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在宽窄巷子里走神
一
岷山的雪水悠远而清澈。
从都江堰进入成都,我的山水情怀还久久停留在内外江上,停留在两千多年的时间深巷里。
此时,成都少城从另一条两千多年的深巷里走出去了。我在宽窄巷子的街口,从些许的提示中眺望它且行且远的背影。
窄巷子不窄,随便坐进一把刚够容身的竹椅子,整个世界都在眼前安静下来。
宽巷子不宽,但装得下成都整个午后。
一巷影子斜斜地递过街那边,抚摸墙砖斑剥的光阴。我彳亍而行,阳光筛在身上,一次又一次拷贝一个又一个我。
总有一个我在前面巴巴等我,总有一个我在后面不紧不慢追我。
梧桐树与我移步换影。女贞树用打望的眼神分开三三两两的人群,出了巷尾。
门扉临街半掩,几许绿意隐约,仿佛墙里佳人的笑就要从秋千上荡出来了。时空穿越,我已迷失在东坡先生的《蝶恋花》中。
我急忙叩响虎头门环,让喑哑的敲门声把我从另一个故事中带出。
白底黑字或黑底白字的旧宅名或老店铺的匾额早已颜色剥落,却为门前伫立的女子平添了三分典雅,五分恬静。她的一脸温暖也走神了。
不远处,风看得痴了,一头撞在银杏树上。
树痂又多了一层记忆。
窗台上的花有开的,有谢的,主人也不修剪,随意便好。影子比我好奇,早已挤进了雕花窗棂。
屋檐上的黑瓦参差不齐,瓦沟已起伏弯曲。时间老了,佝偻着身子。
那个修竹椅的人,正在把一段旧时光慢慢摆放平稳。
当我走出巷子时,一个车水马龙的时代已经走远。
二
沿街的竹椅三三两两坐着人,也三三两两空着。你坐下来时,阳光也坐下来,整条巷子就踏实了。
当一盏盖碗茶端上来时,那就巴实到家了。
茶老板隔桌用“凤凰三点头”的方式给你的茶碗掺水,也掺进一线阳光。即使不喝,闻着就精神,看着也亮堂。
于悠然时,你还会读到爬上虎在老墙上写满的青春誓言。
抬头便见燕子歇在雕花的屋檐下,说着春天的话语。门前那口舂米的旧石臼养着几尾鱼。于此恍然大悟,原来那个遥远江湖从来也不曾走出过柴米油盐。
斑驳的历史从已经有些风化的老墙上掉落下来,又被来来去去的脚步夯实。巷子里的故事,将会在你寂寞的旅途中带起仆仆风尘。
盖碗茶把你走远的幽思拽回来。当一口茶抿在嘴里时,你又一次走神了,仿佛有一位戴着茉莉花的采茶姑娘远远地向你走来,静静坐在你身旁,然后莞尔一笑。
你笑了,有满巷子生动在走。
谁在那边轻叩茶碗,清唱川剧昆腔。在宽窄巷子里,成都平原与江南水乡只隔着一缕茶香。
茶桌上那盏碧潭飘雪,赊下了整条巷子的悠闲。
于你走神时,有人正走出青年旅社,有人正走进青年旅社。在宽窄巷子,天南海北只隔着一盏盖碗茶。
从宽窄巷子看成都,即便在现代化进程中也不失分寸感。
三
坐进午后的宽窄巷子,连季节都会走神。
春日,你脚边的那盆刚开的小花,还沉浸在梦中呢。你和蜜蜂只是梦境中的过客。
蜜蜂会爱很多花,但每一次都很专一。
夏日,在树缝筛下的蝉鸣声中,宽巷子一忽儿窄了,窄巷子一忽儿宽了。在四合院的门边,蒲扇开始打盹儿。
时间开始从手中滑落。
秋日,踩过几片萧萧落叶,闲坐在街边,看一只猫在屋檐上圈着太阳睡觉,你就不自觉地也把太阳抱在胸口,远远地听见外婆呼喊你的童年。
童年在巷子里跳着“马兰开花……”。一个纯真年代似近亦远。
冬日,一盏热茶上来,暖暖手,暖暖嗓子,和朋友说几句暖暖的话暖暖心窝,慢慢呵开雾气,阳光正好偏过午后,斜进巷子,斜进心坎。彼此不再说话,在竹椅上迷糊一会儿,一个冬天就过去了。
站在宽窄巷子和春天的巷口,总想遥看西岭山上的千秋积雪,或是想想黄四娘家的花蹊。
如果你想找个“角落”清静或孤独,就来宽窄巷子吧。
宽居窄欲,窄居宽心。这也是一种远方。
四
拣一个靠街边的位子坐下,放一本书在面前。即便你不读,阳光也会一行行地读下来。
其实宽窄巷子就是一本书,你有幸成为了某个章节中的一个词语,或是未完待续的一个伏笔。
不知何时,你左边多坐着一个人。和你一样,她不说话,她是一个有思想的词语。
坐在右边的人也不说话,他和墙背靠背睡着了。阳光很好,稍稍地下移,毯子一样盖在他的领口。
木格窗的影子,在花格子桌布上,跳格子。
邻桌上,一盏茶向后移了移,时光也向后移了移,于宽巷子中穿过了历史的窄门。
选自2016年8月27日《作家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