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团长我的团(段奕宏、张译等人主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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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嗒嗒”“嗒嗒”,在迷龙精确的点射下,缅甸丛林小径里的日军栽倒,而炮弹也在我们的阵地上爆炸。

一个九二机枪枪巢被直接命中,一个同僚飞起落下,落在要麻和不辣的中间,不辣把他扒拉过来看一眼,对着正蹒跚过来的郝兽医大叫:“兽医别来啦!死翘啦!”于是郝兽医以一种叹息的表情蹒跚向另一个方向的伤员。

要麻当当地一枪枪射击枝丛里一个晃动的目标,直到那个中了弹的日军冲出来做濒死一击,在他和不辣的攒射下滚落山坎,然后他心不在焉地在阵地上搜寻什么——“豆饼呢?”

不辣回答:“拖子弹去啦!”

迷龙在一旁骂道:“换枪管子啦!撞上你这么锅夹生饭,机枪快成老套筒子啦!”

要麻一直在搜寻的人终于出现,豆饼拖着沉重的弹药箱和备用枪管从弹坑里爬了出来。要麻盯着那两位不大配合地更换枪管,副射手豆饼经常要挨迷龙一下不耐烦的殴击。

阵地上的炮击渐渐停歇,这也意味着日军的这次攻势再度宣告放弃。死啦死啦用接驳着枪托的毛瑟枪点射在撤退的林中人影——这种使用方式意味着他也许在某个德械师待过。阿译瞄了很久,也许是从这仗开始到结束那么久,最后“砰”出一个很不光彩的空枪,成了这次阵地战的句号——一个被打落的大松塔掉落下来,以致我们这些他左近的人都看了他几眼。

“又跑啦!别打啦!”死啦死啦让大家停火,顺便发着牢骚,“英国子弹不好要啊!”

于是我们开始清理和修整阵地,抬走尸体,包扎伤员。因为疲劳过度我们都像是阵地上的游魂,配发没多久的衣服又跟收容站里一个德行了,成了沾满了血和泥的破布。我们的阵地仓促而草率,几乎无法防住炮弹,现在它已经快被炮火撕裂了。我们从浮土中扒出人,从打断的灌木下拖出人。

零碎的小口径炮弹仍在我们周围炸着,但现在可以喘口气了。

被踢了屁股的日军没等我们主动出击,两个中队掉头反扑。我们不能把自己抹成黑皮往林里钻,得保护机场。阵地仗开始,死守,一点点被绞碎。

死啦死啦一直推销他的方案:继续往我们死守的机场投送兵力,拖延甚至压垮日军空虚的后防。听着不错,但我军归心似箭,英军忙着撤往他们最爱的印度,我们是被扔在缅甸的最后一批。我们背后机场上的盟友热心和总部联系,只是为了验证死啦死啦的身份。他们的炮兵一直在轰击据说有日军屯集的遥远森林,拒绝让任何一颗炮弹落在攻击我们的日军头上。这关乎某种我们无法理解的尊严,所以不可说服。

康丫死样活气地抱怨:“我不该改名。我们村师塾本来给我叫康有财,算命的说我其实是何仙姑的丫环投胎,愣给我改叫康丫。”

我安慰他说:“丫比有财好听多了。四万万同胞怕有四千万叫有财的,死了都没人知道。”

康丫有点儿犯愣:“是吗?可我觉得我不是何仙姑的丫环,我大男人叫康丫,能折寿成二十五岁。”

蛇屁股推搡着他:“呸呸。你快呸呸。”

康丫很听话:“呸呸。我今年二十五岁。呸呸。”

远处死啦死啦又在叫我:“传令兵!再无所事事,惑乱军心,视与日寇同谋!”

我回头,死啦死啦指了指在刚才炮击中被炸塌的九二重机枪枪巢,那意思是你过去打理一下。我艰难地站起来,并且特意绕了点儿远路绕到死啦死啦身边。

“传啥令?”我问。

死啦死啦忙活着擦枪,把他的毛瑟712收拾成此阵地上最干净的东西:“我哪儿知道?你不是从徐州打到缅甸吗?”

我知道他又在损我了,我瘸过去。那一发七五山炮把整个枪巢炸塌了,除了死掉的同僚外还把副射手炸死在枪巢边,我过去时当兵的正把副射手抬走,但剩下的人很挠头,因为枪身倒还完好,枪架却被炸毁了。

“挠出脑花子来也没人管你们的。卖点儿力气,我只出嘴皮子。”我打算袖手旁观。

我指挥着他们用沙袋垒出一个倒三角的槽口,把枪管卡在上边,枪身又用几个沙袋垫住——死啦死啦看到此时也就不看了,擦完了毛瑟便专心擦他的李恩斯菲尔德步枪——反正我也不是弄给他看的,我让他们在枪管上又压了一个沙袋以抑制枪口上跳。

“瞄就得老天爷帮了,好过没有。”我随手抓了一个同僚的差,“你探半拉脑袋帮看位置,被打飞了别说我没提醒。”

我懒得管他是因为刚才那个飞起落下的同僚之死而生的哀恸和因我的说话而陡变的表情。我走开,转身时碰到了郝兽医,并且注意到他一直在打量着我的腿。

“刚动了手术就能乱窜了?”他有点儿酸溜溜的,“英国兽医是强点儿。”

“医术和架子都是您老人家的一百倍。痛死了,挖掉那块烂肉后痛炸了。”

郝兽医劝我:“你该躺着。”

“躺着就只好拿英国话损人,隔着鞋挠,来这儿说中国话才损得过瘾。”

我们身后又出了异响,迷龙一脚把他的副射手豆饼踹躺在战壕里,由此引发了要麻与他触及体肤的冲突。要麻又屡败屡战了,因为不辣在,他们有两根脊梁。

“不辣上啊!日翻他!”

不辣喊着冲了上去:“哥哥我给你报仇!”

我们无所谓地看着,迷龙一个臂弯里箍着一个,那两位砰砰地对迷龙的肚子和背脊饱以老拳,迷龙抽空子对两人的小腿报之以脚。

一声异响,肉眼难见的飞行物呼啸着从我们头上飞过,那三个货终于和谐了,齐齐地扑倒,我们这边哈哈地大笑。

蛇屁股说:“笨蛋!是过路的小手炮啦!”

那发小炮弹在我们的视野之外爆炸,但并不是一发,咚咚地又有几发飞过,轰轰地又有几发爆炸——我们终于回了自己的阵位。

死啦死啦悠哉游哉地从紧张到汗毛倒竖的我们中间走过,那种轻松本身就是一种奚落,他用望远镜观察弹着点。

一辆吉普车在并不宽敞的山道上一路七拐八拐拐着急弯而来,那是英军司机为了躲避因为树林障碍而失了准头的掷弹筒炮弹。砰砰砰砰的,那炸点远得像在演习,司机也使尽了浑身解数。

我们在我们的阵地上看着。

康丫纳闷地问:“他们躲什么呀?一路直蹿不早就过来啦?”

