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我观察
在我努力回忆婴儿时期那段空白的经历时,首先清楚地浮现在我面前的,一是我母亲,她的头发很漂亮,身材很苗条;一是裴果提,她谈不上有什么身材,两只眼睛那么黑,似乎把眼睛周围的地方也都弄黑了,她的腮帮子和胳膊那么硬,那么红,我都纳闷为什么鸟儿不来啄她,而去啄苹果。
我想我还记得她们两个人在两边,中间留出一段距离,她们或者弯着腰,或者跪在地上,这样她们在我眼里就显得矮了,我就在她们两人之间摇摇晃晃地走过来,走过去。我脑子里还留有一个印象,不过我也说不清那究竟是个印象呢,还是确实记得的一件事,那就是裴果提常常向我伸出食指让我去抓的情景,她那食指,因为做针线活儿的关系,已经变得很粗糙,和擦肉豆蔻用的小擦子一样。
我也可能是在瞎想,不过我认为我们大部分人对于这段生活的记忆可以比许多人想象的追溯到更早的时间。我还认为,有些很小的孩子具有的观察力,就其细致程度和精确性而言,是十分惊人的。对大部分在这方面表现突出的成年人来说,我的确认为与其说他们获取了这种能力,不如说他们没有失去这种能力。我还注意到,一般说来,这些人之所以显得容光焕发,态度和蔼,知足常乐,是因为他们保留了这些儿童时代固有的品质。
我停下来说这番话,会有“闲聊”之嫌,因此必须借此机会说明:我的这些结论在一定程度上是建立在我的亲身经历之上的;如果我在叙述过程中写下的任何东西证明我是一个善于细致观察的孩子,证明我是一个牢记童年生活的成年男子,这两种提法我肯定都是愿意接受的。
我在上面说了,回忆婴儿时期这一段空白,在一大堆混乱的事物之中,我首先记起的最为突出的就是我母亲和裴果提。我还记得什么呢?让我想想。
在那团云雾之中出现了我们家的房子,这房子对我来说并不生疏,而是非常熟悉,还是我最初记得的那个样子。一层有裴果提的厨房,通到后院,后院中央的柱子上挂着一个鸽子房,可是里面并没有鸽子;角落里有一个大狗窝,里面也没有狗。有一大群家禽,在我看来它们显得高大极了,走来走去,样子很凶,怪吓人的。有一只公鸡落在一根柱子上,在那里叫,我从厨房窗户往外看它的时候,它好像特别注意我,吓得我浑身发抖,因为它特别凶恶。晚上做梦,我梦见从旁门出去,门外的鹅群一跩一跩地跟在我后面,脖子伸得老长老长的。一个人要是和野兽在一起生活,做梦就会梦见狮子。
房子里有一条走廊,我觉得它特别长,从裴果提的厨房通到房子的正门。走廊里有一间黑暗的储藏室,到了晚上,就得跑着从门前经过,因为要是没有人点着昏暗的蜡烛呆在里面,让那股子发霉的气味连同肥皂味、咸菜味、胡椒味、蜡烛味、咖啡味,都混杂在一起,飘散到门外,谁知道那些桶呀,罐儿呀,和旧茶叶箱子中间藏着什么呢。再往前走就是那两间客厅:一间是我们晚上常坐的地方,母亲和我,还有裴果提,因为她干完活儿以后,又没有旁人,就经常来陪伴我们。另一间是那间最好的客厅,只有星期天,我们才在那里坐坐,显得很隆重,但是不舒服。我觉得这间屋子有一种悲哀的气氛,因为裴果提对我说过——不记得什么时候了,反正是很久以前——说起父亲的丧事,说起送殡的人在这里穿上黑斗篷。有一个星期天晚上,母亲在那里给我和裴果提念书听,讲的是怎么样使拉撒路死而复生的故事[2]。我听了以后,吓坏了,她们不得不把我从床上弄起来,让我从卧室的窗口看一看平静的教堂墓地,死人都在肃穆的月光下安静地躺在坟墓里。
我在哪里看见的草也远没有这块墓地里的草这么绿,哪里也远没有这里的树这么阴凉,哪里也远没有这里的墓碑这么幽静。我睡在母亲卧室的小套间里的一张小床上。清早起来,我从床上往外望,看见羊在墓地里吃草;我还看见红光照在日晷上,这时我心里想,“日晷又可以报时了,它高兴吗?我真纳闷。”
