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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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门“喀啦啦”一响,九岁的容姑连蹦带跳地冲了进来:

“姐!姐!同春哥又要回来啦!他不唱戏啦!”

梦姑猛地停下纺车,眼睛瞪得大大的:“真的?听谁说?”

“村里人早传开了。白衣老道给柳大爹带回来一封信,是同春哥让捎的。……姐,人家都说,同春哥是为了你才这么着的!”

“别胡说!”梦姑满脸红晕,低声斥责一句,眼睛却像晓星般闪亮。两度春秋,当年的红袄小姑娘,出落成秀美的少女:浅淡的眉峰如远远的山影,微微蹙起的眉尖使她总带着天真纯朴的神情。圆眼睛变长了,眼尾向鬓边扫去。小小的嘴像樱桃那么红,也类似樱桃一般的圆。略长的鸭蛋脸,更增加了她给人的温柔善良的印象。小妹妹一点不怕她,一晃脑袋,眨动着圆圆的大眼睛,天真地说:

“我没胡说呀,你不是愿意嫁给同春哥的吗?”

“死丫头!”梦姑一手捂住发烫的脸蛋和含笑的嘴唇,一手推开纺车跳下炕,装作生气地说:“再说看我不打你!”

容姑像小山羊似的往屋外一跳:“我偏说,我偏说!姐姐天天都想同春哥!……”

梦姑追出去要捂容姑的嘴,容姑撒腿就跑,一个跑一个追,姐妹俩嘻嘻哈哈,闹成一团。

“梦姑姐姐!梦姑姐姐!”院外的喊声使姐儿俩停了追闹。梦姑开门一看,是费耀色这个小鞑子。他不肯进门,只递给梦姑一个折成飞燕的纸条,悄声说:“我在盘山碰到同春哥了。他让我带给你这个,过几天他就回来……可别叫旁人知道,同春哥嘱咐的!……好啦,我走了。”

“费耀色别走!”容姑在院子里命令似的叫道,“我给你留了好些麦黄杏,等着!”她跑回屋,拿出装满黄澄澄的鲜杏的扁竹篮,杵给费耀色,才扬着小脸说:“你走吧!”费耀色笑嘻嘻地对她扮个鬼脸,抓几把杏儿塞进兜里,吃着走了。

梦姑心慌意乱,手里攥着那张纸条,像捏着一团火,急急忙忙掀帘退回里间,好半天呼吸才平缓下来,抖抖索索地打开那只“飞燕”。上面工工整整地写着:

 

梦姑贤妹见字如晤:吾已脱籍,五、七日内将归。婚事谅无阻碍,望贤妹放心。

兄同春即日

他真的要脱籍归田!……他是京师的红角儿,吃得好穿得好住得好,结识的都是大老官,金窝银窝他都不要,全是为了我啊!……梦姑想着,感念已极,不觉热泪满腮。

这消息,娘知道了吗?……娘和村边环秀观的住持袁道姑交好,今天又上观里去了,说不定知道得更早!可娘的心意到底怎么样?……

圈地官司打完以后,安王庄竟破例把那三十亩地仍旧佃给乔家,而没有收回交粮户耕种清代皇庄、王庄等庄园下属大小庄子,由庄头率数家奴户统一耕种,庄主供给生活必需的粮食、住房及工具、籽种等物,收获所得全部归庄主。庄子分粮庄、菜庄、果庄等,奴户便称粮户、菜户、果户等。庄头及奴户都是庄主的奴隶,是庄主私有财产的一部分。。乔氏于是成了二佃主。由于王庄的土地不纳粮不上税,交了佃租后,乔家所获比哪一年都多。乔氏因而也有点财大气粗,眼睛高上去了。她能如梦姑的心愿吗?……

梦姑一会儿站,一会儿坐,两只手扭结着,揉搓着,皱一回眉头又悄悄抿嘴笑,终于呆不住,嘱咐容姑看家,自己上环秀观去了。

白衣道人来马兰村以后,因是道友,就借住环秀观。袁道姑很仗义,把前院大殿两侧的四间客房让了出来,自己领两个徒弟住到后院。梦姑一家和袁姑姑交好,后院又都是女道士,她没什么忌讳,见门虚掩着,便轻轻推开进去了。

松荫满地,蝉声悠长,幽静的观院一尘不染,确是出家人修真养性的地方。梦姑不觉脚步儿也轻了,气息儿也微了,生怕搅扰三清,受到天罚。偏偏厢房里传出人声,是那两个小道姑:一个在呜呜咽咽地哭,一个在絮絮叨叨地劝,几句莫名其妙的话飘到梦姑耳边:“……哭啥哩?杨贵妃娘娘也当过道姑,武则天娘娘还剃光头当尼姑哩!……”

这叫什么话?出家人不是修仙吗?梦姑心里有事,无暇多想,只管走进袁姑姑的上房,掀开门帘,轻轻喊道:“姑姑!”