“他们誓不与你康丫同见识,否则就没了尊严。”我袖着手说。

郝兽医说:“我说,日军攻了十几次啦,这英国盟友可还是第一次上咱们阵地来呢。”

死啦死啦猛点头:“对了。兽医说得对,要客气,要待以上宾之礼。我惦记他们那几门维克斯大炮每天也往咱们阵前打一两个基数。”

老头儿有点儿郁闷,因为死啦死啦在无心中就把他叫作兽医。我拍老头儿,安慰一下。

“完啦完啦,撑不住,要拉稀。烦啦,你上午说他们多久没打过仗了?……得得,要跳车啦,一二三。啧啧。”康丫一边观察英国人的动静一边说。

前运输营副排座康丫在这方面看得比我们准,小手炮远远地爆着,虽远却也考验着司机的勇气,他终于顶不住一脚把车踩熄了火,扔下车上端坐的指挥官跳了车就跑,还好他跑了两步总算猛省,去扶了老绅士下车。老绅士行不乱步,下车后再绕一边去拿了一个精致的公文包,最大限度地考验着他部下的勇气。

死啦死啦在他们还没上来之前冲我们嚷嚷:“仪表!军威!想不想火炮支援!给他们拍舒服啦!”他带头整理身上的破布,我们也就整理身上的破布,几个天体爱好者忙不迭地穿上自己的衣服。

阿译提醒我:“军装不是这样穿的。”他把我衣服上一直到领口的扣子也给扣上了,勒得我透不过气来。

我用一种正在上吊的表情整理着过紧的领口,跟着死啦死啦去迎接大英来使,刚才的乌合之众们拉着一个丢三拉四的小队形跟着去扮演仪仗队。就我们一向的习气和此地环境,我们已做到了极限。

死啦死啦半真半假地跟我起哄:“快想词!能把老绅士感动得抱你亲一嘴,你立刻就是尉官啦!”

曾经是中尉的我颇有点儿悻悻:“想从你那儿占便宜的人都是没有好下场的。”

他哈哈地乐:“哦?哈哈。我穷嘛。”

然后我们列队站在阵地口看着那面瓜司机搀着老绅士气喘吁吁地往上爬。我看着老绅士在胡思乱想,我们像卖水果的,把所有还看得过眼的全拉到了阵地口。

我真的开始想词:“最可尊敬的亲爱的先生,荣耀的日不落的战士”什么的,我看着他,“甜心,陛下”这种八竿子打不着的词都快冒了出来。我们真的很需要炮火,我们真的已经糟得不能再糟了。

老绅士终于上来了,拿着他的公文包喘着气,我们齐刷刷一个敬礼。我一个箭步瘸了上去:“最可尊敬的亲爱的先生——”

老绅士怒眼一睁,再也没有他一向的温文,气都没喘过来便扔过来一堆比日本山炮猛烈得多的语言轰炸:“你们到底是什么人?哪一个国家的哪一支军队?你们根本不存在!你们所谓的四川团已经回到你们的国家!和你们的团长一起!我记不清他那个古怪的名字,但是我知道他绝不是眼前的这个乞丐和骗子!这家伙到底是什么人,年轻的瞪着我的先生?!”

我周围的所有乌合之众都在愣着,而我就是那位年轻的瞪着他的先生。从公文包里掏出的一纸公文摔到我的手上,我没接,它散落在地上。我看着,那是我们这些天从这座机场和基地提取的全部物资的英文清单。

老绅士厉声说:“我必须收回已经被你们骗取的全部物资!立刻!”然后他终于温和下来,这种温和比刚才的狂怒更打击我,“我很抱歉,没能坚持和你们像绅士一样交流。但是这太无耻了,年轻的先生,你们现在所拥有的一切,连一颗纽扣、一粒子弹都不该属于你们。”

我闭上眼,我听着炮声遥远地在响,我转开脸,我看见被排列在战壕里的尸体,我强迫自己再把眼睛闭上,但我发现我自己在死拧着肩上步枪的背带,再睁开眼时,我发现我已经把步枪解下肩,拿枪口猛杵着那位老绅士的胸口,幸亏没上刺刀,否则他早被刺穿。

“它存在吗?我们不存在,所以它是假的!对您来说它不存在!我用我不存在的手指给您一颗不存在的子弹好吗?那边的尸体也不存在!不存在的人守卫着您那座高贵的肯定存在的机场!存在的绅士大人……”

老绅士白着脸,但为了他那无论如何都要存在的尊严而生挺。我的狗党们一拥而上把我拖开,我挣扎着,我们的人发现我的挣扎主要是为了把那些物资单踩进泥土时也就由得我了。老绅士最后瞧了一眼我的幼稚举动,我知道,枪不再杵在他胸口了,所以他现在看我无疑像看一条基本无害的疯狗。

“我知道无法与诸位进行理性的交流,我抱歉将会采用更极端的手段。”说完这话,他和他的司机离开了我们的阵地,艰难地跋涉向他们那辆熄火的车。

我被我们的人放开,就势瘫坐在地上,现在我倒是平静了。一个泥巴团子打在我的眼皮上方,我像独眼龙一样转头找着来袭的方向——死啦死啦正在抠着胳膊上的泥。

“传令兵,三米以内。”说完,他走向阵地后沿。我们已经是在后沿,所以他是走向阵地后方的丛林。

我瘸过去时死啦死啦已经在一个断树桩子上坐了,并且把坐着更舒服的断树留给了我。他已经又抠下了一团泥垢,并且在向我瞄准,我拿手挡着,赶在他再来一下之前坐下。

“他没有抱着你亲嘴,所以你升不了尉官。”死啦死啦说。

我悻悻瞪了他一眼,而他弹出他的泥垢,这回准确地打中了我的眼睛,我低头揉着眼睛。

“我肯定你没做错事,可刚才到底是怎么回事?”他问我。

“你没资格升我的尉官,就像你没资格免我的中尉或者升我的上士——你到底是谁?”我盯着他。

“龙文章,你们团长,还有你们给起的那个名字,死啦死啦。”他开始乐,“烦啦烦啦,死啦死啦,很对仗嘛,横批,烦死啦。”

我笑不出来:“你不是军官,军官不该开这样的玩笑。”

“你也不像个军官,军官不该这样损嘴德。阿译也不像军官,军官不该那样没用。可在我撤了你之前,你还真是连长,阿译现在还是营长。”

“我是凭着念的那些打仗一点儿用不上的书当官的,不这样我会被那帮老粗排挤死——阿译的没用就是被挤出来的。”我看远处的阿译一眼。

死啦死啦摇摇头,说:“说不定我跟你一样呢。我是你们众人的灰孙子,得捧着你们,我想有自己的军队啊。”

“至少你绝不是川军团的团长……”

我又听到小口径榴弹的呼啸声,第一发在我们视野外的阵地上炸开,掀起了迷龙几个的大骂,第二发是近失弹,它在死啦死啦背后炸开。死啦死啦的表情一下僵硬了,直挺挺地往后倒下。

我愕然地过去,这一切实在有点儿太过突然。我开始相信这是真的,我摇晃他,焦急地摸他的心脏。

“我不行啦……这队人只好交给你了……你现在就是他们的团长。”死啦死啦装作濒死的样子说道。

我愣了一下,把那家伙摔在地上,铁青着脸坐回了我的断树。炮弹在林子外又炸了一发,但是关我屁事。

死啦死啦啐着刚溅在他嘴里的尘土坐了起来:“没摔着——你瞧,连你都差点儿做了团长了,我就做不得?”