教堂里有我们家的专用座位。那靠背多高啊!旁边有个窗户,往外看可以看见我们家的房子,早上做礼拜的时候,裴果提也的确不止一次地往外看,因为她老惦记着我们家的房子,别让人抢了,别让火烧了。她的眼睛可以往外瞟,要是我的眼睛往外瞟,她就非常生气,还冲着我皱眉头,意思是我站在座位上,眼睛应当看着牧师。可是我不能老看着牧师呀!他就是不穿那件白衣服,我也认识他。我还怕他纳闷我为什么老用眼睛盯着他,说不定他会说着说着停下来,跑过来问我,那我可怎么办呢?盯着人看是很不好的,不过我总得做点儿什么。我看了看母亲,她假装没看见我。我看了看过道上的一个小男孩儿,他朝我做鬼脸。我看了看穿过门廊照在开着的大门门口的阳光,看见那里有一只迷途的羔羊——我不是指有罪的人,而是一只可以宰了吃肉的羊——它正在犹豫要不要进到教堂里来。我觉得要是再看它一会儿,我就会忍不住大声说起话来,那怎么得了?随后我就抬头看墙上那些灵牌,慢慢地想起了我们这个教区里已经死去的包佳斯先生。包佳斯先生长期忍受剧烈的痛苦,而医生又毫无办法,不知包佳斯太太当时是怎么想的。不知他们请没请祁力普先生,他是不是也毫无办法,如果真是那样,现在每星期提醒他一次,他又作何感想呢?我看了看祁力普先生,他围着他的一条最漂亮的围巾。我又看了看讲坛,忽然觉得要是在这里玩儿,可再好不过了,这是一个多么好的城堡呀,让一个男孩顺着楼梯上来攻城,我就把带穗子的天鹅绒靠垫往下扔,砸在他头上。想着想着我就闭上了眼睛,起初我好像还听见牧师在唱一支歌,天又热,那歌声让人越听越困,后来我就什么也听不见了。过了一会儿,我一个跟头从座位上栽下来,摔了个半死,裴果提把我抱了出去。
现在我从外面看一看我们家这所房子。卧室的格子窗开着,好放进一些飘着香味的空气。房前花园尽头的几棵榆树上依然挂着那些破旧的鸦巢。现在我又来到后花园。这后花园在有空鸽房和空狗窝的那个院子的后面,这是一个很好的蝴蝶保护区,我记得有一道高篱笆,有一个大门,上着一把大锁。树上结了一簇簇的果子,后来我在哪个花园里也没见过比这更熟更好的果子。母亲摘一些果子放在篮子里,我就站在一旁,偷偷地摘些醋栗囫囵吞咽下去,还尽力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一阵大风刮起来,夏天霎时间就过去了。到了冬天,我们在黄昏时候玩耍,在客厅里跳舞。母亲跳得上气不接下气,就坐在扶手椅上休息。我见她把光亮的鬈发绕在手指上,把上身儿拽一拽,我比谁都了解她,她喜欢漂亮,为自己的美貌而感到自豪。
以上就是我最初的一些印象。此外我还觉得我和母亲都有点儿怕裴果提,在大多数情况下都是顺从她的安排的。如果这些都可以称作看法的话,那么这就是我从我所看到的一切中得出的一些最初的看法。
有一天晚上,只有我和裴果提在客厅的壁炉旁坐着。我在念书给她听,念的是关于鳄鱼的故事。我一定是念得很清楚,要不就是那个可怜的女人非常感兴趣,因为我记得在我念完的时候,她竟然有一个模糊的印象:这故事讲的是一种蔬菜。我念累了,困得要命,可是既然我受到特别优待,得到了母亲的允许,她要到邻居家呆一晚上,我可以等她回来再睡觉,我就宁可在坚守岗位的时候困死(这是理所当然的事),也不上床去睡觉。我越来越困,觉得裴果提好像变得越来越大,大极了。我用两个食指撑着上眼皮,使劲盯着她,看她做活儿;又盯着看她那块给线打蜡用的蜡烛头——它看上去可真老哇,无论看哪一面,全都是皱纹;又盯着看那码尺居住的小茅草房;又盯着看她的针线盒,那针线盒有一个拉盖儿,上面画着圣保罗教堂,大圆顶是粉红色的;又盯着看她手上戴的铜顶针;又盯着看她,我觉得她很可爱。我当时困极了,我知道我要是什么都不看,马上就不行了。
“裴果提,”我突然问道,“你结过婚吗?”
