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卫·科波菲尔(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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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我交更多的朋友

这样的生活我过了大约一个月,忽然看见那装着木头假腿的瘸子冬冬地跑来跑去,手里拿着拖把,还提着一桶水。我一看就明白了,这是在做准备呢,克里克尔先生和学生们就要回来了。果然不错,因为那拖把不久就进了教室,把我和梅尔先生撵出来了。有好几天的工夫,我们能在哪儿住,就在哪儿住,能怎么干,就怎么干。不过在这段时间里,有两三个没大见过的年轻女人干活儿,我们老碍她们的事。另外,我们一直在吃灰尘,弄得我老打嚏喷,仿佛萨伦学堂就是一个大鼻烟壶。

有一天,我听梅尔先生说,克里克尔先生当晚就到。那天晚上,喝过茶以后,我听说他已经回来了。睡觉以前,那瘸子来找我,说要带我去见他。

克里克尔先生也住在这所房子里,但他的住处比我们可舒服多了。他还有个舒适的小花园,叫人看了就高兴,和那尘土飞扬的游戏场可不一样,那游戏场简直就是个小型的沙漠,我觉得除了双峰骆驼和单峰骆驼以外,谁在那儿也不会感到舒服的。我似乎是够大胆的,因为就在我哆哆嗦嗦去见克里克尔先生的路上,我还注意到那过道看上去也很舒适。经过引见,我来到克里克尔先生面前,当时我心慌意乱,几乎连克里克尔太太和克里克尔小姐都没看见(尽管她们就在那客厅里),别的也什么都没看见,只看见克里克尔先生,他胖乎乎的,坐在扶手椅上,胸前挂着一条表链,表链上还有许多装饰品,身旁放着一个酒杯和一瓶酒。

“看来,”克里克尔先生说,“这就是那个需要剉掉牙齿的年轻人喽!让他转过身去。”

那瘸子拽着我转过身来,牌子对着克里克尔先生,等他看够了,又拽着我转过身去,让我脸对着他,那瘸子自己就站到克里克尔先生身旁去了。克里克尔先生是红脸膛,小眼睛,眼窝很深,额头上青筋很粗,小鼻子,大下巴。他头顶上的头发已经掉光,剩下的那稀稀拉拉又湿漉漉的头发也已花白,从两鬓往中间拢,在脑门子上聚在一起。这个人的各种情况给我印象最深的,就是他是个哑嗓子,说话不出声。他说的时候,因为很吃力,也许是因为意识到自己讲话软弱无力,那怒气冲冲的面孔就更加怒气冲冲,额头上那很粗的青筋也更粗了。回想起来,我把这看做他的主要特点,也就毫不奇怪了。

“我说,”克里克尔先生说,“这孩子有什么情况?”

“他还没有什么不是,”瘸子答道,“还没有机会呢。”

我觉得克里克尔先生听了这话是感到失望的。但我觉得克里克尔太太和小姐(这时候我才看了她们一眼,她们都很瘦,一声不吭)并没有感到失望。

“过来点儿,你。”克里克尔先生说着向我招了招手。

“过来点儿。”瘸子说,也作了同样的手势。

“我有幸认识你的继父,”克里克尔先生揪着我的耳朵哑着嗓子说道,“他可是个好人,性格很坚强。他了解我,我也了解他。你了解我吗,啊?”克里克尔先生说道,一面乐呵呵地拼命揪我的耳朵。

“还不了解,先生。”我一面说着,一面疼得往后缩。

“还不了解,啊?”克里克尔先生重复了一遍我的话,“不过你很快就会了解,啊?”

