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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漫说“故事”

我生在一个盛产故事的地方。

在我的故乡这儿,差不多人人的肚里,都装着一串一串的故事。

在独眼瞎爷那筋骨凸显的膝头上,我听到了诸如“北边的大山为啥叫伏牛山”这类的景物故事。

在娘那温暖的怀抱里,我听到了关于“鸡喝水为何要抬头”这类的动物故事。

在冬天的生产队的牛屋里,我从牛把式们噙着旱烟袋的口中听罢“智斗阎王”一类的鬼怪故事后,吓得不敢一人回家睡觉。

在夏夜的说书场上,我从一个叫秀成的鼓书艺人那里听完“刘秀起兵南阳”的历史故事后,自己动手削了一把木刀,和伙伴们一起演习打仗。

在田间干活歇息时,我从那些年轻力壮、泼辣豪爽的哥哥、嫂嫂口中,听到了不少如“秦七进洞房”之类的荤故事,这些故事听得我脸红心跳却又快活无比。

就是这些故事,使我那穷困、枯燥的童年和少年时代的生活,变得有惊有喜有滋有味起来。

也因此,我养成了爱听故事的嗜好。

许多年后,我方从鲁迅先生的著作中知道,他老人家把我听到的这些故事称为:“这就是不识字的小说家的作品。”

知道小说中有故事是在识了不少字以后的事情。

初中时候,我一个姓孙的语文老师,常在正课开讲之前,绘声绘色地给我们讲一段故事,意在把我们的注意力从各种玩闹的场所里彻底收回到课堂上。故事有“武松打虎”“人血馒头”“双枪老太婆”,等等。每每讲完之后,他会告诉我们这些故事的出处:这个出自古典小说《水浒传》,那个出自现代小说《药》;这个出自当代小说《红岩》……于是,我开始对小说有了兴趣,我想从小说中寻来更多的故事。我那时无钱买小说,便四处借,这里借到半部《三国演义》,那里借到一本撕去了许多页的《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我如饥似渴地把书上的生字、熟字一齐吞到肚里,我被书中的故事所吸引,我对小说家生出了钦佩。

对小说家的钦佩渐渐使我也跃跃欲试地想写小说了。

我写小说的最初目的,是想把自己看到的、听到的、编出的各种各样的故事告诉别人,想让人知道我并未辜负家乡的养育,我也成了一个会讲故事的人!

在学写小说的实践中,我方更进一步明白了故事于小说的重要程度,懂得了它是小说最基本的成分,是小说中根本不应缺少的东西。

当年南部边疆战事起后,我曾经去做过一次较长时间的战地采访,军人们尤其是女军人们上前线时的表现很令我感动和激动,回来后便写了一篇以女军人生活为题材的小说。在那篇小说中,我写了一个我在前线听到的故事:一位家住苏州的女军人,有一个三个月的孩子,她爱人也是同一部队的军官,部队接到参战命令后,两个人要一同上前线,女的便决定把孩子由山东的军营送回苏州老家自己的妈妈身边。那女军人抱了孩子回到苏州老家做了一番安顿之后,归队参战的时间也已经到了,返回部队的火车票由她年迈的父亲买好,时间是在晚饭后。她边吃饭边把孩子搂在怀里让他吃奶,想把他哄睡后自己就去火车站。以往,这孩子都是很快就能哄睡熟的,但这晚有些奇怪,孩子似乎知道母亲要离去,噙着奶头瞪了眼望着母亲就是不睡,眼看去火车站的时间就要到了,孩子仍一点睡意没有,把他递给他姥姥他就蹬腿扬胳膊地大哭。她实在不愿听着儿子的哭声离家,可时间又不容许她继续耽误,无奈中,她端过桌上妈妈为她饯行而煮的一碗米酒,含泪用小匙很快地给孩子灌了一阵,几分钟后,酒力发作,那孩子醉得双颊发红,昏昏沉沉地睡着了。她这才急忙把孩子放到床上,匆匆在他额上亲了亲,便向火车站跑去……这篇小说在艺术上并无什么特色,不料发表后,我竟一下子收到许多读者来信,读者们都在信中谈到了读这段故事的感受,说就是因为这段故事使他们特别喜欢这个女军人,说他们是含泪读完这个故事的。有一位女读者还在信上说:看完这个故事,那位年轻的母亲仿佛已经站在了我的面前,我多想向她叫一声:姐姐,放心去吧,孩子由我来照看!……这是我第一次感受到故事的力量之大,也使我第一次懂得了,故事给小说家笔下的人物提供活动的时间、空间和内容,可以使他们变得有血有肉。小说的一个基本任务是写人,不管是写英雄豪杰还是写卑微小人,不管是写历史人物还是当代人,也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你只要是写人,而且是想让这个人在读者眼前活起来,你就不能忘记使用故事这个工具。