我对他正色说:“你听好了,有两个国家不认可你这个团长。你说虞啸卿死了,可虞啸卿已经带着川军团回国,所以我们在行文上并不存在。你还希望得到英国人的炮火和物资,可人家英勇无畏地跑来,是为了收回你已经骗到的部分。那帮化石脑袋想的是列了清单的物资必须给名单上有的人,或者是销毁或者是被日军缴获也能满足他们形式上的圆满。英国人来之前我以为事情已经坏到极点了,但是我又天真了。你问我到底怎么回事,事情就是这样。”

那家伙若有所思地玩儿着他佩带的毛瑟枪。

我直白地跟他说:“老化石走的时候说会采取更极端的手段,他们肯定不屑于和我们这帮骗子打嘴仗,但肯定能轻松弄张来自我们国内的处决令。我回阵地上,然后你爱上哪儿上哪儿吧,你这种人到哪儿都能活下来的。”

“你不是一直在撩拨大伙儿整死我吗?”他看着我的表情开始乐,“别说,我还真怕,所以要你三米以内,你是地头蛇,我真怕会撩拨的地头蛇。”

我沉默了一会儿以组织词汇,这不是我想象的对话方式:“……是要整死你,一直要整死你,越来越想整死你——不是迷龙那种整死,他是拿你当朋友了,崇拜你的老粗也越来越多了,你怎么做他们都会跟着。你这种人我明白得很,你们狂妄,你们有信仰,根本不在乎军功和出人头地,跟在你后边我们也别想有军功和出人头地,只有像苍蝇一样死掉,你把我们救出来就是为了让我们这样死掉。你根本不会内疚,因为你知道,不管做第一个还是最后一个,你一定也会这样死掉。”

那家伙在我说话时早已站起来,在周围晃动着,纯粹像是为了分散我的注意力一样晃动着:“你怕死?你其实不像你嘴上喊的那么怕死。”

我说:“怕不怕不是嘴上喊的,可我怕他们死。从伤了这条腿,没他们我死很多次了。一个锅里做饭的人,白菜猪肉炖粉条……你很会打仗,搞不好是个天才,没人想吃败仗,所以那帮兵油子见你像苍蝇见了屎。你想想,打机场我们是三百,后来又搜罗了一百,现在我们还剩两百,死一半了,没一个有怨言。你想想。”

那家伙居然还在沉吟思索:“如果有炮火,只会死一百。”

我不再顾我的瘸腿,蹦了起来,虽然很虚弱,但是我像要杀人一样挥舞着我的手:“不用死一百,只要死了你!你骗得那帮傻子有了奢望,明知不该有还天天去想!他们现在想胜仗,明知会输,明知会死,还想胜仗!我头一眼就看出你来了,心比天高命比纸薄!你妄想,拖得我们也玩儿完!我管你想什么呢,可你拿我们当劈柴烧!你看我们长得像劈柴吗?我们都跟你一样两只眼睛一张嘴巴!”

他沉默,他打着休息的手势让我坐下,我终于坐下,我瞪着他。有时我以为他眼睛里的闪亮是他在哭泣,但最后我确定那只是他眼睛的闪亮。

死啦死啦低了很久的头,然后抬起了头。我很少看见他对活人这样严肃。像对死人一样严肃。我曾经判断他一心杀戮,敬重死者却藐视生人,曾经觉得在他眼里我们虽不叫炮灰,但也是祭品。

停了很久,死啦死啦说:“谢谢你轰走那具老化石,省得我费口舌。”

“什么意思?”

死啦死啦看了看四周:“估计日军在天黑后会再来一次进攻。发现阵地空了他们会直扑机场。有整个晚上。”

“整个晚上做什么?”我问。

“撤退,我带你们回家。”

我们又在林中以双纵前行,路越行越窄,让我们成了单纵,这回我们穿着衣服,携带着并不多的一些物资。我们中的绝大多数人仍然杀气腾腾雄气勃发,因为他们根本不知道在做什么。

撤退是灾难。我们想回家想疯了,可也知道撤退是灾难。没援助没基地没物资没据点没侧翼没后卫,戴安澜成仁,光荣而惨痛,孙立人一诺千金,护着盟军撤往印度,杜聿明错进了野人山——想家想疯了的家伙最理解他,他有一颗小喽啰一样脆弱善感的心,他想回家——于是全军尽墨。我们回国后很久,还看见那些不人不鬼的幸存者从莽林里出来。

我们是一小撮永不会被记载的小人物和散兵游勇,走着一条地图上没有的路穿过封锁线,追寻主力的尾巴。

要麻这次是排头兵,拿刀开着路,迷龙在他后边。迷龙很轻松,作为随时备战的机枪手他一直轻装,就带机枪和几个备用弹匣,代价是他旁边的豆饼变成一头人形骡子,连干粮袋里都装的是备用弹匣。

不知倦的死啦死啦从队首跑向队尾:“别落一个!落一个你就是下具路倒尸!”

郝兽医拍拍我:“传令兵,三米以内。”

我摇头:“用不着。这回我不会撩拨。”

郝兽医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啥?”

“这回我跟他合作!”

迷龙简直是兴高采烈地说:“咱们又去捅小日本的屁股吧?咋不脱呢?”

我沉默地看着他,以致迷龙拿手指头在我眼前晃动。

要麻揶揄他:“你脱上瘾啦?林子里又没得你婆娘。”

“不好了,我机枪要走火,拦我前边的要做大漏勺。”迷龙吓唬他。

“你来前面啰。”要麻说。

他回身,手上抓着一条开路开出来的蛇对着迷龙晃荡,迷龙脸色煞白地退了一步,东北人见蛇见得少,他怕蛇。

要麻一脸的胜利表情:“怕啥子?你老婆嘞!看不上?前边还有几百条等着。”

死啦死啦在后边大骂:“开道兵,要不要我调伤员上来替你们?”

大家都老实了,要麻随手把那条蛇甩进了路边的丛林,而蛇屁股绝不浪费地离开队列去把那条蛇打入自己的行装。

放弃阵地时死啦死啦什么都没说,以致很多人——比如说像迷龙要麻这样的,壮志在怀雄心勃发,坚持认为这是他们一直憧憬的主动出击。

天色越来越暗,我们仍在前行,误会让我们中间弥漫着一种脆弱的胜利气息。侧翼的康丫岔出队伍去摘来一朵野花插上了不辣的枪口,他的庸俗和他的灵感并非不共戴天——只是不辣很不风雅地抖掉。野花野草多的是,于是康丫又左手拈花,一脸涎笑。

不辣威胁康丫:“你再来我叉死你哦。”

康丫仍是涎笑:“你叉死我吧。”

叉死他也要拿不辣的步枪当花瓶,但不辣没有叉他,也不再抖掉,他冲着那个死乞白赖的家伙挥了挥手像轰走一只苍蝇,他心思不在这儿。

死啦死啦在队尾大叫:“兽医!这块儿有你生意!”

郝兽医匆匆从不辣身边跑过,一边嘀咕:“你老子才是兽医。”

不辣张望着队首,他的挚友要麻正和迷龙同为排头兵。

我走在要麻和迷龙的身后,拄着枪。我很悻悻,因为腿很痛,也因为这一路上那两位的口角从未停过。郝兽医去了队尾照顾病患,我身边走的豆饼跟个气喘吁吁的木头疙瘩差不多。

竟然连这密林里从未停过的鸟鸣兽啼也让那四川人和东北人吵得不可开交。

“猫头鹰在叫。在数东北佬的眉毛,等它数清数了,你瓜娃子就回老家啦。呜呼哀哉了。”要麻挑事儿。

迷龙不屑地说:“吹。你就照死了吹。我老家夜猫子多过老母鸡。我家耗子个大点儿的都能吞了你。我家还有大熊瞎子,见你小南方佬当小板凳坐,你吱一声就完了,直接就大葱卷巴了你。”

要麻接着应战:“我老家……”

我快被烦死了:“都他妈死回你们老家去!有完没完啦?”

