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出关
“万兽之王”卿卿很快就找到了治理孟九的法子。
她还不敢和孟九硬碰硬,只敢用食物劝诱它,它受了引诱,被她拴在一块巨石上,然后她收走食物,任它喊了一晚上,第二天去看它,它已筋疲力尽了。
这时卿卿才舍得给它两块硌牙的干粮。
往后只要孟九少吠两声,她就会增多给它的食物,后来它终于吃到了肉,也终于学乖。
夜里一场风雪说来就来,卿卿不放心院里的孟九,欲去棚舍看它,结果刚开门,就看到一团黑乎乎的毛球躺在门前。
孟九察觉到动静,立马站立起来,毛发下一对黑凛凛的眼睛直溜溜盯着卿卿。
卿卿无奈:“看在你是母狗的分上,我只收留你这一晚。”
怕大风进屋,卿卿又用桌子抵住房门,封好窗户。只是不见柴火燃起,她怕冷,瑟缩在被子里。
到了半夜她被冻醒,孟九睡得正香,卿卿将它踹醒:“你毛厚,陪我睡。”
她把孟九赶到了木板床上。
孟九时不时发出呜咽声,卿卿顺着它的毛,失落道:“你若会说话,该多好……可你会说话,不就成妖怪了吗……”过了阵她又叹息,“但只要你能陪我说阵话,是妖怪也没关系……”
“你是那个人的狗,我原本讨厌你讨厌得很,可你又占了我的名字,就好像和我有了联系……其实我不怕他,都是装出来的,只是有点怕死。孟九,咱们关系挺好的吧,如果有一天他杀了我,要你吃我的肉,你可不许这样做。”
孟九不懂,但还是做了回应,这让卿卿十分惊喜——这是她记忆里为数不多的惊喜。
“如果……我是说,如果有那么一天,霍遇落在了我手上,我也不会宰了你煮汤的。”
突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了一人一狗,卿卿立马缩在孟九怀里,门外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过路人家!我妻子病了!您行行好,给我们个落脚地方吧!”
卿卿听过一些关于山匪的故事,恐外面的男人是山匪,可又怕他说的是真话。
男人不断拍门,几乎是声嘶力竭地重复着这句话。
也不知拍了多久,婴孩的啼哭声掺杂其中,卿卿凑近门后,听到一个虚弱的女声道:“相公……不要强求人家……”
卿卿一听有女人和孩子的声音,立马心软。
她有些惊慌,这是她第一次单独见北邙山外的人。
她在门后道:“劳烦稍等我些时候!”
她跑到铜镜前,将自己的头发梳整一番,又披上件干净的马甲,移开顶着门的桌子,把门打开。
那敲门的男人穿着一身粗布衣服,在北邙山的冬天,穿的着实少了些,他背上系着个孩子,孩子约莫才两岁大,兜帽下的一双眼睛黑溜溜的,盯着她转来转去。
女子半靠在他身上才立得住,她身上倒是披了件厚袄。
看他们的装扮,也是落魄之人。
屋内的光亮照清楚那男人的脸,他瞳孔和发色都偏浅,卿卿警觉道:“你是匈奴人?”
男子为难道:“若姑娘不放心我的身份,我且在外头住一晚,只请姑娘收留我的妻儿!”
卿卿道:“都进来吧。”
和祁人有仇的是邺人,匈奴人虽可恨,却也没灭她的家国。
卿卿见孟九还躺在床上,斥道:“过来,你这么大个儿,还不给人家腾开地方?”
孟九警惕地绕过那一家三口身边,走到卿卿的身旁。
卿卿道:“让你的妻儿睡床上吧。不过我这里有些冷,也没有热汤热饭,只有些干粮可以吃。”
匈奴男子扫视了一圈茅舍,目光停留在卿卿脚下的火盆里。
他道:“姑娘,柴火得劈开了才能烧。”
卿卿不解:“为何劈开能烧,不劈开就烧不成呢?”