有一段日子,由于自己的一些亲身经历,我对人世间人们互相折腾这种现象十分憎恶,我把自己对这种现象的憎恶和憎恨写成了一篇散文,不料几位朋友看后笑笑说,人间的互相折腾由来已久,你不必因为身受了一次就来叫苦,眼闭闭也就过去了。这使我很感意外,我原本是想把我的憎恨之情传导给我的读者的,但是现在看来这个目的显然没有达到。这之后不久,我写了一部中篇小说,在这部小说里,我讲了一个鞭炮作坊主和他的一家邻居彼此进行残酷折磨的故事,故事中,两家人折磨的结果是彼此的子孙都在痛苦中浸泡着。小说发表后,那几位朋友看到了,他们专门把我叫去,激动地谈着对小说中两家人彼此折磨的故事的感受。我至今还清楚地记得,其中的一个朋友说:太可怕,也太可恨了!我当时听完这话一阵高兴。他到底也和我一样地对这种现象恨起来了!我的憎恨到底也传导给了他!也就是在这一刻我明白了,小说中的故事,将会使作家的情感传导任务得以顺利完成。小说的一个基本使命是传导情感,世上没有一本小说是不传导作家的情感的,而作家要想把自己的情感传导给读者,不借助故事便很难完成。你想把你对一个社会、一类人、一种现象的憎恶、喜爱传导给读者,你只消说说该憎恶该喜爱就行了?读者就和你一样去憎恶去喜爱了?不可能!你必须通过故事的发展来牵惹读者的感情,让他随着你的故事,不知不觉地和你一样去喜怒哀乐。

有一个时期,我也写过几篇故事性很淡甚至没有故事的“小说”,这几篇作品的读者很少,我几乎听不到任何读者反映。我记得我那阵看到一种社会现象,就是一些在旧中国受地主欺负的农民,在新的农村经济政策的保护下富裕起来以后,采用当初地主欺负他们的办法,来欺负今日的还没有富起来的乡邻。这种现象使我思考了许久也想了很多,难道社会就必须按这种方式循环前进?我把自己对这个问题的思考写进了一篇没有什么故事情节的小说中,目的自然也是想引起读者对这个问题的注意,但遗憾的是,几乎没有人去读这篇小说。自然,也没有引起人们对自己提出的问题的关注。过了一段日子,我又写了一篇小说,在这篇小说里,我讲了一个故事:一个中年农民,从小被自己的父亲称为“野种”而冷眼相待,精神上受到很大创伤。他后来终于弄明白了原因所在,原来是自己的母亲当年去一地主家帮佣时,遭地主凌辱后生下了他,他父亲弃他不能、不弃心中又十分痛苦,所以才那样待他。他在今天因经商富裕后,利用手中的金钱,迫使一个貌好但根本不爱他的女人背弃自己的丈夫委身于他,并要那女人偷偷为他生一个孩子,那女人在悲愤之际怒叫:我不愿生一个“野种”!从而使他受到了极大的震撼……这个故事编的痕迹有些太重,但小说发表后,很快引起了人们注意,除了转载、评论之外,我又一次收到了许多读者来信,读者们纷纷在信中说我提出的这个问题带有普遍性,说应该想一个办法来终止这种恶的循环。我读着这些读者来信,心中才进一步明白了,故事其实是小说思想意蕴的负载者。如果没有故事,小说的思想意蕴就无车负载,就不能平安运抵读者心里。世上的小说家都不会无缘无故地去写作,任何小说都是作家有所思的结果,小说家要想把自己对世界的哲学思考,对人生、对社会、对自然界的一些新的认识和体验表达出来,应该而且必须借助故事。他不能像科学家那样直接说出自己的发现,小说家倘是把自己对人生、对社会和自然界的思考直白赤裸地说出来,读者就会掉头走开;他们或许还会说上一句,还不如我去读学术论文!故事在这里就像一辆运行终点为读者心区的大车,作家把自己的所有思考装进这辆车上,大车便会平安地拉到读者心里。