“天哪!大卫少爷,”裴果提答道,“你怎么想起来问我结婚的事呢?”
她回答的时候显出一副那么吃惊的样子,倒使我清醒多了。接着她就停下了手里的活计,看着我,手里的针扯得老远,把线都拉直了。
“可是你究竟结过婚没有,裴果提?”我说,“你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女人呀,是不是?”
我认为她和我母亲不是同一个类型的人,这是肯定的,不过我认为她是另外一种美的典型代表。在那间最好的客厅里有一个红丝绒脚凳,母亲在上面画了一束花。在我看来,脚凳的底座和裴果提的肤色,是一模一样的。脚凳光滑,裴果提粗糙,但这无所谓。
“你说我漂亮,大卫,”裴果提说道,“不对,我的宝贝儿!可是你怎么想起来问我结婚的事呢?”
“我也不知道!你一次只能和一个人结婚吧,是不是,裴果提?”
“当然是这样。”裴果提斩钉截铁地说。
“不过如果你和一个人结了婚,而这个人后来死了,到那时候你就可以和另一个人结婚了,是不是,裴果提?”
“如果你愿意,你可以那样做,我的宝贝,”裴果提说道,“这就看你怎么想了。”
“可你是怎么想的呢,裴果提?”我说。
我问了她这个问题,就以好奇的眼光看着她,因为她也用那么好奇的眼光看着我。
“我是这么想的,”裴果提说,这时她不再盯着我了,犹豫了一下,接着就又做起针线活儿来,“我自己从来没有结过婚,大卫少爷,我也不想结婚。关于这件事,我就知道这一些。”
“我想你没有生气吧,裴果提,是吗?”我坐在那里沉默了一会儿,说道。
我真的以为她生气了,因为她回答得那样简短。但是我错了,因为她放下了手里的活计(她当时正给自己补袜子),张开两臂,一下子把我的鬈毛头搂在怀里,使劲搂着不放。我知道她在使劲搂我,因为她很胖,她穿好衣服以后,只要稍一用劲,长裙背后的扣子就会飞落。我记得这次她搂我的时候,就有两只扣子绷落到客厅对面去了。
“我还想听一段那阿鱼的故事,”裴果提说,那鱼的名字她还说不大准,“我还没听够哩。”
我不大明白为什么裴果提看上去显得那么怪,也不明白为什么她一下子又提起鳄鱼来。反正我们又谈起这些怪物来,这时我也又来了精神了。我们把鳄鱼蛋埋在沙子里,让它们在阳光下孵化,随后我们就跑开了,鳄鱼在后面追,我们不停地拐来拐去,可鳄鱼生得笨重,不能很快地拐弯,因此拿我们毫无办法。后来我们也像当地人一样,跟着它们钻到水里去,把带尖的木棍子插到鳄鱼的嗓子里,总而言之,我们和鳄鱼大战了一场。至少我是这么干的,不过我对裴果提有所怀疑,因为她一直是若有所思的样子,用针在自己的脸上和胳膊上乱扎。
我们说完了鳄鱼,又说鼍龙,这时忽然听见花园的门铃响了。我们走到门口,看见我母亲站在那里,我觉得她当时显得特别漂亮,旁边还有一位先生,他长着漂亮的黑发和黑络腮胡子,上星期天,他还和我们一起从教堂回家来着。
我母亲在门槛上弯着腰把我搂在怀里亲我的时候,那位先生说我这个小家伙比君主享受的特权还多得多,或者说了诸如此类的话,因为我知道这句话是我后来懂的事多了才理解的。
“这话是什么意思?”我趴在母亲肩头上问他。
他拍了拍我的头,可是不知怎的,我不喜欢他,也不喜欢他那深沉的声音,我还忌妒他,在他抚摸我的时候,不愿意让他的手碰到母亲的手,可是还真碰上了。我一下子把他的手推开了。
“<口欧>,大卫!”母亲以责备的语气说道。
“可爱的孩子!”那位先生说道,“我不能不佩服他的一片赤诚!”