她的话让男子察觉,她也不是住在这里的人。
“请姑娘帮我照看妻儿,我去劈柴。”
他端着火盆就出去了。
小孩爬过娘亲的身子,指着孟九对他的娘亲道:“姆姆,大熊。”
卿卿见女子眼睛上缠着白条,是个瞎子。
她第一次见到瞎子。
“我这里有狗,不过你们不用怕,它只是长得可怕了些。你饿不饿?我这里有肉干可以吃。”
“我不饿……只是我家麟儿一天没进食了,劳烦姑娘给他些吃的。”
卿卿想,哪有儿子没饭吃,父母有饭吃的道理,这小孩饿了一天,那他父母肯定饿了更久。
“我这里有米,等你丈夫生好了火,可以煮米汤。”
聊了一阵后,卿卿知道了那男人叫呼延徹,女子叫木兰,但匈奴人的身份并不光鲜,故男人随女子姓木,他们的孩子叫木麟。
比起蓝蓝两岁大的时候,他们的孩子就像只瘦猴子。
等生起火,煮上米汤,天已熹微。母子已经熟睡,卿卿把仅剩的几块肉干也拿过去给呼延徹:“这个在汤水里煮了比较好吃。”
呼延徹见她一人一狗在深山里,疑心道:“姑娘是何人,为何会独自在这深山中?”
卿卿虽收留了这一家人,却绝非没有警惕心。霍遇原本就是要把她发配到这不见人烟的地方让她自生自灭,这里连鬼怪都不肯问津,这个男人却带着妻儿出现,他才奇怪。
“出关入城的路都在东面,这里没有官道,你们走错路了。”
呼延徹把肉干扔进汤中,打量着卿卿和她的狗,她觉得他无礼,端了粥就走人,孟九哈着气,跟在她身后,在雪地里留下一串凌乱的脚印。
这对夫妻倒是恩爱,妻子病重,男人就把所有食物都让给她。中午时她疼得厉害,男人只能干着急。
卿卿问:“你妻子到底怎么了?”
男人沉默了一阵,颓败道:“我也不知道……她生了孩子后身子一直不好,我不知道……”
木兰疼得满头是汗,卿卿看了也难受。她儿子瘦比枯枝的手指抚上母亲的额头,奶声奶气道:“姆姆,不疼。”
木麟这一句话,让卿卿觉得自己的心被针扎了一下,开始刺痛。这一句唤起她对母亲的记忆,母亲逝前,也是遭遇了这样的病痛折磨。
卿卿道:“你把你妻子的症状告诉我,我去大夫那里问问。”
呼延徹看了眼痛苦的妻子,对卿卿道:“可否出去说?”
谁知一出门,呼延徹“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卿卿愣住:“你跪我做什么?”
“姑娘恩德……在下无以为报,日后姑娘若遇到麻烦,在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卿卿望着远处积雪绵延的山峰,这里除了高山,就是不见尽头的荒原,她哪有什么日后……
“你替我照顾好我的狗,其他的等我回来再说。”
战俘营南面有堵土造的墙,墙底有个狗洞,是战俘营唯一没人看守的“路”。卿卿先是扮作农妇,掩过路上巡逻士兵的耳目,然后爬狗洞潜入战俘营,在劳动场找到佟伯。
佟伯见到她一身狼狈,也是惊诧:“你怎么弄成这样子了?”
卿卿顾不得其他,她把木兰的状况复述给佟伯听,佟伯思索一阵,道:“我未曾望闻问切,也说不出究竟是什么病。听你这描述,似是水鼓……卿卿,你可是惹上了麻烦?”
“有得治吗?”
“若是在别的地方,还有些缓解病症的可能,但这是何地啊……我还有些止疼的药丸,你拿去吧。”
卿卿得了药,照原路返回,她一路躲避官兵,回到西面,已经天黑。
一来一回弄得她筋疲力尽,回到屋前腿已经酸软,推开门,却见一片漆黑。她刚想出声喊叫,但已经来不及了。
卿卿知道自己这是被绑架了,她的手脚被捆,嘴巴被封,无法呼救,只能用一双眼瞪着绑她的男人。
女子道:“阿哥,卿卿姑娘好心救我们,你怎能恩将仇报!”
呼延徹拿抹布擦着匕首刀刃,刀刃寒光凛凛,擦完匕首,将其插回刀鞘。呼延徹走近卿卿,卿卿以为他要宰了自己,不断挣扎,却见他抱拳道:“姑娘对不住!但我妻子危在旦夕……只要她和麟儿能平安出关,我呼延徹再提头向你谢罪!”
卿卿不知道自己和他们出关的联系是什么,也不知道孟九是不是被他宰了煮成了肉汤,她只知道出关路途艰苦,自己一个健康的人都快被颠死在路上了,何况木兰一个病秧子。
呼延徹在外驾马车,木兰在马车内偷偷替卿卿解了身上的绳子。
卿卿没好气道:“你们这么做,和贼匪有什么区别?”
木兰不在乎她说什么,哄着麟儿睡着,才问:“姑娘可是晋王身边的人?”
卿卿仔细一想,他们一家放着好好的驿道不走,偏要从西面的险境离开,也许就是为了躲避什么人。
“你认得他?”
