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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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禀太太,有位夫人来拜望。”

顾媚生放下右手拿着的《玉台新咏》,左手仍然抱着她那个装纱点银、香气袭人的“小相公”,蹙了蹙淡淡的弯眉,说:“糊涂!为什么不报来客府第?”

老仆连忙躬身,诚惶诚恐地说:“来客不肯明言,只说是太太的故旧。……坐着八抬大轿,仆从烜赫……”

顾媚生想了想,说:“请她在内花厅待茶。我即刻就来。”

老仆下楼去了,顾媚生这才把“小相公”递给身边的保姆,站了起来,端茶盏用香茶漱漱口。丫环赶忙捧上唾盂,待她吐罢,又赶忙退下。但顾媚生并不急着下楼,款款走到窗前。精雕细刻着云朵仙鹤的椭圆窗洞上,蒙着绿莹莹的亮纱,她可以清楚地直看到大门、二门、前院,外面却看不见她。

随着家中老仆,先进来两个艳妆的丫头,跟着,一位贵妇人扶着一个丫头的肩,慢慢走进来,身后随着两个丫头,丫头的背后是两个穿号衣的老仆。再看那贵妇,披了一领镶金嵌银的湖色披风,头上蒙一幅如云似雾的面纱。顾媚生不快地想:尊贵也罢,矜持也罢,犯不上到我家来摆!

话虽如此,她还是很快下楼去到内花厅,早在进门之前,就把亲切、灿烂的笑堆上面庞。跨进花厅,她心里一惊:来客已除去面纱披风,侧立壁前,观赏那一幅宋代苏汉臣的《秋庭戏婴图》。此人下着白罗裙,上穿淡绿对襟薄绸衫,一头黑亮的秀发全堆上头顶,用一根赤金点珠凤头扁簪穿住,有如乌云中展翅飞翔的一只金凤凰。面貌虽然看不见,但丰姿绰约,淡雅如仙,令顾媚生为之气夺。

听到脚步声,贵妇转身面向主人,莞尔一笑,露出洁白如贝的牙齿,款款地说:

“顾太太,久闻大名,特来拜望,不见怪吧?”

顾媚生笑着寒暄:“拜望二字,实不敢当。请坐,请茶……”她心里却在暗暗纳罕:此人面容似曾相识……她称自己顾太太,难道是江南宦门的家眷?

“顾太太别来无恙……你真的不认识我了?”

顾媚生仍然妩媚地笑着,那双有名的号称横波的眼睛在笑的掩饰下,极快地上下打量来人,非常得体地、绝不使人见怪地轻轻摇了摇头。

来人忽然不笑了,正色道:“媚姐,你忘了?十五年前,荷花盛开时节,在姑苏虎丘西施井边,银炉焚香,义结金兰……阿姐,你当真记不得了?”

最后一句,用柔媚的苏白道出,立刻勾起顾媚生那遥远的回忆。她惊喜地一把捏住来客的双手,失声喊起来:“素云小妹!素云小阿妹!……阿妹,想不到你我还有见面的一天!”顾媚生动了真情,不再注意自己的表情、姿态,又激动又急切地问:“这些年你都在哪里?甲申、乙酉两次劫难怎么逃脱的?如今在何处安身?为什么到今天才来看我?这些年叫我好想啊!……”说着说着,泪珠成串地淌了下来。

素云微笑地拍着顾媚生的手背,温柔地安慰着:“阿姐,你我不都好好的吗?甲申、乙酉已经过去十二年了。阿姐快不要哭,我是专来找阿姐叙旧的呀!”

顾媚生慢慢安静了,听到素云在“叙旧”两个字上加重了口气,立刻会意,说:“这里不好讲话,快跟我上楼,到我房里去!”她拉着素云的手,两人亲亲热热地走向庭院深处。一路上,她不住打量素云:“阿妹,你好风姿,好气度。算来也该有三十岁了,看上去好像不到二十哩!不知谁有这么大的福气,能消受你这一代佳人哟!……你看你,仆从如云,落落大方,想必嫁了个金龟婿,做起了夫人,对不对?……他是谁呢?在京师吧?在哪个衙门当差?”