“你很快就会了解,啊?”瘸子重复了一遍。后来我发现因为他说话声音大,克里克尔先生对学生讲话的时候往往让他当翻译。

我一听这话大吃一惊。我说,对不起,我也希望那样。我一直觉得好像耳朵在冒火,他可揪得真厉害。

“我来告诉你我是什么人,”克里克尔先生哑着嗓子说道,这时他又拧了一下我的耳朵,然后松了手,疼得我眼泪都流了出来,“我是个鞑靼[6]。”

“鞑靼。”瘸子说。

“我说要做一件事,就一定要做,”克里克尔先生说,“我说叫谁做什么,谁就得做什么。”

“叫谁做什么,谁就得做什么。”瘸子重复了一遍。

“我这个人,性格坚强,”克里克尔先生说,“我就是这样一个人。我尽我的责任,我就是要这样做。我的亲骨肉,”(说到这里,他看了看克里克尔太太。)“要是敢冒犯我,就不是我的亲骨肉。我就让他滚蛋。那个家伙,”(他问那瘸子)“又来过没有?”

“没有。”瘸子答道。

“没有,”克里克尔先生说道,“他知道不能再来。他了解我。让他躲得远远的。我看,就让他躲得远远的,”克里克尔先生说道,一面拍桌子,一面看了看克里克尔太太,“因为他了解我……现在你也该了解我了吧,年轻的朋友,好啦,你可以走了……把他带走。”

他吩咐下面把我带走,我很高兴,因为克里克尔太太和小姐都在那里擦眼抹泪,我不但为自己,也为她们感到难过。可是我心里还有一项要求,对我至为重要,就提了出来,虽然我自己也不知道怎么会有那么大的胆量。我说:

“我求你,先生……”

克里克尔先生哑着嗓子说:“啊!什么事儿?”两只眼睛死死地盯着我,好像放出火舌要把我烧掉。

“我求你,先生,”我战战兢兢地说,“能不能在学生回来之前让我把这牌子摘掉。先生,我的确非常悔恨过去做过的事。”

克里克尔先生一听这话,马上从椅子上跳起来,他究竟是真想对我动手,还是只想吓唬吓唬我,我就不知道了,反正我赶紧溜哇,也顾不上等那瘸子带我走了,哪里也不敢停,一口气跑回宿舍,看看没人追来,我就上了床,因为已经到了睡觉的时间,我躺在床上还哆嗦了两三个钟头呢。

第二天早上,夏普先生回来了。夏普先生是高级教师,比梅尔先生的身份高。梅尔先生和学生们一起吃饭,夏普先生则与克里克尔先生同桌进午餐和晚餐。我觉得他是一个细声细气弱不禁风的人,大鼻子,好把脑袋歪向一边,仿佛脑袋太重,有点儿支撑不住的样子。他的头发非常光滑,有波纹;不过后来我听头一个返校的学生说那是假发(听他说,还是买的旧货),而且夏普先生每礼拜六下午都要出去把那假发重新卷一卷。

告诉我这件事的不是别人,而是汤米·特拉德。头一个返校的学生就是他。他做自我介绍的时候对我说,我可以在大门右上角的一个门闩的上方找到他的名字。听他这么一说,我就说:“特拉德?”他说:“正是。”随后他就叫我把自己和家里的情况详细说一说。

特拉德头一个返校,这对我是很有利的。他觉得我的牌子很有趣,因此无论是大孩子小孩子,一回来,他就把我介绍给他们,他是这么说的:“看哪!这儿有个好玩儿的东西!”这就省得我亮也不是,藏也不是,左右为难了。还有一件值得庆幸的事,大部分学生返校的时候都情绪不好,不像我预料的那样拿我穷开心。有几个学生的确在我周围手舞足蹈,像野蛮的印第安人一样,大部分人经不起诱惑,真的把我当做一条狗,在我身上拍两下,胡噜胡噜,怕我咬人,他们还说:“躺下,老兄!”还管我叫“淘子”。当着这么多生人的面,我当然下不来台,流了不少眼泪,不过总的说来,情况比我原来想象的要好多了。

然而,我现在还不能算正式入学,要等詹·斯蒂福回来才行。他是大家公认的大学问家,长得也很帅,至少比我大六岁,他们带我去见他的时候,就像见地方长官似的。在游戏场上一个凉棚底下,他问了我受罚的详细情况,觉得很有意思,他说他认为这种做法“很可笑”。从那以后,我对他特别亲近。