在这以前,我从来没有看到母亲脸上有过这么好看的颜色。母亲轻轻地责备我不该那样粗鲁,随即让我趴在她的披肩上,转身向那位先生致谢,感谢他劳神送她回家。她一边说着,一边伸出了手,那位先生也伸出手来拉住她的手,这时候,我觉得她看了我一眼。
这位先生低下头,我亲眼看见他把头低到我母亲的小手套那儿,这时他对我说,“好孩子,咱们说‘再见’吧。”
“再见!”我说。
“来吧!咱们交个朋友——世界上最好的朋友!”那位先生笑着说道,“握握手吧!”
我的右手在我母亲的左手里攥着呢,所以我就朝他伸出了左手。
“哎呀,这只手不对,大卫!”那位先生笑着说道。
母亲把我的右手朝前拉了拉,可是我由于上面所说的原因,打定主意不给他右手,因此我就是不给他右手。我把另外一只手伸给他,他热情地握了握,还说我是个勇敢的人,然后就走了。
就是此刻,我还能看见他在花园里转过身来,用他那双不吉利的黑眼睛最后又看了我们一眼,大门就关上了。
裴果提一直什么话也没说,什么事也没做,这时她连忙把门栓插好,我们就一起到客厅里去了。母亲有些反常,她没有坐在炉子旁边的扶手椅上,却坐在客厅的另一头,哼着小曲,自得其乐。
“今天晚上过得很愉快吧,太太。”裴果提说道,她手里举着蜡台,直挺挺地站在屋子中央,活像一只大木桶。
“谢谢你,裴果提,”母亲以轻快的语调答道,“今天晚上过得非常愉快。”
“见见生人什么的,会叫人觉得新鲜,觉得高兴。”裴果提谈出了她的看法。
“的确叫人觉得新鲜,觉得高兴。”母亲答道。
裴果提还在屋子中央一动不动地站着,母亲又哼起了她的小曲,我却睡着了,虽然没有睡得很沉,还能听到说话的声音,却不知道她们说了些什么。这样打盹并不舒服。过了一会儿,我醒了,可是还迷迷糊糊的,这时我发现裴果提和我母亲都在哭,也都在说。
“不能要这样一个人,科波菲尔先生要是活着也不会同意的,”裴果提说,“我就是这么看,我可以起誓!”
“我的天哪!”母亲大声说道,“你要逼我发疯呀!谁家的姑娘像我这么可怜,受仆人这样虐待?我为什么这样委屈自己,把自己称作姑娘呢?难道我没结过婚吗,裴果提?”
“你确实结过婚,太太。”裴果提说道。
“既然如此,你怎么敢……”母亲说道,“你知道我的意思不是说你怎么敢,裴果提,而是说你怎么忍心让我这么难过,对我说这么难听的话呢?你又不是不知道,出了这个门儿,我连一个可以依靠的朋友也没有呀。”
“这就更有理由说不能这么办了,”裴果提说道,“不行,不能这么办。不行!出多少钱也不行。就是不行!”她说话的语气那么重,我以为她会把手里的蜡台扔掉呢。
“你怎么能得寸进尺,”母亲说着,哭得更厉害了,“竟说出这样不讲道理的话呢?听你这么说,好像一切都定了,都安排好了,你怎么能这么说呢?裴果提,我不是一再跟你说嘛,你这个狠心的人,除了最普通的应酬以外,什么事也没发生。你说别人喜欢我。我有什么办法呢?要是有人一时糊涂,产生了那种感情,那能说是我的过错吗?请问我有什么办法呢?你是不是希望我把头剃光,把脸抹黑,或者用烧伤、烫伤和其他类似的办法来毁掉自己的容貌?我敢说,你就希望我这么做,裴果提。我敢说,你会拍手称快的。”
听了这番刺人的话,我觉得裴果提似乎非常伤心。
“我那亲爱的孩子啊,”母亲说着便走到我坐的扶手椅旁,抚摸着我说道,“我的亲儿小大卫呀!是不是有人拐着弯儿责怪我,说我不疼我那心爱的小宝贝儿,不疼我那最亲爱的小家伙呀?”