素云笑而不答,只说:“阿姐,你样子没变,性情也没变,还像早年那么活泼泼的。结拜的时候,论年纪你是阿姐,论性情,你可是最小的小阿妹哟!……”

顾媚生笑道:“这些陈芝麻烂谷子,亏你还记得它!”

十五年前,她们都是不到十六岁的姑苏名妓。六月二十二日,姑苏人称之为荷花生日,她们相约到虎丘西施井畔焚香结拜。她们都颇通诗书棋画,选择的时间地点很有诗意。她们愿自己像荷花那样美丽清香,有出污泥而不染的品格。西施同她们一样,是美人,也是个以色事人的风尘女子,西施终于有个与心爱的人泛舟五湖的大好结局,那也正是她们所向往的。

两人携手走进顾媚生的香闺,抱着“小相公”的保姆和侍女连忙跪下请安。素云立刻上前抱过“小相公”仔细欣赏,笑道:“真正名不虚传。阿姐的‘小相公’精致得很呢!一定能带一个弟弟来!”

“你也听说我家‘小相公’了?”顾媚生瞟了素云一眼,“我知道外面有人骂我是人妖!才不理他们呢,人妖就人妖!咱们生来是挨骂的命!再说,女人家生不出儿子,丈夫再疼爱,亲戚朋友当面不说,背后总是要骂的,什么母鸡还生蛋,母猪还下崽的,讨厌死了!……我要是有个儿子啊,顾太太三个字怕不重过千斤!”说到这里,她突然心里一动:素云上楼一见木孩子,就称“小相公”,方才进门,第一声就喊顾太太。十多年不见了,这些近日的事怎么她都知道?

当初,龚鼎孳做左都御史时,朝廷赐给命妇诰封。按制度,诰封必须颁给原配夫人。龚鼎孳不敢违命,派人送回合肥原配夫人处。夫人却说:“我已受先朝两度诰封,不能再受新朝诰封。诰封给顾太太吧!”这样,顾媚生就受诰封成了命妇,而“顾太太”的称呼也就被人叫开了。顾媚生倒也欣然接受,因为可以避免“二夫人”、“姨奶奶”之类令她厌恨的头衔,不过,和“夫人”这样的正式称呼比,仍然不免矮了一头。

这是八年前的事,而“小相公”的出现,只在这三两年。顾媚生不高兴了:“阿妹,想来你这些年都在京师,为什么不来看我?不知道我吗?”

“哪能不晓得阿姐的大名!”素云笑着说,“早些年不敢来,近几年又不能来。阿姐莫要生气。”

“这话怎么讲?”

素云看看保姆、侍女,笑了笑。顾媚生明知她在卖关子,还是等侍女们穿梭似的在桌上摆满精致的茶点和小菜以后,才把她们打发出去。只剩下姐儿俩了,顾媚生道:“好啦,你讲啊!”

“早些年,姐夫在朝官高爵显,你妹夫无名小卒,不敢高攀;近些年,朝中满、汉同列不同权,处处要小心,又怕人说结党营私,有碍官声……”

“那么,今天怎么敢来了?”顾媚生不满地问。

素云笑眯眯地压低声音:“近日你妹夫扈驾出都,我才得空来看望阿姐。”

“扈驾?”顾媚生心中一惊,“阿妹的夫婿究竟是谁?”

素云挽过顾媚生的肩头,凑在她耳边小声说:“山东聊城傅以渐,字于磐……”

“啊!傅以渐!内秘书院大学士!”

素云不好意思地点点头,歪着脑袋靠在顾媚生的肩上,三十岁的人了,倒像个娇羞的女孩儿。

“哎呀,你是宰相夫人哪!”顾媚生推开素云,假意要拜下去,素云一把拦住,嗔怪道:“阿姐,看你!”

