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瀚海劫尘》序
我向往祖国的大西部,可说由来已久。最早是抗战时失学,在家种地,读到了李颀、高适、岑参等描写西域风光的诗,使我大为惊异。从此在我的心里就一直存着一个西域。那时我十四岁。
抗战胜利后,我读到了《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玄奘追求佛典精义而万死不辞的勇气,实实震撼了我的心魂。私心窃慕,未有穷已。窃以为为学若能终身如此,则去道不远矣;为人若能终身如此,则去仁不远矣!此时我正在临《圣教序》,《序》文描述玄奘西天求经所历艰难说:
乘危远迈,杖策孤征;积雪晨飞,途间失地。惊砂夕起,空外迷天。万里山川,拨烟霞而进影;百重寒暑,蹑霜雨而前踪。
对照着《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里写到玄奘所经种种艰难,我更深深敬佩玄奘排除万难的伟大意志力!所以我得出一条启示:不有艰难,何来圣僧?我认为这种种艰难,恰恰成为造就这位伟大佛学宗师的条件。因为世间的事物,往往是相反而又相成的。
抗战胜利后,我得到了读书的机会。我酷好文、史、地,也喜欢哲学,还有其他一些相关的学问。我发现原来这许多学问,实际上都是相通的。之后,我读书与年俱增,1948年毕业后,我仍像在校的学生一样,勤读不辍。我渐渐地悟到,读书就是追求真理,这就与玄奘的追求佛典精义道理上是相通的;我还悟到任何真理都是实在的,而不是虚幻的,那些说得天花乱坠而空洞无据的东西,是否是真理,首先应该怀疑,至少应该求证,而不能轻信,更不能盲从。
在读书中,我特别喜欢与实地调查结合起来,有些从字面上无法确知的东西,往往实地调查后就明白了。所以从中年以后,我就注重实地调查。在干校期间,我利用每年一个月的假期,去“游山玩水”,我自己称这是读天地间最大的一部大书。
我向往中国的大西部,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是我坚信伟大的中华民族必定会强盛!而强盛之途,除了改革、开放、民主、进步而外,全面开发大西部是其关键。从历史来看,我们国家偏重东部已经很久了,这样众多的人口,这样伟大的民族,岂能久虚西北?回思汉唐盛世,无不锐意经营西部,那么现在正是到了全面开发大西部的关键时刻了!因此我们应该为开发大西部多做点学术工作,多做点调查工作。
1986年秋天,我终于得到了去新疆的机会,于是玄奘的身影又蓦上我的心头。这次,我调查了在天山以北的唐北庭都护府故城,城在吉木萨尔以北,过去称金满城。我也调查了吐鲁番交河、高昌故城,在这些地方,我都尽情地拍摄了不少镜头;尽管我并不精通摄影,但我不愿错过这个机会。尤其是我从乌鲁木齐乘长途汽车经达坂城去库车时,要经过几百里的旱沟。两边皆高山,寸草不生,中午烈日,如在火胡同中行走,此种奇景,虽然行程艰苦,但确是见所未见。经焉耆,也就是《大唐西域记》里所说的“阿耆尼”国。玄奘当年曾在此渡开都河。我等汽车一停,立即奔到河边,借着落日的余晖,拍得一景。半分钟后,太阳就沉下去了,我能留此一景,实感侥幸!
我在库车,尽情地饱览了古龟兹国的风光。玄奘西行途中,曾在此停留60余日,以待凌山雪消。龟兹古盛伎乐,至今我们还可以从克孜尔千佛洞得到印证。龟兹最令人惊叹的是它的特异的山水,有的似惊涛,有的似巨刃,有的似仙宫。其色彩则五色斑斓,要不是去亲自观看,就不会知道世界上有如此奇特的山水,我曾题诗云:
看尽龟兹十万峰。始知五岳也平庸。
他年欲作徐霞客,走遍天西再向东。
在龟兹停留一周,因急事赶回北京。但从此我的心中又多了一处放不下的地方。我年年都想再去,因为我觉得龟兹这部大书,我刚打开,还没有细读。
最痛快的是1990年秋天,我因拍摄《中国古丝绸》电视片的任务,9月25日从西安出发,到第二年1月8日才回北京,大半个严冬我都在祖国大西部的戈壁沙漠中度过,虽然有时“惊砂夕起,空外迷天”,有时“积雪晨飞,途间失地”,但是我却“心中别有欢喜事”,一切的“苦”反成为我的“乐”。例如我们在敦煌,要去玉门关,没有交通,连道路都没有,一入戈壁,就是四顾茫茫,不知东西南北。但我却觉得这是难得的机会,是奇遇。在唐诗里,在古书里多少次读过了玉门关,但不知是何模样,现在可以饱看究竟,纵有万难,也要看看这座“春风不度”的古关。终于我真正看到了这座“秦时明月汉时关”的汉代最西的边防关,而且它更是玄奘西行出“关”的“关”。玄奘当时西出玉门关后,要过五烽。在第一烽偷渡时就射来了飞箭,把他捉了回去。经过交谈,玄奘的伟大精神终于感动了烽上的“守捉”,反而帮他备足了水、粮,送他上路。为此我也出玉门关往西,走了一段,想看看这第一烽在何处,当然现在是渺不可得了。
再例如我们离开敦煌的前夕,忽然一夜漫天大雪,天气严寒,真是“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早晨起来见此情景,不顾严寒,我立即决定再去莫高窟拍外景,不管冷到何种程度,只要手指能动,就要把这座圣洁的莫高窟和三危山拍下来。因为这是上帝的赐予,岂可不取?于是我这本书里就有了难得的月牙泉的雪景。
尤其使我惊心怵目的是莫高窟这个艺术宝库,那些栩栩如生的彩塑和壁画让你如登仙界,你如对“他”凝神谛视,久而久之,你会觉得他们也在向你拈花微笑。那些佛、菩萨、迦叶、阿难和力士、飞天,一个个神情专注,内心是那样坦诚、祥和、虔诚,这当然是举世无双的艺术;但这更是我们民族、人民的善良心性的写实,我感到它已经超越了宗教的界限,仿佛让你感到人应该具有这样美好善良的内心世界!
