。

“我怎么能够呢?”我最后说,“要我放你进来,你就得先放开我呀!”

她的手指松开了。我忙把手从玻璃洞里抽回来,赶紧把书堆成金字塔,堵住那个洞,并且捂住耳朵,不听那哀怨的祈求。

我似乎捂了一刻多钟,但放开手再听时,那悲伤的声音还在苦苦呻吟!

“滚开!”我大叫道,“你就是哀求二十年,我也决不让你进来!”

“已经二十年啦,”那声音悲哀地说,“二十年啦,我已经无家可归二十年啦!”

就在这时,外面响起了轻微的刮擦声,那堆书动了起来,好像有人在外面推。

我想跳起来,但手脚却动弹不得。我在惊恐狂乱中大叫起来。

让我不知所措的是,我发现我真的叫出声来了。急促的脚步声走近我的房门,有人用力推开门,床上方的方洞里透进一丝微光。我坐在那里,依然瑟瑟发抖,擦着额头上的冷汗。闯进来的人似乎有点犹豫不决,正喃喃自语着什么。

最后,他用近乎耳语的声音说:“这里有人吗?”

他显然并不指望有人答话。我想最好还是承认我在里面,因为我听出那是希斯克利夫的声音。倘若我不作声,恐怕他还要搜查。

拿定主意后,我转过身把镶板门拉开。这一举动产生的结果,让我久久难以忘怀。

希斯克利夫站在门口,只穿着衬衫衬裤,手里举着一支蜡烛,烛油滴得手指上到处都是,脸色白得跟他身后的墙壁一样。橡木镶板嘎吱一响,他惊得如遭电击,蜡烛从手里飞出去好几英尺远。他激动无比,几乎捡不起蜡烛。

“只是您的客人,先生。”我喊道,免得他再露出怯懦的样子丢人现眼,“真倒霉,我做了个噩梦,在梦里惊叫起来,把您吵醒了,真是对不起。”

“噢,该死,洛克伍德先生!我真希望你下——”我的房东开口道,把蜡烛放在椅子上,因为他发现自己都拿不稳了。

“是谁把你带到这间屋子来的?”他接着说,手指甲狠狠地掐入掌心,不停磨着牙,好止住下颌的痉挛,“是谁?我恨不得马上把他撵出去!”

“是您的仆人齐拉。”我回答,一面跳到地板上,赶紧穿上衣服,“您撵她我不管,希斯克利夫先生,她完全活该。我想她是要利用我再次证明这地方闹鬼。话说回来,这里真是闹鬼呢——到处都是妖魔鬼怪!我敢说,您就应该把这地方封起来。谁都不会因为在这个鬼窟一样的房间里睡过觉而感谢您!”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希斯克利夫问,“你在干什么?你既然已经在这里了,就躺下过完这一夜。不过,看在上帝的分上,可别再发出那可怕的叫喊了——再闹就没法叫人原谅了,除非有人要割断你的喉咙!”

“要是那个小魔鬼从窗口钻进来,说不定早就勒死我了!”我回答说,“我可不想再忍受您那些好客的祖先的折磨了。杰贝兹·布兰德哈姆牧师不是您母亲家族的亲戚吗?还有那个叫凯瑟琳·林顿,或者凯瑟琳·厄恩肖,或者不管叫什么的调皮姑娘——她一定是个被仙女偷换后留下的孩[19]——淘气的小妖精!她告诉我,这二十年来,她一直在尘世流浪——我毫不怀疑,这是她罪孽深重的报应!”

话一出口,我就想起,那本书里,希斯克利夫的名字和凯瑟琳的名字是连在一起的。刚才我把这事全忘了,现在才醒悟过来,不禁为自己出言不慎一阵脸红。不过,我佯装不知自己犯了忌讳,连忙补充说:“事实上,先生,我上半夜——”说到这里我又停住了。我本来要说“在翻阅那些旧书”,但那就等于暴露自己知道书里印的和写的内容,所以我立即改口道:“在费力辨认窗台上刻的名字。一种无聊的消遣,想通过这种方式催眠,就像数数一样,或者——”

“你跟我这么说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希斯克利夫狂暴地咆哮道,“你怎么——怎么胆敢在我家这样说话?上帝呀,他简直疯了!”他气得直敲自己的脑门儿。