顾媚生无所顾忌地哈哈大笑。当年她的狂笑曾风魔了江左文士,今天也还能辨出早年那丝毫不损媚容的狂笑的影子。她心里真的高兴,这对丈夫的起复不会没有好处。她拍着素云柔软的小手,连声说:“好啊,好啊!当初结拜,数你年纪小,大姐笑你有富贵命,你还生气了呢,说什么定要效仿西施,隐居山水花木间。如今怎么说?”

素云一笑,拉顾媚生一道坐下,顺着她的话问:“姐妹们近况如何?这些年一点音信也没有。”

顾媚生道:“倒是我们这些在野的人家,来往走动得勤,芝麓又极好客,消息蛮灵。”于是,她扳着手指算:大姐柳如是后来嫁给钱谦益,顺治三年,钱谦益在明史馆充副总裁任上乞归,回常熟与柳如是家居,以著述自娱,颇为安乐;二姐便是她顾媚生;三妹陈圆圆已是平西王次妃,顺治初年她留京时,还时有来往,平西王接她随军,出京时顾媚生曾去相送;四妹董小宛,嫁给江南四公子之一的冒辟疆,三年前已经去世……

“金陵的一帮姐妹呢?”

顾媚生与柳如是一起,在崇祯末年去了南京,对秦淮名妓的归宿都很清楚:马香兰病死,和另一位公子侯方域交好的李香君出了家,卞玉京和寇白门也都遁入空门。

“惟有我们这些俗人,还在红尘中沉浮!”顾媚生最后说了这么一句感慨的话,随手在杯盘间拈了几块蜜饯果脯,津津有味地嚼着。

“哎哟,阿姐,再吃这些东西,你还要胖起来,再胖可就不容易养儿子了!”

“死丫头,嘴巴还那么刁!”

“阿姐消息灵通,可曾听说江南十世家谋反的事?姐妹们有没有给牵连进去?”素云终于小心地、仿佛无意地发问了。

“知道知道!那是早些年的事了,死人破家的不计其数。要是芝麓还在都察院,总会拼死进谏的。姐妹们嘛,要有,便是钱家、冒家。可不曾听说呀?”

“好像还有仁和陆文康家吧?”素云突然单刀直入,提出了她此来的中心题目,不过口气非常平缓,似在随意闲扯。

“不错,仁和陆家,弄得很惨,偌大一所宅第改作了官舍,万贯家私查抄一空。”

“家中再没有人了?”

“不是入狱监禁,就是绝了户,记不清了……你和陆家相识?”

“倒不。是一个亲戚与陆文康有同窗之谊。”素云表示很有兴趣,便夹起了一块凉藕,跟着她就暗暗松了口气,不用她再挑动,顾媚生已义形于色地讲起这场冤狱的详细经过,滔滔不绝。这些都是由来往于龚鼎孳门下的文人之口传出,比官吏的文书奏折生动得多。看来,这位二阿姐对于素云在苏州后来的遭遇竟一点都不知道,或许已经忘却了。

素云样子很悠闲,吃着点心,喝着香茶,似听非听。实际上,顾媚生的每句话,她都听进心里去了。直到顾媚生转到别的话题,她才起立,走来走去地巡视阿姐的香闺,不断向她打趣。当她停在窗前,像顾媚生刚才看她那样向外观看时,却不由得怔了一怔,她看见她的老仆正在与一个少年书童讲话,就是这个明眸皓齿的俊书童,害她找得好苦。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阿姐,那个小厮是你家的人?”

