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时光和门闩站在教堂楼顶上看着三角地上分发粮食。
门闩叹了口气:“一车粮食真是不值几何。”
时光:“不值几何,比起咱们用子弹让两棵树服气,实在便宜得太多。”
门闩:“可我还是得写报文:因为你急着要,只好动了我们在西北地区的储备物资。”
时光:“先生说恩挟之以威,威伴之以恩,宽猛相济,剿抚兼施。人身上长的有开关,动这个成了反叛,调那个便成了奴才。你真以为咱们穿着天外山的马匪外衣就能跟红区扛,真要扛咱们至少先让两棵树的人像红区一样,不饿肚子。”
门闩:“先生说的话是没错的。”
时光听得出那弦外之音:“那我做的事就是有错的?”
他没等门闩回答,下楼。门闩跟着。时光巡视着他的小小王国,很短的时间,黄沙会的酒肉窟已经被改造成天外山在大沙锅的情报中枢,电台在收发,信息在整理,窗口放了对荒原的监视哨,森冷的杀气大概是驻军的十倍。
时光站住,看着正在忙碌的手下。一切井然有序,但时光说不出自己为什么不满意。他看着窗外,远远的,芦焱在帮着小欠修理欠记的房子,那是个大工程。
时光:“赶紧把你的话说完。”
门闩:“年轻人明明有最多的时间,为什么倒有最少的耐心?”
时光:“我没有时间,我的时间都是先生的。”
门闩便也陪他看着那些像工蚁一样没一刻停顿的手下:“恩威并重,先生来也会给他们分发粮食,因为那只是手段,没有同情。你有同情,于我们的行当这简直是不可饶恕的错误。”
时光:“你不如说我长了两个鼻子六个眼睛什么的来得更靠谱。”
门闩:“我是打你初次公干时就跟随着的记录者,我每天都得把你言行向先生报告,已经足足三年。你当我看不出来每回你让那些啼饥号寒的人捞上一口饱饭,你都打心眼儿里愉悦。”
时光笑:“原来这就是同情?我还当是哭天抢地大叫不公平什么的。”
门闩:“那才是一股子酸腐味的纯粹宣泄。你只要有一丝那样做的可能,在青年营就被处理掉了。我们相信的都是行动之力,所以你一夜之间让两棵树百多号人堪可温饱,并且因此觉得快乐。可哪怕换成区区的一个县,你拿什么给他们温饱?掏空我们在西北的库藏怕都不够。先生以后要交到你手上的又何止一县一省?这样的小节以后必然干扰你的判断。”
时光好像没在听,他怔忡着:“……先生说什么?关于你所谓的同情?”
门闩:“这是泄密。这是我手上情报你唯一不该介入的一块。”
时光:“对。你照章办事。”
他打算下楼。
门闩:“什么也没说。从你违背他的命令擅自来这里做马匪,直到今天,关于你的事情,三年来一个字没说。他只在天外山重新截断三秦要道时说过一句我心甚慰,但大概慰的是你的自主之力,不是你的情绪。”
时光默然:“你泄密了。”
门闩苦笑:“对。我有把柄落在你手上了。”
时光掏出了手枪:“要从代号铁门闩的家伙身上找把柄很不容易啊。对你这个级别的人我可以就地处决,泄密是个好理由。”
他一枪柄子狠敲在门闩裆间,门闩躲闪:“……真他妈的见鬼!”
但这让时光心情大好,拿着枪踱来踱去:“废话少说,正事快办。值得咱们小心谨慎的人,我画出了三个。一号是何思齐,最像假货的砧上肉,但我总是除疑不过;二号是巴东来,这老头子放烟幕的本事真是了得,现在几乎把除了两棵树之外咱们在西北的干将全给牵扯了过去;三号是那个三十米外一枪中的的神射手,从他对时机的把握来看,他是知道一号二号孰真孰假的人。”
门闩瘸着站了起来:“而且还可能是我们的人。”
时光:“我现在只能确定我不是他,所以三号我来处理。你,今天想办法把一号给我从头到脚彻底查查。”
门闩:“是。”
他出去安排了。时光在大厅里走动,听着被拷问的藤雄发出的惨叫。
惨叫中断,九宫跑出来叫医生——这一切时光置若罔闻,他只是发现他所站的窗口同样能瞄准欠记。他用手枪瞄准正帮小欠和泥的芦焱,对一支手枪而言,距离似乎遥不可及。时光尝试立姿、跪姿、卧姿的各种方式模拟射击。
一直被他当作靶子的芦焱放下工具,和小欠一起进屋。天擦黑,到吃饭点了。
黑乎乎的欠记一灯如豆。芦焱看着小欠那张模糊不定的脸给他打气。
芦焱:“赶早天,抢晚天,不早不晚干活天。欠老板,吃完饭咱们接茬修你的欠记。”
小欠摇头:“修不好了。”
芦焱:“那怎么会?你不是说你的房子只要还在喘气,就会自己好过来吗?走啦走啦。”
小欠:“修不好啦,老爷们下手太狠,架子墙都给挖坏了。修好了老爷们也还会来拆,因为你这个丧门星还在。”他悲从中来,“命不好啊,我的店叫欠记啊,欠揍的欠。”
芦焱只管拽他:“走啦走啦,说着不如做着。”
小欠挣开他:“你干吗管我?老爷要你住在这儿,那你也是个老爷,是老爷就不要管我这种贱人……”伤心事要提真是一桩接一桩,“一块钱住我的店!两棵树的鸡蛋都要两毛五一个啊!我修店子干什么?被你们吃死就好了!”
又一次被宣布为厌物的芦焱脸色真是好看得很:“我可以走……或者,我住在这儿,可不吃你东西。”
小欠:“你瘦了也是我的不是。死了算了,这店子还有什么好修的?”
芦焱:“我不会住几天的。用那位天外山老魁的话说,风都能吹掉我的脑袋。”
小欠没听见一样,无道理要讲,芦焱只好自个儿出去:“我去干活了。你可以不来,保不准我心血来潮就跑了。”
小欠愣一下,赶紧跟上。
黄廓县的巷子里,青山走过,他手上仍拿着那对糖做的玩意儿。
跟踪他的屠先生手下在街角里里外外地换着衣服,他们不再是开始的三四个人,已经达到了两位数。他们忙得要死,因为往下的跟踪是接力式的。
青山匆匆走过本该空寂无人的巷道,自各个拐口出来的跟踪者让这空巷有了几分人气。青山神情复杂地打量着周围的一切,这些都会被跟踪者写入报告,而其实这只是一个老浪子的近乡情怯。他在小院外站住,退后一步,鼓了鼓勇气才开始打门。
他尽可能用欢快的语气:“我回来啦!”