没人回答。堂屋正中供着天仙玉女碧霞元君的圣像,像前一尊宣德炉,青烟袅袅,香火正旺。看这样子袁姑姑并未走远。她等候片刻,到底忍耐不住,一看西耳房门上没锁,便推门而入,仍然不见人影。做法事的铃、杵、钹、锣等物擦得干干净净,在暗屋里也闪闪发亮。所有的高桌低柜,被褥法衣,都放得整整齐齐。靠北墙立着个一人高的空木柜,有些歪斜,破坏了整个小屋的和谐。梦姑走近把木柜扶正,却猛地吃了一惊,木柜背后的墙上,竟有一扇新开的暗门!梦姑心头突突乱跳。

她竭力抑住慌乱,好奇地把暗门推开一道缝,贴脸偷看一下,认出来了,那边是前院老君殿的西房。阳光透过窗棂,把这间屋子照得透亮。屋子中央摆了一桌酒宴,鸡鸭鱼肉,十分丰盛。白衣道人的那位外相威猛、燕颔虎须的仆人,身着赭红色外衣,在往桌边摆酒杯,白衣道人陪着一位青衣客低声谈话。那人须发灰白,清癯有神,梦姑从未见过。她十分疑惑,白衣道人师徒是全真,怎么可以开荤?

门“呀”的一声轻轻推开,白衣道人的徒弟走了进来。看到他,梦姑不由得一哆嗦。往日每当她到观里烧香,这个道童总在旁边站着,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眼里像有一团可怕的烈火,直扑梦姑,像要吃人。可是现在,他仿佛变成了另一个人,面容苍白、双眉紧皱,身姿和表情满含悲伤,显得那么清秀、忧郁,竟使梦姑对他同情了:是不是他冒犯了师父,特来领罪,等候受罚?

然而,梦姑万分惊异:白衣道人、青衣客和赭衣仆人一道站起,抢前几步,一字排开,竟齐齐跪倒迎接小道士,并恭敬地奉小道士上坐。小道士坦然承受,毫无局促。坐定后,三人又肃然行了三跪九叩礼,小道士抬抬手,三人才在左、右、下三个座位坐下了。

梦姑完全昏了头,不知眼前这怪事是真还是梦。她怕被人发现,不由得缩紧身子,瞪大眼睛,屏住了呼吸。

小道士声调呜咽地说:“流亡数省,也没有找到一块立足之地。最近听说李定国退出广东、败走南宁,乐安王朱议淜兵败被杀。观时度势,天意可知……诸卿历尽艰险随我奔波,本想使我继承祖业,但大势已去,如何是好?……”

赭衣仆跪在席旁启告:“近日听说鞑子摄政郑亲王济尔哈朗病死,入关战将俱殁,正是主少臣疑,国事不稳之际;郑成功已陷舟山,势力大张,不如前去投他,乘机而为!”

白衣道人摇头道:“郑氏名虽奉明,志在自立,可联而不可投,且舟山狭小,非用武之地。至于鞑子朝廷,主虽年少但颇具见识,上有太后挈纲,下有良臣辅佐,外有吴三桂、尚可喜一干人卖命,根基已牢,一时难以动摇。惟有南联永历,东通郑氏,立定脚跟徐图发展,或许大事可成。”

青衣客从袖中取出一图,展在小道士面前:“臣筹划六年,惟此一区可暂立国。昨日接到几处旧将密书,都正练兵积粟待变。臣意先取三山为根本,然后御驾亲临,勇气自当百倍!……”他的声音越来越轻,四个人脸上表情也越来越开朗。

梦姑听不懂他们的对话,却明白了这小道士不是平常人,正处在艰难之中,不得不改装流亡。于是,说书瞎子口中许多落难公子的故事都在她心里活动起来,她更加可怜这个倒霉的“公子”,对白衣道人这些“义仆”也就格外敬佩。这些日子积存心头的对小道士的恶感,转眼间消失殆尽了。

酒过三巡,小道士低声说句什么,三位“义仆”面露难色。小道士不高兴了:“既欲延某一线祀,却又如此推托!”