顾媚生走过来看了一眼:“那是芝麓的门生张汉的书童。说来可怜,他原是梨园名角,偏发誓不肯再唱戏,要脱籍归田。结果父亲病死,定亲的媳妇又退了婚,只落得无家可归,无亲可投,这才又回到京师。他敬慕张汉的才学人品,自荐当了书童。可是他又不肯卖身为奴,只算是个侍候张汉的伙计。张汉倒也愿意,这就叫做缘分。主仆两个,都跟画儿上的潘安、宋玉也似的……”顾媚生说着,掩嘴笑了,是那种中年风流女人说到漂亮后生时暧昧的酸溜溜的笑。

“阿姐,我们下楼去,我要找他问话。”

“哟,小阿妹,你那大学士不醋吗?”顾媚生斜瞟素云一眼,笑得更厉害了。

“阿姐,我找他可不是为他漂亮标致。一个月前他替我娘家捎来一封信,还没谢他,也没细问,他就走了,再没找到。今儿个可要问问清楚!……”

 

素云到家,随傅以渐出去的仆人前来禀报:主人安好,今天下午就能回府。

素云灵机一动,身子摇摇晃晃,跟着躺了下去,喊头痛说恶心,午饭也没有吃。于是阖府都知道了:夫人中暑。

院里一派寂静,素云那深邃宽大的寝室里,更是宁谧十分,几乎能听到檀香香烟在空中袅袅飘动的细微声息。侍女在门前、在床前垂手而立,大气也不敢出。素云懒懒地躺在翠帐如烟的绣床上一动不动,头脑却异常活跃、灵敏。十四年的岁月如同一道厚厚的沉重的帷幕,慢慢揭开了。正因为时间相隔太久远,素云得以清楚地看到整个事情的全部过程,好像她是一个戏台下冷静的看客,而不是当事人。

浙江仁和陆健,才气豪放,风流潇洒,有名的佳公子。和所有豪门公子一样,喜欢蓄养歌姬侍妾。他春游姑苏,遇到十六岁的名妓素云,惊为天人,以三千两银子为聘礼,把她买回家中。素云色艺为诸姬冠,自然受到格外的宠爱。

一天,忽有山东书生投刺请见,门丁以从不相识为理由予以谢绝。这位风尘仆仆的年轻书生非常固执,安坐门前,大有候陆公子驾出的意思。陆健只好在客厅接待了他。书生无暇寒暄,自称“山左傅以渐”,因听说陆公子侍姬中有一名叫素云的,艳倾宇内,特地赶来一睹风采。

陆健颇觉意外,迟疑半晌,逡巡着说:“劳君远来,请先待茶,慢慢商议。”

傅生慷慨陈词:“某千里徒步而来,于公子并无他求。公子若幸而许我,诚当少候;否,则不必相留。”

陆健无奈,又不肯失了“信陵公子”的名声,便同意了,傅生这才就座。此时已近暮夜,陆健即命仆人摆上酒宴款待傅生。酒过数巡,灯烛辉煌,环佩锵然,十多名侍女前导后拥,如众星捧月,素云出见了。傅生起立,长久地凝视素云,叹道:“果真名不虚传,不负我来此一行!”说罢就向主人道别。陆健坚持要留他多住几日,傅生笑道:“得睹倾城之貌,私愿已遂,岂是为饮食而来!”他一揖告辞,径自走了。

陆健坐立不安,怏怏不乐,若有所失。惆怅之余,猛然惊觉,拍案大呼道:“陆健、陆健,何爱一妇人而失国士!”他立刻牵来骏马,跨上雕鞍,向北飞奔,终于在三十里外追上了傅以渐,强制他一同回府,并以最高礼遇款待他。第二天傍晚,陆健把傅以渐引进一间红烛高烧、锦帐华褥的寝房,对傅以渐拱手道:“君来此虽属无心,但其中似有天意。我今以素云相赠,此室即洞房,今晚即七夕。”

傅以渐坚辞不就,说夺人所爱将陷他于不义。陆健笑道:“君何迂腐!自古就有赠姬之事。我念君家力单,难致佳丽,我粉黛盈侧,岂少此女。我视君为大丈夫,方有此举,何必效书生羞涩之态!”说罢,侍女已导引素云出拜。傅以渐惊喜过望,便也就依从了。