等待,漫长的等待,等得他的跟踪者都有些不耐烦。青山又打了一次门,而门里的动静响得让人着急,拖拖拉拉地门总算开了。一个一脸倦惰的三十几岁男人站在门内,青山的儿子,一个早被生活磨去了所有性情的市民,将将就就叫了一声“爹”,然后就开始牢骚:“以为你上午就能回,怎么才到?”
青山兴高采烈,把了儿子的肩看着:“真是罪过。你去接我了吗?”
青山子:“怎么接?你来的那破地方有火车?这年头火车也没个点,你赶的那汽车马车能有点?”
青山:“对对。幸亏你没去接,你爹我一路什么车都蹭过了才蹭到城外,这一路急得差点没给你认回几个干爷爷来!”
青山的儿子转身,就便也把青山的手摆脱了。
青山子:“你小声点。都睡了。”
青山连忙蹑手蹑脚,却又难抑失望:“怎么睡这么早?”
青山子:“小孩子呀,小孩子都睡得早。”
青山:“对对。我走的时候还没有他们呢……我能看看他们吗?”
青山子:“睡着了怎么看?”
青山:“就是想看他们睡着啊。小人儿,睡着了是最好看的。就看一眼,要吵醒他们我是你孙……我就不是你爹。”
青山子:“明天再看吧,谁让你回来这么晚。”
青山:“好,好。”
儿子将门关了,上闩。屠先生的手下在远远的巷角观望,一句句全落入耳底,他冲自己的同僚做个怪脸。
在两棵树欠记二楼,芦焱端着油灯,以便小欠用泥去堵墙上那些破洞。就如时光总是看欠记一样,他也总是下意识地去看教堂——那边灯影幢幢。
小欠:“举高点,老爷。”
芦焱把灯举高,小欠去搬来一张凳子,那凳子却也受过伤,小欠刚踩上去就散架了。
小欠摔在那里,低声啜泣:“不修了,死了算了。”
芦焱已经放弃安慰这位祥林嫂了,他把凳子敲拢,自个儿踩上去。
小欠不哭了,坐地上看着芦焱。芦焱冲他点点头:“不哭就好,能笑更好。”
小欠:“你总说你很快就死,两棵树这阵子死的人比哪天都多,高老爷那么硬的人都死了,可你还能吃能喝能干活。你到底啥时候死?”
芦焱挠挠头:“对不起……你这么想也许高兴点,谁都是活一天少一天的。”
小欠:“昨天你本来就要死了,可那个坏脾气的老爷子倒来救你。你又没枪,要杀你的人倒吃了枪子儿。枪子儿哪来的?你是妖怪吗?”
芦焱:“别问我。我比你还糊涂。你要想那枪子儿救的可不光是我,杀我的人接着就会杀你们。”
小欠:“杀了你以后兴许就不杀我们了。”
芦焱瞟他一眼:“两棵树的人都会这么想。”
他也有点怨忿了,但手里仍忙叨着:“好了,知道你恨不得我早死了,别说了。”
小欠:“我哪有种恨人?要不是你吃一口我跟爹就少一口,我巴不得你长命百岁。”
芦焱:“你倒是爱恨分明。”
小欠:“新来的老爷不让你走,你早点死,就算给我的店积点德。”
芦焱忍着气:“我会努力的。”
他专心干活,没注意小欠一直盯着他,仔细观察他的每一丝表情变化。
黄廓县的青山家里,一个开始发福的妇人在正房门前看着,和青山的儿子一样穿着睡觉的衣服,她和青山的儿子一样厌倦松散,全无希望,那是青山的儿媳。就是在门槛里看着,连出来多迎一步都不做。青山的儿子领着青山进院,直到走了一截才想起来。
青山子:“哎呀,你的行李是不是忘在外边啦?”他那是对行李本身的兴趣,而非觉得该帮父亲拿点重物。
青山:“没有,落在路上了。”
青山子:“一去三四年,怎么会没行李?你还回……那个什么地方?”
青山小有怨言:“三四年你也没记住你爹待的地方——一棵树,不回了。”他给自己找着茬,“哦,有行李的,这个!”献宝似的让儿子看手上的糖活。
青山子:“几十年不变。六十好几的人了,还净搞这些没正经的花头。”
青山连忙憨笑,对他来说家人比天外山加黄沙会更难应付,因为所有的智谋在真爱的家人面前全部报废。
青山仍没放弃看孙子辈一眼的企图:“能不能把这个放在他们床头?”
青山的儿媳往门前多走了一步,说了自青山进门来的第一句话:“睡了。”
青山在儿媳面前就加倍地不自然了:“……我不去,你们放。”
青山儿媳:“小孩子拿什么都往嘴里塞的。”
青山赶紧炫耀:“是糖活呀,又能玩又能吃的!”
青山儿媳:“就是说啊。这是城里,不是你待的那什么地方……这一路上飞土扬尘的,到处都是病。”
青山:“……也对,我明天给他们。”他一时有些不知所措,他的家立刻就成功地让他意识到这里没有他待的地方。
青山子:“爹先睡吧,有事明天再说。”
青山:“睡,睡。这几天骨架子都快散了。”
他愣了一下,走向厢房,那里有他的房间。
青山子:“爹我跟你说,家里没地方,你那屋我放东西了。你知道,小人最占地方,没理讲。”
青山:“……好啊,好,小人当然得有动得开的地方。”
沮丧时做出兴奋样是很累的,他走向自己的房间,一下子就老了十几岁。
推开门,青山有些茫然地看着自己的房间,这里也许曾有过些书香气,但现在已经完全被各种陈旧粗笨的破旧家什占满了。他把那俩糖活放在一个擦碰不到的地方,看了会儿同样被排挤在角落里的老伴遗像,用衣袖擦掉上面的积尘。
青山:“我回来了,一总地对不住你。”
然后他想清出一条上床的通道,又放弃了,因为他搬不动那些破旧的家什。他爬到了床上,但是没有被褥。往窗外看去,儿子和儿媳的影子映在他们那屋的窗户纸上,嘀咕地说着什么——去要床被褥?青山没有这个勇气。他躺在冷硬的床板上,这老家伙睡搓衣石都不会当回事,但自家的硬床板却让他心酸。
门轻响,儿子没有敲门的习惯,拿着并不厚实的一被一褥站在门边,一脸惊讶。
青山子:“你怎么过去的?”
青山忙坐起来,擦着眼睛支吾:“我……噢,我先上床了。”
青山子放下被褥,他并非没看见青山的泪痕,但不想惹那个麻烦。
青山:“坐下?”