听他这话,我不知道该愤恨还是该继续解释。不过,他在感情上似乎深受震动,我不禁可怜起他来,便接着谈我做的梦。我言之凿凿地说,我以前从未听说过“凯瑟琳·林顿”这个名字,只因为反复念过许多遍,就印进了脑子里,在我的想象力不受控制的情况下,它就化成人形出现了。

我说话时,希斯克利夫渐渐退进了橡木箱里,最后坐下来,藏在木板后面,几乎看不见了。但是,从他那毫不均匀、时断时续的呼吸声判断,我猜他在奋力克制某种极其强烈的情感。

我不想让他觉察到我听出了他的内心冲突,便继续故意动静很大地穿衣服,看表,又自言自语地抱怨黑夜太长:“还不到三点!我原来还发誓说有六点了呢。时间在这里停滞了——我们昨晚一定是八点就睡了!”

“我们冬天总是九点睡觉,四点起床。”房东强压下呻吟,说道。根据他胳臂影子的动作,我猜他在抹掉眼角的泪珠。

“洛克伍德先生,”他接着说,“你可以到我的房间去——你这么早就下楼,只会妨碍别人。你那声孩子般的大叫,早已把我的瞌睡赶跑了。”

“我也睡不着了。”我回答说,“我到院子里走走,等到天亮就回家。您用不着怕我再来打扰。我那爱好交游取乐的毛病——不论是在乡下还是在城里——现在已经根治了。一个明智的人,有自己给自己做伴就足够了。”

“可爱的伙伴!”希斯克利夫嘀咕道,“拿上蜡烛,爱去哪儿就去哪儿吧。我一会儿就来找你。但别去院子里,狗没拴。也别去堂屋——朱诺在那儿守着,而且——不,你只能在楼梯上和过道里走走。但你去吧!我过两分钟就来!”

我依言离开了小屋。我不知道狭窄的过道通往何处,只好站定,无意中目睹了我房东的一幕迷信活动,这与他表面上的理智背道而驰,令我万分诧异。

他爬到床上,猛地拉开窗户。开窗时,他突然激情难抑,泪如泉涌。

“进来吧!进来吧!”他抽泣道,“凯茜,来吧。噢,来吧——再来一次!噢!我的心肝宝贝!就听我这一次吧,凯瑟琳!”

那幽灵表现出幽灵身上常见的反复无常——它就是不肯显形。但呼啸的狂风卷着雪花涌进来,甚至扑到了我站的地方,把蜡烛也吹灭了。

从他那番饱含痛苦的疯话中,我听出了极度的痛苦,不禁心生怜悯,也就忽略了其中的愚昧。我退避开来,既为偷听了他的话而生气,又为讲述了我那可笑的梦而不安,因为正是我的梦导致了他的痛苦,尽管我还不明白他为何如此。

我小心翼翼地下了楼,来到后厨房,只见炉里尚存点点火星,被拨拢在一起,我借此重新点燃了蜡烛。

一切都静悄悄的,只有一只带暗色条纹的灰猫从炉灰里爬出来,发牢骚似的喵了一声,算是跟我打了个招呼。

两条长凳摆在一起,几乎将壁炉围起来了。我伸直身子躺在一条长凳上,老母猫则跳上了另一条。我们俩打起盹儿来,但有人闯入了我们的安居所。来者是约瑟夫,他拖着脚步从一架木梯上下来,梯子通过活板门连着屋顶。我想那就是他住的阁楼吧。

他朝我在炉栅里拨弄起的火苗投去凶狠的目光,将猫从高位赶下去,自己坐进空位,开始往三英寸长的烟斗里填烟草。我出现在他的圣殿里,这显然被视为无耻之极的狂妄之举,他都不屑置评。他一言不发地把烟管塞在嘴里,抱着胳膊,扑哧扑哧地吞云吐雾起来。

我让他不受打扰地安享这份乐趣。他吐出最后一个烟圈,深深舒出一口气,站起身,跟来时一样,板着脸走开了。

接着传来一阵更轻快的脚步声。我张嘴想说“早上好”,但又闭上了,没有发出问候,因为来者是哈里顿·厄恩肖,他正在轻声“祈祷”。他在一个角落里找铲子或是铁锹准备铲雪,碰到什么都会发出一串咒骂——这就是他的早祷。他朝长凳后面瞥了一眼,张大鼻孔,压根儿没想过要跟我互致问候,对我就跟对我的猫伴一样。

