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天子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福临回宫,稍事休息,就往慈宁宫向他的母亲请安。

已是申时,西斜的太阳照得人暖烘烘的,御道边初绿的小草,橙黄色的琉璃瓦,红色的宫墙,白玉砌阶栏杆,互相衬映,格外鲜明。站在隆宗门高处,甚至可以远远望见淡黛的西山。富丽堂皇的慈宁宫,翻修完工不到一年,焕然生辉。紧连着的慈宁花园还在修理,参天古松郁郁苍苍,给这极少绿色的古老宫殿带来几分生气。

福临踏上两尊青铜麒麟之间的汉白玉阶,穿过气势宏大的慈宁门,太监、宫女们匍匐跪迎;然后穿过御道,跨过慈宁宫正殿的门槛,在一片寂静中,听到了他自幼惯熟的慈蔼、圆润的声音,说着亲切的满语:

“皇儿,你回来了。”

福临赶上几步,向母亲行了常礼,恭顺地问起她的饮食起居,既有儿子的孝敬,又有成年人的持重,还不失皇帝的威严。这三重身份,他已糅合得恰到好处了。跟在福临后面的四位妃嫔:两位博尔济吉特氏、佟氏和石氏,是东西宫的主位,也都恭顺地跪下请安。她们的灯笼锦丝袍闪着光亮,高高的两把头中露出粉红色的头垫,叉在头垫中间的头正闪着翠玉金银特有的光泽,压鬓的绢花光鲜夺目。在周围那些身穿蓝布长衫、平梳辫发的宫女之中,她们显得十分娇艳,恰似万绿簇拥着的春花。

庄太后是科尔沁蒙古博尔济吉特氏大贝勒寨桑的女儿。她和她的姑妈,她的姐姐三人一同嫁给了太宗皇帝皇太极。由于这种婚姻联系,科尔沁蒙古始终支持皇太极统一满洲、夺取天下的战争,成为蒙古四十九旗中最强大的、举足轻重的一支。

当年,她是个有名的蒙古美人,草原上远近闻名。但是,比她的美貌声名飞得更远的,却是她的福命和聪慧。

她是寨桑的小女儿,自幼便器宇不凡,敏慧练达,娴于蒙文,爱读书史,通大略,善词令。据说她在七岁那年,随兄弟们到草原上巡视牧场,一个精通相术的喇嘛见了她大为惊异,说:“这是大贵人哪,怎么会生在此间?大怪事!”跟从的人并不奇怪,回答道:“这是寨桑贝勒的幼女,自然是天生的贵命!”喇嘛说:“我所谓的贵,何止于此!此女当与大国君王为偶,母仪天下!”从人们仍然不在意:“那是自然。扈伦四国,叶赫最大。我们贝勒一向与叶赫贝勒相好,想必我们格格要当叶赫国福晋了?”喇嘛连连摇头说:“不止不止!此女当偶万乘之君,为华夏兆民之母。”从人们一起哈哈大笑,说:“哪有天朝之主娶外夷之女为配的?快闭嘴!别胡说八道啦!”喇嘛被斥,只得走开,边走边嘟囔:“将来能否有验,非我所知,我不过就风鉴而言罢了……”

当时人们都当那是一句笑话,谁知二十五年后,皇太极病死,她的儿子福临即位;当年大兵南下,满洲入主中原,福临成了清朝入关后的第一个皇帝,尊生母为皇太后,正应了喇嘛“为华夏兆民之母”的预言。

当然,这些都是传说、附会。只有她自己知道,为了儿子的皇位,为了社稷江山,她曾经历了多少惊涛骇浪。

她今年已四十二岁了,但仍然显得年轻妩媚。两道弯弯的眉毛又黑又亮,细长的眼睛仿佛总含着暖意,端正的小鼻子下面,有一张轮廓鲜明的嘴,看上去很有决断。高颧骨和宽下颚原是她所具有的蒙古族的相貌特点,中年以后渐渐发胖,这些缺憾反而被丰满的面颊遮掩下去了。她神态安详,举止端庄,在她面前,任何人都会感到自惭和敬重——不仅仅是因为她的崇高尊贵的地位。