“谁也没拐着弯儿说过这样的话。”裴果提说道。
“你说过,裴果提!”母亲把她顶了回去,“你心里有数。你说那样的话,还会有什么别的意思,你这狠心的家伙?你心里也明白,上一季,我完全是为了他,才没给自己买把新阳伞,尽管那把绿色的旧伞从上到下都磨坏了,穗子也七零八落,难看得要命。这情况你是知道的,裴果提,你是无法否认的。”接着母亲又和我脸贴着脸,亲切地问我:“大卫,我这个妈妈是待你不好吗?我是一个讨厌、凶恶、自私的坏妈妈吗?你就说我是,我的孩子……只要你说一声‘是’,乖孩子,裴果提就会疼你。有裴果提疼你可比我疼你强多了,大卫。我是一点儿也不疼你的,是不是?”
说到这里,我们都放声大哭起来。三个人之中,大概我哭的声音最大,不过我敢肯定我们都是真正动了感情的。我自己就非常伤心,在我的感情刚刚受到伤害的时候,恐怕骂了裴果提,说她是“畜生”。那个老实人感到很痛苦,我还记得那天她一定把所有的扣子都掉光了。她先和我母亲和好,后来又跪在扶手椅旁边和我和好,这时候,扣子噼里啪啦一下子就绷落光了。
我们都怀着非常沉重的心情上床睡觉去了。好半天,我抽抽搭搭的,睡不沉。有一阵我抽搭得特别厉害,被折腾起来了,这时我发现母亲坐在被单上,弯着腰看着我。在这以后,我就在她怀里睡着了,而且睡得很香。
究竟是在紧接着的那个星期天我又见了那位先生,还是过了一段更长的时间他才重新露面,我记不清了。我不夸口说自己记日子记得特别清楚。不过反正他到教堂去了,事后还和我们一起走回家。他还进屋里来了,要看看我们养的一盆名花天竺葵,就在客厅的窗口。我觉得他并没有十分认真地看花,可是临走的时候他要求我母亲送他一点儿花。我母亲请他自己挑,他又不干——我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于是我母亲就替他摘了一枝,放在他手里。他说他和这花要永远永远不分离。我想,这花过一两天就要七零八落了,他连这个都不知道,一定是个大傻瓜。
裴果提晚上和我们呆在一起的时间比往常少了。我母亲有很多事都听从她的安排——我觉得这种情况比往常多了——我们三个人仍然非常要好。不过,和过去还是有所不同,我们之间不像以前那么融洽了。有时候,我想裴果提大概是反对我母亲穿她柜子里那些漂亮衣服,反对她那么频繁地到那位邻居家去做客,但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却找不到满意的答案。
时间长了,再见到那位黑胡子先生也就习惯了。不过我并没有比原来增加对他的好感,而且对他依然有那种不安的忌妒心理,其原因不外乎孩子本能的恶感,和这样一个笼统的想法:我和裴果提能够很好地疼爱我母亲,不用别人帮忙;此外如果说还有什么原因,那也必定不是年龄大了才能找到的那种原因。那种原因我从来就没想到过,连影子也没有。打个比方吧,我能观察到一些零零碎碎的东西,但是要把许多零零碎碎的东西拼成一个网,用来网住什么人,那还不是我所能办到的。