儿子没坐下的意思,站着,看着他,不好说有感情,也不好说没感情,只是麻木和倦惰,随嘴的一句:“爹吃了没?”
青山犹豫地看了儿子一眼,回答这样一个简单问题他都需要凝聚一下勇气:“没呢。”
青山子倒也淡然:“火都熄了,炉膛都填了。等明早行吗?”
青山:“明早明早,其实我也不饿。”
青山子:“爹,妈留下的那笔钱在哪儿?”
青山忍不住看了儿子一眼,儿子大人多少有点畏缩。
青山:“什么钱?”
青山子:“妈死前留给我的那三百大洋。”
青山恍然:“……是我和你妈攒的养老钱吗?”
儿子目光闪烁了一下:“只是借用一下……我想在县里买个缺,小职员没指望的。你知道,世道不好,肥缺都贵。”
青山看上去有些抱歉:“这个事……你知道你爹我从来不乱花钱……这事回头再跟你说好不好?”
儿子有些忿忿:“只要跟你商量个正经事,就总是回头说。你这一辈子就净在忙些不知所谓的事情,图个什么?”
青山:“图的就是一个知所谓啊。你我知所谓,国家民族也知所谓。”
青山子:“算了算了。我听不懂,也不想听。你这几年也没挣什么钱?”
青山:“挣了挣了。县里欠我的薪,我明天就讨去。”
青山子:“那能有多少?又都是法币,正掉得厉害呢。”
青山:“有点是点,闹饥荒时蚱蜢还是大荤呢。儿子啊,这些年你过得……”
青山子:“我先去睡了。那笔钱你好好想想,不会白拿你的。”
青山:“怎么能说白拿……”
但儿子已经走了。青山呆呆地坐在凌乱拥挤的曾经的书房,现在的杂间里。
在两棵树,门闩背着手站在教堂门前。
远远的欠记,芦焱——他已经把自己糊得跟欠记的破墙差不多了,挑着水桶担子出来,先斩后奏地问:“欠老板,水桶能使吧?”
小欠在屋里:“都在你手上了,死活都是一块钱。”
芦焱:“我还得用你家盆。”他倒会找乐,“反正水不要钱啦,嘿嘿。”
小欠:“用用用,死活一块钱。”
门闩瞧着芦焱到井边打水。芦焱又挑来一担水,倒进一个大木盆。洗个澡看来是够了,只是那水温——芦焱用手试了试那源自地下的井水,冰得打了个哆嗦。
芦焱:“冰死还是被人打死,这可真是个问题。”他瞧了瞧自个儿,压根儿是从泥坑里刚捞出来的一个叫花子,毅然下了决定,“宁死不做诸葛骡子——冰死!”
他一边脱衣服一边鬼叫:“秋风——秋雨——愁煞人!江山——欲醉——我——招魂!”
然后猛地跳进了盆里,紧接着杀猪也似的惨叫起来。小欠和欠爹呆呆隔一盏油灯对坐着,两人听着那惨叫声,只小欠的眼珠子有那么一动。
欠爹:“吹了灯吧,费油。”
芦焱的惨叫如一头屡杀不死屡屡挨刀的猪:“辛苦遭逢——起一经!干戈寥落——四周星!山河破碎——风飘絮!”
小欠:“点着吧,瘆得慌。”
芦焱:“身世浮沉——雨打萍——”
门闩挥手,七八个手下冲出来,径直冲向欠记。“砰”的一脚,勉强对上榫子的门又成了风飘絮。
芦焱:“惶恐滩头——说惶恐!”
一帮天外山的家伙冲进来,荷枪实弹各占其位。小欠和欠爹立刻跪了——下跪的速度绝对快过门闩的枪。
小欠:“老、老、老爷!”
门闩轻嘘一声:“乡里乡亲的,把你店里搞得一团糟,实在过意不去,我特意带了人来给你修修。”
小欠扁了扁嘴,欲哭无泪:“老、老爷我求您了……”
门闩:“我算哪门子老爷?马匪家的狗头师爷罢了——坐下。”
芦焱蜷在水盆里抖得波涛汹涌:“零丁洋里——叹零丁!人生——自古——!谁无死……”
门闩似笑非笑地站在门边:“早死晚死都得死。”
芦焱愣了一下,当眼角的余光扫到门闩身后的人又站了一排时,索性笑了。
芦焱:“麻烦加点热水。”
门闩走过来试了试水温:“比冰窟窿好多了嘛,不至于叫得这么惨——怎么这会儿不抖了?心里有鬼,忘了冷热。”
芦焱:“是诸位老爷的功劳,诸位老爷让人见了就发寒,心里发寒,嘴上倒不必嚷嚷出来了。”
门闩:“大沙锅昼夜两重天——看来我们该晌午来的,也给阁下送点清凉。”
芦焱:“可不是吗,雪中送炭真君子,锦上添花是小人。”
门闩很开心地大笑,忽然面若寒冰:“真高兴阁下现在有了斗志。怎么,是真货走了就可以放手一搏了吗?太好啦。你不知道整治你们这些假货跟拿刀戳鼻涕虫似的,难受死啦。出了阁下这么个又臭又硬的异类,真让我神清气爽。”
芦焱:“假货真货?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门闩:“还装就不够意思了,怎么说你现在的吃住都是我们给销的账。”
芦焱:“一块大洋,连死了都得包埋?你多给欠老板点,我讲点你们爱听的事情。”
门闩:“钱财乃身外之物。只是我们不想被你们牵着鼻子走。”
芦焱:“那敢情好。你们以后别跟在我们后边。”
门闩终于放弃斗嘴:“出来吧。猪就是个被猪操的命,都干了这行,还装什么嫩,羞于裸身见人?”
芦焱坐死了不动:“是个人便知羞耻。不愿裸身见人那是人之常情。”
门闩:“也对。不过我们好做逆悖人情的事,所以特意挑了这个时候来。还不出来?”他等了两秒钟,向手下伸手,“拿来。”
手下茫然了一下,递过来一根火钎,粗钝的尖头还凝着血迹,芦焱曾经用它捅死了藤雄的手下。门闩拿着它朝儿芦焱的眼睛耳朵太阳穴比画,随时要捅了出去。
门闩:“除非对了要害,否则我拿这东西也只能把人弄个重伤。肚皮不算要害,可你一下给人捅成对穿。什么事情让假货如此着急?真货要玩完了?”
芦焱:“我怕死。”
门闩:“怕死?!”