在陆府,傅以渐夫妇过了满月,陆健又为素云出妆奁十箱,更赠傅以渐千金,送归聊城。傅以渐安然当了富家翁,从此得以博览群书,专心举业。

甲申之变天下大乱,傅、陆两家音书断绝,整整十二年了……

素云在床上翻了个身,侍女连忙用托盘捧上一把精致的小茶壶,素云端着喝了一口,重新躺下,又跌入绵长的回忆……

这件事从头到尾,两个男人都以豪爽侠义相标榜,自以为可传为佳话,可留于青史。但陆健也罢,傅以渐也罢,谁都没有想到去问问素云的意思,问问素云到底喜欢谁,愿意跟谁——尽管她身价高达三千两银子,尽管她是个倾国倾城的姑苏美人。直到洞房花烛夜之前的那个下午,陆健才告诉素云要把她嫁给傅以渐。

素云大吃一惊,感到蒙受了耻辱。应该说,她见到的傅以渐,给她的印象是不错的:宽额、隆准、阔嘴,目光湛湛,清亮如水,当时她就想,此人仪表非凡,气度轩朗,前途未可限量;但是她眷恋的是风流潇洒的陆公子,她的主人。她哭了。

她的眼泪好像使陆健有些感动,他柔声说:“你是嫌他穷吗?你这么个超逸的人儿,竟也脱不了俗气。你想想,你就是在我府里过十年二十年,仍不过是个歌姬,嫁给傅以渐,你就是他的结发妻子。傅以渐乃国士,你还愁当不了一品夫人?”

素云使气,跺着脚说:“我不管什么夫人不夫人,我真心喜欢你。可你,拿我当一件东西,随便送人!……”

陆健不说话了,在窗前默默地站了许久。他眼睛不看素云,低声说了一段话,那忧郁的声调,伤感的表情,永远留在她的记忆中:“素云,别看我只大你三两岁,在男女之间的事儿上,真情实意早就埋葬到坟墓里去了。对酒当歌,人生几何!凡事不过逢场作戏,何必认真?对你也无非如此,你有什么可留恋的?不错,我拿你送人,没有把你当人看。那么从今以后,我拿你当我的妹妹,好不好?哥哥送妹妹出嫁,当是天经地义了!……”

他没有食言,送给她的嫁奁跟他亲妹妹的相同;她随傅以渐回山东后,在来往书信中他也以兄长自居,称他们为贤妹、妹夫……

这些年他是怎么过来的?听那小书童说起在盘山相遇的情景,他该是很狼狈的了。他一定老了许多,十四年没见了!……

十四年来,她与傅以渐相依为命,倒也十分恩爱。傅以渐确是个不同凡响的男儿,他并不在意素云的出身,也从不问起素云在陆府的那段歌姬生涯,一心一意拿她当结发妻相待。素云为他生了一子一女后,他连娶妾的心思都打消了。顺治三年,他以头名状元大魁天下,授内弘文院修纂。为了显示荣贵,同榜进士纷纷在京纳妾,他却毫不动心。事后素云问他何不入乡随俗,也纳小星?他笑道:“任它弱水三千,只取一瓢耳!纵然美女如云,谁能比得上拙荆?”

傅以渐居官谨慎,尤其拜大学士以后,得在议政王大臣、满尚书等满洲亲贵间周旋,既要施政,又不能得罪他们,真是费尽心力。江南十世家谋反案,从顺治初年直闹到今天,满官总是一口咬定。因为这十家是明朝的首富大户,文人渊薮,在满人看来,他们谋反是确定无疑的,不严加镇压,江南就难以服帖。傅以渐敢去碰这棘手的事儿吗?弄不好,丢官丧命都是可能的。不见陈名夏的前车之鉴!

可是,人不能没良心啊!……素云努力压制着烦乱,在心里演习着如何说服激励自己的丈夫。

“夫人,你怎么样了?”还在窗外,傅以渐就急不可待地大声问。他一进门就听说素云卧病,一步未停,边走边脱朝衣、朝帽,直赶到寝室,几个大步就迈到了床前。侍女连忙把纱帐挂上银钩。

素云慢慢回脸,睁开迷迷阇阇的眼睛,看着自己的丈夫。十多年来,他的最大变化,就是唇边颔下多了一些胡须,略略遮住了阔嘴;由于薙发,额头更显得宽大,可是鼻梁高耸,目光清湛,和当初一样,是个可以依赖的男子汉。她怦然心动,忽然觉得一阵轻松,微笑道:

“你瘦了。一路劳累吧?”