“你有多少钱,科波菲尔?”他像上面那样对我这件事下了断语之后,和我一边走,一边问道。

我说有七先令。

“你最好交给我,我来替你收着,”他说,“你要是乐意,就这么办。要是不乐意,就拉倒。”

对于他好心出的主意,我连忙照办。我打开裴果提给我的钱包,底儿朝天,把钱全倒在他手里了。

“你现在想不想花一点儿?”他问道。

“不,谢谢。”我说。

“你知道,你要是想花,是可以花的,”斯蒂福说,“说一声,就行了。”

“不,谢谢,先生。”我又说了一遍。

“过一会儿,到了寝室里,说不定你想花两三个先令买一瓶葡萄酒吧?”斯蒂福说,“据我了解,你就住在我的寝室里呀。”

我可从来没有这样的想法,不过我还是说,好吧,我同意。

“很好,”斯蒂福说,“我敢说,你一定愿意再花一两个先令买杏仁饼吧?”

我说,好吧,我也同意。

“再花一两个先令买饼干,再花一个先令买水果,啊?”斯蒂福说道,“我看,小科波菲尔,你花钱花得好厉害呀!”

我笑了笑,因为他笑了,不过我心里可直打鼓。

“唉,”斯蒂福说,“这钱,咱们得尽量多花些时候,没有别的意思。我一定尽我所能来帮助你。我想出去就出去,还能把吃的东西偷偷地弄进来。”他说完了,就把钱放进自己的口袋里,而且好心地对我说,叫我只管放心,他会十分小心,不会出什么差错。

他果然说到做到,这就算没出差错吧。我原先暗自怀疑,恐怕出了大的差错,因为我心中嘀咕,怕母亲给我的两个半克朗硬币是白扔了,虽然我把包硬币的那块纸珍藏起来了。等我们上了楼,准备睡觉的时候,他就把价值七先令的东西都拿出来,放在我床上有月光的地方,说道:

“你看,小科波菲尔,你这是开皇家宴会哪!”

我当时年纪小,又有他在场,我不敢妄想主持这样的宴会,一想到主持宴会,我就两手发抖。我求他替我主持,屋里另外几个学生也赞成,他就接受了这个请求,坐在我的枕头上,把那些好吃的东西分给大家吃——我必须说,分得很公平——他还把那葡萄酒倒进一个没有脚儿的玻璃杯里,这玻璃杯是他个人的财产。我呢,就坐在他的左边,别的学生都围着我们,有的坐在旁边的床上,有的就近席地而坐。

我清清楚楚地记得,我们坐在那里低声说话——我应当说他们说话,我只是恭恭敬敬地听着。月光从窗口照进来,照在窗前的地上,画出一个灰白色的窗户的轮廓。我们大都坐在暗处,只有在斯蒂福想在桌上找什么东西,把火柴往磷盒里一蘸的时候,才有一道青光把我们照亮,但这青光马上就消失了。因为黑,又是秘密聚会,而且只能小声说话,回想起来,我不知不觉又产生了当时那种神秘的感觉。他们说什么我都听着,心里好像感到既严肃又恐惧,在这种情况下,我就觉得他们都离我很近,使我感到高兴,同时特拉德假装看见墙角里有鬼,虽然我也装出笑的模样,内心却非常害怕。

我听到了关于学堂本身的五花八门的情况,还有与学堂有关的各种情况。我听说,克里克尔先生自称鞑靼,不是没有原因的;听说他是最严厉最苛刻的老师;听说他时时刻刻都在四面出击,像骑兵一样冲到学生堆里大砍大杀,毫不留情。听说他就知道大砍大杀,别的学问一概没有,连学堂里最美的学生都不如(这是詹·斯蒂福说的);听说许多年前,他是巴洛区的一个小商人,经营啤酒花,后来破了产,把老婆的钱也花光了,才改行办学的——我还听到别的许多类似的情况,不知他们是怎么知道的。