他提起火钎对着木盆猛捅过去,盆被穿透,两人互相瞪着。
欠记整座店子被门闩带来的人一个厘米一个厘米地搜查,任何地方,尤其是小欠和芦焱刚用泥糊上的墙洞,还没干透的泥被掏了出来,沙里淘金一样过滤和筛选。所有被搜出来的纸张上都喷洒了显影药水,放在火盆上烘烤。
芦焱那堆很难再叫衣服的破布被浸入整盆的药水。
这边,门闩将火钎拔了出来,水喷涌而出。
门闩:“既然嘴上怕死,你至少也装一下怕死。不过也是,你光着屁股,人脸上好装,身上的肌肉反应可真没法装。——搜他。”
坐在空盆里的芦焱澡也洗不下去了,他站起来企图去拿衣服。几个天外山的人过来把他摁住搜查,连耳朵眼儿都拿细针探过,并且一个个检查有无假牙。
这种技术活儿门闩并不太感兴趣,只是把芦焱的衣服踢给手下:“还笑?”
芦焱:“没办法……怕痒。”
门闩:“你这样开心,我的手下会不高兴的。”
果不其然,那头很冷静地下了狠手,芦焱开始鬼叫。
门闩在院里踱着步,想着任何可能遗漏的环节:“做你我这行,总有一天得在人前现眼,不过那也就是说死期到了。你死期快到了——水盆,他刚待过。”
于是手下搜索的不光是水盆,包括芦焱碰触过的任何地方。
门闩在芦焱周围走动着,打量着芦焱身上每寸肌肤:“身上的疤倒不少嘛,被打了这么多戳还出来混,你们那边的人是不是快死光了?——记录。”
手下用尺子量,记录每一分每一毫的伤疤。
门闩:“你老真行。我干了快二十年,没见过比你曝得更彻底的啦。明白了吗?做这行当到这时最好就是打道回府,哪儿来的死回哪里去,因为曝了,已经一文不值。”
手下拿针扎芦焱的伤痕,芦焱忍痛,门闩:“你们要凌迟,也先等我开口。”
手下:“我听说过有人把情报藏在伤疤里。”
门闩:“那你继续。”
芦焱忍耐着,漠然、无奈混杂着愤怒。
门闩忽然笑了:“你这样一路硬下去还能活到地头?或者你根本就没想要活到地头?”
刚收拾得不那么像废墟的欠记又恢复了大战后的光景,甚至更加糟糕——有目的的破坏总是强过流弹。小欠和欠爹傻站着,还给天外山的人递上破坏自家的工具。门闩负手从后院出来。光着身子的芦焱被两个军统架着跟在他身后。
门闩:“这里怎么样了?”
手下:“可能我们真该把这房子拆了。”
小欠扑通跪下。
门闩:“算了。有个欠记,再有这种一时不想杀的玩意儿也有个地方扔。”
小欠磕头,门闩不理会,看一眼芦焱:“放了吧。咱们在两棵树还得待会儿,留给时光逗着玩。”
芦焱被推开,药水泡过的衣服扔到他头上。
门闩:“穿上吧。不收太平税和风沙捐,可没说不收光屁股税。”他拿脚顶住了磕头如捣蒜的小欠,“欠老板,好好照顾这位贵客,养肥了养壮了,我们时不常会来看看他。”
小欠:“……好好好好好。”
门闩立刻转身走了,他的手下跟着离开。芦焱开始穿衣服,和小欠交换着逆来顺受的目光。他看着再度四面透风的欠记苦笑。
芦焱:“可能我真该早点死的。我在这儿,你的欠记就还是战场。”
小欠呆呆地看着他,一声不吭地给他也磕了一个头。
芦焱:“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死了他们还会找你麻烦,我得自个儿送上门去让他们杀了。”
小欠点点头,已经无心也无力说话了。
芦焱:“这个澡白洗了。明天我还得和泥,修你的欠记。”
他回到通铺,看着自己又被搜查了一次的行李,确切说是又被搜查了一遍的房间。东西没有扬得到处都是,屠先生体系的人并不粗鲁,他们更像把生物解剖了,再按器官分门别类放置。芦焱在屋里仅有的一张破桌上开始整理他的书页,洒上药水再烘烤之后,那东西都发脆了。他终于放弃,把那些曾伴他度过这些年的残书搜罗成一堆,然后在小欠和欠爹的目光下把那些书填进了火膛。火一下升得很高,将半个大堂都照亮了。几个鬼知道藏在哪里的天外山帮众立刻冲了进来,一边将芦焱摁倒,一边从火中抢出所有的书页。
芦焱大唱:“飞得高,飞得低,学习再学习,多少小秘密!”
教堂那边,曾经用来审问诸葛骡子们的房间,成了审讯藤雄不二的刑房。一盆冒着热气的辣椒水被端了过来,上面漂着油花呈着红色。被死死绑在椅子上的藤雄恐惧地挣扎着,被拖到了桌边,曾经刑讯诸葛骡子的羊角士给辣椒水又加进了大包的食盐。
羊角士:“这是西北拿来做油泼辣子的地道货。我一直想试试它灌到人的肺里是什么滋味——藤雄先生要记得告诉我。”
藤雄已不再惨叫求饶,只是大口吞咽着空气,喉咙里奇怪地呜咽着。天外山帮众踹倒椅子,让藤雄除了辣椒水还要体验在一个水盆里淹死的滋味。时光掉头走开,扔下身后难以形容的挣扎和呜咽声。他在门口遇上刚自欠记归来的门闩。
门闩:“我刚去……”
时光一脸强忍恶心的神情:“出去说。”
来到大堂的时光并没有要听门闩说话的意思,而是向手下吩咐:“酒。”
门闩讶然,但看时光示意把酒倒在手上时,终于会意地划了根火柴,点上。时光用一块布擦掉了手上跳动的蓝色火焰,仍自一脸嫌恶之色。
门闩:“做咱们这行怎么能讨厌刑讯?”
时光:“喜欢?”他指了指屋里,“比如咱们的刑房师傅羊角士?在青年营练熬刑时,他那鬼叫扎得我现在耳朵还疼。因为害怕喜欢上了他害怕的东西,出营后倒专门苛刑虐人。你要犯了事,他一定能让你乐个三天三夜——有毛病。”
门闩沉默,听了一会儿藤雄日语的呜咽和求饶,以及羊角士快乐的笑声。
门闩:“脏活总得有人干。”
时光决定再走远些:“没啥用。共党的种子只要知道自个儿是种子就乐于送死了。假货知道的事恐怕还没咱们多,除非你找到他们中那个真货。藤雄不二也只供出他是受命来杀一个形貌特征与巴东来接近的人,为什么要杀还是不招。我让羊角士下狠手了,死也得让他把缘由招出来。”
门闩:“一个日本间谍跑到西北,想杀我们的监视对象。他知道多少我们该知道却不知道的事情?就这样弄死太浪费了吧?”