秋天,有一天上午,我和母亲呆在前面的花园里,忽然看见摩德斯通先生——这时候我已经知道可以这样称呼他了——骑着马走来。他停下来,向我母亲问好,还说他是要到洛斯托夫特去看几个朋友,他们在那里有一条游艇;他还兴致勃勃地说,要是我愿意去,他可以让我上马,就坐在他前头。
那一天,天气晴朗,使人感到非常舒服,那马也似乎很愿意让我骑,站在花园门口,一边打响鼻,一边蹬蹄子。在这种情况下,我就非常想去。于是母亲让我上楼去找裴果提给我打扮打扮。在等我的时候,摩德斯通先生下了马,把缰绳挽在胳膊上,在多花蔷薇篱笆外来回地遛,我母亲就在篱笆里边陪着他遛。我记得我和裴果提从我屋子的小窗户偷偷往外看他们。我还记得看见他们一边走,一边仿佛多么认真地看他们之间的花朵,还有裴果提本来好好的,像天使一样温柔,怎么突然生起气来,为我倒着梳头发,还使好大的劲儿。
我和摩德斯通先生一会儿就上了路,沿着路边的绿草地缓缓地跑起来。他轻轻地用一只胳膊搂着我,我觉得自己平时也不是那种老坐不住的孩子;可是今天我坐在他前面,却克制不住,时不时地回过头去,看一下他的脸。他有一双浅浅的黑眼睛——我还找不到一个更恰当的字眼来形容这种眼睛,你往里边看的时候,会觉得它没有深度——这双眼睛在思想集中的时候,由于光线的关系,我每次看它,都有一刹那觉得似乎是斜眼,显得很难看。我每次看他都看见这样一副样子,心里有一种害怕的感觉,同时还纳闷他究竟在想什么,想得这么入神。他的头发和络腮胡子从近处看,比我原来的感觉更黑,也更多。他的脸,下半部是方方的,那一点点的痕迹说明他的下巴上也长着粗壮的黑胡子,但他每天都刮得很干净,这不禁使我想起大约半年以前到我们这一带来巡回展览的蜡像。此外,他还有一双整整齐齐的眉毛,有一个也白、也黑、也棕的滋润的脸膛儿——让他那脸膛儿见鬼去吧,我一想到他,就想让他也见鬼去吧——他的相貌使我感到我虽然对他没有好感,却不能不说他是个很漂亮的人。我敢肯定我那可怜的亲爱的母亲也认为他是个很漂亮的人。
我们来到海滨一家旅馆,有两位先生在抽雪茄,屋里没有别人。他们每人至少把四把椅子放在一起,躺在上面,盖着一件粗呢子外衣。角落里有一堆大衣和船上用的斗篷,还有一面旗子,都捆在一起了。
我们进去以后,他们俩一骨碌爬起来,样子有些邋遢,接着就说:“嗨!摩德斯通!我们还以为你死了呢!”
“还没死呢!”摩德斯通先生说道。
“这个小家伙是谁呀?”一位先生一把把我拉过去,问道。
“他叫大卫。”摩德斯通先生说道。
“谁家的大卫呀?”那位先生又问,“琼斯家的?”
“科波菲尔家的。”摩德斯通先生说道。
“什么!就是那个迷人的科波菲尔太太的小累赘吗?”那位先生又问道,“就是那位漂亮的小寡妇吗?”
“昆宁,”摩德斯通先生说道,“你最好小心点儿。有的人很精啊。”
“你说的是谁呀?”那位先生笑着问道。
我赶紧抬起头来,想知道究竟是谁。
“我说的是谢菲尔德的布鲁克斯呀。”摩德斯通先生说道。
起初我还以为是说我呢,一听是说的谢菲尔德的布鲁克斯,我才松了一口气。
谢菲尔德的布鲁克斯先生似乎名声不好,有非常可笑的地方,因为一提到他,那两位先生就捧腹大笑,摩德斯通先生也感到很开心。笑了一阵之后,那个名叫昆宁的先生就说:
“咱们商议的那件事,谢菲尔德的布鲁克斯有什么看法?”