此时,她望着几位下跪请安的妃嫔,静静地说:“罢了。”随即又微微一笑:“自今以后,佟妃不必跪安,肃一肃吧。”

佟妃的脸儿霎时红得像一朵红月季。福临看着她,眼里含笑。佟妃极快地对福临一瞥,娇爱横溢,再也不肯抬头。其他妃嫔强笑着低脸站在两旁,心里不是滋味。

太后把目光转向福临:“皇儿今天气色很好。”

“儿去汤玛法处谈说,又往郊原跑马,很是快活。”确实,他像刚刚出浴似的,面色红润,眼睛明亮,身姿英挺。

太后点点头:“义父德行高尚,学问渊博,是难得的谏正良臣。替我问候了吗?”

“问候了。玛法还给母后带回两面圣牌,都在圣母坛上做了祈祷法事。”福临把两挂悬着耶稣受难十字架的金项链奉献给母亲,“玛法说,应系于外衣下,可以祛病消灾。”

太后接过圣牌项链仔细瞧瞧,随即郑重戴好。小小的金黄色十字架悬挂胸前,在那一串珍贵的东珠佛珠间闪光。妃嫔和随侍陪伴太后的命妇们,对太后这出格的行动都很惊诧,汤若望这个外邦人还有所顾忌地要她戴在外衣之下,而她却……

太后抬头对众人一望,众人纷纷垂下眼帘。她不在意地笑笑,又问福临:“汤玛法为什么送两面圣牌?”

福临眼睛望着别处:“他说,那一面给皇后。”

妃嫔们顿时低了头,惴惴不安得令人可怜。那对博尔济吉特姐妹花无意间对视一眼,像碰着火似的赶忙闪避。佟氏拿手绢轻轻擦她白嫩的小下巴,遮住了嘴,也遮住了唇边的一丝微笑。

太后立即转了话题:“皇儿读书太苦。同贤臣哲人叙谈来往,既长知识又能散心,胜于夜以继日。再不要像去年秋天,直读得吐血。”

福临笑道:“母后再三教导,既为华夏兆民之君父,就得精通汉文、汉语。况且,儿要有所作为,哪能不费心血!武功文治,宽猛张弛,道理很深。近日儿正在仔细探究元、明两代失国的原因哩!”

太后笑道:“好!想清楚了,说给我听。再有,我朝以弓马定天下,骑射固然不可偏废,但游猎须有节制。过于凶野,不免伤身,因猎误事,就有失正道了。”

“母后,”福临笑了,面容变得更像孩子,“我现在不是改得多了吗?今年一次猎也没打呢!倒是母后天天闷坐,多不畅快!花园过两天就装修完毕,到时候我陪母后尽意逛逛!”

修复慈宁花园,全是福临的主意。皇太后以军事未定,国库空虚为由,多次反对。但福临自认是孝子,要以孝治天下,在这件事上没有让步,并说只是在旧花园的底子上略加修整,并不费钱,太后才不得不认可。

“听说园内绿云亭的亭额书法最佳,是吗?”

“是。都说是董其昌手书,潇洒自如,极妙。昨日儿还临他的字帖,内院学士看了,都说好呢!……”福临不免露出几分得意,顺口说下去,“要是从小就让儿读书临字,现在也不至于这么苦了!……”

话一出口,他立即后悔了。这触着了母子间的一大忌讳。福临幼年失教,是当初摄政睿亲王多尔衮造成的。对于多尔衮,福临也罢,太后也罢,感情都非常复杂。三年前他们母子配合默契地追论多尔衮谋逆大罪以后,便都竭力避免提到他。福临恨他,十分地恨,痛恨之下有感激,因了感激而更加恨。太后恨他,痛恨之下却有爱,出于今日的地位和情势,爱和恨都得深深压在心底。

太后不动声色,又讲了几句闲话,平稳地说:“去吧。”

这是常规,表示皇帝和妃嫔们可以告退了。妃嫔们恭顺地排成一列,对太后肃了肃,后退着走了几步,转身鱼贯而出。花盆底的鞋子又高又硬,地毯也掩不住那碰地的声响。她们的腰身绷得笔直,上身一动不动,活像有一根竹竿从腰际支到头顶。这是宫里的规矩,走路不许像蛮子那样摇摆扭动。就连惟一的汉妃——永寿宫主位石氏,尽管是小脚绣鞋,罗裙短襦,一身汉家打扮,也竭力不摇不摆,僵僵地走了出去。

福临皱着眉头望着她们的背影,并无退出的意思。

太后温和地说:“皇儿,你也歇息去吧。”

福临摇摇头:“我不。”

太后疑惑地看着他,他抱怨地说:“额娘,你都看不出?人家肚子早饿啦!”