时光亦觉可惜,叹了口气:“没办法,现在先生要求我们全力对付的是共党的种子,无暇他顾。”他看了眼门闩不豫的神情,“先清除共党和若水,再集中力量对付日本人,攘外安内是国策,也是先生的战略。”
门闩也不是废话之人:“我们也是干脏活的手,做手的不用想太多。”他转到了回来时要跟时光说的内容,“我去搜过何思齐了,自民国十七年至今,十三年来他是我搜得最彻底的一个人。”
时光瞧着门闩的神情:“没结果?”
门闩摇头:“如果东西真在他手上,我还真想他是不是给吞了,可那是整本密码,拉头牛来也吞不下去。我又想会不会是微缩胶卷。”
时光:“共党没那技术,他们大部分人恐怕都不知道什么叫微缩胶卷。”
门闩:“我口口声声称他假货、送死的,可什么也看不出来。我能肯定他是个共党,那家伙有成为共党的一切素质。可他真不像干咱们这行的。”
时光也因为门闩的这个说法纳了闷儿:“你胡扯吧?以你的眼力?”
门闩:“我跟弟兄们聊过,他们也觉得那家伙根本是个外行。我们特意挑了他洗澡的时候去,特意地侮辱他。你知道,真干这行的人在同行面前藏不住。在外人眼里我们是在人群中,在同行眼里我们就是人群中的一个。因为我们就是,他也是,所以一切都不对——我们就是这样把那几颗种子挑出来的。可这家伙,一丝不挂的时候我也没瞧出他的门道。”
时光想着他杀死古轱辘时,芦焱那张无奈而悲愤的脸:“是啊,他很好斗,很多愤怒。可我也很好斗。”
门闩:“你是棋手,不是棋子。我们这些棋子不会好斗,不会愤怒,我们必须把挑衅和侮辱当家常便饭。意气用事?心存奢望?这些毛病黄沙会也许有,天外山可没有,比咱们更狠更绝的共党更不会有——可他都有,他愤怒,觉得被侮辱,居然还能替欠老板觉得不公平……你见过这样的同行?”
时光思忖:“明天我要去见他。”他发现羊角站在身后,“什么事?”
羊角:“藤雄死了。”他并不惭愧,“辣椒水进了肺,呛死了。这里的家伙事还是太简陋。”
门闩叹了口气。
时光:“如果你没从他嘴里掏出东西来,那你也可以去死了。”
羊角:“他说,他们要杀的人,是青山。”
他很得意,因为他知道凭这两个字,再死三五个藤雄他也不会有事了——并且他看见时光眯起了眼睛,那是个凝重的神情。
门闩:“青山,共党中我们的老辈同行,早在二次北伐中就是一方豪杰,据说与先生与若水还有些牵连。”
时光很不满意:“就这么些?”
门闩:“咱们的资料中对早年间那些事一向讳莫如深,我还加上了一个据说才凑出来三句。只知道是条大鱼。”
时光:“大鱼就是真正的种子吗?”
门闩:“如果其他人是能舍的车,他就是不能舍的帅。”
时光:“调更多的人过去,了了这边的事我也会过去。给我盯死了他,哪怕是把他围上。”
时光走到窗口边,卧姿、跪姿、踞射、立射,他又在揣摩着那名被他列为三号的神秘枪手——这种揣摩是伴随着手枪实弹射击的。
欠记仍在被祸害,时光失了准头的子弹大部分在墙壁上开花,没能命中窗棂。
门闩拿着电文过来:“来电。巴东来从进了家门,再未出现过。恐怕还在睡。”
时光瞄准:“他妈的,他们的站点被拔掉,他们的人被杀,他们现在成了瞎子聋子。怎么他们倒好像都不着急,急的成了我们?”
他开枪,又脱了靶。把枪递给门闩:“你来试试,打中窗棂就行。”
门闩:“这是胡闹。谁也不能在这距离上拿手枪打中窗棂。”
但是时光很认真地看着,门闩小心翼翼地瞄了一会儿,开枪,子弹几乎命中窗棂,他摇着头把枪还给时光:“运气不错。可你的三号恐怕没时间瞄这么久,也没运气可碰。”
时光没接那支手枪,他干脆拿起了自己的步枪:“今天我不想陪他们耗这僵局了。”他嚷嚷着开枪,“都起床开工啦!”
这一枪命中了窗棂。
欠记外堂,芦焱在扫地,但扫帚迅速被小欠抢走。
芦焱:“帮个忙。这都不让干,那就是真正的混吃等死。”
小欠只管自个儿扫地,只摇头。
芦焱:“那我去补你的墙?”
小欠扔了扫帚,推金山倒玉柱跪将下来。没等他磕头,芦焱走开。
芦焱眼角瞄着昨天扔在一边的水桶担子。
时光坐在教堂门外的台阶上,像是在监视过路的人,又更像在消闲。他一脸好笑地瞧着芦焱无所事事地出来转转,又回去。门闩从教堂里出来。
时光指着欠记评头论足:“这个好。让他像我一样闲死。”
门闩:“巴东来组来电,目标起床。你要不要实时监控?”
有事干了的时光随门闩进门。
黄廓县,青山家。青山醒来,床太硬,被子太薄,他在睡眠中蜷成了一团。
当儿子的房间里传出孩子的声音,他便睁开眼睛谛听着。
他赶紧穿鞋穿衣,兴高采烈地看着他那两个糖活。
一个制高点的望远镜视野,来自青山的监视者们:青山自屋里出来,捏着两个糖活。他笑眯眯地在门前的台阶上坐下,等待,好像他天天都坐在这台阶上等待孙子孙女一样。孙子先跑了出来,孙女被儿媳妇拦在屋门内穿鞋。青山全心全意地打量着那两个孩子,脸上如同开了花。孙子已经能跑能跳能流利地说话,孙女还有些蹒跚,无一例外地被儿媳打扮得像小地主崽子。青山在孙子还没看见他的时候开始舞蹈,难看得像一只老狗在转着圈找它的秃尾巴。
青山在唱歌:“我有一双小小手,小手像个小蝌蚪。我和爷爷握握手,只能握他手指头……”
孙子惊讶地看着多出来的这个陌生人:“你是谁?”
青山:“我是爷爷。”
孙子:“爷爷是什么?”