我常读小说,每每读到一些精彩的描写性语言和对话,便发现它们总是和一定的故事情节相联系,倘是没有那个故事情节,作者的这些精彩语言便也失去了喷发的机会。小说《围城》中,若没有汪处厚和太太要为方鸿渐和赵辛楣做媒请吃饭的那个故事情节,汪太太的那番话:“……你们新回国的单身留学生,像新出炉的烧饼,有小姐的人家抢都抢不匀呢。……”怕就写不出来了。而且“范小姐只是笑,身子像一条饧糖粘在椅子里”;高校长“喝了一口酒,刮得光滑的黄脸像擦过油的黄皮鞋”;“女人涂脂抹粉的脸,经不起酒饭蒸出来的汗气,和咬嚼运动的震掀,不免像黄梅时节的墙壁”;“范小姐虽然斯文,精致得恨不能吃肉都吐渣,但多喝了半杯酒,脸上没涂胭脂的地方都作粉红色,仿佛外国肉庄里陈列的小牛肉”,这一类的精彩描写性语言便也不会写出来了。我自己在创作中也时时感到,要想把描写性语言和人物对话写得精彩,提供具体的情、境是一个重要条件。有了具体的情、境,自己才能产生冲动从而不由自主地从自己的语言储存库里拿出好的东西,这就像诗人面对优美的景物时常会禁不住即刻就吟出优美的诗句一样。这种具体的情、境,当然要靠故事来提供。故事在这里像电影一样,提供一连串的画面,好让作者面对这些画面去发言。

今年秋天,我去湖南的张家界、天子山走了一趟。张家界、天子山的一些景点,就藏在那些山坳里和峰尖上,要想观赏那些景点,就必须走曲曲折折高高低低的山路。在那山路上走着时,虽然不免腰酸腿疼,但心情却是急迫而快活的,因为很想看到前边自己从没有见过的景致。山路的起伏使人不能放眼去看,反而增加了游人心中的兴致。这使我不由得想起了故事情节在小说中的作用,曲折的山路在景区的作用和故事情节在小说中的作用有点相似。前者可以增加游人的游兴,后者则可以增加读者阅读时的兴趣。为什么小孩子都爱听童话故事?为什么接近生命途程终点的老年人要看以讲故事为主要任务的电影、电视剧?这里边最主要的心理动因是好奇,是对他人曲折生活经历的好奇。相当一些人读小说,同样是怀着对他人命运的好奇来读的,小说中起伏跌宕的故事情节,恰恰会起到撩起读者好奇心的作用,诱使他手不释卷地读下去。如果小说家不再讲故事了,他也就等于自动放弃了在人们心中制造阅读魅力的主要手段。我自己也有这种阅读体会,拿到一本小说,如果其中有一个很好的故事,我会不歇气地把它读完;如果没有故事或故事性不强,我会读得很慢,有时甚至没有读完就不读了。当然,对一些没有故事但必须了解的小说,我也会读完它,不过是咬着牙读的,阅读时的快感实在不多,有时简直就是受罪,边读边需要不时地给自己鼓励:一定要读完它!

在这些年的创作实践中,我一直非常赞同更新小说观念,并努力去吸收外域的一些新的创作方法和技巧。但我想,不管用什么方法写小说,写什么样式的小说,这小说中总要有点故事,如果没有一丁点故事,小说怕就失去了它区别其他文学样式的最本质的界限。我们知道,中国的小说源于传奇故事,是从传奇故事脱胎而来的,故事其实就是小说的母亲。一个做儿子的,倘若他身上没有母亲遗下来的任何特征,他恐怕就不是亲生儿子;一篇小说,不管怎么写,如果其中没有半点故事,恐怕已经是另外的东西了!小说作为一种文学体裁和样式一代一代地留传下来,并不是因为它可以传导情感,诗、散文和报告文学同样可以传导情感;也不是因为它宜于表达作家的理性思考,诗、散文、报告文学也能完成这个任务;更不是因为它描写了人物,报告文学和散文也同样可以写人物;也不是因为它的语言特别,散文和诗的语言有时比它还有味道。它所以能留存下来,最基本的原因在于它有故事,读者只有在小说中才能获得阅读故事的快感,别的文学样式不能在这点上替代它。一篇小说,其中的故事在情节上可以有强有淡,但不能没有,没有了故事,它的属性就发生了变化,它就失去了区别于其他文学样式和体裁的最本质的特征,就变成了非小说!