看他的准备工作,我猜自己已获准外出,便离开硬邦邦的长凳,准备跟他出去。他觉察到我的意图,就用铲子尖戳了戳里面的一扇门,含混不清地嘟囔了一声,暗示我,要是我想换个地方待,就得往那儿走。

那扇门通向堂屋,女人们已经在里面忙活开了。齐拉拉着大风箱,把火苗吹上烟囱。希斯克利夫太太跪在壁炉边,借着火光看书。

她举起一只手,遮在眼前,挡住炉子里的热气,似乎在全神贯注地读书,只有责备仆人溅了她一身火星,或是偶尔推开把鼻子往她脸上使劲凑的狗时,她才会分神。

我惊讶地发现,希斯克利夫也在那里。他站在炉火旁,背对着我,刚对可怜的齐拉发了一大顿脾气。那女人不时停下手里的活儿,撩起围裙角,发出愤愤不平的呻吟。

“还有你,你这个不中用的——”我进去时,他正转身朝儿媳大骂,他用了一个字眼,虽然像“鸭”“羊”之类的无伤大雅,但通常得用“——”来表示。“你闲着没事,又在搞你那鬼名堂了!别人都在自己挣饭吃——你却在靠我的施舍度日!放下你手里的破烂,找点事情做。你成天都在我面前烦我,我一定会找你算这笔账——听见没有,该死的贱货?”

“我会把我的破烂放下,因为我要是拒绝的话,你会有办法让我放下的。”这位年轻太太答道,一面合上书,把它扔到椅子上。“不过,哪怕你把你舌头都骂烂了,我也是除了自己高兴干的事以外什么都不干!”

希斯克利夫举起手,顶嘴的年轻太太赶快跳到一个比较安全的距离,显然清楚这巴掌的厉害。

我不想欣赏这种吵吵闹闹的场面,就快步走上前,似乎很想到炉边去暖暖身子,装作对刚才中断的争吵毫不知情的样子。他们两人还能顾些体面,暂时休了战。希斯克利夫将拳头插进口袋,以免忍不住又要动手。希斯克利夫太太噘着嘴,坐到远处的一把椅子里。我待在那儿的剩余时间里,她果然信守誓言,像一尊雕塑一样一动不动,什么事也没干。

我并没有逗留多久。我谢绝同他们一起吃早饭,刚一破晓,就找了个机会逃到外面的自由空气里。这时的空气清新、宁静、冷冽,如同无形的冰。

我还没有走到花园尽头,就听到我的房东喊我停下,说他要陪我走过荒原。这倒也好,因为整个山脊就像是一片波涛汹涌的白色海洋,但视野中的起伏并不对应着地面上的隆起与凹陷,至少很多深坑都被填平了。我分明记得,昨天来时,这一带还有一道道岗丘——那是采石场的废料堆——但现在,它们全都不见了。

我来时还注意到,在道路一侧,每隔六七码,就竖立着一块石碑,一直贯穿整个荒原。这些石碑上涂着石灰,可以充当路标,帮助人们在天黑后,或是像现在这样的大雪天气,将坚实的道路和路两侧深深的沼泽分开。不过,除了这里那里露出几个小黑点之外,这些石碑竟然踪迹全无了。在蜿蜒的小道上,我自以为没有走错,但我的同伴却发现,有必要常常提醒我向左或是向右。

我们一路上很少交谈,在画眉田庄入口处,他停下脚,说我到了这里就不会再走错了。我们匆匆鞠了个躬,算是道别。然后,我就只能凭自己的本事奋力前进,因为门房还没有人住进去。

从门口到田庄有两英里的路,但我相信我走了四英里,一会儿在树林中迷了路,一会儿又陷进深及脖颈的雪坑里——这种窘境,只有亲身经历过的人才能体会。不管怎样,我转来转去,总算转回了家。进门时,时钟正好敲了十二下。按照呼啸山庄到这里的通常路线计算,我每英里路足足走了一小时。

女管家和她的下属一齐拥上来欢迎我,激动地又吵又嚷,说他们本来已经对我完全不抱希望了——大家猜我昨晚就死了,正想着怎么去寻找我的遗体呢。

我叫他们安静下来,因为他们已经见我回来了。我全身冻僵,连心脏都麻木了,只好拖着沉重的脚步,慢吞吞地上了楼。我换上干衣服,又来回踱了三四十分钟,身子才重新暖和起来。然后我来到书房,像小猫一样虚弱,就连仆人为了让我恢复活力而准备的暖烘烘的炉火和热腾腾的咖啡,都几乎无福享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