我们上着山,一条道,两边陡坡上都长着密不透风的植被和层层叠叠得像墙一样的大树,而那两位显然没一个把我当成对手。

“你老家有个锤子。我老家有大野人,剃了毛就跟你瓜娃子生得一个样。叫的这个鸟你老家有吗?叫啥子?”要麻偏头指着鸟叫的方向。

叫的那只鸟恰巧是某种南方独有的鸟类,迷龙顿时噎住:“……寒号子。”

要麻恐怕并不知道啥叫寒号子,但他的宗旨是迷龙说什么都不对。“寒号子?”他跟着那鸟叫唤,“郭公郭公?”

迷龙迟疑地猜着:“……飞龙鸟……”

要麻穷追不舍:“啥子名堂嘛?”

“飞龙鸟跑缅甸来了?迷龙你把大兴安岭揣背包里了?”我打断迷龙的思路。

在迷龙抓耳挠腮的时候,前边陡坡密林里的鸟开始应和,调子和要麻完全一样:“郭公郭公。”

要麻又惊奇又快乐:“这个鸟懂事嗳。——郭郭郭公!”

鸟儿也叫:“郭郭郭公。”

我们前边的道上有一小块空地,鸟声自上边的陡坡传来。要麻加倍地抖擞了,对着林子卖弄他刚会的鸟语:“郭郭公,郭公,郭郭公公,公郭公……”

“八嘎!”我们看着陡坡上的灌木响了一下,露出一个身上缠满了枝叶的人,缠满枝叶的钢盔下露出他那张日本式的惊奇而愤怒的脸。要麻当他是鸟,他可当要麻是哪个混蛋同僚的戏谑。

我们互相瞪视的沉默时间足足有好几秒,然后那名日军掉头想钻回隐蔽他的丛林,他一脚踩滑了,稀里哗啦一滚到底,一直滚到要麻的脚边,连枪都被他摔掉了。

我们在同一时间清醒了,我把拄在手上的枪上肩,迷龙抬起他手上的机枪,要麻反应是最快的,一挺刺刀扎进那名路遇者的胸口。

我听着陡坡上再次簌簌地大响,看着枝丛里钢盔的微光。枪响了第一声,我在后边看着要麻的头上腾起一团血雾。他最后的意识是想借仍扎在敌人身上的枪刺保持站立,他试了一秒钟左右,然后直挺挺摔在日军的尸体上。

我叫喊的声音快把我自己吓着了:“日军!”

迷龙扑倒,打开脚架,我盲目地开了回击的第一枪,豆饼忙着捡起他卧倒时掉了一地的弹匣。然后火舌几乎是垂直地倾泻下来,浇在我的周围。我要开第二枪的时候发现自己正在后退,那是豆饼和其他几个排头兵在抓着我的脚往后拖,刚被拖开机枪弹就打在我刚才卧倒的位置。

我们钻进了扎死人的刺棵子里。迷龙连滚带爬回到我们中间,他和我和豆饼比较幸运,扎进了一个多少有点儿遮掩的低洼。迷龙愤怒着,因为他至今没放出一枪:“缺德玩意儿!树上也有!”

我看了一眼趴在日军身上的要麻。可以庆幸,这场遭遇战中的第一枪就把他打死了,他身下的日军在呻吟惨叫,树上的机枪手并不能分清这惨叫来自敌方还是己方,于是机枪的火舌移向了他们,把那两个人又扫了一遍。

现在惨叫声也停了。

迷龙徒劳地还击了一匣子弹:“副射手!副射手?——他妈的豆饼?!”

我和迷龙回头,豆饼把头深扎在地上一动不动,我们的第一感觉是他死了。于是我去碰他的钢盔,我们以为死了的人抬了头,我发现豆饼在为要麻哭泣。

我伸手到豆饼的背具里抽出一个弹匣递给迷龙,迷龙沉默地装上。

死啦死啦在枪声中从队尾跑向队首,一路拍打着他觉得能用上的人,包括抬着仅存的九二式机枪的全组人。不辣伸着脖子指望被拍到,但恰巧就错过了他。

不辣愣了一秒钟:“怎么就没我?”之后不管三七二十一地跟在后边。

我们听说过日军喜欢上树,用鸟鸣猿啼作为联络。藏在几百上千棵密不透风的参天大树中,三四个人盘踞在一棵树上对着几百个逃亡的人射击。逃亡者无暇搜索,只能拿脑门承受子弹。

用脑门承受了子弹的要麻静静压在他杀死的日军身上,两挺设在树上的机枪仍在扫射,一挺对付的是我们这些排头兵,另一挺在封锁我们身后的狭窄山路,陡坡上的日军也在向我们射击。

又一个排头兵倒下。一发子弹打在迷龙刚架好的机枪上,迷龙大骂着从身上抠出那发横向嵌入皮肉里的跳弹。

死啦死啦跑来时,被击中的排头兵正滚落到他的脚边,与排头兵分隔开的主队正向着树冠和灌木里盲射,那是个大于四十五度的陡坡。一切实在是便利于早已在树冠中找好位置的日军,连主队中也在出现伤亡。

死啦死啦拿步枪戳着地面:“架机枪!在这里架机枪!”然后他看着原地不动的士兵,“窝在这儿干什么?排头的死光了就轮到你们!”

但在来自暗处、几乎是倾泻的弹雨中冲击实在是需要勇气,刚站起的一个士兵被打得仰天摔倒。死啦死啦看坡上,又一个排头兵在灌木中被打成蜂窝,看背后,九二式机枪此时才拉到队中。他压低身子手足并用开始穿越那道封锁火力。机枪削飞他脸前的泥土,一发步枪弹打得他的头盔发出一声尖响,飞了多高又滚回坡下。

我和迷龙、豆饼借着一处稍为低洼的灌木苟存,当又一个排头兵企图爬向我们却在弹雨中安静之后,排头兵就剩我们三个了。我死死揪住要出去和人对射的迷龙,一边瞪着坡路上死啦死啦的愚行。有胆跟他冲这个坡的人已经悉数变成尸体滚回去了,就剩下一个不辣也不知躲闪地跟在他的后边。

迷龙挣了几下后才回头,回头时也就愣住了——那两个家伙一头扎进我们这个小低洼里,把本来就窄的地盘全部填上了人。

迷龙盯着死啦死啦:“你黄鼠狼变的吧?这都不死?”

死啦死啦没理他,呸呸地吐着满嘴土。

不辣说:“我孙猴子变的。要麻死哪去了?”

豆饼抽泣着说:“死啦。”

不辣把这当作一种修辞:“我说的是死哪儿去啦……”然后他看见要麻的尸体,便猛地站了起来,又立刻被死啦死啦拽住一只脚结结实实地拖倒。

“死啦!要麻……”不辣没能接着悲愤,因为叮当脆响了一声,死啦死啦把一个拉了环的日式手榴弹举到他的脸边。死啦死啦盯着树冠里透出来的火舌闪光,而我们死盯着他——那家伙没有半点儿要把手榴弹扔了的意思。

迷龙的声音有点儿干涩:“……扔了啊。”

我也差点儿发不出声来:“……喂?”