青山多少有些沮丧,看了看正赶过来的儿子。
儿子并不愧疚:“没办法。他从来没见过你,就算我说了小孩子也不会记得。”
青山:“爷爷就是除了爸爸妈妈世界上最疼你的人。叫爷爷,还得握个手。”
他炫耀着手上的糖活,以示握手就能得到这个。于是阴谋得逞。
青山惊喜:“好大的一只手啊,都能握爷爷的四个手指头了!”他把糖活塞到了孙子手里,宣布,“这是从你从没去过的地方带回来的,可你以后要去的地方一定是爷爷都没去过的!”
青山子:“别啊。他要像你那样跑得满天飞,那就不用像人一样过日子了。”
青山讪笑:“既然买了这张叫作人生的车票,那就还是多去些地方的好。”
青山子:“行行好吧,别再教他这个乖。一家有这么一个已经够受了。”
青山只好装聋作哑,而孙女瞧着哥哥已经得到一个糖活,可劲儿咏叹:“要啊要啊。”
孙子很可教:“要就要叫爷爷。还要握手。”
孙女:“耶耶!”
青山幸福得像要爆炸:“这个更了不起,都能握住爷爷两个手指头了!”
他小心地帮孙女握住糖活,扫了一眼儿媳,儿媳的脸色比时光加上门闩还要可怕。
青山阿谀:“孙女好漂亮。孙女就像她妈妈一样水灵。”他看了眼儿媳绝不水灵反而浮肿的脸庞,“孙女小名叫什么?”
儿媳僵死的表情动了一下:“啾啾。”
青山乐了:“小鸡叫?真好的名字,好死了!”
儿子正扣着上班服装的扣子从屋里出来:“小曼取的。”
青山可劲奉承:“难怪难怪!也只有小曼起得出这样天造地设的好名字!”
儿媳脸上终于出现一种勉强可称为笑容的肌肉行为:“爹,洗洗该吃早饭了。”但她立刻咆哮起来,“活人你都能往嘴里塞!”
青山忙从孙女嘴里抢下那个惹祸的糖龙,一边提防跟着妹妹学坏的大号。
青山:“救命救命,这个是小小人,小人不能吃它……啾啾啾啾,不要往嘴里放……这个不能吃,万一生病……”
儿媳:“肯定会生病的!”
但孙子已经在尝试后发现了真相:“能吃!是糖!”
青山:“不是糖,是甜的泥巴!”
儿媳质问:“从那么穷的地方带回来的,我倒宁可它是泥巴……你知道乡下人怎么熬麦芽糖的吗?”
青山坦白:“就是在城外买的……哎呀,不要吃呀,妈妈不让。”他急切地想着自己还有什么可以吸引注意力的东西,“等着!爷爷去拿书,给你们讲这一路上看到的奇怪东西。”
他忙跑回屋里,屋里立刻响起翻箱倒柜的声音。儿媳立刻把两个糖活抢了下来,递给丈夫。青山拿着一本陈旧的《山海经》出来,他寄希望上边的图画和故事。可是他刚好看见儿子把糖活扔进了装垃圾的簸箕,并且用垃圾盖住,以防小孩子再翻出来。
儿子回头看见他,一时有些赧然:“……爹,我去上班了,你跟啾啾他们吃饭。”
青山:“我也要去县里……我去要欠薪。”
青山子:“用不着那么急。”
青山:“用得着那么急,我没多少时间了。”他茫然地往外走,又茫然地想起衣裳不整,得回屋穿衣服,老年人的嘀咕,“去要欠薪。”
青山最后瞧了眼孙子孙女,进屋,他在几秒钟之间就显得苍老了。
儿子:“我先走了,会迟到的。”
两棵树的教堂里,电台、译码机之类的设备摆了半屋子,一群马匪装扮的家伙要大干一场的架势。时光在卸长枪擦长枪,这至少可以稍解等待中的无聊。
门闩拿着不断产出的电文记录在通报:“二号已经出门……二号六时四十九分出屋,和家人搭话不到五分钟,回屋。二组特注:二号长年漂泊在外,距上次探家四年之久,长孙都未曾见过,却只有几分钟的家常,此一大疑点。”
时光挥手,示意就此过。
门闩:“七时零五分二组电:二号七时整出门,一分钟前其子巴瀚清出门。父子路径如一,都是去的黄廓县县政府,但蹊跷至极,两人仅差一分钟时距却不同行。二组特注:此又一大疑点。”
时光终于有点受不了啦:“我们是拿眼珠子想事情的吗?”
门闩也没搞懂他啥意思:“我们拿脑子想事情……你什么意思?”
时光:“二组监视就是监视,要他想什么疑点?在我们眼里,耗子撒泡尿都能找出十个八个疑点,只要它是被监视对象!”
门闩:“他们多是知道你亲自监控,特意积极了一些。要不我让他们闭嘴?”
时光想想,摇头:“算了,卖力点总是好事。巴瀚清,他儿子,有共党嫌疑吗?”
门闩:“该县卫生部门小科员而已,而且一力向我们靠拢。”
时光吓了一跳:“这难道不是疑点吗?共党老妖怪的儿子想拱进先生一系做暗流行当?”
门闩:“我们,是说我党,中华民国国民党,Chinese Nationalist Party,KMT。”
时光:“哦,一说我们就光想着先生了。”他自我解嘲,“若水老怪说我们有派性无党性,倒也不是无中生有。那就是说我们说他通共通日,也不是无中生有。”
关于派性党性的玩笑不是门闩能开的,只好避重就轻:“高泊飞是若水手下,跟藤雄有勾结,那自然说若水是通日的——只是这隔着几层还扳不倒他。”
时光点点头,擦着枪,他很不喜欢这样不知前途的等待。
黄廓县,青山的儿子和青山先后走过一条街道,前者完全没意识到后者的存在,后者看着远远的那个背影,茫然而依恋。
而他们身前身后跟踪的人像一条随断随续的链子,为了执行时光的命令,几乎牵动了大沙锅之外的所有人力。
门闩和时光的对话。
门闩:“七时二十一分二组电……”
时光:“把这个题头去掉,要么你把标点也念出来。”
门闩:“父子俩一路上没和任何人说话,路程十三分钟,二号七时十三分到达县政府办公处,其子已入其就职科室。二组特注:目标一直看着他儿子,露出很担心的样子。担心什么?他儿子要去做什么大不韪之事?待查。”
青山站在县政府办公楼外的空地上,看着儿子上楼梯。来上班的人零星从他身前走过。他的小科员儿子拿着几个水瓶出来打水,青山热切地看着。瘦弱的儿子足足拿了六个热水瓶,看上去像一辆超载的拖拉机。青山很想上去帮忙,但儿子从两米之外走过却根本没看见他,他终于还是站住。
门闩:“……县政府上班时间八点整,但普遍晚到二十至三十分钟。二号自七时十三分至八时三十二分一直在楼外等待。其子巴瀚清则活动频繁,其间打开水一次,拿报纸一次,扫科室一次,给科长泡茶一次,上厕所一次。”
时光:“二组是用密码发来的这玩意儿吗?”