白衣道人赔笑道:“臣等窃愿王爷以大业为重。况且先前已经……”

“时至今日,本王尚无子嗣!”小道士抢过话头,生气地说,“若是绝后,大业纵使成就,又是谁家天下?”

白衣道人连连解释:“王爷息怒。实在是弘光帝前车之鉴,深恐酒色误事,臣等不得不再三进谏。王爷所欲,臣已嘱环秀观主去办了。”

小道士面色转喜:“办成了?”

“想来没有阻碍。袁道姑已对她明说。她只要一见凭证。”

小道士笑道:“这好办!叫袁道姑领她见驾!”

赭衣仆出去一会儿,又领进两个妇人。前面那个头戴道冠、身穿水田衣的自然是袁姑姑;后面一位梦姑看不真切,悄悄向前探探身子,跟着猛地往后一缩,吓了一大跳!天哪,是她娘乔氏啊!

袁姑姑拉着乔氏竟也向那小道士跪下叩头了!梦姑又惊又怕,心跳得怦怦响。她自幼温良、听话,非常胆小怕事,眼前的景象,本来就比说书唱戏的那些故事更神秘,也更可怕。母亲竟卷了进去!这就更加不可捉摸。梦姑像发寒热病似的簌簌发抖,不敢再往下看,偷偷溜回家去。

她倚着炕桌,托着腮,想了好半天,拿说书和唱戏的故事套来套去,也没想出个名堂来。她叹口气,不想了,起身从炕洞深处掏出一个小布包,一层又一层地打开,那对碧玉镯子第一百次托在她小小的手心里,那么莹洁光润,像早春新柳初吐的嫩芽,像翠鸟艳丽的羽毛。她把脸儿贴在温润的玉镯上,同春哥的影子便出现在眼前……

有人敲门。她连忙藏好她的宝贝,伸了个懒腰,走去开门。

“啊!你!……你找谁?”梦姑意外地看到,门前站着小道士,他的目光像烈火一样炙热,烤得梦姑心里发抖。

小道士舔舔干裂的嘴唇,勉强笑着:“就找你!”

“不!不!”梦姑惊慌失措,急忙关门,但小道士身子一横,挡住了。“我娘不在家,谁也不让进!”梦姑竭力压抑着恐惧,正颜厉色,口气非常坚决。

“我知道你娘不在家……你娘方才找我了。你看,这不是你娘给我的吗?”他举起左手,无名指上,一只镶了梅花形珍珠的金戒指赫然在目。梦姑一见就怔住了,这是母亲珍藏多年的惟一宝贝,是当年父亲娶母亲的定物。原是一对,那一只已在十年前随父亲入葬了。

趁梦姑发愣,小道士跨进门,返身把大门插上。梦姑慌了,张口要嚷,小道士一把捂住她的嘴,用不容反驳的口气命令道:“不许嚷!跟我来,有要紧话告诉你!”

除了许多年前,父亲曾这样对她说话以外,这是第一个用强制的口吻指使她的人。她被慑住了,不由自主地随他走进里屋。小道士目光灼灼、声音嘶哑地说:“这戒指,是你娘给我的定亲信物。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他说不下去了,眼睛和脸都涨得血红。梦姑在他的逼迫下步步后退,吓得浑身发抖,嘴里不住地念叨:“不!不!……”

 

乔氏在袁道姑屋里呆了很久,才喜滋滋地回家。

白衣道人来马兰村才三个月,治了许多人的病,救了好些人的命,远远近近谁不说他是活神仙!“活神仙”的话,谁敢不听?袁姑姑说得也对,眼下这朝廷,虽说对百姓比前朝厚道,可他是外夷蛮族,再宽厚也是邀买人心,不能信!乔氏是前朝贡生之妻,知书明礼,哪能忘记忠义为本的正理!“到底贡生之妻,有见识有心计!”这是白衣道人说的,听来很是舒心。因为她并不轻易相信小道士是龙子龙孙,她硬是索看了小道士的龙钮金印,上面确实用篆体刻着“大明阳曲郡王朱”几个大字。金印为凭,还有假吗?再听白衣道人、青衣客说起天下大势,处处起反尘,省省有接应,不出三五年,大明定当复兴,梦姑就是王妃了!