知道了故事于小说如此重要,自然也就懂得了故事本身的质量是衡量小说品位、等级的一个标准。因此,我在小说创作中,便时时提醒自己把好故事的质量关,力争讲出好的故事来。

什么是质量好的故事?这在持不同创作方法的小说家那里,衡量的尺度是不一样的。我在“编故事”时,通常注意的是以下三个方面:

一是新,讲别人没讲过的故事。新,是人们对故事的基本要求。一篇小说里的故事如果读者看到以后有似曾相识的感觉,那这个故事就不是好的故事,小说的等级、品位自然也不会高。古今中外的小说家们已经讲了无数个故事,要想使自己讲的故事和他们讲过的完全不一样,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我有一些废稿,丢弃它们的原因,便是写成之后忽然发现其中的故事与别的作家讲的故事在某些地方雷同。讲新故事需要有不同于别人的新发现、新体验、新感受,光靠硬编是编不出来的。

二是深,力争所讲的故事中包含着比较深刻的思想意蕴。同是故事,其中所包蕴的思想意义是有深浅厚薄之分的。今天的读者,尤其不愿听浅薄的故事。当然,“编”一个深刻的故事并不容易,它要求作者必须具备深刻的认识能力。我在创作中还遇到过这种情况,一个故事中所包含的思想意蕴,自己一时还把握不了,还不是十分明晰清楚,但我只要感觉到这个故事显得“分量很重”,便也动笔写出来,让读者在阅读中去自己进行咀嚼分析。

三是不媚俗,不迎合读者的庸俗嗜好。由于文化水平由于时尚也由于其他的原因,读者的嗜好会不断发生改变,面对这种情况,我注意不去巧意迎合,而是不慌不忙继续讲自己认为值得讲的故事。我想,倘是读者这一阵喜欢看打斗,你就在小说中来一段打斗故事;那几日喜欢看凶杀,你又在小说中来一节凶杀故事;过一阵喜欢看包文正,你就也来一段清官故事,这样写下来的故事质量不会高,小说的品位、等级也会降下来。

故事的质量既是衡量小说品位、等级的一个标准,寻找质量好的故事就成了小说家的任务之一。那么,好质量的故事的藏地在哪里?我在学写小说的实践中体会到,已经发生过的故事,通常就藏在历史典籍、历史传说和人们的记忆里,要想写这类故事,就要读史书、翻方志、听老人讲古,要去那些发黄的书页里和没牙了的老人口中去挖掘;正在发生的故事,就藏在现实生活里,要想写这类故事,你就必须沉进生活里,一边审视你自己的生活,一边去观察别人的生活,去体验去感触去发现;将要发生的故事就藏在科学家对未来的预测里,你要写这类故事,就要去读科学书,就要对人类的未来有一个了解,而后靠幻想去虚构。当然,从所有这些地方找出的故事,都还只是一个雏形,它们能否最后长成还依赖于小说家的脑子。小说家通常把许多故事的雏形移植到自己脑中的那块想象田中,给它们培土、施肥,使它们逐渐长成;其中当然有一部分会像田野里的庄稼苗一样,由于种种的原因枯萎死掉。

故事的质量有高低之分,但就某一个故事来说,它的质量并不是固定不变的,它会因小说家讲故事的技巧、本领不同而提高和降低,从而使小说的品位、等级也随之发生改变。同样是一个女人弃本夫另有所爱的故事,列夫·托尔斯泰可以讲得惊心动魄广阔深刻——如《安娜·卡列尼娜》,展现了俄国社会各个阶层的精神状态和伦理水平——从而使自己的小说成为世界名著;而我们的一些“地摊”作家,却总在“床上”做文章,把故事讲得味同嚼蜡、浅薄俗气,从而使自己的小说印出之后即死去。我在创作中体会到,作者在讲故事时所站的位置、所取的视角、所定的讲述顺序、所用的语言、所选的节奏,都影响着故事的质量,从而影响到小说的品位和等级。

作为一个小说家,既要有选择好故事的能力,还要具备讲故事的高超技巧和本领。

回头看一看自己这些年在小说中所讲的故事我开始脸红,令自己满意的实在太少,有的是因为故事本身的质量就差,有的是因为自己讲述的本领太低技巧太次而使它们原本还好的质量降了下来。自己今后在这个问题上的努力方向当然也是两个:一是选准好的故事,一是提高讲故事的技巧和本领。我知道这不是说说就成的,这关系到思想水平和艺术水平的问题,我必须做长期努力!

我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