这样卓越的艺术境界,我在麦积山、炳灵寺得到了同样深切难忘的感受,我联想起大同云冈、洛阳龙门等地的石刻,又何尝不是如此!
当我在这座艺术殿堂里面对这些呼之欲活的艺术杰作时,我禁不住内心欢呼着:伟大的中华民族!伟大的中华文化!
去年秋天,我第四次到新疆,从伊宁翻越天山去库车。这两天翻越天山的行程,等于是我钻入天山的肚子里仔仔细细地看了一个够。尤其是在巴音布鲁克过夜,这是一个高山之夜,9月的天气,夜里已经冻得令人发抖。海拔4000米,月光亮得如白昼。半夜里我独自冒着严寒,走出院子,在大门外走了一圈儿。万籁无声,觉得严寒如两只巨臂,把我抱得紧紧的,而且越抱越紧。我挣扎着举目环顾,只见冰峰罗列,千形万状,我忽然想起东坡《宿九仙山》诗:“困眠一榻香凝帐,梦绕千岩冷逼身。”我没有想到竟在此处得到东坡的诗境,心中的欢喜,莫可名状!
翻过天山,我终于重到了库车。这次最难忘的是我在驻军的帮助下,穿过了原始胡杨林,找到了塔里木河。过去我只是在地图上看到一条线,现在我总算看到这条著名的内陆河了。河水依然是这样莽莽苍苍,一望无尽,更有意思的是河边系着真正的独木船。这时我似乎感到历史又把我们拉回了多少个世纪。
我们好容易出胡杨林时,已经是月在中天,挂起了银色的纱帐。想不到四五个维吾尔族小伙子,煮好了羊肉,还在林子里等我们。见我们车到,欢呼雀跃,立即铺上了地毯,抬来煮肉的大锅,真是大碗吃肉,其味之美,是我做梦也想不到的。于是胡杨林里的这顿晚餐,就成为我永远值得夸耀的佳话了。尤其是那头顶上的月色,身畔的树影,还有比羊肉味更鲜美醇厚的维吾尔族同胞的纯情,虽然因为语言不通,不能交谈,大家只是默默地意会,但“常恨言语浅,不如人意深”,到此,似乎语言确是多余之物。分手已快一年了,我至今仍想着这片胡杨林,想着这一次胡杨林里的晚餐,想着这几位维吾尔族同胞,还有滔滔的塔里木河!
我依依惜别了库车的朋友,惜别了库车的山水,但在我的心里仍然与他们订了后约。
我到喀什住在疏勒,据说这就是当年定远侯班超的驻地。历史往往会发出迷人的芬芳,我又一次闻到了这股醉人的气息。我又调查了从印度传过来的第一批佛教石窟——三仙洞,据说这是东汉的遗迹,可惜位于绝壁悬崖上,可望而不可即。
我在和田远望了昆仑山,还饱赏了和田的美玉,玉门关的名字就是因为这里的美玉而命名的。我在民丰进入了塔克拉玛干大沙漠的边缘,看了尼雅河的落日。中秋之夜,我是在洛浦与和田两处过的,先在洛浦,当夜又赶回了和田。
我原计划是从民丰再向东到且末、若羌,然后再到敦煌,这样就把丝绸之路的南道走过来了。可惜时间不够用了,因此我只能再订后约。
我回顾我四次的新疆之行,恰好加起来是走过了玄奘西天取经在中国境内的全部路程,虽然不可能亦步亦趋,因为玄奘当年偷偷出境,不敢全走大路,但大体路线是一致的;特别是出玉门关过五烽到伊吾,大方向仍然是现今的这条路线。此后的路线则更是清晰可辨了。
所以我非常庆幸我能把这条著名的路线走了一遍。我印这本书,也是为了把这一路的足迹留下来。
但我计划走的南线的最后一段还未走完,我仍要继续走完它。我离别和田时,有诗赠雒胜君云:
与君相见昆仑前。白玉如脂酒似泉。
莫负明年沙海约,驼铃声到古城边。
2002年元月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