“我还好。你这是怎么了?怎么会中暑呢?”

“在花园太阳底下站久了。”

“丫头为什么不撑把阳伞?”他转头要责问侍女。素云连忙示意侍女们退出,说:“不怪她们,是我不小心。”

“你现在觉得怎么样?”

“好些了。就是心里有事,总放它不下。”

傅以渐端起茶壶喝了两口,坐在床边,安慰道:“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我来帮你排遣。”

“这几日,天天晚上梦见庙里判官戳手指斥我,说什么‘女子也当报养育之恩,你岂能忘记娘家’!连梦三夜,心绪不宁,如病缠身。但我向来不记事,离家年久,又逢世乱,实在不知娘家在何处啊!”

傅以渐想了想,和悦地说:“贤卿难道忘了?按理而论,仁和陆府实在应该算是你的娘家,对不对?”

素云恍然,似有所悟地连连点头:“对的!但不知陆健在哪里?”

傅以渐叹口气,低声道:“我听说顺治初年,陆家就牵入十世家谋反冤案中了。去年拜大学士后,也曾暗地差人到仁和寻访他的消息,回报说痛遭冤祸,家没身亡。怕你难过,一直没有告诉你。”

素云静静地对傅以渐凝视片刻,说:“相公本是一介寒儒,贫困交加而得以专心向学、坐致通显,实在是陆文康的恩德;你我十数年相濡以沫,相敬如宾,也实在是陆文康的情分。我想相公不会忘记吧?”

“没齿不忘,终身铭记。”傅以渐说得很郑重。

“那么,如果文康至今尚在,你将何以报答?”

傅以渐一惊,看素云时,病态全无,炯炯目光直视自己。他毫不犹豫地说:“果真如此,以身相报尚且不惜,何况其他!”

“此话当真?”

“可对天日!”

素云立刻拿出陆健的那封信。傅以渐脸色都变了,开封时双手略略发抖,但他还是从头到尾读完了这封写给妹夫和贤妹的信。信中不过恭问起居寒温,但末后说了一句:“因遭冤狱,数载亡命山野,昭雪无由。”

素云一面看着傅以渐的表情,一面小声解释:“这是你出京后一个小厮送来的,连他也不知文康现在何方……”

傅以渐看罢,收信入封,面容严峻,沉吟不语。

素云见状,猛跳起身,从枕下抽出一把锋利的剪刀,扯下自己的头发就剪,傅以渐连忙阻拦时,已剪下一绺二尺长的青丝了。素云手捧青丝,望天发誓:“人生在世,信义为本。要是不能报恩,狗彘不如!要这荣华富贵有什么用啊!……”

傅以渐夺过剪刀,生气地说:“你这个人怎么这样性急!不报文康之恩,我成什么人了?朝廷里的事你又不是不知道,大权尽属满官,汉员不过是陪从。我虽拜大学士,也不过秉承皇上和王大臣会议的意思办事,哪能说了就算数?何况逆谋大案非同小可,满官视为禁脔,从不让汉官插手……”

“照你这么说,报答文康还不是一句空话!”

“我想,惟一的希望在皇上。天子圣明,或许有开恩之举,但也需时日。我将遍谋有识之士,看准有利之时机,会同申奏,这都不是十天半月能办得成的……”

这些,素云理解。不过她还是问了一句:“那么解江南冤狱的事,你是经我提醒才想到的吗?”

“哪里。如今讦告成风,汉官人人自危,再不设法阻止,成何朝廷?成何世界?”

“唉,”素云长叹一声,又躺下了,“但愿皇上明察秋毫,解天下冤狱,让江南还如旧日江南那般昌盛明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