死啦死啦终于蹦了起来,在陡坡上猛跑了两步才扔出那个手榴弹,他趴下时子弹快在他头皮上犁出沟来,而那家伙把头低压在土层里大叫:“迷龙!”

迷龙刚把自己从卧姿调整成跪姿,那个手榴弹就在树冠中爆炸了,死啦死啦把它拖成了空炸,硝烟在树冠中炸开,而碎片不仅飞在树冠中也飞在我们中间。机枪停止,一名日军掉在树下的灌木丛里。

迷龙对着原来喷吐火舌的地方打了两个扇面,我们也爬起来跪姿射击。不辣开枪前愣了一下子,因为他的枪口仍插着康丫的野花。不辣喃喃地骂着开枪,花瓣花梗在冲击中粉碎纷落。

又一名日军掉下来,机枪手和他那挺歪把子掉至中途戛然而止——他是用绳子绑了腰把自己固定在树上的,于是便摇摇晃晃地挂在那里。

九二式机枪的轰鸣加入了我们,我们仅存的那挺重机枪已经在坡下架好,开始向另一挺树冠上的机枪打概略射击。他们算是吸引了那挺机枪的火力,但灌木丛里的那几个散兵仍在向我们这些排头兵射击,他们距离更近,打得准而狠。

迷龙开始“嗒嗒”“嗒嗒”地短点,在还剩几发子弹的时候便换了弹匣,顺手把换下的弹匣往坡上一摔,让它一路哗啦哗啦地滚下。我瞪着迷龙不知道他干吗搞这套花样,而陡坡上的灌木丛里一下冲出了四个日军,倒有两个举着手榴弹。

迷龙现出一种被馅饼砸到的得意表情:“贼好骗啦!老子有的给你们吃!”他又叫又笑的时候也就开火了,“嗒嗒”了四次,灌木丛里再没有站着的日军,两个没及扔出的手榴弹轰然爆炸。

打好了支架的重机枪此时也显示出持续火力的优势,剩下那挺日军的机枪很快被打哑了,树冠下又多出了几个挂着的人体。

迷龙笑逐颜开地转向死啦死啦:“我寻思回头再找你学几个损招……”

死啦死啦根本没工夫答理他的欢喜,他跳了起来:“走!走!”

坡下的主队终于跟我们续上,重机枪组爱惜地在收起他们威力强大的武器。

死啦死啦招呼着:“不要啦!走!”

“不要啦?”迷龙实在是诧异得不行,不过也没诧异多久,一发冷枪把刚冲上来和我们会合的一个士兵掀翻。满目黑沉沉的森林,如果能挨到天亮也许有些许的可能找出日本人。

死啦死啦叫道:“跑啊!不会打仗还不会跑?!”

这个队伍终于开始跑。死啦死啦往回冲了几步,掀翻了重机枪组仍抬着的那挺机枪,让它顺着坡道滚了下去。他又跟着队伍跑了两步,然后停下了。

不辣和豆饼一边一个,一跪一坐地在要麻的尸体旁边。不辣什么也没做,豆饼在给要麻永远不好好穿的军装系着扣子。

死啦死啦一个大飞脚过去,跪着的不辣被踢得嘴啃地,跳起来便要打,死啦死啦一个大耳光摔将过去,毫无疑问他把不辣给打傻了。

“好了吗?”他问不辣。

“……好了。”

死啦死啦又加了一脚让不辣加入逃跑的行列,一边大叫:“迷龙,你自己的人自己管!”

迷龙仍在对着黑沉沉的树林里猛瞄却毫无收获,听了这话他开始犯愣:“我自己的人?谁呀?”我把他脑袋扳到能看见豆饼的位置,然后开始加入逃跑大军。

迷龙猛省,过去一把揪了豆饼的背具把他拖翻,他们俩是我们中间最后离开的,豆饼在被拖拽时一直看着他曾经的庇护者。

仅仅在那个坡道上下我们便扔下十数具尸体。

我们终于逃离了森林,爬上了山顶。日军没往这上边扔兵力,因为他们一心猎杀的中英军主力不会走这种山羊摔断腿的鬼路。

死啦死啦停下了,用他的望远镜张望着峰峦之下,其实不用望远镜也看得清楚,那里的一处平地上冒着滚滚的浓烟。

我看着浓烟说:“碍眼的我们不在了,老绅士投降了吧?他们的使命就是烧掉宁可成灰也不能落到我们手上的物资,还有很有面子地投降——不过咱们把日军惹急了,日本人为了他们的日本面子大概不会太顾英国面子。”

死啦死啦讽刺我:“损两句你就安宁了?心里填实了?”

我瞟了他一眼:“得,狗得拍,猫得捋,你心里有火,要捋还是拍?”

“你们要我捋还是拍才成个人呢?”他转向我们所有人,“看看吧,再要看就得等打了大胜仗了,实话说我不知道是哪年。”

我们沉默,他也沉默,看来是不看不放行。

蛇屁股有些不服气:“有啥好看的。英国人输了又怎样?他们还不如像小日本一样冲我们开枪呢。”

康丫低头看山下:“就看见缅甸国,先被英国占了后被日本占了,跟我们啥关系?”

死啦死啦提醒他:“蠢货,看着地上幸灾乐祸做什么?看天上。”

天上并不壮观,除了个要升起不升起的太阳和云海,我们并看不见什么。

死啦死啦不屑地说:“看不见?睁眼瞎?活人在泥里,死人在天上。今天死了的人全在天上飘着,一样的灵魂在飘荡。不辣,你哥们儿要麻在那儿呢,你没瞧见?他瞧着你可没个好脸。”

往下发生的事情让我们多少有点儿毛骨悚然,他做了个与要麻生前酷似的鬼脸,那鬼脸要麻通常用来对我们表示全无希望的不屑。

“要麻你说话慢点儿,川娃子说话太快我听不懂。喔,不辣,要麻跟你说,你个锤子,老子死哒你除了把丧号就是号把丧,你搞点儿中用的要得要不得?”死啦死啦模仿要麻的口气说。

不辣的脸有点儿惨白,死啦死啦本来就是个方言机器,但他实在是把要麻的语气和神气都学了个十足。不辣的嘴唇在嚅动,像要哭号又像要鬼叫。

我们很不屑地看着那家伙拿刚死的人吓活人,但我们中间就是有傻瓜当真。

豆饼问死啦死啦:“我是豆饼,他跟我说甚?”