太后莞尔一笑,知道他是用这种类似撒娇的行为表示对方才失言的歉意。她吩咐摆上两桌酒膳,打发陪侍的命妇出宫。母子俩回寝殿次间一同进餐。因为这不是正膳,又在太后宫里,所以没有送膳牌请求引见奏事的搅扰,也没有川流不息的大小太监来上菜、布菜、进试毒银牌、尝膳等等繁琐的用膳手续,气氛十分和谐宁谧,几只金丝熏炉散发出阵阵浓郁的沉香,传送着温暖,令人神安心静。

母亲的话题,自然而然地又转到了选后:“皇儿,中宫不宜久虚。你究竟怎么打算?”

沉默片刻,福临说:“愿听母后教诲。”

“你长大了,未必肯听额娘的。”温静的语调掩不住淡淡的辛酸。皇后被废半年多来,她第一次在语气中流露不满。

福临低了头,不作声。

废去的皇后,是太后的哥哥、科尔沁蒙古贝勒吴克善的女儿,太后的亲侄女,当初由摄政王多尔衮做主礼聘的。就因为这个,不管皇后如何秀丽,如何至亲,福临心里都非常别扭。大婚前几个月,多尔衮病死,福临立时就要“退婚”,可是太后不允,而且吴克善已经亲自送女进京了。从国事论,以亲情言,大婚都不能不举行。婚后,皇帝、皇后果然格格不入,很快反目,不到两年,福临就不顾一切地要废掉皇后。皇太后原不同意,后来见爱子为此郁闷成疾,日渐消瘦,知道不能勉强,也就答应了。谁知朝中却掀起了一场轩然大波。许多臣子,尤其是汉臣,据古礼力争,一而再、再而三地上疏请慎重详审;满洲王贝勒大臣集议,也主张以皇后主位中宫,另立东西两宫。福临不但拒绝了一切劝阻和折中方案,还训斥诸臣沽名,严厉责骂了格外上劲的几位汉臣,吓得他们上疏认罪。这时,辅政郑亲王济尔哈朗首先表示赞同,议政会议便也遵从了皇上。皇后终于被废,降为静妃,改居侧宫。朝臣们第一次领教了这位少年天子的固执。

对于这件事,庄太后的心情比儿子复杂,考虑的方面也多得多。她豁达地一摆头,仿佛表示过去的事就不用再提了,然后认真地看定儿子的眼睛:“你的意思呢?”

福临的口气有些迟疑:“儿尚无定见……只是儿既为华夏之主,满、汉畛域似应渐次弥合。立后,能不能……”

太后细长的黑眉一扬:“已经纳了一位汉妃,又推重降将,封了孔、吴、耿、尚四王,满、汉一体的意思也就足够了。皇后是天下之母,天子之偶,非贵人不足当此!”

“那,母以子贵,若佟妃生子,是不是……”

太后微微摇头,半晌才说:“立后,必得为社稷江山着想。去年废皇后,蒙古四十九旗能不怨恨吗?天下未定,万不能自断股肱啊!……”

福临一时无言。为社稷计,就不能不听太后的教诲。立汉女为后,祖宗家法不许可,福临也不过是心血来潮。如果要他自己选择,汤玛法的话最使他动心。他要尝试着追寻一种新的感情,找一个他自己最喜爱的皇后。可是眼前这些有资格升为皇后的主位们,都不合他的心意。比较之下,佟妃还能得到他的欢心。

 

