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小红袍
八百里故黄河荒草滩,像一片根深、径粗、叶茂的瓜蔓,盘龙集是瓜秧上结出的一个最大的果实。比方说盘龙集是巨型冬瓜,其他城镇就是没长开的野生 “腚栽瓜”的生瓜蛋子。抬眼望去,只见一只大冬瓜,见不到其他小瓜蛋子。
盘龙集 “轰”然倒下之后,瓜秧子蔓缩叶萎,躲在大冬瓜阴影之中,被肥厚瓜叶遮挡的小瓜开始显现出来。于是蟠龙镇周围方圆百里之内,就有了丰县、沛县、萧县、砀山、夏邑、单县、鱼台等隶属于四个省份的七个县市。
蟠龙镇位于四省七县的中心腹地,地理位置相当优越和重要。这里有故黄河码头,向东北可以取道丰县或沛县,进入山东境内的微山湖。向南通过白衣河直达淮河,顺淮河流入长江,可通大海。就是因为地理位置重要,为了强化偏远地区的绥靖治安,上面才把蟠龙镇升格为中心县衙的。
落后愚昧的人们,在灾难面前没有主见,往往忘记 “命由己定,相由心生”的古话,把自己的命运托付给子虚鸟有的神灵。
蟠龙县街面上的土地金贵,一般都掌握在官绅和商贾手中。只有西方舶来的天主教堂和清真寺在城内的街面上,有一个金发碧眼的外籍牧师领着两个年轻的加拿大籍神甫,在教堂里面传经布道,类似佛家的老方丈领着两个小沙弥。教堂和清真寺都是外国人设计由信众筹资建造的,有着拜占庭和哥特式的风格。老百姓记不住一长串外国名字,一律称其为 “罗马楼”。城外的近郊区域到处都是鳞次栉比的庙宇。有三生佛祖庙、观音菩萨庙、关帝庙、岳王庙、龙王庙、禹王庙、柳毅将军庙、王母娘娘庙、城隍庙、土地庙及三清观和桃花庵等,还有藏传佛教的黄庙。规模大的寺庙里有和尚住持,还有穷人家舍弃到庙里活命的小和尚。中型寺院里通常只有一两个庙祝,开垦几亩荒滩广种薄收,加上善男信女虔诚捐助,一日三顿素餐可以把装有黄庭经卷的肚皮撑得滚瓜溜圆。小型寺庙和土地庙常年无人看管,当地的信徒们自觉捐资修葺,自愿打扫院落和佛龛。
城里叫卖声此起彼伏,镇外庙宇翘檐上的风铃声不绝于耳。晨钟唤醒了太阳,暮鼓迎来了月亮,时光在晨钟暮鼓声中不停地流淌。
夏邑洪家戏班就落脚在县城南门外的禹王庙里。傍晚时分,洪家班在寺外支锅垒灶,准备晚餐。班主想喝韭菜汤、头刀韭、谢花藕,新娶的媳妇、黄瓜妞,是故黄河荒滩上广为流传的四大鲜物。小红袍练功练累了,想到旷野中放松一下。早上在小树林里吊嗓子,看见一个乞讨的老婆婆在树下打盹,她主动请缨到附近的菜地去踅摸一把韭菜来,也想顺便把中午省下的半块杂面饼子送给老婆婆。
黄泛区里闲置着大面积的荒地,只要不吝啬力气肯出力干活,就能开垦出肥沃的良田。在刀耕火种的岁月里,力气是财富的重要构成部分。但是人的行为是靠大脑指挥的,大脑要靠知识来充填智慧。孔圣人说过: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
故黄河荒滩上的绝大多数乡亲们,毕生追求的目标是温饱和平安。只在庄园就近的地方敲打坷垃头子,不向远处拓展垦荒的事业。他们的信条是农家有三宝:丑妻、近地、破棉袄。人生有三好:妻贤、子孝、人不老。
荒草深处,密苇从中,有喋血的孤狼,也有杀人不眨眼的大马子土匪。这里隐藏着凶险和血腥,最好的办法是远离是非之地。在村庄附近虽然也是早出晚归,但天天和老婆孩子厮守在一起,死也死在自家的炕头上,心里踏实。
县城四周的土地都被开垦出来了,这儿人烟稠密,家家都有体型硕大、性格凶猛的看门狗,野狼轻易不敢靠近。土匪的劫掠有始有终,散兵游勇的洗劫偶尔为之。那样的天灾人祸是躲不过去的,只能顺其自然。
县城附近的土地多半是种菜。蔬菜的价格一般都比粮食贵,靠着街头不愁销路,手头就不愁活钱零花。