“啊,我认为眼下布鲁克斯对这件事了解得不多,”摩德斯通答道,“不过我相信,一般说来,他是不会赞成的。”
说到这里,他们又笑了一阵,昆宁先生说他想拉铃要点儿雪利酒,好为布鲁克斯干上一杯。他果真要了酒。酒来了以后,他硬是要我也就着饼干喝一点儿,我刚要喝,他却要我站起来说:“祝谢菲尔德的布鲁克斯永远糊涂!”我说了以后,他们拍手叫好,笑得前仰后合,弄得我也不禁笑了起来;一见我笑,他们笑得更厉害了。总而言之,我们感到非常痛快。
在这以后,我们就到外面去爬爬岩石,在草地上坐一坐,还用望远镜东看西看。让我用望远镜看的时候,我什么也看不清楚,不过我假装能看清楚。随后我们回到旅馆,早早地就把午饭吃了。我们呆在外面的时候,那两位先生一直不停地抽烟。我想,就从他们那粗呢子上衣的烟味来判断,自从他们把衣服从裁缝铺拿回家,他们这烟就没停过。我还不能忘了提一下我们到游艇上去过。在游艇上,他们三个人都下到舱里,搞什么文件。天窗是开着的,我往下面看了看,他们还挺忙的。他们在下面的时候,就让我和另外一个人在一起。这人挺和气,满头的红头发,戴着一顶发亮的很小的帽子,身穿一件大格子衬衣,也许是背心,胸前是用大写字母写的“云雀”。我以为这是他的姓,因为住在船上,没有临街的大门钉牌牌儿,就写在衣服上了。可是等我称呼他云雀先生的时候,他说那是船的名字。
我观察了一整天,觉得摩德斯通先生比那两位先生更严肃,更稳重。他们俩乐呵呵的,也很随便。他们彼此随便开玩笑,但轻易不和他开玩笑。看起来,他比那两个人更聪明,更冷静,那两个人对他的感情也有点儿像我一样。我注意到了,昆宁先生说话的时候,有一两次斜着眼看摩德斯通先生,好像是怕他感到不快。还有一次,巴斯尼治先生(这就是另外那位先生)兴高采烈,昆宁先生就踢了踢他的脚,还偷偷地给他使了个眼色,让他看一看摩德斯通先生,因为这时摩德斯通先生坐在那里,态度严肃,一言不发。那一整天,我就不记得摩德斯通先生笑过,除了在提到谢菲尔德开玩笑的时候,这里还要顺便提一下,那个玩笑也是他开的头。
傍晚,我们回到家里。那是一个非常舒服的夜晚,母亲打发我到屋里去吃茶点,随后就和摩德斯通先生又顺着蔷薇篱笆散起步来。他走了以后,母亲问我这一天都是怎么过的,他们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我提到他们说她的那些话,她笑了,还对我说这些人没有礼貌,净胡说;不过我知道,她听了以后,心里美滋滋的。我当时的理解和我现在的理解完全是一样的。我乘机问她认识不认识谢菲尔德的布鲁克斯先生,她说不认识,她猜想那个人一定是做刀子叉子的。
她的容貌,此时此刻又出现在我的面前,和繁华的大街上我想看的任何人的容貌一样清晰,虽然我理应记得这容貌已经变了样,虽然我明知它已化为乌有,可是我怎么能说它已经消失了呢?她那天真少女的姿色,现在又和那天晚上一样向我的面颊散发气息,我怎么能说那姿色已经凋谢,已经不复存在了呢?既然我的记忆像上面说的那样使她死而复生,既然我的记忆比我本人或者说比任何人更忠实于自己感情丰富的青春,至今仍守护着当年它所珍惜的东西,我怎么能说她已经变了呢?
我和母亲说完了话,就上床睡觉去了,她进来看看我,祝我晚安。我现在就如实地把她当时的情况说一说。她兴致勃勃地跪在床前,两手托着下巴,笑着说道:
“大卫,他们当时说什么来着?你再说说。我不相信。”
“‘迷人的……’”我说。
我还没说完,母亲就捂住我的嘴,不让我说了。
“他们没有说迷人的,”她笑着说,“大卫,他们不可能说迷人的。现在我知道了,他们没这么说。”
“不,他们是这么说的。‘迷人的科波菲尔太太,’”我坚持自己的说法,重说了一遍,“他们还说‘漂亮的’呢。”
“不,不,他们没有说漂亮的。没说漂亮的。”母亲打断了我的话,又把手指放在了我嘴上。
“是的,他们是这么说的。‘漂亮的小寡妇。’”
“这些糊涂虫,不要脸的家伙!”母亲大声说道,一面捂着脸,一面笑,“这些男人真可笑!是不是?大卫,我的乖孩子……”
“什么事儿,妈?”