门闩:“是的,SE级加密。”
时光把他的长枪放在一边:“……咱们译码员还没累死吗?”
门闩:“踩河卒,你还好吗?”
译码的哥们儿头也不抬地挥挥手,继续跟译码机和纸张过不去。
门闩:“他还好。”
时光:“真希望二组像他一样少些废话。”
门闩:“不放过任何一个疑点。而且目标现在比不得在家里,是公开场合,可能性多了去。”
时光挥手:“知道。”他开始擦自己的手枪。
青山穿行于政府办公处,进这个门,出那个门,上这个楼梯,下那个楼梯,点头哈腰地推开一扇门,哈腰点头地关上一扇门。他坐在楼梯口上,擦着浸到颈根的汗水。
门闩:“八点三十一分,教育科有了人,目标开始与人频繁接触。其间与六十七人次有过交谈,十七人次有过肢体接触,其中十二人与其有过多次交谈,我们已经决定把教育科陈科长、鲍专员,财务科黄文书,民政科曹科长,司法科管科长,农业科林视察,建设科李科长,民教科刘专员,办公室郭科员,交通科张技士……”
时光:“等等。怎么牵扯进这么多部门?”
门闩:“还有税务科马科长和水利科徐科员……列为怀疑对象并予以监视。”
青山在就着水龙头猛灌冷水——他已经多久没吃过一顿饭了?
时光开始卸他的另一支手枪。
时光:“要监视这么多人,不如干脆在县政府装个炸弹。这都是种子吗?如果都是,他们可以暴动了。”
门闩:“其间,目标活动于一楼至三楼的空间,上下一楼至二楼十五次,二楼至三楼十一次,一楼至三楼七次。往公用水龙头喝水三次,坐地休息九次。二组特注:如此频繁活动,似有乱人耳目之嫌。”
时光咆哮:“明知他在乱人耳目,还搅得我这里快要调军队了!他们会不会想的?!”
门闩:“你不是希望眼珠子只做眼珠子的事,不要想。”
时光犹豫一下,不好反驳:“我现在只是要知道,二号到底要干什么?”
青山在上楼,劫后余生的监视者换了班跟在身后,说实在,他们也是累得鞠躬尽瘁。青山已经是扶着墙在支撑筋疲力尽的身体,这次他到了科室门外,站在那愣了一会儿,然后直接推门进去,对着那张办公桌扑通跪下。在监视者的视野里,门关上。
时光拿着擦了一半的枪零件发愣:“下跪?”
门闩:“对,下跪。”他叹了口气,“二号在索要欠薪,县政府已经有两年没给他派过薪水了。”
时光:“一个死硬死硬的老共党向国民政府索要欠薪?你别看这老家伙死样活气的,他比对面那个死字写在脸上的何思齐还要硬!”
门闩:“共党是我们揣测的身份,他在县政府的档案里还是官派督教。而且除了脾气讨厌,并无劣迹,在各地督教中堪为楷模。而且第八路军和新编第四军的薪水也是该从我们这出的,只是一直拖着。”
时光:“别跟我说这个——巴东来是怎么个楷模法?”
门闩:“……派往共治区的督教最大的任务就是反红反共,他一个人在一棵树刷的反红标语比十个督教加起来还多。”
时光哑然:“荒唐,一棵树那屁大的地方,他刷那么多可不就是玩个物极必反?……我们起个大早,陪着他绕了一百多个圈子,就是为了看他如何要到欠薪?”
门闩:“还没要到,下跪也没用。该县教育界有讨欠薪讨了三年的,自己都备得有专用的跪垫了……”
时光抢过门闩手上的电文纸,摔回门闩脸上,门闩逆来顺受地看着。
门闩:“先生从不这样。”
时光:“抱歉。”他焦躁地想着,“他们的情报网交通线全被掘了,他还在这要欠薪?我们至今连真货假货都没法确定,然后陪他在这耗上三年?”
门闩:“只要确定了真假,一切都简单了。”
时光毅然决定:“让二组的人知会该县政府,别说两年,哪怕欠他的薪是从民国元年开算的,也给立刻补上!”
门闩小惊一下:“干涉监视目标可是咱们行里的大忌。”
时光:“我犯的忌讳还少吗?立刻!”
门闩:“我会写进记录。”
他示意通讯员发报。
青山又一回坐在楼梯口,靠着墙,收拾着快要散架的老骨头。他的监视者之一板着脸从他身边走过,上楼。
青山苦笑:“真是太能拖啦,可怜我这把老骨头。”
监视者表情怪异,走进青山下跪的那间屋子,反手把门推上。
门闩:“目标终于要到了钱。”
时光舒了口气:“谢天谢地。”
枪都擦完了,他又把弹匣拿出来擦。
门闩:“你也有了一个不良记录。”
时光:“我应该派你去监视那老家伙,调二组过来磨板凳,他们不合适盯梢。”
门闩:“先生的命令是我得跟你跟到死。”
时光:“也不知道是你死还是我死。”他叹口气,“目标现在在干什么?”
门闩:“出来了。在露天地里数钱。”
时光呸了一口:“这个老财迷。”
青山对着奔波了半日的办公楼,他确实在数钱,数完了,拿出两张单放了。然后他坐下,看着那栋楼。
门闩:“……坐在树下边发呆。二组注,好像老白痴的样子。”
时光叹气:“更白痴的是盯着白痴看的白痴,还有听着白痴说白痴的白痴。”
青山毅然起身,再度进楼。
门闩:“……起来了。又进楼了。”
时光发怒:“还有谁欠他的钱?”
门闩:“这回是卫生科。”
一间办公室里坐着几个无所事事的人,桌上的茶冒着热气,倒有一多半的人被报纸完全遮住。青山的儿子坐在最近门,也最近扫帚和水瓶的桌边,他也许是全科室唯一在工作的一个,正自玩命地抄写着不知内容的表格,不时还要看那几位的神情。青山进来,出生入死者在儿子面前鼓了鼓勇气,但往下要说的话噎在嘴里。
青山的儿子抬头,麻木的眼神变得惊讶,尽量压低了声音:“你怎么来了?”