“我曾在王爷身边伺候……阿哥与我形容了姑娘和那只狗的样子,起初我只凭姑娘和孟九在一起,不大确信姑娘认得王爷……阿哥说,姑娘脖子上戴着块玉坠,我能摸一摸吗?”
她所指是上次霍遇强行让卿卿戴上的玉佩。
卿卿从脖子里把玉佩掏出来,引着木兰的手抚上玉佩。
木兰摩挲着那玉的轮廓,道:“这是大妃从一个高僧那里给王爷求来的,王爷竟将它送给了姑娘。”
卿卿问道:“这很珍贵吗?”
“这是大妃求给王爷的护身符,姑娘说呢?”
卿卿默然一阵,木兰细细讲述了自己和晋王的关系:
原来木兰曾是霍遇身边的丫鬟,后来她被马贼掳走,途中被匈奴人呼延徹所救。她和呼延徹情愫渐生,奈何邺人和匈奴势同水火,天下注定没有他们的容身之处。后来霍遇娶了妻,木兰被派去照顾霍遇的新妇,新妇病逝,木兰被人污蔑下毒毒害霍遇的妻子,被处以极刑,呼延徹在刑场救下木兰,二人开始了亡命天涯的日子。
卿卿已能想到那是一段极辛苦的日子,但二人从不后悔。
“你们都这样了,为何还要生个孩子?”
木兰无力地牵起嘴角,笑道:“姑娘,女人总要生孩子的……对女人来说,最幸福的事就是给自己心爱的人生个孩子……你以后就懂了。”
呼延徹虽然做了浑蛋的事,但卿卿却不怪他,见他每次安慰木兰,反倒觉得他是个很可靠的男人。
比她所识的所有男人都可靠。
比起父亲为守卫国家而未能在母亲重病时常伴身边,比起大哥因与霍煊的家人为敌而不愿意见霍煊,比起霍遇任人毒害自己的妻子,呼延徹简直是天下一等一的好男人。
他很高,又很瘦,背脊微佝偻,有时看着他抱着木兰的身影在风里颤抖,卿卿会以为他其实在啜泣。
夜间他们在破庙里落脚,麟儿要去找母亲,被卿卿一把抱走。
呼延徹看着妻子安详的睡颜,低声啜泣,过了一阵又听到小孩和女子的哭声。
麟儿想母亲想得痛哭,卿卿也想自己的母亲。
哭声惊到呼延徹,呼延徹给木兰盖上自己的外套,去庙里内间寻卿卿和儿子。
“姑娘为何哭得这般伤心?”
卿卿委屈极了,不知自己为何从一个大家千金沦落到这种地步,可她没有人能责怪,要怪只能怪命运无常,至于这命运究竟是个什么东西,谁也说不清。
她啜泣道:“我当日千不该万不该给你们开门,你们冻死在外头关我何事?”
呼延徹自知理亏,赔罪道:“我也别无他路……”
卿卿见他堂堂八尺男儿,却把腰身弯着,头低垂,似犯了天大的错,还是心软了。
“罢了,我也只是可怜你儿子……我给你的药也救不了她的命……”
呼延徹和木兰都没错,错只错在贫贱的身份。
卿卿道:“你还是多想条出路。我只是一个奴隶,你们想挟持我逼他放行,兴许他的箭会先对准我。”
“在下会用自己的命护姑娘周全。”
“你连自己的命都护不住,我不信你的话。”
卿卿嘴上是这样说,但对上呼延徹的目光,她却动摇了。
他的身躯很单薄,已经无法抵御北邙山的大风,但他站在那里,就似高山一座,无坚不摧。
卿卿苦涩道:“我的命是我自己的,不劳烦别人牵挂。”
卿卿有一张很难让人忘记的面孔,但呼延徹却不大记得她那张脸的模样。比起她的容貌,她身上有更吸引人的东西。
那是一种宿命之外的悲凉,她似与这个地方格格不入,可她的眼神、身影又都有这个地方的烙印。
离邙关越近,他们越紧张,仿佛邙关是一道生门,邙关另一头是活路,而这一头则是死路。
卿卿不解,为何木兰和呼延徹之间隔着民族的仇恨还能相爱,竟然还生了一个孩子。
“我是将死之人……我的阿哥和麟儿却还有很多路要走,若我走不出邙关……还请姑娘,无论如何都要劝阿哥带麟儿出关!”