一出慈宁宫,福临的面容举止变得庄重舒缓,俨然一位身登九五之尊的帝王。他由太监搀扶着上了御舆,大群侍从仍静静地跟在后面。时近黄昏,西天的晚霞给四围悄悄染上淡淡的紫色。在这淡紫的暮霭中,大内重重叠叠的宫脊飞檐,都蒙上一层忧郁的雾,压角的一排排蹲兽,也显得神秘而奇妙。深寂无人的御阶御道,更令人心头空落落的。一股难以言说的怅惘,一种想要得到什么又很难得到的懊丧渐渐涌上心头,福临在想什么?在寻求什么?是当一代英主的雄心?是以异族一统天下的壮怀?是仁德治世的理想?好像是,又好像不是……或者,是因为立后?是了,谈了半天,母子对此没有达成协议。福临轻轻叹了一口气。

身边的内监,那个长得十分俊秀的吴良辅连忙凑近:“万岁爷可要召见哪宫主位娘娘?”

福临在沉思中,不答。

“要不,奴才侍候万岁爷到各宫转转。”

福临十六岁,比同龄少年早熟。三宫六院的古老制度培养了他的好色纵欲,何况他性情热烈,正值青春猖獗的时期?明末的风气原本淫靡。吴良辅这些前明留下的太监,对宫廷里骄奢淫逸的一整套非常了解,用这来迎合年轻的皇帝,达到固宠的目的,这在他们是势在必行的。福临惑于前所未闻的隐秘,不由他不把吴良辅当做心腹。好在上有太后的家法,福临自己也还足够聪明,不至于沉迷酒色而忘却国事。但此刻吴良辅见天天宣召妃嫔贵人的皇上只是摇头,也有些奇怪。

天边闪出了第一颗星,福临望望它,心头忽然闪过佟氏那爱娇的笑眼,于是说:“朕想往景仁宫看看佟妃,就怕太后知道了要责怪。”

吴良辅忙道:“圣天子百灵相助。万岁爷乃天下之主,谁不是您的奴婢!佟娘娘不定怎么巴望呢!……”

福临听得心里舒服,略一示意,御舆便转过乾清门进东一长街,到了景仁宫门前。早有太监报知,佟妃率领着住景仁宫的嫔、贵人、常在、答应等,在景仁门前跪迎。福临下舆,先把佟妃扶起,笑道:

“母后都免你跪拜了,你还跪我做什么!”

“皇上!……”佟妃脸上映着最后一抹晚霞,十分俏丽。

在景仁宫前殿行过常礼,福临便直接进到后殿佟妃的寝宫。其他嫔、贵人等各自回房。

“这一回,你不敢再骑马了吧?”福临笑吟吟地说,温存的神态中带了点甜美,使他的面容焕发出特别的魅力。

佟妃受宠若惊,连忙躬身回答:“皇上放心,天家恩重,妾妃绝不敢稍有闪失,必当恪守胎训。”

毕恭毕敬的官样回答,使福临顿时扫了兴头。她怎么毫无反应?她什么都不记得了?……

一年前,正值福临与皇后反目。他郁闷至极,常常以骑射散心、励志。仲春时节,西苑明秀轩边几株海棠花开得艳如云霞,前来练射的福临在树下观赏、徘徊,不忍离去。忽然一阵娇声笑语从明秀轩另一侧传出,几位宫妃贵人在十多名宫女太监的簇拥中,也来到明秀轩。太监牵来一匹驯良的白马。她们原本相约跑马,来到这里却又你推我让,谁也不肯先骑。年龄最小、新近入宫的佟妃挺身而出,大声说:“祖宗以骑射得天下,不敢骑马,真要羞煞!我来!”

宫妃贵人们拍手大笑。有人揶揄道:“佟家妹妹不忘祖德,人小心不小。太后知道了,定当另眼看待哩!”

一位宫妃顺手掐了一朵并蒂海棠,插在佟妃鬓边:“这朵并头花儿是得幸承恩的兆头!皇上今天准翻你的牌儿!”