轻声仍让几张报纸放下了半个角,从报纸后探出几个好奇但并不关心的脑袋。
青山的儿子忙向着那几张脸微笑:“我爹……他是督教,教育学者。”
教育学者青山像个入城农民那样向着整个科室点了点头。报纸的长城又重新屹立了。
青山的儿子又恢复到责怪的语气:“爹,你来干什么?”
青山:“我早上说过要来的,要欠薪……”
青山子:“对了对了!”他大声给自个儿找着面子,“教育科陈科长请你来谈教育问题对吧?”
青山苦笑:“对,谈得你爹我都快进不来气了,教育问题真是个大问题。”他也看看那几张报纸,声音也加大了,“这些钱啊,你拿着。”
青山的儿子讶然地看着父亲递过来的整卷钱,在大庭广众之下这让他觉得丢人,要是要的,但是接过来又觉得不对。
青山子:“这是什么?这种东西……你扔在小曼那儿就行了嘛。”
青山:“就得在这里给啊。你看,没别的,就是钱。县里欠我两年的薪水,全在这儿,你看。”现在是众目睽睽,青山甚至把钱展开了让人们看见,“就是欠我两年的薪水。一共是一千零八十元,我拿了二十元零花,这是一千零六十元。”
青山的儿子有点急了:“你说这个干什么?谁要你的?”他开始拉青山,“出去说出去说!”
青山:“就在这儿说,不能出去说,出去就麻烦了,就这里说。这是县里打的收支条子,该签字的都签了字,你千万拿好了。”
青山子怒了:“你到底要干什么?昨晚上事你不乐意也不用这样……”
科长:“巴瀚清啊,你爹真了不起呢。我有个熟人,十个月欠薪要了两年,后来干脆咬牙瞪眼上吊了,你爹连两年的欠薪都能要得来——老爷子要了多久?”
青山子倒也有些骄傲:“我爹昨天刚从外地回来。”
科长吓了一大跳:“那是绝没可能的事情!巴瀚清我一向觉得你老实巴交,却说出这种万里之遥一蹴而就的胡话来!”
青山便淡淡地帮儿子解围:“我上边有人。”
青山子连忙就坡下驴:“对,我爹人缘广,他跟县里的人……”他很没自信地看看青山,“跟谁很熟来着?”
青山:“我打十五岁入中原,之后在老家待的时间码一块儿不到两年,在县里又哪能认得人。”
科长登时占理:“就是!巴瀚清你倒说说认识谁来着?”
青山:“县里是县太爷参事什么的一个不认得,本来在南京倒有不少一起扛枪一起坐牢的交情,可现在也物是人非了,那帮子当年一起打生打死的货也有了顾忌,没了出息,全跑重庆玩陪都去了,我这老东西就只好重庆有人了。”
科长顿时噎住:“你、你……”
青山却深鞠了一躬:“瀚清在这里,还望科长多加照顾。”
科长:“互相照顾。互相照顾。”
这水深得能把他吓着,科长决定看报,只是半张脸露在报纸外想要除疑。
重庆有人的青山全心全意地看着儿子,他看不见别的,一只手摸了摸儿子的衣袖:“以后上班要多穿点,你们这里冷。”
青山子终于正视了一下自己的父亲,也许是因为父亲刚才暴露的那一下桀骜不驯让他吃惊,然后他发现了真正让人吃惊的是父亲眼里一直隐藏着的酸楚。
青山子:“爹……你还好吧?”
青山:“好啊,好极啦。哦,拿了钱,该给小曼他们买点什么买什么,怪不着她,谁能瞧得上这样一个公公?我是普天下最糟糕的爹,我口口声声‘你爹我’的时候,你都该揍我,可我就是忍不住想说,从小都是你妈把你拉扯大,我什么都没管。每隔几年看见你都好像看见另外一个人,但怎么另外都是我的好儿子……我儿子没靠爹没靠谁,现在家也有了,孙子孙女都有了,出息。”
青山子讶然地看着父亲,老头子想哭,忽然间他也很想哭。
青山子:“爹……我们出去说话。”
青山:“不出去,不能出去。我就是想看看你,看完了,我走啦。”
青山子:“爹,咱们回头一块儿吃饭。不用小曼做,在外边吃,就咱爷儿俩。”
青山无比熨帖地点点头:“那我在家等你。”
青山子:“别给孩子买那些奇怪的东西了。要跟家好好过,你就得家常一些。”
青山点头不迭:“知道知道,老东西尤其要自觉。”他跟自个儿嘀咕着出去以掩饰心情,“你个老没正形儿的,可算捞着个家了。”
青山子茫然坐下,第一次,所有人在偷看他,而不是他在对所有人察言观色。
青山悠悠地从空地上走过,他的神态已恢复了平静。后边缀着三条尾巴,并且又惊动了在路口等候的另一轮三个。他拐过街口,两条尾巴跟上。另外三条在路口商量着,还有一条径直跑向停在一边的车。车后座上放着电台。
两棵树的教堂里。
门闩:“目标离开了县政府,好像是打算到处逛逛。”
时光舒了口气,恨恨地:“可不是。他身上有钱了嘛。”
门闩:“绝大部分给了他儿子,他身上只有二十块钱。”他想起个事来,“我们怎么对付他儿子?”
时光毫不犹豫:“监视,但不可惊动。”他舒展着筋骨出去,“这老家伙总算是要歇会儿了吧。你跟我出去透透气。”
门闩随着时光出了教堂,看见芦焱终于给自己找着了一件事干:他在打水,一桶桶灌满欠记的水缸。时光跟他挥了挥手,没得到回应,于是回头瞧了眼门闩,忽然有了一个很有趣的想法。
时光:“在跟二号折腾的时候,我终于想明白一号是什么了。”
门闩:“是什么?”
时光:“是个假中做假,假到让我们信以为真的假货。”
门闩:“为什么?”
时光:“你过去杀了他,我再告诉你为什么。他还顶不上你给欠老板的一块钱有价值。”
门闩错愕了一下,然后走过街道,他一边走一边拔出他的枪,单手打开了保险,一脚踢在芦焱的膝弯。芦焱摔倒,水泼了一地,因为正对着门,他扶住了门框,跪倒在那里。门闩揪住芦焱的头发,想用枪口顶住他的后脑。芦焱挣扎着想要回头,门闩却不想跟他正脸对着,一枪柄砸在他的后脑上。芦焱脑袋里轰的一下,就像是被人顶着脑门开了一枪,视野里一片血红:
青山坐在墙头上,那是他最后看见青山的一眼。
青山:“我唯一觉得对不住你的,是不会有人给你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