死啦死啦答:“屁都没放一个,尥蹶子走了。你没老大了,你自在了。”

见过从不思考的人若有所思吗?豆饼现在就是这熊样了。

我拆穿死啦死啦:“团座,如果真有死鬼,那也是飘的不是走的。别穿帮了,团座。”

“这辈子就是一个个未竟之志铺起来的,你们飘得起来吗?”死啦死啦很悲天悯人地看着我,而且是不看别人就看着我,真要把我气死。

迷龙从身上拔了根不知道什么毛对着死啦死啦吹了过去,这当然不是表示尊敬:“硌硬玩意儿。你就跳神汉吧你就。”

死啦死啦对他的回应是啪的一掌拍在迷龙的后脑上,半真半假,似亲昵又似惩罚,打得迷龙直起脖来时不知是否该做还击。

“鸟人。死那么多人对你们算是白死了,死人有话跟你们整窝的鸟人们说。”死啦死啦说。

康丫在做他那注定无人要听的嘀咕:“……走吧,回家啦。”

死啦死啦不理会康丫的嘀咕:“英国鬼说他们死于狭隘和傲慢,中国鬼说他们死于听天由命和漫不经心。所有的鬼都说他们是笨死的。”

我们听天由命地看着他,漫不经心地看着他。听懂了和没听懂的人都是一样的。

我无所谓地说:“随便。你随便怎么骂吧,你总算救了我们。”

“那就随便。”死啦死啦说。

但他转过身看着山峦和云海时就再也没了随便的表情,我们第二次看见他拖着枪,向着他所说死人所在的方向下跪。他嘴里念诵那些奇怪的音符时,我们有一种步入云海中的错觉。

“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哆夜。哆地夜他。阿弥唎都婆毗。阿弥唎哆。悉耽婆毗。阿弥利哆毗迦兰谛。阿弥唎哆。毗迦兰哆。伽弥腻。伽伽那抧多迦隶莎婆诃。”然后他在我们的面面相觑和不知所措中站了起来,“走啦走啦。死的已经死啦。活着的鸟人,我带你们回家。”

苍蝇哄飞的声音像是低沉的雷鸣,而我们的眼神像惊骇的兔子,我们看着路边的那些尸体走过丛林。被射杀的、被刺死的、死于扫射的、死于爆炸的——胜利的日军会把自己人的尸体搬走,这里留下的全是我们的友军。

死啦死啦站在路边看着我们每一个人,他并不想掩饰曾经在这里发生过的一场惨败。这条点缀着尸体的小路长得让人麻木,大多数人尽量看着前边人的脊背,间或有一个实在无法抑制的跑到路边去呕吐。

我用一块布蒙住了口鼻,去查看死啦死啦身后的那具尸体。“是主力军。”我断定。

死啦死啦查看着他的指南针:“就是说,我们至少把方向走对了。”

我问他:“你怎么不念南无阿弥多婆夜了?”

“因为活的比死的更让人操心。”

我回到队列,插入郝兽医和阿译中间。

迷龙忽然就手把机枪扔给了一直跟随在他身后的豆饼,那一下几乎把豆饼给砸塌,然后迷龙掉头去了路边,从一个死人的手上撸下一块手表。我们沉默地走着和看着,而迷龙看我们像透明的一样。

迷龙好像刚恢复记忆,他是宣称过要来发洋财的,他立刻把老宣言付诸实施。我们看着迷龙迅速成为一个我们不认识的人。

迷龙从我们中间穿过,他粗莽地推开挡了道的郝兽医,去那边路上的一个死人身上摘下一支钢笔。

死啦死啦视而无睹地走向队尾,我们尽量视而无睹地前进。我们不想说话,这不是个说话的地方。

迷龙手上戴满各种质地的戒指,脖子上连项链带长命锁,金的银的戴着好几个,他有三至四只手表,胸口插的钢笔多到你只好以为他是个修钢笔的。

他在草丛深处跋涉,目标是那里边倒着的一辆手推车。他扒拉开车上倒卧的那具尸体,翻检车上载着的饼干和罐头。

我们只能坐在这里休息,尽管视线里仍有同僚的尸体,但哪里没有这些尸体呢?我们的鼻子早已丧失了知觉。

我和郝兽医、阿译坐在一起,我在清理我的步枪,我看着迷龙推着那辆车从草丛里钻出来,开始清点他新得的财物。

“迷龙那家伙该死。”我说。

郝兽医理解地说:“谁都有钻牛角尖的时候,闹脾气,跟自己过不去。喊发洋财,他攒东西好像就为败掉;喊回家,他家可是被日本人占着。”

阿译立刻响应我:“就该军法从事。”

我和郝兽医都瞧了他一眼,我们的眼神透着陌生和怪异,叫本来信心满满的阿译忽然不自在起来。

我说:“我的意思是我们都挺该死的。我们。”

阿译赧颜:“我也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这么不成话的军队,真该有个军法……来管管。”

“军法?没打过仗的白痴,就知道跟冲锋陷阵的聒噪什么军法,这样你们就有用了。除了行刑队你们又给我们什么了?给顿粥都是霉的。”阿译的话勾起了我的火。

郝兽医劝道:“烦啦你又放什么邪火?阿译什么时候又成了行刑队?他吃的米也从来没比你多一粒。”

那是邪火没错,我决定闭嘴。阿译也嗫嗫嚅嚅的。“我不是什么你们我和你们是一样的。”他在这样自相矛盾的句子里涨红着脸,“我是说秩序,我们差劲,就差在没有秩序。”

本来下去的邪火一下又冒了上来,刚擦好了枪,我把枪托杠进了阿译怀里,把他的手合在扳机上,把自己的脑袋顶在枪口上:“秩序?来吧,帮个忙,从这里头就是乱的,被你这样的人搅的。帮个忙,给它军法从事了。”

阿译想把手拿开,我又给他合上,要不是郝兽医给我后脑勺猛一下,我本来会用阿译的手把扳机扳下去的。

“撞邪啦你?老兵了,拿支枪这样闹有意思吗?”老头儿骂道。

我也觉得孩子气了,悻悻地把我的枪拿了回来:“枪都不会用还妄谈杀人。我就是吓吓他。刚擦的枪有鬼的子弹?”我把那支枪往身边一摔,于是砰的一声,一发子弹擦着我的身边不知飞哪儿去了。郝兽医、阿译和我,我们三个呆若木鸡,其他的同僚只是看我们一眼,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他们也不知道刚才我险些把自己的脑袋打成碎西瓜。

我一脚把那支鬼枪踢得离自己又远了些,然后蜷在那里使劲揉自己的头。阿译一直瞪着我,嘴唇在发抖。

“你们都……你们就都那么想打回去吗?”郝兽医看着我们。

鬼门关的那趟旅行让我语无伦次,让我的碎语倒像诅咒:“想打个胜仗。可已经不想了。又被骗了,这是骗最后一次了。不是不是,没人骗我,我自己骗自己。早几天我跟自己说,孟烦了,除了缺德,你也能有点儿人动静的——那是最后一次了,我再也不会说了。我要做混蛋了,混蛋不用跟自己说这种话的。”

阿译茫然地看着我,看完我就看地面,即使是泥土也让他有一种经久的恐惧神情。郝兽医看着我,看完就茫然看着其他人。我们像在苦刑的间隙休憩,有人躺得像具死尸一样以图恢复点儿衰竭的体力,有人机械地拭擦多半用不上的枪械,有人在撮土为炉跪拜一下沿途不绝的同僚尸体。

郝兽医喃喃道:“……死啦死啦说得对呢,这趟出来要死很多人呢。”

我打断他:“这世界上最不管用的就是说得对了。”

郝兽医并不理会我:“美国人是想当然死的,英国人是太高看自己死的,日本人是狂死的贪死的——我们怎么死的呢?”

我心不在焉地问:“我们怎么死?”

“迷龙是漫不经心死的,阿译是听天由命死的。我不知道你比他们强还是比他们惨,你两样都占。”郝兽医说。

我恶毒地问着,以图找到一个打击他的缺口:“你呢?兽医,你怎么死的?”