小红袍穿着绿色的夹裤红色的夹袄,粉嫩的脸庞像一朵刚刚绽放的芙蓉花。她像微风一样在田野上飘荡,身后缀着三个图谋不轨的学子。
蔡华祥、柳至贤和苟敬诗悄悄地跟在小红袍后面,一边窥视一边议论:“我的个乖乖,这个妮子是画上的人。”
“不对,是天上的人。”
“你们都说错了,这丫头就是咱们的同乡近邻。”柳至贤打断两位学友的话头,低声说道:“听老年人说,梁寨渊子里面有小龙女、鲤鱼精啥的,是妖八分俊,一个比一个漂亮。这妮子这么漂亮,十有八九是个妖精。”
“妖精怕啥?宁愿叫妖精迷死,也不能叫自己害相思病苦死受死。”人看到美的东西,思绪也沿着眼睛的轨迹,向美好的愿望上飘落。他们想起了《白蛇传》中的白娘子,想起了《聊斋志异》中那些既美丽又温柔善良的狐仙和鬼怪,唯独想不起《西游记》中以变化弄人的白骨精。
在旧社会,男女之间有大防。怎么和小红袍接近亲热呢?小红袍在蟠龙县演出五天,时间太短了。在这短短的五天之内,晚上加场演出,可能还会被大户人家叫到家里唱堂会。白天吊嗓子练功,还有班主、师傅、同门师兄妹像防贼一样盯着,想和她眉来眼去地吊膀子,像是想摘星星没天梯,实在太难了。即便这些障碍都没有,三个学友眼里都充着血,心突突的要跳出腔外,恨不得张嘴咬人。狼多肉少,竞争也是相当惨烈的。
丛林的法则是弱肉强食,人类的法则是利益为先。柳至贤左顾右盼,看看站在两边的学友。两位学友全神贯注,直着眼追踪小红袍。
柳至贤想起了 “金钱万能论”。都说有钱能使鬼推磨,自己花钱买风月,每人给他两块洋钱,叫两位竞争对手退却怎么样?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无论苍天护佑与否,都要先把事情谋划一下。可是他翻遍身上所有的口袋,今天自己在半路上被蔡华祥拦截出来,身上一个镚子都没带。
“把她拽到苇子棵里去,留一个人在外面把风,大家轮流快活。”蔡华祥招呼两位学友说:“我抱头,你们两个抬腿。完了事撂到禹王庙门口去。”
“唱戏的都是武身子,制不住咋办?唱戏的嗓子也亮,大声咋呼把人招过来咋办?”柳至贤心思细密,考虑事情也相对周详。“在城镇跟前不能抢人。”
“这事我还真没想到。那咋办呢?”蔡华祥挠着乌青发亮的头皮,心里火急火燎的。
“一不做二不休,干脆照太阳穴上来这么一下子。”苟敬诗用手掌做了一个砍人的动作,把尚未剪掉的、狗尾巴一样的小辫子甩到脖子前边来,咬到嘴里了。两腮的横肉一颤一颤的,眼里冒着凶光。“把她打昏了拽到草丛深处去,完了事咱们各走各的,叫她自己爬回去。我们悄悄地摸过去,出其不意猛然出击,她根本看不清我们。她醒来的时候我们已经走远了,她吃定这个哑巴亏了,真知道了也不敢张扬。跑江湖的草台班,还不是忍气吞声地把委屈咽下去。”
“你能把握好分寸吗?要是出手重了把人揍死咋办?鲁提辖三拳打死镇关西,是有前车之鉴的。八尺高的汉子都不禁打,何况这样一个弱不禁风的娇丫头?”柳至贤继续摇头晃脑,嘴里像害牙疼病一样,“吱吱”地吸着凉气。“真的弄出人命来就不是闹着玩的了,散尽家财或许可以保住一条赖命。死罪免了活罪也难逃,黑屋老号里的滋味不好受,家里的家法也不是吃素的物件。”
二位学友被柳至贤吓唬住了,愣在那里发呆。美艳的小红袍在他们眼前飘来荡去,就像吊炉里用木炭火烤稣了散发着诱人香气的热红芋,伸手去拿怕烫着了,丢弃了实在舍不得。
柳至贤见状因势利导,把话说到哥们的心坎里去了。“这样一个天生尤物,谁舍得动手去打她?再说咱们原本是来找快活的,不是过来招灾惹祸的。律条上明文规定,欠债还钱,杀人偿命。把小红袍揍死了,我们还有命吗?即便家里愿意花钱把咱的狗命买下来,还会有好日子过吗?”