我听说,那个装着木头假腿的瘸子名叫滕盖。他既固执,又粗鲁,过去曾帮着克里克尔先生经营啤酒花,学生们估计他就是在为克里克尔先生效劳的时候跌断了腿,并且为他做过一些不光彩的事,又知道他的底细,所以能跟他一起办起学来。听说滕盖认为全学堂的人,老师也好,学生也好,除了克里克尔先生一人以外,都是他天生的敌人,他生活中唯一的乐趣就是待人歹毒、刻薄。听说克里克尔先生有个儿子,与滕盖不和,原来也在学堂里帮着做些事情,不过有一次因为父亲执行校规过于残酷,他向父亲发了一些怨言,据说除此以外,他还对父亲对待母亲的方式不满。听说克里克尔先生因此就把他赶出家门,从此以后克里克尔太太和小姐就都处于悲惨的境地。

我听见的关于克里克尔先生的事情,最奇怪的是学堂里有个学生,他从来不敢触动,那就是詹·斯蒂福。斯蒂福本人听到别人这么说,也承认,而且说我倒愿意让他试试。一个性情温和的孩子(可不是我)问道,假如他真的试了,怎么办。斯蒂福故意把火柴往磷盒里一蘸,发出一道亮光来衬托他的回答,一边说道:他要先用壁炉前横板上价值七先令六便士的墨水瓶砸他的脑门子,把他打翻在地,再作道理。我们听了,在黑影里呆坐了好半天,连气也不敢出。

我听说夏普先生和梅尔先生的待遇都低得可怜。夏普先生和克里克尔先生同桌吃饭,桌上要是有冷菜和热菜,可以预料他总是要说他喜欢吃冷的——此事詹·斯蒂福可以作证,他是唯一与校长一起进餐的学生。我还听说夏普先生的假发戴着并不合适,他不必那样“神气活现”——也有人说他不必那样“趾高气扬”——因为他脑袋后面的红头发露在外面,是很明显的。

我还听说有一个学生,父亲做煤炭生意,他来上学可以抵账,因此大家管他叫“交换”,或者叫“易货贸易”,这是从算术课本里选来的词儿,来说明他们这种安排。听说饭桌上的啤酒是向学生家长敲竹杠敲来的,那布丁也是强迫人家提供的。听说学堂里的人都认为克里克尔小姐在和斯蒂福谈恋爱,当时我坐在黑影里,想到他那悦耳的声音,俊秀的面孔,潇洒的举止,拳曲的头发,肯定认为那是非常可能的。听说梅尔先生这个人并不坏,但是他连六个便士也不趁,他母亲梅尔老太太穷得和约伯[7]一样,这是毫无疑问的。我当时想到我那顿早餐,想到那句像是“我的查利!”的打招呼的话,但是我像哑巴一样,一声没吭,现在想起这件事,我感到很高兴。

听他们说这些事,还有许多别的事,可比我们的宴会花的时间多。吃喝过后,大部分客人马上就睡觉去了。我们几个留下的人,衣裳已经脱了一半儿,还有的说,有的听,最后也各自睡觉去了。

“晚安,小科波菲尔,”斯蒂福说道,“我会照顾你的。”

“你真好,”我怀着感激的心情回答道,“我非常感谢你。”

“你有姐姐吗?”斯蒂福说着打了一个哈欠。

“没有。”我回答说。

“真可惜,”斯蒂福说,“你要是有个姐姐,一定是个又漂亮,又胆小,个子不大,眼睛发亮的姑娘。我会很想认识她的。晚安,小科波菲尔。”

“晚安,先生。”我答道。

上床以后我还想了他半天,记得我还欠起身子看他,只见他躺在月光中,他那漂亮的脸朝上,头枕着胳膊,显得很舒服的样子。在我眼里,他是个很有势力的人,这当然也就是我老想到他的原因。在月光中,他的未来没有显出些许端倪。我梦见彻夜在花园里徘徊,也没有隐隐约约看到他的足迹。