佟妃满脸绯红,似笑似嗔,佯装不睬,掉头从太监手中接过马鞭,牵马走了几步,扳着雕鞍,踩上镫子,一个漂亮的飞燕翻身的上马势子,跨上马背。正待扬鞭,却见众人齐刷刷地跪倒,海棠花丛中走出了她们念念在心的顺治皇帝。佟妃忙跳下马,跪拜在地。顺治径直走到她身边,对她打量片刻,唇边露出笑意,随后转身走开。

当天晚膳,太监用玉盘进上宫妃的绿头牌时,福临找到了骑马的人儿。绿头牌上写着:“景仁宫佟氏,年十三,汉军正蓝旗固山额真佟图赖之女。”福临轻轻翻过了这张牌子。当晚,佟妃就留在皇上的寝宫。

后来,不管皇后怎样吃醋闹气,福临却不停地召幸佟妃。他喜欢她,因为她稚气、娇小,对他十分依恋。初次行幸时她的惊惧和委屈,都使他觉得甜美。他常常不自禁地诵读着辛弃疾的那阕《粉蝶儿》:

 

昨日春如,十三女儿学绣,一枝枝、不教花瘦。甚无情,便下得、雨僝风僽,向园林、铺作地衣红绉……

 

佟妃正是一个十三岁的娇憨女儿啊!

遗憾得很,福临一旦跟她说起这些他深深倾慕的唐诗宋词,她就像一段木头。更有甚者,皇后被废之后,她渐渐变得那么一本正经,开口贤淑敬谨,闭口才德容止,令人生厌。今天又是如此!当初的依依之情都到哪里去了?

宫女为佟妃上晚妆,拿了两面镜子前后照着。镜子里的佟妃丰腴而娇嫩,桃花般的容色可以和鬓边的绢花媲美,一双圆圆的眼睛,横波流盼,很有情意。福临忍不住又念了一句花间词调侃她:“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

佟妃缓缓转过身,矜持地望着他,眼睛里一片茫然,显见不懂他说的什么。看她故作高贵,显示端重,完全掩盖了她原有的天真,福临心里泛起一阵不痛快:瞧瞧她,真拿自己当做贵妃、皇后了!

福临立刻拉下脸,一迭声地叫起来:“吴良辅!吴良辅!把今天内院呈上的奏章拿来,我要批本!”

佟妃一点不觉得意外,柔顺地为福临收拾书案笔墨。福临从眼皮下打量她,希望她对自己的举动提出异议或表示不满,哪怕一点儿也好。可惜,一点儿也没有。

吴良辅领着几个内监捧上折匣。福临打开第一份奏折,这是内秘书院学士傅以渐的题本:

 

……朝廷设有法司以详刑狱,又设有都察院、通政司鼓状通状以伸冤抑,所以下通民情而上达天知。不意有鸣冤禁地毙命甘心者。如前十日有不知姓名男子于午门外持刃割腹,臣已不胜骇异。彼时以刑部必行究察,未敢烦渎圣听。今复于本月初八日,又有自刃于午门之前者。其姓名来历臣虽不能详知,但清禁之地何等严肃,一月之内两见惨刃,此岂圣明之世所宜有者?且人情莫不贪生,苟非万不获已,讵肯自捐躯命?臣闻一夫负屈,足致干和。方今水旱频仍,圣心警恻,正宜理幽疏枉,溥皇仁而回天意,乃禁地尚有冤毙之民,海内无告者不知凡几矣!伏乞敕下该部,严察缘由,曾否经何衙门告理,务使受枉真情大为昭雪,使天下家传户晓。嗣后虽有迫切苦情,无难控告所司,不得轻秽禁阙,庶几朝廷肃而民情亦通矣……

 

福临看罢,勃然大怒,“嘭”地一拍桌子,站起来,愤然说:“不成话!太不成话!查出来,绝不宽贷!”他拧着眉头,瞪着折匣,气息一阵比一阵粗重:这样的大事,直到发生第二起才奏上来,而且不是刑部的题本!什么缘故?他正以“仁德”自诩,却来了当头一棒!……

佟妃摸不着头脑,连忙跪下求皇上息怒。福临烦躁地说:“不关你的事。起来!”他掉头叫吴良辅:“去传奏事处,命鳌拜立刻到乾清宫西暖阁进见!”

说话间,福临看了佟妃一眼,发现她情不自禁地流露出了失望,心里稍觉不忍,但还是斩钉截铁地吩咐:

“起驾,回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