“你说咋办?”两位学友没有主意了,一起真心实意地请教柳至贤。
柳至贤等的就是这句话。他故意沉吟片刻,才慢条斯理地说:“我们轮流去勾引这个骚丫头,反正戏子和婊子也差不了多少,尽管不规矩就是了。谁弄上手谁先睡,小红袍就算谁的了。朋友的妻不可欺,朋友的妾可以借。以后谁想玩小红袍,就从她主人手里花钱买……”柳至贤早已成竹在胸,故意撺掇两位学友,玩欲擒故纵的把戏。“你们两个谁先上?太阳一出红似火,哥们玩罢轮到我。我最后一个试活。”
“这样低三下四的事情我干不来。”蔡华祥摊开双手,耸耸肩做了一个无奈的鬼脸。“玩粗的、不问青红皂白硬抢可以,嬉皮笑脸地拉小架、溜沟子舔腚我不行。都弄不上手还得硬抢。”
“这样的事情我也干不来。”苟敬诗摇摇头苦笑了。他也知道戏子和婊子是近门亲戚,下流的话他会说,下流的事他也会办。可是道行尚浅,当着学友的面,他没法下流,他也不想把有损形象的一面展示给学友。
两位学友把四道笃定的目光指向柳至贤,共同推举他出马调戏小红袍。柳至贤故意流露出畏难的表情,并且适时地提出了不太合理的要求:“你们先给我两块洋钱,事成之后到苟家的卤肉铺请我。”
“凭啥?”两位学友一脸错愕。“应该你请我们才对,我们把机会让给你了呀!”
“这样的机会还是不要为妙。表面上看是美事一桩,实际上危机四伏,存在着极大的风险。”柳至贤往后退了一步,推搡着两位学友往前冲。“这事办成了看似风流快活,实际上是拿洋钱去填无底洞。办不成有可能蹲班房,至少要挨打挨骂。带把的烧饼(巴掌)不好吃。何况戏班子里的角色都是武身子,随便甩几下就叫你鼻破脸肿。这样的事情办成的把握有多大?我看连一成都没有。”
两位学友像是被圪针戳破的气茄子,一下子泄气了。他们相互对视一眼,各自从衣兜里摸出一块洋钱。
柳至贤故作推让之状,被蔡华祥抓住胳膊,掰开手掌,硬是把两块洋钱拍在他的掌心上。“这事你要是办不成,我们就用你的巴掌摊鸡蛋。”
小红袍走到一块韭菜地边上,停下来向前后左右张望了一下。柳至贤不失时机地迎面走了过去。
“这是谁家的闺女,长得这么漂亮,把西施貂蝉都比下去了。”柳至贤知道女人喜欢听到赞美,涉世未深的少女更禁不住甜言蜜语。
果然是一击奏效。小红袍面露掩饰不住的喜悦,喜笑颜开地回答说:“俺是夏邑洪家班的小红袍,明天晚上在贵地演出,今天刚到你们蟠龙县。”
经常在舞台上抛头露脸的女孩子,多的是美艳妩媚,缺少的是羞涩和扭捏,这正中了柳至贤的下怀。
“这么俊秀的闺女肯定不会干坏事。”柳至贤摇晃着脑袋,像是自言自语,却让小红袍听得清清楚楚。
“这位相公说谁干坏事?是说我吗?”小红袍扑闪着一双明亮的眸子,接住了柳至贤的话茬。
“就是说你,不过不是我说的,是他们说的。”柳至贤指指站在远处朝这儿张望的两个学友,苦笑着说:“他们怀疑你偷他们家的韭菜,叫我过来查询一下。”
“我这两手空空的,把韭菜放哪儿了?”小红袍庆幸自己还没下手,若是拿两绺子韭菜在手里,那可是窝窝头翻个——现眼了。
“你要是吃到肚里了呢?我怎么看得见?”柳至贤不紧不慢地丢着松腔,慢慢地把小红袍逼到墙角里去了。
“那你叫我怎么办?难道叫我剖开肚子给你看?”小红袍急于辩解自己的清白,粉嫩的腮帮上飞出了红霞。
“那倒不必。”柳至贤依旧慢条斯理的,不温不火。“你把嘴巴张开,叫我看看舌头有没有被染绿,闻一闻有没有辣味。”
“这——”小红袍迟疑着,自身依然陷进了是非的漩涡,不证明自己清白是无法脱身的。小红袍十分为难,也万分无奈,只好按照柳至贤的意思做,配合他进行叫人难为情的检查。
小红袍启开朱唇,任凭柳至贤仔细观看,任凭柳至贤把鼻子凑近口腔像狗一样胡闻乱嗅。从远处看,这对少男少女耳鬓厮磨后又把口舌凑到了一起,就像热恋的情人在无所顾忌地大胆接吻。
“检查”完毕,柳至贤拾起小红袍的一只手,把两块洋钱拍在她的掌心上,非常动情地说:“刚才是和你闹着玩的,不这样说就不能近距离的端详你。你长得像天仙一样美丽,谁都想靠近了仔细看看你。所以……我想了这个下三滥的招数。现在心愿了了,打骂随你。这儿的韭菜你随便薅,这两块洋钱也给你……”
小红袍一脸诧异,心里却热乎乎的流淌着甜蜜。
柳至贤的两位学友目睹这惊人的一幕,不啻于看到鬼魅把自己的头颅拔下来又从容不迫地安装好,一滴血没淌,一点痕迹没留下。眼珠子要把眼眶撑裂,舌头也像三伏天卧在树荫下的小花狗,伸出唇外好长一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