卿卿想到自己的母亲和嫂子,眼里含泪,她道:“我真不懂你们这些女人,自己都成这个样子了,还担心别人。”
若母亲去前,对她和父兄少些关心,她也会更宽慰。
“不是因女人生来如此……而是……我爱着阿哥和麟儿,所以他们远比我自己要重要……”
卿卿抹去泪,果决道:“你的男人你自己劝,我什么都帮不了。”
“姑娘若肯帮我这个忙,我可告诉姑娘一个秘密。”
卿卿发誓,自己对霍遇那些劳什子秘密绝不感兴趣,她只好奇木兰所说的“秘密”二字。
卿卿听了木兰的秘密,便必须得帮她。
尽管如此,卿卿还是狠心道:“你自己的事自己解决。”
木兰终究没能解决完这些事,她甚至不曾活着靠近邙关。木麟小小年纪,只以为母亲是睡着了,只在夜里饿的时候才会哭着喊着要母亲。呼延徹让卿卿照顾木麟,自己背着木兰未凉的尸体不知去了何处。
等他回来,卿卿快疯了。
她把四处的东西一股脑地扔向呼延徹:“快管管你儿子,凭什么让他在我面前闹?!”
呼延徹抬起眼皮,对麟儿道:“麟儿,过来。”
木麟一向怕他父亲,呼延徹一张口呼唤,他哭也不敢哭。
卿卿才发现木兰的尸体不见了。
“你妻子呢?”
“她的骨灰已经出了关。”
木兰此生肉体无法归乡,呼延徹便送了她的骨灰和她的魂,随着边关的夜风一并北去。
木麟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只是父亲回来,终于有了依靠,他趴在呼延徹肩上,抽着气问:“姆姆呢?”
麟儿的询问是压死这个男人的最后一根稻草,他凄然倒地,埋头痛哭了起来。
他的哭和卿卿、麟儿的哭都不一样,无声无息,只有颤动的背影。
卿卿平时觉得他的肩宽似山海,如今只觉得他好像比自己还要瘦。
这一夜让卿卿回到了母亲去世那夜,她跑去城门,等不到父兄的身影,所有人劝她节哀,她那时哪知道节哀的意思,只有霍煊抱着她,叫她想哭就哭出来,但那时她已经哭不出来了。
迟来的痛苦与悔恨叠加,她不知自己到底在替谁悲哀。
后半夜,呼延徹勒令麟儿睡着,卿卿走到他身边道:“你振作些,麟儿已经没了母亲。”
“出关。”
“出关后,你又要去哪儿呢……”
“回木那塔的草原……希望能赶在春天时回去,带麟儿见见草原。”
“我也未曾见过草原。”卿卿垂下眼,“我父亲未能来得及带我去草原,你一定要带着麟儿去草原啊……”
“我昨日听姑娘哼过一支曲儿,我曾途经瑞安城时也听过此调,不知姑娘和瑞安孟家是何关系?”
“同姓罢了……孟家满门忠烈,我哪里配与他们相提并论。”她的语气很明显是不想提这个话题。
卿卿从前觉得自己可怜,后来又觉得蓝蓝可怜,见到麟儿,又觉得麟儿更可怜些。
她遇到的这些人,除了霍遇,都是可怜人。
口粮稀少,呼延徹把自己的食物省下来留给卿卿和麟儿,其实麟儿年纪小,胃口也小,吃不了多少,食物都落在了卿卿这里。
她把干粮砸向呼延徹的后脑勺:“你已将我害成这样,我也不需要你好心。”
“我也只能做这些。”
卿卿看他一副心如死灰的模样,欲言又止。
她这时无法开口让呼延徹带自己出关,若要他冒这个险,则是置他与麟儿生死于不顾。
可她若回去,会被霍遇折磨死的。
茫茫人世间,她却要把性命交给一个相识三天的人,真是荒谬。可她这十四年间,也是一路荒谬过来的。
邙关边防重重,一张通关文牒贵比千万黄金,而在邺国境内的祁人、匈奴人,并无获取通牒的资格。
卿卿未曾出过关,对一切都觉得新鲜又好奇。
听木兰说,他们是一路从蜀地过来的,卿卿相信他既然能将他们带到关口,便也能带他们出关。
他们在一间废弃的猎户房子落脚,食粮所剩无几,呼延徹把木麟从背上放下来,领到卿卿的脚旁:“劳烦姑娘帮我照看麟儿,我出去寻些食物。”
卿卿道:“你别走远,这附近有许多士兵埋伏着……仔细他们把你当成出逃的战俘射杀。也别太晚回来,晚上山里有狼,我可对付不过。”
他拿起墙上挂着的生锈弓箭,挂在背上就要出发,卿卿望过去,他的背影仍旧那么落寞,仿佛这一走便不会再回来。
“呼延徹,你一定要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