“我看着你们,我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做不了,只好看着你们。我是伤心死的,看着你们伤心死的。”他最后的一句话实在是让我哑然,我看着他混浊得像瞎子一样的眼睛,我放弃反击。

我一辈子也没法忘记老头儿那时的眼睛,他死了很久以后我还记得他的眼睛,干涸的,一口枯井。像他以前说的他老家的井,你一直在里边打水,但是有一天,它枯了。

迷龙在远处大叫:“来了这儿,要么打鬼子要么发财,打不了鬼子那就只管发财!你们谁帮我推这挂子车?老子货真价实童叟无欺,赚多少都分他两成!”

“有数的没?两成是多少?”康丫问。

迷龙打着包票:“包你回去不用跪着要吃的。包你不饿肚子!”

康丫把挂带挽在自己肩上,一起上的绝不止康丫一个。

我看着郝兽医低下头拭擦着自己的眼睛。

先行去探道的死啦死啦回到了我们休息的这片空地,操着已经哑了的嗓子喊:“前头平安无事啰!连死人都没有!走啦走啦,活着的混球们!”

他只是看了迷龙那一伙人一眼——迷龙在半分钟之内便把他的推车发展成可以三班轮换的运输工具——然后便开始喧哗着把我们这盘散沙聚成队形。

我很难自控地去帮助郝兽医起身,搀扶着他的时候我感觉到他那绝不仅仅是年龄和体力上的衰竭。我们走向死啦死啦正在聚拢的那个队列。

迷龙拍了拍由康丫拉着,一个同僚推着,另一个同僚扶着的满车货物,他刚注意到他旁边有一个人在发抖:豆饼背着他分内沉重的弹药、步枪、备用枪管和本该迷龙背的机枪在发着不堪重负的抖。

“大姑娘养的,累死也不知道崩个屁。”他把机枪和步枪都从豆饼肩上拿了下来放在车上,想了想,他把车上最不值钱的一箱饼干砸到了不辣怀里,把豆饼的负荷全加到了车上。

康丫因越来越重的车子而抱怨:“这也能卖钱么?”

“不要脸了,啥玩意儿不能卖?”迷龙说。

康丫便开怀了,卖力地拉着车子。

我们开始继续漫长的回家之旅。

我们走着,一边分食着饼干,从不辣那里来的饼干很快就吃光了。

死啦死啦这次做了排头兵,不过他这个排头兵是倒着走的,他一直在注意他这队伍里可能的掉队者。

我搀扶着郝兽医,但我的注意力更多在队首的死啦死啦身上。

我们身份暧昧的团长是个倒行逆施者,此时他正倒行,而且一直逆施。初见时他对整群并不驯服的家伙施行高压,强迫我们作战,我们几乎让他成了丛林里的无名尸。溃逃时他大可对我们开枪,他倒放弃了所有条令纪律,只要我们记住一条:别掉队,掉队就别再提回家。

死啦死啦在嚷嚷,很难理解那个从没休息过的家伙怎么还能喊出那么大声音。他用一副嘶哑的嗓子喊:“别他妈掉队!掉队你也就偷个盹!盹完就连回家的梦都没得做了!”

他迅速从我们身边跑过,毫不留情地踢打着一个摇摇欲坠的同僚,这个同僚是我们从浅滩上救出来的一个,也是重机枪射手之一——“叫啥名字?哪里人?”

“罗金生。扬州,观音山。”

死啦死啦说的未必是扬州话,但至少是江苏话:“肉而又臭,讲再细你妈也不会知道你死缅甸了,麻里木足麻木神,罗金生。”

我们不知道罗金生是被什么刺激得又开始行走。我们看着死啦死啦旋风般又卷回了队前,仍然是倒行。

“各位叔叔大爷,我是你们众人的灰孙子,求你们乌珠子也别光瞪着地皮,旁边有摔的倒的要装死的也帮衬一下好不好……”

我们看着那家伙在倒行中从坡坎上一跤绊了下去,在哎哟喂的痛叫中消失于我们的视线。我们目瞪口呆一拥而上,看着那家伙从坡坎下的一堆灌木丛里爬将出来。

“好看吗?提神吗?有力气笑的笑一个,给个人场,笑完了接茬儿走人……”话没说完他愣住了,他愣住是因为看我们一直愣着——我们的发愣不再是因为他,而是因为他身后的坡下。死啦死啦转过身。

我们终于走出了丛林,而山坡之下,是一条终于可以行车的大路,这一切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那条泥泞而糟糕的路上,自极目的山峦中而来,往极目的山峦中而去的都是我们溃不成军的、疲惫而潦倒的同僚。

死啦死啦看了看他们,又回头看看我们。我们呆呆地望着前尘的时候死啦死啦不再看我们了,他走向那支溃败的大军,我们跟随,并汇入那支溃败的大军。

他创造了一个注定被淹没的小小奇迹。在与日军的那场遭遇战后,我们幸存一百六十一人,我们回到属于我们的人流中时,仍是一百六十一人,没一人掉队。他开始竭力让这个小奇迹不被人流淹没,他的办法是让它变大。

死啦死啦仍然倒行在泥泞的路面上,有时候他摔倒,那没关系,他很擅长爬起来,爬起来然后向我们现在还看不见的队伍叫喊。

“你们当自个儿是老鹰吗?各顾各地走?路边水洼里照照,你们长得像老鹰吗?你的枪呢?你肚子里有食吗?这两条木头桩子是你的翅膀?你连麻雀都不如。我告诉你们怎么回去,见过大雁没?飞成两行,受伤的被夹在中间,几百只小翅膀变成两只大翅膀,飞得比老鹰远十倍——就这么回去!——要不要跟我们一起走?我们是打过仗的,一路杀着日军过来的。”

我们的队伍已经长了很多倍,到极目处再被山弯掩映,并且不断有散兵加入。我们瞧着让人信任,走在最前的是第一批有一百多个,和别人相比我们都保留着武器,我们从来没有散过我们的队形。

我走到他的身边,看着他在路边的水洼里喝水,润泽早已破了的嗓子。

“你想干什么呢?”我问他。

死啦死啦乐,他现在如果不喊的话,声音就像破风箱:“我有我自己的军队啦。”

我质疑道:“就算你真拉出一个团来,等回了你说的家,你还是团长?”

“那也叫做过了。回头我有的吹了。”

我忽然间热泪盈眶,那不是感动,而是源于路边飘来的青烟。每一个胆敢从这里走过的人都被熏得热泪盈眶:一个家伙在路边的林子里堆了一堆巨大的树枝在烧着并且已经烧完,那些还饱含水分的燃料烧出了足够熏死人的青烟和一大堆的黑灰。死啦死啦深一脚浅一脚走向那里时,纵火的家伙正在对着灰堆磕头,然后从灰堆里捡出什么用一块还算干净的布包上。

死啦死啦问那个家伙:“嗳!干什么呢?报讯通敌啊?”