乔氏没想到自家风水如此之旺,居然能出一个王妃!那小道士也真看他不出,今天摆开架势,仔细瞧瞧,果然是龙眉凤目,面如冠玉。梦姑好福气啊!乔氏欣然同意白衣道人的安排:让小道士和梦姑暗中成婚,表面上仍维持他的小全真的身份。

她兴冲冲地回到家来,一推门,门不开,随手敲了几下,没动静。乔氏纳闷,用力打门,喊道:“梦姑,开门哪!”

一阵匆忙的脚步声、门闩响,门开了,小道士站在她面前,头发、衣裳都湿淋淋的,好像刚从水里捞出来,脸色发青,胸脯起伏,气息很不平稳。

“你?……”乔氏倒抽一口凉气。

小道士笑吟吟地悄悄说:“丈母,本王已纳你女儿为妃了!”他点点头,甩开步子飘然而去。

乔氏站在门边,怒、惊、喜、怕,心里非常混乱,一时不知所措。“哇”的一声,梦姑在屋里痛哭,乔氏一惊,冲进里屋,掀开门帘,她就什么都明白了。女儿披散着头发,半裸着身子,正在往房梁上扔汗巾。她赶上去一把搂住女儿,喊一声“我的傻闺女!”娘儿俩抱头大哭。

梦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不活了!……我还有什么脸见人哪!……”

乔氏语无伦次地抚慰女儿:“好闺女,可别往绝路上走……他是个王爷……娘已经把你许给他,他是你丈夫了……”

梦姑哭得昏头昏脑,接口就诅咒:“什么该死的王爷!挨千刀的丈夫!……这么作践人,叫人怎么活啊!……”

乔氏温存地搂着女儿,为她梳理头发、擦去泪水,又给她穿好衣裳,等她把许婚的详情细细说了出来,刚才一心寻死的梦姑这才听懂了,顿时惊得面容雪一样白,脱口而出地说:“同春哥就要脱籍回乡了呀!……”

乔氏心里一抖,鼻子发酸。今天她去找袁道姑,原是商量把女儿嫁给脱籍归来的柳同春的;带去的那只戒指,也是给袁道姑瞧瞧,用它给同春做信物是不是寒酸。谁想见到袁姑姑,事情就全变了……乔氏叹了口气,轻声说:“傻孩子,自古来女人讲的是从一而终。如今你已失身于他,就死心塌地跟他一辈子吧。同春,你还想他做什么?……”

这时梦姑才弄清了今天这桩事的真情。三年来,她用少女曼妙玲珑的心、真挚的情爱,编织着神秘甜美的梦——那只属于她和同春的梦。今天,这梦破碎了。她心里一阵剧痛,眼前发黑,身子一仰,昏了过去。

“梦姑!梦姑!”乔氏流着泪,抱着女儿用力摇晃。好半天,梦姑才吐出了一口气。

“屋里有人吗?”一个响亮的铜锣般的声音在院里问,吓得乔氏一哆嗦,这才记起大门没关,赶紧迎了出去。一出屋门,她就不由自主地停了步:这是个像柏树那么魁梧结实的虬须大汉,黑红的脸庞,闪闪发光的眼睛,又生疏又熟悉。

“你……”乔氏只吐出一个字,心口怦怦乱跳,手脚暗暗打战。

“娘!你不认识儿啦?”大汉扑过来,跪在乔氏脚下,仰头道:“我是你大儿柏年啊!……”

“天爷!”乔氏高叫一声,跌坐地上,盘着腿,又笑又哭,“老天,这不是做梦吧?你还活着,你回来了!……我只当乔家男人都死了,绝了后了!……你身子骨倒结实,这么大个子!……我只当我再没脸见乔家先人了,你还活着,活着呀!……”她抚弄着儿子的头发、肩膀,颠三倒四地唠叨着,高兴得有如癫狂。

乔柏年用手指抹着眼睛,声调哽咽着说:“十年了,我总惦着老娘,惦着家乡,惦着祖坟。今儿总算九死一生,捡回一条活命!……”

乔氏不错眼地打量儿子:“你倒还认得家,就这么照直走进院里来了!吓我一跳!……”

“儿子哪里寻得着家门,是个同路进村的漂亮小伙儿指的路。可真是个人物!”

乔氏一怔,有点紧张:“你说谁?”

“指路的小伙儿呀!热心肠,好身板,俊模样。娘认识他吧?他说他叫柳同春。”

乔氏无言,拉着儿子粗壮有力的大手,哭了。

屋里的哭声再起。但已不是方才那号啕不息,泪涛滚滚。这哭声几乎听不到,那是令人心碎的、肝肠寸断的饮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