“别告诉裴果提;她会生他们的气的。我自己就对他们气得不得了,不过我觉得还是不要告诉裴果提好。”
我当然答应不说。我和母亲彼此亲了又亲,过了一会儿我就进入梦乡了。
下面我要提到裴果提提出的一个激动人心的充满冒险精神的建议,由于隔的时间久了,我觉得她似乎是紧接着在第二天提出的,其实那是大约两个月以后的事。
有一天晚上,我母亲照例到外面去了。我和裴果提和往常一样坐在那里,和我们做伴的有袜子,皮尺,那块蜡烛头,那个盖儿上画有圣保罗教堂的针线盒,还有那本鳄鱼的故事。裴果提一遍一遍地看我,把嘴张开,好像要说话的样子,可是又不说,当时我以为她不过是在打哈欠,否则我就会吓一跳的。后来她以怂恿的语气说道:
“大卫少爷,跟我去亚茅斯我哥哥家呆上两个礼拜,你觉得怎么样?美不美?”
“你哥哥这个人,脾气好吗,裴果提?”我脱口而出,问了这么一个问题。
“<口欧>,他的脾气可好啦!”裴果提两手一扬,大声说道,“另外,那里有大海,有小船、大船,有打鱼的,有海滩,还可以和阿姆玩儿……”
裴果提指的是她的侄子哈姆,我们在第一章里已经提到过他了。但是裴果提把哈姆说成阿姆,这就成了英语语法里的一个小词儿了。
我一听这么好玩儿,兴奋得脸都红了,我说这可真是太美了,不过我母亲会怎么说呢?
“哎哟,我敢拿一个几尼和你打赌,”裴果提面对面地对我说,“她一定会让我们去。你要是同意,等她一回来,我就去问她。就这么定了。”
“可是我们走了以后,她怎么办呢?”我一边说着,一边把两只小胳膊肘子放到桌子上,和她争论,“她不能一个人过日子呀!”
如果说裴果提忽然想在袜子后跟上找出一个洞,即或能找到,也是一个很小的洞,是不值得补的。
“你听我说呀,裴果提!她不能一个人过日子呀,这你是知道的。”
“<口欧>,上帝保佑你!”裴果提终于一边看着我一边说,“难道你不知道吗?她打算到葛雷波太太家里住上两个星期。葛雷波太太家要来好多客人呢。”
噢!要是这样的话,我是非常想去的。我心急火燎地等我母亲回来,她到葛雷波太太家去了,就是上面提到的那位邻居。她一回来,我就问她让不让我们去实现这个好主意。我母亲并没有像我预料的那样大吃一惊,痛痛快快地同意了。当晚就都安排妥当,我在那里的食宿,由我们付钱。
去的日子很快就到了。连我都觉得这日子来得太快了,虽然我急着想去,而且还有点儿担心,怕万一发生地震、火山爆发,或自然界其他巨大变化,那样一来,就去不成了。我们必须坐大车去,第二天上午吃过早饭就出发。头一天晚上,要是允许我戴好帽子,穿好靴子,和衣而睡,让我出多少钱都行。
虽然我现在以轻松的语气来谈这件事,但是我当时那么急着离开我那幸福的家,却怎么也没想到这一下子就永远离开了它,回想起来还是非常伤心的。
然而当时大车停在门口,母亲站在那里吻我,对她,对我从未离开过的这个老地方,我是又感激,又留恋,禁不住哭了起来。现在回想起来,心里还是感到高兴的。我知道当时母亲也哭了,我还觉得出她的心贴着我的心,一起跳动,这也使我感到高兴。
大车启动以后,母亲又跑到大门口,招呼车把式停车,好让她再亲亲我。现在回想起来,心里还是感到高兴的。她朝着我仰起头,又亲了我一阵,至今回忆起来,她那真挚、疼爱的表情仍萦绕在我心间,这也使我感到高兴。
我们走后,留下她一个人站在路上。摩德斯通先生走到她身旁,好像是说她不该那么激动。我回过头来从车篷旁边往后看,心里纳闷,这和他有什么关系。裴果提也在另一边往后看,她回过头来以后,从她的脸色就看得出,她是很不满意的。
我坐在那里看着裴果提,看久了便看出了神,心里盘算:如果我就像童话里说的那个孩子那样,她的任务就是把我丢在外面,我能不能顺着她掉下的扣子找到回家的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