纵火的家伙是一口我们来时已经熟悉的云南腔:“我烧我弟弟。”

我和死啦死啦看着那家伙把我们置若罔闻地放在一边,从灰堆里把熏得漆黑的骨殖捡入他的布包。

死啦死啦说:“你这烧的,隔三座山日本人就看见我们了。”

纵火的家伙纠正死啦死啦:“没三座山。日军前锋就跟在我们后边,能咬一口咬一口,我弟弟就被他们咬死的。”

死啦死啦挠着头替人计划着:“背不动了?烧了好带回家?跟我们走吧,我们回云南。”

那家伙没什么反应,他脱光了上身,把那个装满骨殖的包贴肉束上,然后再把衣服穿上:“回四川。这边山风伤人,我弟想回四川——我从小跟我爸来云南跑马帮,我妈跟弟弟在四川,好容易在缅甸刚见着面。”

死啦死啦想了想,问那个家伙:“……要不要宰几个咬你弟弟的家伙?”

那个一直无精打采的家伙忽然有了精神,拿起他放在一边的枪——我不得不注意到他是为数不多把自己的武器保养良好的家伙,并且还有一柄红布条束把的长柄砍刀。

我们站在路边,从我们的大队中招募愿意参与我们这场小战的兵力。不辣已在我们之中,蛇屁股不知从哪里又找到一把菜刀,非常不忿地偷着和烧死人家伙背后的砍刀比量尺寸。我们看着队尾的迷龙,我们还需要一挺机枪。

那家伙和他的推车,以及他的新狗腿子康丫等人,以及一脸后娘所养的表情的豆饼——这一大嘟噜子已经落后,因为他们忙着打劫路边一辆被日军火炮击毁的卡车。那车已经被溃兵搜罗过很多次了,迷龙们接近一无所获,于是阴着脸跟上队列,在看见我们时脸色显然更阴。

死啦死啦问迷龙:“小日本来了。想反咬一口吗?咬跟着我们咬的日军。”

迷龙看了他一会儿:“咬完了还接着撤?”

“明知故问。”

迷龙于是开始挠他的肋骨,他又成我们中间把军装穿得最不像军装的人了,敞着怀,又撕掉了袖子:“那就不去了。我又有钱了,这条小命还是留着给自己玩合算。”

死啦死啦激迷龙:“你是想死呢,还是怕死呢?”

迷龙并不上当:“我怕被人忽悠死。”

死啦死啦把自己的枪扔给一个愿去而没武器的兵,去迷龙的推车上拿了机枪,顺便又拿了几个弹匣。他扫了一眼迷龙,被人拿走了曾经心爱的机枪,但迷龙的表情几乎没什么改变。

“我们走吧。烦啦三米之内,我知道你是伤员,可你比这位还好点儿,这位活死人大爷。”死啦死啦说。

即使是康丫和豆饼都觉得羞愧,但活死人迷龙仍在挠着他的肋骨。我看了他一眼,然后跟着死啦死啦钻进路边的树丛,我有种我们想尽量远离迷龙的感觉,而我回头时迷龙他们也已经开路,他们也想尽量远离我们。

我们埋伏在林中,死啦死啦的损德让他照搬了日军的做法,他和大部分人是爬在树上的,用干粮袋或背具做了射击依托。溃军已经过完,林外的公路现在称得上死寂。

我不在树上,我和一组人倒伏在丛林中,在卡车和火炮的残骸之间冒充死人。

我被命令扮演战死在缅甸的同袍之一,这是美差,不用爬树,胆子大的甚至可以睡觉。可我一直瞪着林梢上的天空,唯恐我真的死了。我一直觉得我已经被那辆日本坦克杀死了,现在是我不知所谓的躯壳在游荡。

迷龙怕被忽悠死,我同意。晕乎乎冲上我第一次的战场时,我立刻明白一件事,我唯一拥有的只是我的生命,我如何支配它是个巨大的问题。我肯定世人怕的不是死,但支配自己的生命是每个人的渴望。

我仰天躺着,看着树上的死啦死啦做了一个手势,然后连我也听到枝丛沙沙的轻响:衔尾的日军斥候终于出现。

我们开始对那些只知注意林外的大路,而对身边的树梢和尸骸毫无防备的日军射击,步机枪、手榴弹、刺刀,死啦死啦相当阴险地只管用机枪攻击队尾,把日军的退路封杀。

顺利之极,溃军一直的无所作为是我们最好的掩护。日军的斥候从此学会不再出现于我们的视线中。

最后两个日军逃跑,我们想要射击却无法射击,因为那个烧他四川弟弟的云南佬拔出他的砍刀冲上去拦住了我们的射界。我们看着他在狂奔中劈翻一个,第二个跑得赛兔子,但云南佬真是只打雷不松嘴的王八,他几乎追出我们的视野。

我拿枪瞄着,我枪法还可以,可以把那个一直被云南佬叼着尾的日军干掉。死啦死啦拦住我:“别打。别打。我看他能跑多远。”

云南佬一声不吭把第二个砍翻了,然后一溜小跑回我们正在收队的队形——于是我们回归我们的大队。

死啦死啦赶上那个云南佬,他并不是个喜欢向人表示赞赏的人,但他也从不掩饰好奇:“叫什么名字?”

那个云南佬像我所见的山民一样耐劳,背着三支枪和一把刀也看不出疲劳:“董刀。”

死啦死啦瞄了眼那家伙背上的刀,有点儿哑然:“那个……那你弟弟懂啥?”

“董剑。”

“……砍过很多人?”

那位就有些赧然:“……这是武术啦……没砍过人,第一次砍。”

面对着一个全无幽默感的人,死啦死啦只好挠头,顺带说些全无意义的话:“回头就要回四川了吧?”

“嗯哪。”

“好走。”

“嗯哪。”

我很高兴看到死啦死啦被人闷得没话说,而死啦死啦也意识到,则不怀好意地看我,我立刻瘸开了。

董刀走了很多次也没走了,就跟着我们混。除了洗澡,他都背着他老弟的骨头,几个小时后,我们叫他丧门星。

这次伏击让两百多溃兵加入我们,即使溃兵也有强弱,强弱以日军斥候是否敢惹为衡量,于是第二天又有两百多加入我们。

当终于到达中缅边境时,死啦死啦已经有了近千人。考虑到我军的编制一向内虚外空,可以说他几乎拥有了一个团。

除了他的团,他还拥有了一批死忠,一群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又没打过多少仗的年轻人——不,绝不包括我们,我们已经踏过太多个战场,一次次从尸堆里爬出来的人不知道什么叫作忠诚。

死啦死啦看着路边的那块碑,上边标示着离中缅边境还有若干公里。他转过身来听着隐隐的炮声,炮声似乎在后边追赶。他身边簇拥着一群拼命让自己显得铁血一点儿冷酷一点儿的大小孩儿。

我不知道虞啸卿是不是真死了。但我看见又一个虞啸卿,只是我们不想做他身后的张立宪何书光们。

我尽量不看那帮小子,只是把望远镜递给了死啦死啦,并指了一个方向。

死啦死啦在遥远的被我们抛在身后的山峦之顶看见几个小小的人影,他们大概也在看着我们,枪刺上飘着小旗——那是终于学了乖的日军斥候。

双方都鞭长莫及,死啦死啦也就懒得再看他们:“到你认得的地方了吧?”

“前边那座山就是中国的山,因在西南边陲而称南天门,下了南天门就是怒江,有一座桥叫行天渡,过行天渡就到了禅达。”我特意停顿了一下,“我们来时的地方。”

“也是我来时的地方。”说完,他开始冲着大家嚷嚷,“别落一个!就快回家了!铁拐李们,拐起来!”

绝大部分人都已经走得快和我一个德行了,于是我们振作精神拐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